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聚拢在一处的刹那，那本将要闭合的墨色的球型空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得透明，但迅速被紧追不舍的魔气包裹，渐渐拉长，变形，膨胀，巨大到一手遮天。

清筠就站在那只手跟前，但那只手并没有伸向他，而是试图去抓那一堆凌乱飞舞的骸骨。

清筠微微一笑，轻飘飘往后一退，就离了几丈远，那一堆骸骨也便跟着他往后移动。那只手抓了个空，紧接着就被一道金光劈断了手腕。

“怎么？东景，都这时候了，他还要挟你？”轩辕剑垂在身侧，清筠对着那砸在跟前渐渐变得灰白的一只手道，“看来你在他心里，当真是一文不值。”

话音方落，那只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断手忽然五指并拢猛地钻入了地下，而原本断了的手腕处，爆裂出无数根细小的血管，每根血管尽头都生出一个人头。

那些人头原本插在密林的木桩上，被佤族供奉着。他们是清明派的道士，吃过鲛人肉，本可以长生不老。

渐渐粗壮的血管，成了他们的颈项，魔气如养料，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只片刻，人头便都苏醒过来。他们“瓜熟蒂落”，发现自己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惊恐地嘶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寻找自己的“身体”。

先前来不及逃走的虾兵蟹将，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他们被那些头颅撕咬掉了脑袋，霸占了身子，嫁接成一个怪物，再疯狂地攻击其他更有吸引力的目标。

那些个头颅就像寄居蟹，不断地更换着躯壳。一时间，那副惨烈景象，竟像是又一个“无间地狱”。

祝华不得不分出心来，一边和其他判官一同维持着独立空间的稳定，一边幻化出扳指，拉满了弓放箭，解决那些围攻受伤天狐的邪物们。然而即便是被一箭穿心，那些鬼东西依旧能行动自如，非要将头颅整个击碎才能脱身。

清筠见形势不妙，便将骸骨都吸入了轩辕剑其中一面刻着的山川草木中，然而刚要收剑，地下便戳出无根灰白的柱础。仔细一看，恰是五根手指。五根手指如五指山，将清筠困在其中。清筠只觉得一股厚重的力量磐石一般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也施展不出半点灵力。

这分明就是方才那只断手，怎么往地下一钻，就有了如此威力？

“王上！”其他天狐见清筠被困，都是着急，在祝华的相助下，好几位脱了身的都赶来救清筠。

可无论他们如何发力，那五指山都岿然不动，幸而一杆银枪刺穿了其中一根手指。

那一片尖锐的指甲脱落下来，化为一滴油脂，像蜡烛上的泪，魔气如鲜血般流淌而出，这古怪的五指山阵才终于被化解。

“都先回去！”清筠挣脱开来，便立刻又做了个传送阵，在数十名天狐脚下连结了灵力传送点，要将他们同时传回桃花源。

这个阵法要耗费大量的灵力，清筠不得不阖眼凝神，集中精力。

“王上！万万不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天狐都是不依，他们也知如今险象环生，可要他们丢下清筠，让他孤军奋战，他们是如何都无法答应的。

“走！”清筠却不容他们置喙，将周身灵力灌注到了传送阵里。

白发扬起，那爆发出的光芒连城一片，宛若白昼。周遭的邪物也为之一振，茫然四顾。片刻后，所有天狐消失在了战场，发现猎物消失了的邪物们愤怒地嘶吼起来，纷纷朝着清筠冲过去。

弓返的抖动中，九支箭簇同时飞出，势如破竹，同时穿过独立空间的缝隙，钉入了那只沉默的茧。擒贼擒王，更何况独立空间无法闭合便是在无限消耗所有判官的灵力。

“楚言!”祝华又放出九只箭簇后回头道，“先封住他！”

楚言在帮着清筠对付那些个扑向他的邪物，听了这话，略有些迟疑。 m..coma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些邪物根本不是用感官去感知周遭，而是用本能去感知灵力的强弱，清筠正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那前赴后继的架势，恨不能都长在清筠身上。

清筠自然也知道楚言为什么还不走，他仿佛又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将他从井中救出的判官。

“别小瞧我，我可比你活得长久多了。”清筠说罢，解封了禁制。

之前在人间，因着灵力势能的恒定，他无法发挥实力，可在这里却不同。他方才就发现了，这座钓鳌岛有蹊跷，它似乎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令所有对灵力使用的限制都能被打破。

只要他想。

清筠竖起轩辕剑，将剑锋朝上，与自己的眉心齐平。白发飞扬间，他颈间的红痣似有感应，随着他的意念而动，发出淡淡的光亮。衣袂无风而动，顷刻间破了他之前为了养精蓄锐而给自己设下的禁制。

灵力骤然汹涌而出，在他的身后幻化成庞庞九尾，嚣张地彰显着他的身份。

他是昆仑瑞兽，是灵兽之首。

他手举轩辕剑，所向披靡，剑身的金光与他灵力所化的形态合二为一，他眼神凌厉，身姿傲然，如天降神祗。

挥剑，剑气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那些个邪物在清筠解开禁制的刹那，便都停在了原地，尽管只是被驱使的傀儡，也能体会到巨大的凌厉威胁所造成的本能的恐惧。

踯躅间，它们接二连三地被轩辕剑劈开，身首异处，脑浆迸裂。

楚言见如此，才转身去帮祝华。

此时，东景尚未成魔，他被灵契所制，分出心来操控那些邪物，转化成魔就的速度也就受此拖累。这正是加速独立空间封闭，使得审判顺利进行的契机。

然而就在银枪要贯穿那只茧，使得它被固定在原地时，那茧忽然丝丝缕缕地散开了。

先是分出无数股魔气凝练的黑线，从半空中飞过去，黏附在两座虹桥上，成了牢固的经线，再是密密麻麻编织起了一道道横线。螺旋的几何纹路，瞬间将整个空间都保罗在了一张巨大的墨黑色的网里。

等三人反应过来时，那网已经铺天盖地。那些个错综复杂的线条，流转着金色的光芒，渐渐被描摹得愈加清晰。

那是古老的文字，是所有咒符的源起。

“百妖谱。”清筠认出了它。

水晶宫深处的一隅，海水泾渭分明地止步在柴扉前。燃烧着灯草的光亮，像是日薄西山时，被夜幕驱赶到一隅的那一点势单力薄的昏黄。

角落搁着个的木桶里，一双白得刺眼的胳膊从水里伸出来，温柔地勾住跪在木桶边的渔夫的颈项。

渔夫穿着粗布衣，背着个笠帽，黝黑的肤色，中规中矩的轮廓，眉宇间却透着股钟灵毓秀。

渔夫的肩上，因为那一双手而湿了一片，可他只是弯着腰，任凭那一双手勾着。他的目光，落在鲛人那一头散开在水面的青丝上，那一头青丝，如丝绢一般，他曾小心地捧着它们，细细打理。青丝覆盖在消瘦的肩和腰部的曲线，只能看到半截，其余的都隐在水中，反而更引人遐想。

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渔夫这才抬眼看向鲛人的脸庞。

那一双湛蓝的眼，是飓风过后海面的风平浪静，无人知晓，经历那一场风暴后，沉在海底的究竟是无价之宝，还是白骨森森。

鲛人将头枕在渔夫肩上，鱼尾安静地蛰伏在狭小的木桶里。

他的手背覆盖着透明的鳞，手心滑稽而冰冷。他抚摸着渔夫的颈项和脸庞，吐出的气息温柔地萦绕着他。

“将他们都杀了。”

那耳鬓厮磨的模样，旁人看了，怕是要以为正在说什么甜言蜜语。

二人身旁，一人高的镜台上，铜镜正呈现着钓螯岛上的情形。鲛人却似乎对战况不甚在意，只摩挲着渔夫虎口的茧轻声细语。

“当初，那老郎中说，杂症可治，相思无解……想来也是，你瞧这狐王，蛰伏千年，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却非要自讨没趣，来这里斗个鱼死网破。他定是断言我诓骗了他。可他若知道，我当初所言句句属实，是否会后悔来寻仇？”

景生不答。

“我实则与他无冤无仇，当初，也不过是看中了他那颗内丹……”

说到此处，鲛人忽然顿住了。

就在方才，他听到了一声“紫霄”。

那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的，而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带着一种澄清的空灵。那是渔夫的声音，却不是他寻常的语调。

鲛人抬起头来，就见着渔夫在对他笑。那笑容温柔得能将人心都化了，却也诡异得如同覆盖在渔夫脸上的面具。

鲛人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却发现无法调动灵力，身形也被定住了。

这里是他寝宫的一隅，旁的都知他每月初一要来此处，无人敢来打扰。

一只手，一把抓了他及腰的发往下扯，逼迫他抬起头来。

湿润的舌，舔过他微启的唇，像品尝觊觎已久的佳酿。

“紫霄，我的王，我们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