“……你说实话，真没杀凝玉吗？”

天枢如梦初醒:“师尊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是，是……我失言了。”碧云君长叹一口气:“我量你也杀不了她。那我问你，你真是乾元？真是……那个人的儿子？”

天枢眉头紧锁，但还是如实回答:“我是。抱歉。”

“你是？哈哈哈……”碧云君突然疯了似的大笑了一阵:“答得真干脆啊？是不是还挺骄傲的？！”

天枢头一次看自己师父这副样子，有些不知所措，想去拉拉他，立刻被甩开。

“呵呵呵……我当初还跟凝玉说过要信你，不背后打听你……你看着我傻成那样，是不是好笑得很啊！”

“弟子绝没这个意思，师尊不要这样想！”

碧云君一把推开他:“别叫师尊！谁敢当你师尊？！你可比我聪明多了。我被你骗得……我是真把你当成……”

碧云君咬着牙，声音既像是苦笑又像呜咽。他埋着头低吟了几句，突然上前一步，掐住天枢的下巴。

天枢与师尊对视良久，以为对方总算想开了，却很快听他笑着吐出一句刺人的话。

“呵，真不愧是他儿子啊……你比他还会假装、比他还会说谎话！”

“我不是！！”天枢猛地挥开他的手:“我不是。师尊平时也算豁达，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看不开？生成什么性别，不是我自己选的；生来是谁的儿子，也不是我能选的。我难道不是身不由己吗？”

“你还身不由己？那我问你，你上山八年，一次都没对我坦白过，也是身不由己？刚上山时你不说，这八年来你一次说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从前不知道为师跟……跟你爹的关系，咱们来北地也有这许多天了，你都没说，还敢说不是故意的？！”

“为师……为师鼻子不灵，闻不出你是乾，你就这样欺辱人……你还骗我跟你睡觉……”

天枢看着对方羞愤的表情有些无奈:“可、可那就只是睡觉啊……”

“只是睡觉？要不是那几天你伤得重、要不是你要继续向我隐瞒，你难道不会……真、真恶心！我且问你，要是今天他没告诉为师你的事，往后回山后，你还会这样什么也不做吗？”

“……我会啊。”天枢这样答道，眼神却不禁有些闪烁。

碧云君一脚把他掀翻在地:“还骗人！”

“你真够可以的……八年啊，把我跟你师弟们都蒙在鼓里，没想到我还养了个狼崽子。”碧云君俯下身，揪起天枢的衣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骗我收你为徒？！”

天枢一阵心寒:“您当年愿意收我，难道就只是因为我是坤？”

“听你这语气，是认定我会说‘不’？呵，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当年收你，就是看你可怜，你既是乾，又是那什么少主人，你有什么可怜的？！要是早知道这些，我当年就把你赶下山去！”

天枢支起身子:“就因为脖子后面有一点分别，就要赶我下山，你自己觉得这样对吗！你这样跟那些一发现弟子是坤泽就恶语相向的师父有什么区别！”

碧云君似乎没想到他会还口，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把徒弟拍在雪地里:“顶嘴！有你爹撑腰来底气了，会顶嘴了？！”

天枢牙齿磕破了嘴唇，挣扎着坐起来，一朵鲜红的血花啐在雪地上。眼看师尊又要打，连忙抬手去挡:“别打了！除了打我你还会什么？！”

他瞪眼直视着僵住的碧云君:“我就是打不过你！我也不会还手！但你回回都打我有意思吗？每次一难受就打我，打完又要心疼道歉责怪自己，一来一回把什么都遮过去了！”

“师尊啊，我知道你难受。但越是难受越是要坐下来说清楚想明白，不然……不然你下次只会更难受！”

碧云君仿佛刚认识他一样看着天枢，静静地眨了两下眼，一行泪突然滑落下来。

接着，他腿一软跪坐下来，看看面前年轻人的脸，然后低下头，发出了一声呜咽:“……果然是他儿子，真会哄人啊。”

“不是的。不是哄人。”天枢膝行过去，把对方揽进怀里，搭在对方背脊上的手感觉到他在抽泣。

他哑着嗓子说:“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你伤好得那么快，那天在连雪江边，你们串通好的吧……”

“不是。没有串通。”

“我那天那么着急、那么害怕，你跟他……还有凝玉，她是你姨吧？就是她叫我来北地的。你们一家子，为什么都要盯着我骗……”

“没有，真的没有。”天枢抚摸他的背。

“你们别再搞我了……我真的，真的太累了……放过我吧……”

“……”

“听见了吗，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我真的……

“我真的离不开你。”

碧云君说到最后，声音如梦呓般模糊又细微。

但天枢还是听见了。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恨不能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给他看。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总会给他看到。

师尊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吻天枢。

碧云君平时接吻都很温柔，跟他的人一样。这次却是不同以往的粗暴，仿佛带着恨意，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天枢被他吻得伤口生疼，满嘴血腥味，毫无愉快可言，但还是拥抱着他，努力回应。

然而这样吻了一会儿，碧云君突然退开，抵着天枢的脸使劲一推。

天枢没平衡，被推得倒在雪里，不由得“啊”了一声。

等他爬起来，见师尊已经擦干眼泪，整肃衣冠，端端正正地站在几步之外。

天枢眯眼看着面前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劲。

“咳，起来吧。你说的对，为师不该、不该因你是乾元就拳脚相向甚至赶你下山。这是我的错，为师道歉。从今往后……”碧云君掸掸衣袖，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量将你跟门内其他弟子一视同仁。”

天枢难以置信，师尊竟一转眼就变成一副冷冰冰的绝情样子，要不是唇上还沾着他的血，他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事都是自己的幻想。

碧云君转身:“走吧，回山。”

天枢连忙跟上去。师尊步伐极快，他是小跑着跟着，结果被碧云君停下来训了一句:“离远点，贴这么近像话吗？”

天枢只好退开，然而没走几步又跟了上去，再次被训——没办法，他们平时就是并排走的，突然要改，怎么改得过来？

还好没走多远，碧云君在河边找了一片干净平整的雪地，捡树枝在地上画了工工整整一个阵图，准备开阵回逍遥山。

画完看见身边的天枢，又不悦地训道:“远点。”

天枢委屈地退开一步。这真不是他轻浮，师尊画的阵就那么大点儿，他已经是站到阵边上了，再往外赶，他就回不去了。既然不想让他靠近，干嘛不把阵画大点呢？

碧云君似乎也发现自己做的有些不妥，犹豫了一下，最终瞟向天枢:“自己想办法回去。不然不回去也行。”

接着，居然就这么开阵走了。

天枢一时犯了难。回逍遥山那么远距离的传送阵又是很高阶的阵法，自己画符开阵都学得十分凑合，严冬又难以御剑，师尊不带他，那他恐怕只能骑马回去了。

他倒不怕骑马。只是从这里骑马回逍遥山，路途上得花上十天半个月。人生气都是越想越气，就师尊这个状态，等半月后他到了逍遥山，恐怕门都不给他开了。

这时，碧池君走了过来。

“贤侄，又挨揍了？”

天枢瞪他，抬手擦了一把嘴上的血。

碧池君笑了一下，抬手揽过他站到阵上:“瞪什么瞪？走吧，师叔不嫌你。”

天枢一愣，碧池君要带他回去？没想到这狐狸还有给鸡拜年的一天？

“师叔，你为什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碧池君答道。

看天枢一脸不信，他又解释:“行吧，就是觉得你要真骑马回去，实在太丢咱们门派的脸。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别误会。”

天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翻白眼，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师叔。”

“嗯。”碧池君随口应着，阵图上泛起蓝色的光。

其实哪有什么物伤其类，要不是师兄临走单独传了句音，碧池君巴不得这小狗崽子自己在外头赶半个月的路。

没关系吧？反正师兄只说让把他捎上，又没说要对他讲实话。

在苦寒之地耽了有十多天，逍遥山上已是冰雪初融，薄薄的阳光洒落下来，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整座枯山都被嫩绿的雾包围着，沐浴在勃发的春光里。

看到这番景象，天枢尽管还是满心苦涩，也感到放松了不少。

跟师叔走到半山腰，看到一高两矮三个人，从一旁的山道上走来。走近一看，发现是二师弟带着小三小四两个傻狐狸在背柴。

看到他们二人，天璇颇为惊讶:“诶？你们怎么今天就回来了？门派大比不是昨天才开始吗？”

天枢还未答话，碧池君冷冷地来了一句:“呵，问问你这好师兄吧。”

二师弟走近，看见天枢神色沮丧，脸上还挂了不少彩，便不再多说。小三却不平道:“大师兄那么厉害，不可能第一轮就败下阵来的，肯定是对方用了什么阴招。”

“就算不是阴招，比试时照脸打，也是泼妇招数。大师兄要脸，所以才让了人家。”

嗐，这是料定了他是在大比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灰溜溜回山了。天枢觉得十分好笑，但想到两个师弟这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心里又感到丝丝暖意。

然而碧池君冷冷一笑:“泼妇招数？这可都是你们师尊打的。”

二、三、四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都有些尴尬。五人沉默地走了一阵，二师弟问:“师尊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他比我们先回来。”

“哦，那兴许是我们没碰到。”

天枢想了想，认真地点头:“嗯。他累得很，定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师兄看着也很累。快回去歇着吧。”

几人又走一阵，碰到小六小七在道旁石桌边坐着。开阳见到他们，也颇为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快走几步到几人面前，盯着天枢的脸感叹:“嚯，大师兄这是……太混蛋了他们，比试切磋居然照脸打！嘁，我看那些人就是嫉妒你好看，师兄用不着搭理他们。”

又是刚才的对话，碧池君照样插了一句:“不是别人打的，是你们师尊打的。呵，你们师尊也嫉妒他好看？”

天枢听得颇为烦躁，正想赶紧离开，躲这狐狸远点。

没想到开阳听后，没有像刚才的二三四一样沉默，而是换成了一副难以置信的嫌弃眼光看着天枢。

“师、师尊打……嘶哎哟，师兄诶！”

天枢纳闷:“你牙疼？”

“不是！师兄你……你死心眼也得有个度吧……”开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上次被揍的还不够疼吗？一回不行，第二回还敢跟师尊来硬的，你就算再喜欢他，毕竟又打不过他，真是……唉，要说咱师尊真是脾气好得没边儿了，第二回居然还让你能走能跑的……”

小三小四拼命摇头:“这回可不关我们事了啊……”

天枢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二三四表情那么奇怪，敢情都是往那边想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法反驳:除了这种事，他要怎样跟他们解释好脾气的师尊为什么把他打成这样？

碧池君也是刚反应过来，顿时脸色铁青，手直往剑扣上搭。

然而还没等碧池君动手揍人，只见对面的天璇脸色一变，惊恐地看向开阳。开阳纳闷，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只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小六，说什么呢？”

众人均看过去，只见碧云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开阳身后。

碧云君明显梳洗过，此时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原本唇上沾的血也早已擦掉了，显得脸色尤其苍白。

他皮笑肉不笑地按着开阳:“说什么呢？谁喜欢谁？跟谁来硬的？打不过谁？信口胡说，议论尊长，像话吗？”

开阳自知犯了错，赶紧扑上去撒娇:“师尊诶！您终于回来了，弟子想您想得饭都吃不下呀。来，给您捏捏肩。”

一般这种时候，碧云君看到他这副傻样子，也就扑哧一笑，大事化小了。然而这次，他冷笑了一声:“捏得倒还行。但是犯了错不诚心认错，还谄媚讨好，试图逃避惩罚，错加一等。”

开阳还是一边殷勤地捶背捏肩，一边赔笑道:“认错，弟子认错，错加一等。师尊要怎么罚？”

“议论尊长，罚抄门规十遍。认错不诚心，再加两遍。”

开阳还是笑嘻嘻地说:“是。弟子领罚……嘿嘿，不过师尊，咱们门也没门规啊！”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碧云君从袖中掏出一沓墨迹新干的字纸:“以后山上一言一行，都给我按这个来。”

开阳脸上的笑褪了下去，半山腰上静得吓人。

碧云君叹了口气，把那沓纸拍在石桌上:

“别怪为师。无规矩……不成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