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5品皇恩绍先论新帝，始得见周氏问迎春

说来也真是奇怪，孙绍先和贾府二小姐的定亲的事，无论孙家还是贾家，都被瞒得严严实实，除了亲自经手的，就是兄弟姊妹也不知道。但也不知怎么，自定下来，孙绍先的病就一日好过一日。等到殿试那日，竟已好得八|九不离十，与常人无异了。

孙绍先所料果然不错，昌隆二十四年注定是林玦光彩耀人的一年。林玦在殿试上被皇帝亲口点为状元，摘获天下读书人都想要的光辉，连中三元，成了昌隆一朝迄今为止最年轻的状元。

就是周夫人，暗里也不免与孙绍先感慨：“这样年轻，才及冠就做了状元。真是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

孙绍先倒并不觉得奇怪。他是活了两世的人，上辈子就没林玦这个人。是以在扬州的时候，自他十岁上知道林家多了个叫林玦的儿子，便视他为最大变数。一个活在老天计划外的人，风采世无其二也是应当的。

他闲闲散散擎着茶吃了半盏，将目光投向窗外。众益院离其他院子远，清净又没人管束，姑娘们又常来探病，便渐渐成了他们玩闹的地方。眼见着孙绍先病好了，便越发放肆了。正巧现下春暖花开，宛纯就拉着几个妹妹在院子里抛玉燕[1]。笑声叫风声裹挟着杨柳，飘飘悠悠舞出了院墙。

“宛纯的事也该思量起来了。”孙绍先唇角微微勾起。他病了这些时日，如今大病初愈，可纵然如此，也并不显得颓唐滞涩。目色沉静，似笑非笑地睥睨旁人，依然有运筹帷幄之气度。“咱们在扬州的时候就多受林家照拂，如今回了京，老爷也在京谋了官，从前那些恩情不可忘怀。太太和林夫人也该多走动才好。”

不仅仅是官太太的人情往来，也是为了宛纯的以后。

“宛纯是姑娘，又是我和你老爷最艰难的时候生的，难免多娇惯些。原先在扬州的时候还好些，回了京倒显出不同来。究竟不跟京里姑娘似的内敛端凝，性子更活泛。我有心请两个嬷嬷回来，也好教导她一些人事。否则将来出了阁……”

“这些话太太往后都别再提了。”孙绍先神情极认真，隐隐有不容辩驳的架势。“我知道太太在担心什么。但太太细想想，做女孩的这一辈子最畅快的时候，就是在家里，承欢父母膝下之时。宛纯已经是豆蔻之年，还能在家里待多久？难道太太还要拘束她，让她不得欢喜，提早过上在婆家立规矩的日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但是、再说的说法！婆家的怜惜、丈夫的敬重，绝不是她附小做低或持重自矜就能换来的。将来我才是几个妹妹立足的底气，太太请放心，这一日不会太久远……”

孙绍先永远不会忘记，上辈子合睿王死于扬州。圣上层层盘查下来，发现孙家曾见死不救，以至于合睿王伤重病逝。雷霆之怒降下来，孙旭直接就叫下了狱。那一世活得简直窝囊，林海和林夫人死得早，孙家在扬州孤立无援。孙旭一路被押解回京城，孙家家眷也跟着哭干了眼泪。他想救孙旭，但真的没法子，乡试未过，孙家二房冷眼相待，能给个住处已经算没落井下石。他就是想奋力一搏，都找不到路子。周夫人很快病倒了，而宛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宛纯，为了孙旭在牢狱中能过得好一些，暗地里走进了三皇子的府邸，做了他的外室。后来孙旭病死狱中，周夫人病故，宛纯为了底下两个妹妹的名声，怀着孩子悬梁自尽。

这是孙绍先最肝肠寸断的一件事，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候他真恨，恨自己软弱窝囊，恨自己除了读书一无所知，恨自己成长起来的速度太慢，慢得追不上灾祸的步伐。所以这辈子他要照顾几个妹妹，为他们挑选最好的夫家，成为他们最坚不可摧的后路。

昌隆二十四年过得不大太平，起起伏伏地总有事闹出来。幸而孙家人的官职都不算高，孙绍先也提醒过孙旭这时候别站队，故而尚且安稳，没叫卷进去。

五月里三皇子的正妃没了，孙老太太、周夫人和赵夫人都有诰命在身，按着规矩理应去府上祭拜。孙绍先与林玦等算是王孙公子一脉，三皇子府上办丧事，自然都得前往。

孙绍先想到上辈子宛纯和那位三皇子的纠葛，眼皮不由跳了跳。男客女客分开去前院和后院的时候，他还特意交代宛纯：“这不是在家里，你紧跟着太太，看好几个妹妹，别叫他们裹乱。”

到了前院碰上贾琏，他倒迎上来，极熟稔地与孙绍先笑谈：“孙兄，听闻你身子大好了？”

孙绍先本不想理他，但想着他是迎春的兄长，究竟还是停了步子。贾琏又要说话，却见那厢林海与林玦来了。他有心央林海提携自己，见了姑老爷就迎上去说话。林玦和孙绍先都不喜欢这种场合，于是悄悄避躲到人群稀落处。

林玦本就生得出众，今已及冠，又高中状元，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饶他内敛不肯露锋芒，也能看出卓然于众的风采。

林玦上上下下看了孙绍先一回，因笑道：“看来果然是大好了。”

“尚不及向状元郎贺喜。”孙绍先不耐烦做锦上添花的事，林玦做了状元，多少人踏破门槛去送礼，孙绍先这里愣是没动静。到了今日真正见着林玦了，才将这句迟来的庆贺说出口。“皇上预备让你往何处去当差？”

一般的进士都是从微末小官做起，好些的进翰林院，运气差些的外放做地方官。无论怎么，都得翰旋上数十年才能更进一步。可林玦不是一般的进士，他是从一品大官的儿子。依着林玦的人品才学，家族的地位和林海的功劳，不往六部去都白费他这一身品貌。

林玦正为这事发愁：“总不见内廷松口。其余的都已经陆陆续续定下官职了，唯有前三甲仍没动静。”

林玦不知其中究竟，孙绍先却瞬间了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若所料不差，这会子今上已经预备将皇位传给皇长子了，其中偏差左不过一年。留下林玦这些人，想来是留着给新帝施恩的。只是今上没料到，皇长子并不是废太子，心胸逼仄得很，就连亲爹留下的人也不放心，一概没重用。御极第一件事就是开设恩科，重新选取自己的心腹。

“你难道还担心没差事做？”孙绍先让林玦放心，却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只含笑打趣他：“再不济，林大人总还有十年的官能做，慢慢地等着，难道他还养不起你一个儿子？”

这厢不提，先说内院。却说今日贾母因病了，便没过来。只有王夫人领着探、迎二人前来，惜春年岁尚小，并未同往。贾敏如今有了身子，未免冲撞，也没过来。周夫人离京数十载，从前在京里那些事早就成了前尘旧梦，如今在场的诰命夫人多不认得，只守着孙老太太寸步不离。

不多时见王夫人携带探春和迎春进来，赵夫人一眼看见了，便暗暗告诉周夫人：“那是荣国府二老爷的夫人，出身金陵王氏，乃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嫡亲妹妹。身边领着的两个姑娘想必是二小姐和三小姐，那个罩着鹅黄长褙子的年岁大些，想必正是二小姐。”

贾二小姐身上系着孙绍先的性命，周夫人岂有不在意的道理。听了这话，她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过去。果然见王夫人身后跟着两个姑娘，两人都是一样的打扮，略大些的罩着鹅黄褙子，稚气些的却是件烟青的比甲。

孙家和荣国府也算有来往，赵夫人上前与王夫人见礼道：“贾二夫人。”旋即看向迎春和探春，笑盈盈地说：“我瞧瞧，这就是府上两位小姐罢。”

王夫人笑着应下了，又命两人上前与众人行礼问安：“这是我们府上的二丫头和三丫头。”

周夫人道：“真是好标致的模样。”撇开别的不提，两人容貌品格确实都是一等一出众。眼下是年岁尚小，再过上两年想必更出挑。

京里夸赞姑娘的品貌不说“标致”，一听就是南边的话。王夫人自小在金陵长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当下便问：“这位夫人……”

周夫人与她颔首，轻声道：“外子是仪制司主事孙旭，原先在扬州，去岁才回京。”

孙旭回京的动静不大不小，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知道。王夫人闻言也没再多问，含笑与她寒暄了一回。

然而周夫人的注意力却在迎春身上，她朝迎春招手，示意她上前来。迎春胆怯，抬头瞧了眼王夫人，见她点头，这才缓步上前。周夫人细细端详一回，但见迎春形容齐全，肌幼肤娇，温敦润腻，一头乌发如云般束在脑后，实在是个出众可亲的姑娘。

“我见姑娘倒觉得亲近，极投缘的。姑娘家里排行第几，乳名叫什么，今年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