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乐安见她茶碗见底，伸手取她茶碗，又替她倒了一碗浓茶。这时，树生看到他腕上有一圈白纱，上头还有一抹红点。

那陌生人来家里闹过后的隔天，她就发现父亲手上有伤，稍微一动，那白纱就见红。她很想问怎么回事，可她想，父亲一定不会告诉她。既然如此，她干脆别问。

她低头专心喝粥，但脑里都在想：半个月了，怎么那伤都好不了？是多深的伤口呢？

父女静默地吃了一会儿。

树生最先用完餐，匆匆地将碗收拾起来。

杭乐安望着她，说：“明天吃饭，别吃那么快。”

树生皱眉，不理睬。

“正月到了，坊里要赶印年画，特别忙，我可能没法回来吃晚饭……你要不要来坊里，我们一块吃？”他又好脾气地问。

树生摇头。

“那我们能一块用饭，就只有早上，你不想和爹多处一会儿吗？”杭乐安的声音有些哑。

树生吸一口气，背着自己的真心说：“不想，早课要交刻版作业，我忙。”

杭乐安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望得她都觉得难为情。

他放下碗筷，咳了一声。“树生……”顿了一下，才开口：“你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树生一悸，咬着唇。

“想问的话，就问吧，嗯？”

她用力摇头。

杭乐安闷闷地叹气，又拿起碗筷，继续用完早食。树生进房整理上课用的物事，再出来时，父亲已收拾好，也要出门。树生觉得不妙。

“我们一块走吧。”杭乐安说：“爹也该上工了。”果如树生所料。

她吞吐地说：“那、那个，爹，爹先走吧。”

杭乐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儿。“你不是要赶早课？”

“我想起了，我还得准备些东西。”树生坚持。“爹先走。”

杭乐安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最后，他硬着声音说：“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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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说完，马上扭头出门。

她知道父亲生气了。

她等了一会儿，也出了屋子。他们的家住在禁国最典型的民居──土楼，这是一圆环形的建筑，五层楼，大约每隔二十步就座落一户人家，一栋土楼可住约五十户。中央圈出一座圆形天井，天井皆种植了百年古木，有些甚至生得比楼还高，像伞盖一样盖住土楼。他们家居住的土楼便是，即使外边天已亮，阳光还是无法透进来。

她站在屋子外头的环廊上，俯瞰已经下了楼、正要出楼门的父亲背影。

她的眼睛不争气地湿了，她赶紧用衣袖抹掉。她不承认自己为了伤害父亲而感到难过。

父亲出门了，她又回到屋子西侧的仓库里。这个仓库表面上是堆置了一些旧衣服、被铺或多余的桌椅，若耐着性子钻进去，会发现里面齐齐整整地排列着木架，靠墙处则砌着三两只厚重的木箱。架上井然有序地插放着约指甲般宽的木板，原来那些都是印书用的木刻版，大小即是一本书摊开的长宽，再大上一些。有的是梨木，有的是梓木，都是坚实耐用的刻版。

父亲不喜欢她到仓库，嘴上是说脏，怕她害病，但她想，他是不想让她碰这些木刻版。父亲虽在刻书坊作开字匠，刻写版型与内文以供印刷之用，但奇怪的是，保藏在此处的刻版上头标着的刻书坊名号，都不是父亲担职的书坊。有些甚至没名没号，开字匠也无名无姓，一般来说，负责印刷、刻版的书坊与开字匠都会刻上名称以示负责。

她是去年开始，大着胆来这儿探索的，因为在匠学里学的正是印刷术，所以几乎在认字的同时就学会读刻版上的东西──这东西可不好读，为了正面印刷，刻版上的文字都是反面颠倒的。因为好奇，每回有空她就来读这些刻版。

这里的刻版几乎没有书的顺序与连贯性，显然父亲不是整本书的刻版都有保留，仅拣选其中数面。起初她读到了几则他地的笔记异闻、稗官野史、地志，或戏台的念词唱本，之后又翻出食谱、植物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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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学字的教本、文人的诗词作品……几乎什么都有，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要特地珍藏起来。

直到一个月前，她翻出了一个宝。卷首处写道：“画诞类萃卷第十三”。这是一部名叫《画诞类萃》的书。这书不只藏有一面，其他面散至各处，树生花了一番功夫才找齐，并排好顺序，草草地读了一次。

她本以为这是一部教初学者如何绘画的教本。她拿到的第十三卷里头，提到了如何让线条真实又生动，使画物有如活物的技巧。刚好匠学的课开始教他们如何画出可以在刻版上雕刻的图画，她便兴致昂然地背下这书里的口诀。

多亏这间库房，她可以暂时忘掉父亲和早已离她远去的母亲的事。

今早，趁父亲下楼买早食，她起了个早，又到这库房翻搜，想找出这部书的其他卷篇。她找到了，但不是卷首，不知是第几卷，看刻在版心上的序号，是很后面的页数了。

她就着窗外的天光，大略读了一遍……

她不禁咦了一声。

正要再细看，父亲就回来了，还那样着慌的乱喊着她，以为她被强盗抓走似的，也不怕吵醒旁居的他人。那陌生人来闹过后，父亲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父亲出门上工后，她惦记着那面刻版，便又回到库房把它找出来。

她聚精会神地读着，读到那让她讶异的一段时，她又重头读一次。确定自己没会错意，她愣了一会儿。

“……画物栩栩如生者，即可施诞降之术也。”那版上刻着：“诞降，领画物入世也。画线实而灵动，方合天地大气之运道。画毕，持画物自上而下甩动，使线体灌以天地生灵之气。顷刻，画物之体即由纸内脱出……”

她确定自己没误会。这刻版上说，若画物真实逼真，并让线体灌满这充斥天地的生命气息，这画物就可以从纸上活起来！

窗外的天光更刺眼了，她清醒过来，把这刻版安回架上，然后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赶紧上学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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