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在这既不是冬至烝祭，也非上巳祓禊的日子，随宫内却张灯结彩，钟鼓齐鸣。

不光随宫中，整个随都内外也都张灯结彩，陷入一片欢庆之中。国人们纷纷手持火把，疯狂的在大街上唱着、跳着，庆祝这久违的胜利。

更有经历过速杞之战的老卒们，三五成群的来至阙门外，冲着玄殿方向跪拜哭泣。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这是当年周宣王卿士仲山甫出征西戎，告捷劳功时所作。后来谱曲入乐，用以彰扬武功。如今在这大殿上，配合着黄钟大吕之声演奏出来，听得让人不觉热血沸腾。

与歌声相和的，是十六名手持矛戈的锐士，十六名拿着五彩稚尾的女子，各纵横排列成四组，在大殿中央跳着闻名当世的‘万舞’。

随侯姬匡今日特意穿上了珍藏已久的黼黻。这件素绣黼黻，还是当年姬匡嗣爵时，周天子钦赐的。算上今天，拢共也只穿过两次。

嫡夫人邓曼和媵夫人叔唐也身着一身华贵吉服，分坐于随侯左右。

小姬璃这次破例被带上殿来。小家伙第一次来到这玄殿上，自然觉得什么都新奇，一股脑的将母亲叔唐的嘱咐全给忘了。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还没在叔唐身边安静坐一会儿，就趁着她一个不注意，逃脱了掌控，偷跑到了姬昭的座位上。

“嘻嘻！世子莫不是看上了哪名佾女？要不要握去跟君父说说，帮你讨要一个来啊？”

被姬璃结结实实的一撞，姬昭还颇有些吃不消。再一听这小妮子竟敢拿自己打趣，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姬昭轻轻揪了下她小巧玲珑的鼻子，笑道：“好啊！不过如果君父将这些佾女真送给我了，那我可就没空再同你玩了。”

“哼！想得美，还都送给你？”小姬璃冲姬昭做了个鬼脸，嘟嘴道：“你要是不同我玩，等你再逃课的时候，看我还给你瞒着不？”

姬昭看着眼前煞是可爱的妹妹，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一股消失许久的亲情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乐舞终了，姬匡端起几案上的酒盏道：“今日飨宴，一来为贺诸国太平，再者为邓、郧两国大夫接风，三为嘉勉中大夫辛劳。诸位同饮！”

“谢君上（随侯）——！”

“此役全赖君上调度得当，士卒竭诚用命，臣岂敢贪天之功。”

就在曾伯起身说话时，姬昭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的上大夫季逵。

自从姬昭回来后，已从寺人口中得知，上大夫所率领的北军，不废一兵一卒，就让邓国从申地退了兵。原因是邓国执政樊阳虎，竟然把邓侯给抓了。

陈兵边境的许、陈、蔡三国一见没什么油水捞了，再加上害怕中原大国借机生事，所以也都各自息兵。

一场席卷汉阳各国的风暴，就这样草草收了场。

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可不知为何，姬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本指望从长公子那了解下北路的战况，可这家伙却一问三不知。甚至平时最爱热闹的他，竟连今晚飨宴，也以感染风寒为由给推辞了。

宴会上，曾伯俨然成了焦点人物。继随侯之后，大臣、使节频频劝酒，忙的曾伯不亦乐乎。而季逵却如同被人遗忘一般，一个人孤零零的自斟自酌着。

姬昭其实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傅没啥感情。可通过与季叔这一次患难与共的经历，爱屋及乌之下，他也开始敬重起这位领国大夫来。

所以当姬昭看到季逵被人冷落，自己也不由得无名火起，倏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季逵跟前，恭敬地说道：“姬昭敬贺上大夫凯旋！”

冷不丁出现的这一幕，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停止动作，齐刷刷的看向他二人。

季逵也被姬昭搞的一愣，连忙起身还礼道：“臣有负君上所托，岂敢得世子谬赞。世子请!”

季逵不温不火的一句回答，让姬昭顿感无趣。刚准备开口再聊两句，好增进一下感情，却听邓曼大声呵斥道：“我儿还不回来。”

“诺——！”

姬昭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暗忖平日里君夫人对上大夫颇为敬重，今日为何却是这般态度？还有这满殿臣工，又为何敢冷落这位柄国首揆。

倏忽间，姬昭抬眼望见同样在自饮自斟的樊阳虎，一时间恍然大悟。

难怪群臣和便宜老妈会对季逵这般冷待。随邓两国姻亲，邓侯曼成是随侯夫人的亲弟弟。弟弟被抓，姐姐既已嫁入他国，自然不便对樊阳虎挟意使气，所以这一腔怨气只能撒到季逵的头上。

群臣固然也不敢致贺，一旦贺了季逵的武功，又等于间接承认了樊阳虎犯上作乱的合法性。

春秋盟主有维护宗法秩序的责任。随国这个盟主虽然名存实亡，但说到底仍是天子亲封的汉阳宗长。所以在没给这件事定性之前，两国关系可以说尚处于冰冻期。这就导致了宴会之上季逵和樊阳虎二人的尴尬局面。

从整件事情的因果来看，邓侯被抓也确系季逵兵围邓都所致。樊阳虎几番派人劝说无果，这才狠下心来，阵前抓了邓侯，上演了一出古代版的“西安事变”。

不过到底是兵谏还是政变就不得而知了。

姬昭厘清来龙去脉后，不禁在心底暗叹一声，“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枚苦果即使季逵再不情愿，怕是也只得强咽下去了。

樊阳虎也是人老成精，只是抓了邓侯却没将他杀掉。这一手不但让自己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同时也假邓侯之命，肃清了国内的反对势力。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周边诸国尤其是随国，也就没有了借口干涉邓国内政，可谓是一石三鸟。

姬昭思忖了大半天，暗想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两国邦交将一直处于非常状态。这不但于国无利，也会使上大夫的威望跟着一落千丈。

再说现在季叔也算是跟自己一起扛过枪的铁瓷，总不能看着他老爹，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吧？

一念及此，姬昭再次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走到樊阳虎的跟前，冲这位黑瘦老头躬身一揖道：“小子姬昭拜见樊老大夫。”

邓曼见姬昭竟然荒唐到去给樊阳虎敬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要起身发作，却不料被姬匡轻握住了手。

樊阳虎这次腆着老脸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打探随国对此事的态度，所以本就没打算会有好脸色看。可随国世子突然来给自己敬酒，这着实令他有点始料未及。

满殿臣工、使节或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或是暗中嗔怪世子鲁莽，或以为是国君授意，反正是没有一个敢吭声。甚至就连上大夫季逵也在心中纳罕，搞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何为。

“老朽何敢当世子敬酒。倒是世子少年英杰，老夫不胜钦佩之至啊！”

姬昭一笑，知他说的不过是些客套话，自己领军抗楚的事再怎么不胫而走，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老大夫谬赞！小子阅历浅薄，合当多向老大人请教才是。”姬昭说罢，仰头喝下了盏中浊酒。

紧接着，姬昭却将话锋一转道：“小子日前读史，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大人教我。”

“哦？世子何事不明啊？”

“昔日有夏王启之子太康耽于游猎，不理政事，有穷氏后羿驱逐了太康，掌政监国，天下称之为篡逆。商王成汤之孙太甲湎于逸乐，暴虐百姓，商相伊尹禁锢太甲于桐宫，自己同样摄政当国，天下却称之为贤良。夏商二事如出一辙，却又为何善恶殊异呢？”

听到这里，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无一不在心中暗赞世子小小年纪，竟能有此等算计。这明显是在警告樊阳虎，篡逆或是贤良都在其一念之间。

不过更加令大家震惊且纳罕的是，世子几时变的这般聪慧了？这还是自己认识的世子吗？

樊阳虎心中一怔道：“世子这是何意？”

“老大夫莫急！”

姬昭边说边将漆盏轻放到几案上，冲樊阳虎一揖道：“所谓功高者不赏，震主者身危。如今老大夫领一国之政，贤善著称四方，可这百年之后，青史如何留名，还望老大夫慎行。”

“彩——”

姬昭话音刚落，不知是谁没忍住喊了一声，立时引来满殿喝彩之声。还没等樊阳虎回过神来，姬昭已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狡童乱言无状，寡人代为致歉，还望老大夫雅量海涵！”

姬匡话里满是自豪，哪里听出半点责怪之意。而邓曼一时怨气尽出，心中顿觉畅快无比，更是满眼慈爱的望向姬昭。

“世子诤言，令老夫汗颜无地。只不过……。”

姬匡知道这老东西开始漫天要价了。只是自己还未与臣工们商量，所以赶紧插开话题，举盏笑道：“今日只为燕饮，不谈国政。来！诸位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