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黑市，已满目萧然。四处都是烧黑的凹陷、干涸的血迹和无头的残骸。不见了宫灯，唯一的光源便只有那悬浮在半空中的海中市。

海中市里，是一片白昼景象，海水已被息壤吸干，与天际相连的是漫无边际的红。近处的其中一座虹桥上，连接着无数股魔气凝练的黑丝，它们的另一头，全都侵入到了漫无边际的照海镜中，不知被什么拉着，根根绷得笔直。纬线看似已诡异的走向随心所欲地环绕，但退后几步远看，便能发现，那些几何纹路形成的是年岁久远的古老文字，它们流转着光芒，赫然是百妖的名讳。

整个空间以这张网为界，被分割成了上下两层的空间。独立审判空间也因此被切成了两半，再难弥合。楚言、祝华和清筠都被挡在那张倾斜的网的下方。而原本那只茧所在的位置，东景终于现身。

他花白的发散开来，遮掩了爬满大大小小不断生长的字符的脸面，一双眼亮得可怕，眼中兴奋的光芒，配合着咧到耳根的嘴角，令人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得意还是悲恸。他的腰部以下因为还没有完成融合，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环绕的魔气，延展出八条支撑他身体的细长的腿，每一条腿都有关节和脚趾，只是皮包骨头，使得东景看上去像一只趴在网上的人头蜘蛛。

东景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双手虚虚地环在胸前，压低了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虹桥爬去，只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网中间。

清筠岂能容许东景在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他举了灌注了灵力的将周围映照得亮如白昼的轩辕剑，猛一下挥砍在头顶的网上，然而那极富韧性的网，只是微微颤了下，仿佛被谁拨动的弦一般，回馈了一阵音律一般的回音。那回音是无数声清筠的名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将清筠罩在一个巨大的钟里敲击着表面。

清筠只觉得头晕目眩、五内如焚，霎时间吐出一口血来。再睁眼时，那轩辕剑已是脱手，被吸附到了那张魔气织成的网上。边上的东景指甲暴长，五指并拢，往剑身里一探，在“嗤嗤”的烧灼声中面不改色地用力一抓，那焦黑的手指便拽出了一团缩小的聚拢的白骨。

东景笑着仰起头，将那团骸骨囫囵吞下。

清筠见如此，瞬间运转了内丹，灵力暴涨，在一团灼灼的光亮中，彻底化身为一只九尾白狐。他的每一根毛发都透着晶莹的光泽，像是由冰雪凝聚而成。一双墨玉似的眼盯着上方，双耳机敏地竖着。他四肢修长，腰腹的曲线流畅而充满了力量感，九条尾巴蓬松而美丽，周身萦绕着的灵力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被一团光包围着。

若是以往在人间，帝王见了他，也是要向他这“昌盛之兆”屈尊跪拜的。

他的身形如一张紧绷的弓，蓄势待发。

“等等。”方才和祝华一同用暂且分出的神识与其他判官商议对策的楚言拦下清筠道，“东景虽未成魔，却把周身魔气都注入了百妖谱，这百妖谱也不知从何得来的，你并不是它对手。”

说罢，一杆银枪从边上悬浮的半个独立空间穿过去，那锋芒竟是从另一半如碗一半倒扣在网上的独立空间里穿了出来。

原来这独立空间，即便被切开，也依旧相通，它们一半在网上，一半在网下，正好成了避开网的相通的媒介。

“走！”

只一瞬，三人便先后穿过独立空间到达上方区域。

楚言一露面，便一杆银枪直奔东景背后。东景背后却似长了眼，一团魔气凝聚起来，银枪扎进去，就好似扎在一团软泥里，趁着楚言进退两难，那些魔气如藤蔓植物一般顺着长柄就往上爬。幸而祝华朝着东景同时放了六箭，使他不得不分散魔气应付，楚言这头才得以脱身。

清筠不能触碰编织了百妖谱的网，便踏一脚楚言的银枪，借力朝东景扑去。

清筠的真身不算上狐尾都有九尺长，东景聚集了魔气在头顶幻化为一面半圆形的巨大的盾，清筠利爪一扬，刺破了盾牌，结结实实地扎入东景的左肩。

东景霎时间血涌如注，清筠的九尾延展了长度，将因为疼痛而防御削弱的东景层层缠绕住，裹成了一个雪白的“茧”。

东景用唯一露在外头那一根细长的腿一勾，那写着清筠名字的丝线便被拨动，发出一声筝鸣，而那余音便回荡在清筠的意识中，令他再次头疼欲裂，稍稍松了九尾的力道。

东景趁机从那番围剿中挤出身形，流着血，丝毫不恋战地往前爬去。

楚言变出一枚星魄，放大了让险些跌落的清筠立在上头，清筠方恢复些，便再次一跃而起，在东景聚集魔气去挡祝华射来的九箭时，一口咬在他颈间。

东景本可以用手去挡，可他的双手却依然像被黏住了似地交错环绕在胸前，以至于躲闪间，右肩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击。

清筠作为狐妖的咬合力十分惊人，锋利而巨大的牙齿几乎将东景的肩膀咬穿。楚言即便离得远，也能清晰地听到那骨头碎裂的咔嚓声。

楚言和祝华重新召回了被他们悄悄修复的审判空间，使得两个半圆一上一下地夹击受伤的东景。

清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一直咬着东景不松口，直到审判空间无限接近，才化为一道白光抽身而去。

然而就在独立空间只剩下一条缝时，无数盏缓缓自转的宫灯忽然出现在了头顶上方，那熟悉的橘色光芒如同孔明灯一般，点亮了整片昏暗的战场。紧接着，照海镜中突然飞出密密麻麻的鸟头鱼尾十翼的怪物，鹊鸣声连城一片，它们在宫灯的操纵下，吐出一个又一个火球，彗星般袭向受伤的东景。

在猛烈的冲击中，整张网剧烈震颤起来，一时间硝烟四起看不清战况。直到第一波攻击停止，浓烟散去，才发现本该被独立空间捕获的东景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几条烧黑了的腿。

感应不到东景存在的宫灯立刻散开，悬浮着寻找他的踪迹。

楚言却道：“不对，还在那里。”

话音方落，就见着独立空间的缝隙被撑开，东景的脑袋从里头探出来，他断了的腿，在他的腰腹部形成一对对短小的血淋淋的残肢，看着像是一只顶着人头的千足蠕虫。他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以可怕的速度贴着网逃逸着，唯独一双手，依旧环在胸前。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发现东景踪迹的宫灯立刻聚集在他的头顶，将他丑陋身形照得一览无遗。那些个原本帮过东景对付狐族的鱼鳛们也再次聚拢过来，再次吐出火球。

然而东景头也不抬，只用残肢一勾经线，唤了声“鱼鳛”，网上浮现出的金色字符便立刻将所有曾经替他对抗狐族的鸟头鱼尾的怪物吸入其中。

头上旋转的宫灯在失去了控制目标后，也像是耗尽了，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有的被网兜住，燃烧起来，有的则落到网下的废墟中。那原本用来燃烧的白色的油脂流了一地，成了腥臭的尸液。

可这样还远远没有结束。照海镜微微一亮，又从里头游出来好些个虾兵蟹将、海兽和鲛人女子。

那些鲛人女子，都是宫女的装束，穿着绣了珍珠的裙裾，腰间挂着价值连城的环佩，锈了花的披帛无风而动，各个杏脸桃腮，美得各有千秋，只是脸上都一派肃杀和凌然，有些则是哭红了眼，犹挂着珠泪。

他们领着一干虾兵蟹将和水怪，不由分说地围追堵截着东景，好似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抓住时机，就令披帛化为刀刃，飞舞着挥砍。

东景方才虽靠着独立空间挡掉了大部分的火攻，可他也是弃卒保车，此刻，终究是因为魔气消耗过度而应接不暇，那八条残肢始终未续回原本的长度。也因此，他在手维持着姿势的前提下，只能靠着背后伸出魔气幻化的细长的触须来化解披帛的攻击。毕竟那些个鲛人，并不是百妖谱能对付的。

那些鲛人本身对付东景也没什么章法，被鞭子似的触须抽到身上，便会落下来化成一滩尸水。她们前赴后继，披帛若无用，便用指甲撕扯，用嘴咬。那视死如归的架势，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殉葬。好在如此牺牲，终于换来东景身上挨了几刀，他恢复能力大不如前，因而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这些鲛人和方才的宫灯究竟怎么回事，但此时无疑是截住东景的最佳时机。

祝华的箭，射穿了东景的臂膀，紧接着，楚言一杆银枪捅穿了东景的胸口。

东景动作顿了下，低头看了眼。那心脏本该在的位置，只有一个血窟窿和那一个破碎的名字。他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半个字，随后终于不支，扑倒在了网上。

黑红色的血液顺着网往下滴。一滴、两滴……然而他依旧咧着嘴，像一个无声的笑。

星玉被从他的胸口挑出来，落入楚言手中。没有了将灵力逆转成魔气的源动力，东景渐渐枯萎下去。他的两颊凹陷，白发苍苍，胸口到腰腹也瞬间干瘪下去，像是被人抽走了生命。

可他还在往前爬，一手环在胸前，另一只手抠着那一张网，拖着整个身体向前挪动。

虾兵蟹将见状，一拥而上啃噬起来，它们掀开他的皮肤，撕咬他的血肉，不消片刻，东景便头皮脱落，五官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完好的。

可他还不撒手，在手指一根根地被蟹钳剪断后，干脆用嘴咬着网向前拱。所过之处，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清筠见如此，皱着眉幻化回人形，召回先前被网缠住的轩辕剑，横在东景颈项前道：“够了，在这里了结吧！”

东景费力地抬起头，用被咬得几乎要脱框的眼珠淡淡看了清筠一眼，随后忽然，他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一些。

“小心！”楚言推开了清筠。

下一瞬，九节鞭断开化为的银针，牵拉着一根漆黑的蛛丝，从东景的口中飞出来，直接扎入了彼端的虹桥。那黑丝轻微一震后，便骤然收紧，将死死用牙咬着黑丝一端的东景整个拉了过去。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

气若游丝的东景跌入虹桥，顺着那弧度滚落下去。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一幕，等着一个结局。

然而片刻后，那海市蜃楼般的海中市的一片红色的泥泞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长身而立，穿着佤族特有的无领短上衣，颈上戴着竹藤圈，红布缠头，手腕刺青着一只凤鸟。

他微笑着，看起来和蔼可亲，又透着股令人心悦臣服的稳重。

他此时的悠然，对比着方才将死的狼狈，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的双手，温柔地环抱着方才旁人都瞧不见的昏迷不醒的鲛人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