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君制定的门规十分严谨，事无巨细足有八大页。他回山后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不到，就闲不住地揣着门规下了山，傍晚的时候扛了三大块石碑放在山门前。八页的门规，一块碑刻不下，刻了一块半，还多出一块半，不知要刻啥。

石碑上刻着各种禁止之事，以及犯禁后的惩罚内容。欺骗师长，要罚；乱开玩笑，要罚；随意下山，要罚；勾结山下之人，甚至把外人带上山，更是要重罚。

另有一多半的禁令是针对性别，如规定性别相异的弟子不可私下相会——除了他们师尊带头的活动外都算私下——见到即是有错，私自串门更是绝不允许，另外还要按时服药、熏香掩盖气味，气味溢出来了，是大错，直接禁足反省。

然而这山上性别与他人相异的只有天枢，所以这几条相当于就是针对他，要全按这石碑上刻的来，他简直门都不能出。

然而天枢没有多说什么，师弟们更是不敢置喙——他们也无暇管。因为记不住那石碑上繁杂的禁令，师弟们多多少少都背上了抄写门规的惩罚。最夸张的是开阳，居然第一天就领了四十多遍，纸都用完了，因为私自跑下山买纸又多加了十遍。

碧云君就跟鬼魅一样，总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准确抓获各种违规熊孩子，并且法不容情，置各种撒娇贿赂于不顾。碧云君一直以来对徒弟溺爱，并且没大没小，从不用身份去压人，然而这次恐怕是铁了心要立规矩，这三块碑压在所有人心上，把整座逍遥山都压得死气沉沉。

不过，大家都相信掌门师尊只是一时心情不好想不开，不会长期这样下去——但至于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什么时候能变好，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时间就这样过了半月，大家各自蹲在屋里抄门规，偶尔见了面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把师尊招来惹他生气。日子过得虽然沉闷，倒也平静安详，与世隔绝。

碧云君却过得不好，常常做怪梦。这天早上梦见天枢又落进冰河里，自己跳下去刚游近，突然被他擒住，一口啃在脖子后面。自己赶紧用力推开他，突然发现认错了人，那人竟是孤越金。

一下子被吓醒。其实碧云君一晚上会惊醒很多回，不过这次天已经蒙蒙亮，干脆不睡了，起床打开门，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这才舒服了些。

碧云君走出屋子想去打水洗把脸，突然听到些异样的动静，一回头，吓得差点闪了腰。

天枢正站在他窗前，一双眼睛灼灼看着他。

“你来干嘛？谁准你进来的？！”碧云君怒道:“你知不知道门规上……”

碧云君一时语塞，他也不记得半夜翻进自己师父院子站在窗边吓人违反了哪条门规。

天枢好像也不是故意来吓唬人。他委屈地晃晃手里的镰刀:“师尊院子里杂草丛生，我来收拾一下。”

“哪用你收拾，我自己不会割吗？”

天枢叹气:“弟子上山以来，每年开春都来帮师尊收拾庭院。不光师尊这里，还有师弟们的院子，山上的讲堂、山门，都是我负责清理。”

碧云君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反问:“那你可以别的时点来啊，半夜来是什么意思？”

“我是天亮才来的。”天枢委屈屈地说:“按您门规上写的，弟子别的时间出门难免碰见师弟们，到时候不仅自己要挨罚还会连累他们，只好趁清早出来了。”

碧云君又被噎得不轻，吸了半天气才终于说出话来:“你别说得好像都是我难为你似的，不管怎么样，你觉得大清早翻进别人院子里割草，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天枢不语，碧云君继续训道:“以后你不必做这些了——别人徒弟会给师父收拾院子？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做多余的。我自己会收拾好，你师弟们你也不要管，让他们自己弄，其他地方你想收拾就收拾。”

他停顿了片刻，见天枢站在原地迟迟未动，不禁有些心软。他叹口气:“行了，你没事儿走吧，晚点又该碰上你师弟了。”

他没敢看天枢的表情，只是觉得那孩子似乎带着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碧云君心里一慌，抬手就牵住了对方。

天枢有些惊讶地回头，两人拉着手眼神一对，颇为尴尬。碧云君赶忙松手，咳了一声:“你等会儿，还有点事。在这儿等着。”

碧云君转身回到屋内，扯过一张纸写了起来。余光看到天枢似乎试探着进屋来了，也没阻止，只当没看见。

写完把笔一撂，抖干了纸递给天枢。看到对方眼神里隐约的雀跃，碧云君冷冷地补了一句:“新加了一条门规，去替为师刻石碑上。”

天枢的手僵了一下。他接过纸一看，叹气:“师尊，你说要对弟子一视同仁，却让门规定得我门都出不去。”

碧云君冷笑:“有吗？可我这门规就是给所有人定的呀，大家都得遵守。呵，不过毕竟咱门派只有你一个是乾，多少会有点不方便吧。寻常门派里的坤也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就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回你的金羽阁去啊。

这最后一句却说不出口。碧云君叹口气:“为师不是不让你出门，逍遥山这么大，你避开你师弟们自己活动也不难吧。”

“逍遥山虽然大，但住人的区域就这么大点儿，根本没有能完全避开他们的地方，除非我去菖蒲洲找师叔住。”

“……”碧云君自知理亏，瘪了瘪嘴，突然抬头，露出一个蛇一样狡黠的笑容:“谁说没有的？有啊。”

“主峰西北面的那条山道，很少有人走吧。你要是去那边住，自然就不容易碰见他们了。”

天枢脸沉下来:“那里是，思过崖。”

“不错。”碧云君耸肩。

“不错？那是禁足的地方，我又没有过错，去思什么过？！”

“你没有过错吗？！”碧云君吼了一句，随即深吸两口气，平复下来:“是，你没有过错。但为师也没让你去禁足，只是叫你去那边住，对你对别人都方便许多。我觉得不错，你尽快搬过去吧。”

随即挥手:“没事儿了吧？去吧。”

天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抓起那张新增的门规，转身要走。碧云君又叫住了他:“等等。”

碧云君指着床头，那里摆的一只花瓶里，被插了两支梅花。

“这是你放的？”

自然是他放的。碧云君想:每年早春，他帮忙收拾完院子，都是要在这里放两支花的。

往年他觉得这花很好，然而现在看来却只觉得可恶。

“拿走。”碧云君拿起花枝塞给天枢。天枢退了一步，不接。

“没有门规说不让送师尊花吧？”他苦笑道:“除非你现在加上，不然我不会拿。”

“呵，不拿是吧。”碧云君径直走到院门口，用力把那两枝花扔出了老远，丢在干巴巴的枯草丛里。

一回头，果然看见天枢眼神冷了下来。碧云君倍感愉快，靠在门边耸耸肩:“行了，走吧。”

天枢咬了咬牙，愤愤地走了。

碧云君关上门，靠在门上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很生气吧，不然怎么都不把花捡走？碧云君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门，做贼似的把花捡了回来，吹净灰尘插在床头。

无论如何，花是没有错的。他想。

天枢也不知道师尊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对自己有着如此大的怨念，经过这么多天都还没有发泄干净。他也尝试过去去跟对方讲道理，奈何师尊一见到他就牙尖嘴利，总能辩得他无话可说。

但师尊本是聪明豁达的人，只要给他时间，他应该会自己冷静下来。

于是，天枢真的搬去了思过崖。

住在偏僻的山崖上，一天到晚见不到一个人，只望着对面春意盎然的山景，心里也变得宽阔。天枢本来就喜欢独来独往，很适应这种生活。

只是上崖第五晚，天黑后天枢向崖下望，看到靠近山门的方向隐约有灯火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崖上居然连灯都不用点，靠着记忆和摸索就足以行动自如。

这时，他突然无比地想念师尊，想念以前和师尊师弟坐在一桌喝粥吃菜的傍晚。虽然距他们只有不过一个山头的距离，此刻却感到异常遥远。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把灯点上，这样他们或许也会抬头看他。

高崖上都是石头，无遮无挡，风非常冷，天枢费了半天劲才把灯点上。

火光摇曳不已，照得天枢和山石的影子如同嚣张的鬼影。

又一阵山风吹过，天枢突然听见了一丝异动:“谁？”

他一转身，只见一个黑影已经攀上山崖，径直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