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发现，你的问题在于人造组织的排异反应。你的血液和脏器都有问题。你的生物样本原始数据是参照盛喻构建的，所以盛喻申请，将自己当作培养皿，通过服药和针剂注射，让自己的器官能够适配你。”祝华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当时，不只是实验室的人在，虞渊和我都在。盛喻把血和脏器换给你，他自己则用了自己细胞和组织培养出的生物性人造器官。但这项活体研究目前还只到一期，近几年发现，他的人造器官正在被他自己的身体吸收。”

祝华注视着跟前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的透明椭圆形液氧舱，这个模仿人类子宫的内里充斥着营养液的人造舱，是郑宇博士未公开的研究成果。它能够在灵力驱动下，帮助失去意识的患者进行自主呼吸，并透过鼻腔和皮肤完成营养的摄入，将新陈代谢维持在几乎停滞的程度。 m..coma

盛喻是昨天被从ICU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的生命体征指标几乎已经可以宣告脑死亡，普通的医疗手段已对他无效。

此时的盛喻，穿着鲛绡编织的入水不湿的长袍，以平躺的姿势悬浮在微微发光的营养液中。他的发丝微微扬起，衬着精雕细琢的侧脸，宛如沉睡海中的等待唤醒的少年。全然无法想象长袍下那些凹凸不平的狰狞的伤口。

“你的记忆被我们篡改了，你以为，只是发了几天烧，以为是虞渊救了你。盛喻为了不让你发现，术后又打了好几针激素，和你在一起待了两天，才将你送走。之后他在ICU躺了一周才清醒。”祝华说到此处，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本就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一直都在安排后事……这一次，伤了脏器，如果是普通人也许能挺过去，但他的身体……”

“还可以再造器官不是吗？”始终凝视着跟前人造液氧舱的楚言，平静得好似在听旁人的故事。

“再造器官需要时间，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移植……”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楚言打断道。

语气笃定，内容空洞。

祝华看了眼身旁，那一身墨绿的判官服，仿佛将那一头招摇的金发，那向来带着笑意的面容都强行拖入了背景的墨色中。

死气沉沉。

“楚言，你是判官，你应该最清楚。这世上没有凭空而生的东西。我的提议之所以都被他否决，是因为他的善良。他不认为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不愿意任何牺牲，来换他生命的延续。”

说到此处，祝华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拍了拍楚言的肩道，“其他事我们来处理，多陪陪他吧！”

祝华的身影消失后许久，楚言上前一步，像当初，他还是少年时那样，仰头看着在他心里总笼着一层光的好看的面容。

“可你有问过我吗？我愿意你为我牺牲吗？”

一滴泪落下来。

“你的命就不重要吗？”

楚言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屏障上，似乎这样，就能透过层层阻碍多少感受到一点对方的体温。

“为什么，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

回答他的，只有来自液氧舱内的细微的气泡声。

楚言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直到星玉感应到了另一个的存在。

“刚才，军方的人来过了。”高丙站定在楚言身后，“盛喻毕竟还是‘污点证人’，他们有权利搜查他的实验室。在此之前，盛喻嘱咐我转移的资料都已经备份，销毁了，其中有一份加了密，似乎是关于你的。”

一个小巧的移动硬盘被抛过来，楚言伸手接住。

“还有，那个玻璃房……军方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下。”高丙提醒道，“我没让他们动他的私人物品。”

楚言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声谢。

楚言来到盛喻的住处，是第二天的中午。

独立于室外的玻璃房，外侧是看不到里面模样的单面镜。只那个尖顶是透明的，隐约有什么色彩斑斓的，一闪而过。

楚言离开前，这一处玻璃房是用来培养一些需要光合作用的植物类试验品的。他们被安置在悬吊着的一格一格的正方形的器皿里，根系浸泡在营养液中伸展着嫩绿的叶，但在少年楚言的认知里，这里就是盛喻用来种菜的。

然而此时推开虚掩的门，那些个错开悬吊的一排排的长方形器皿早就不见了。整个玻璃房，只在中间，倒扣着一个半人高的半圆形透明防护罩。底盘是一个靠独立电源维系的循环营养液装置，而被保护在恒温营养装置中间，至少能活上千年的永生的主角，是一株半人高的桔梗花。

虽然它长高了一些，但楚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卵状披针形的细长的叶，边缘带着可爱的不规整的锯齿。茎顶生着三朵紫色的盛开的花，五瓣娇嫩的花瓣优雅地舒展着。

每一朵，都是楚言的眸色。

当年，楚言将它从废弃的试验品里挑拣出来，栽种在花盆里，悄悄分享给它一点灵力。等它健壮些了，就将它移植到了盛喻的窗下。

他每个清晨都垫着脚给它浇水，随后透过实验区，偷看睡眼惺忪的从卧室里走出来的盛喻。

只有这个时候，穿着睡衣发梢胡乱翘起的盛喻，看起来是如此的蓬松的、柔软，像被太阳晒着的雪白的云朵。

这是只有他能看到的模样。

光想着这一点，楚言的每个细胞都欢呼雀跃。

他以为，依盛喻的迟钝，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株桔梗的含义。

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还在这玻璃房里养了几只斑斓的蝴蝶，仿佛是怕那桔梗孤单。

这一点都不像他。

他对着一株花，如此深情。

楚言僵着身子，站在那玻璃罩前。直到从顶端洒下来的阳光，将他的半边脸晒得微微发烫。

一瞬间，他仿佛又成了那个一见到心上人就双颊滚烫的少年。他透过这柱桔梗注视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祈祷，这一刻，时间能为他驻足。

他愿用一切，换时间驻足。

——

金晶在家，欺负一棵放在桌上的植物。

那植物被她养在一个陶瓷盆子里，略微枯黄的茎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只顶端一簇嫩绿的卷须，可怜巴巴地向上伸展着。

“要什么？”

金晶支着手肘在边上嗑瓜子，想了想，体贴地将沾了口水的瓜子仁，碰了碰四处摸索的卷须。

卷须下意识地卷住瓜子肉，随后发现，那根本不是它要的东西，便就苦恼地愣在那儿。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抓着什么就不知道放开。

他只有一个卷须，只能靠这一个“触手”进食。

金晶看它那呆呆的模样，便忍不住拍桌子大笑。直笑得桌上那一杯水都晃出来几滴，这才大发慈悲地把那颗瓜子仁回收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金晶倒掉了一盆瓜子皮，重新坐到桌前戳戳那迷茫的小卷须。

然而，一棵藤本植物是不会说话的。

金晶撇了撇嘴，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了支从冰箱里取出的开了盖的指甲盖大小的营养液递过去。那小卷须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头扎进营养液里，舒舒服服地吸了个底朝天。

等喝饱了，小卷须慢悠悠地收了回来，重新卷曲成柔软的一团。偶尔抖动一下，像是打几个饱嗝。

“叫你以前总欺负我。”金晶交叠着双手，将下巴搁在上面道，“现在，成植物人了，也就我可怜你，照顾你。你记得，有朝一日变回去了，要用美好的□□报答我！有腹肌的那种！”

金晶忍不住幻想了一下，流下了一行期待的口水。

然而一阵门铃声，戳破了她的粉色泡泡。

金晶喊着“来了”，赶紧照镜子用眉粉补了补眉毛。

等打开门，就见着被白色羽绒服裹成球的白则提着一盒年货礼盒站门口。

“哎呀！真不好意思！”金晶接过礼盒搁地上，弯腰找拖鞋给白则，“喏，特意为你买的，进来喝杯茶吧？”

一抬头，发现一身判官服的虞渊和祝华已经站在了白则身后，不禁吓一跳。

“我犯事了？！”

看金晶那惊慌失措的模样，祝华“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说你，追什么星？自己出道讲相声不好吗？”

金晶听祝华这么说，知道不是来抓自己的，拍着胸口松一口气道：“我说呢！你们二位怎么也来了？”

说好是白则顺路替调休三天的她把单位发的年货礼盒带来。

“我们找他。”祝华指了指金晶的房间。

门虚掩着，恰巧能从那道缝隙里，看到桌上摆着的那株安安静静的植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哦……”金晶挠挠头，去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请三人进来。

祝华径直走到桌前，用指尖在那株植物上轻轻一点。那一寸高的一个小人，便浮现在了卷须的上方。

只淡淡的一个影。

祝华正色，微屈膝，朝那个小人行了个礼道：“多谢救了盛喻和玄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