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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2

  • 作者:姑娘别哭
  • 类型:穿越重生
  • 更新时间:2024-04-08 09:40:13
  • 章节字数:120882字

第30章 3084天

“试什么?”马爷爷拿着剑进来。

老人家最近结交了一个会舞剑的朋友, 每天带着马爷爷在河边缓慢“舞剑”。

周茉好整以暇看着张晨星,后者又低下头工作,忽略这个问题。

周茉撇撇嘴, 对马爷爷说:“梁暮没谈过恋爱。”

马爷爷显然有点震惊:“二十七八岁了吧?”

“那可不。”

“听谁说的?”

“那个萧子鹏。”

“不太可信吧。”

马爷爷想了想梁暮的相貌, 多端正一个小伙子,怎么会没谈过恋爱呢?

张晨星就那么一说,她正在纸上誊抄。日记上有个别地方因为着水模糊了, 她要把字摹下来、补上去。这个非常费功夫,却是张晨星最喜欢的部分。

“那到底试什么?”马爷爷不死心, 刨根问底上了。

“试试梁暮有没有问题。”周茉说。

马爷爷闻言呵呵一笑,背着手去泡水喝。

在书店里消磨一会儿, 就喊着两个孩子去家里吃饭。马奶奶今天做了醉鸡和霉千张, 还拌了小菜下酒。

张晨星去厨房帮马奶奶拌菜,马奶奶递给她酱油瓶,手微微抖,酱油瓶差点掉到地上。张晨星慌忙接住,问马奶奶:“奶奶怎么了?”

“这几天手抖。”

“别的呢?”

“心慌。”

“得去医院。我明天带您去。”

“等你南风叔叔回来再说。”

“叔叔还没回来?”

“说是身体还需要调理,下周就能回来。”

“别等下周了。不舒服就要马上去医院。明天一早我就带您去。”

张晨星拿过拌菜的小盆站在调料柜前:“奶奶告诉我放什么、放多少。”不想马奶奶再受累了。

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 轻声说:“是谁说我们晨星没良心、性格差的呀?那些人要么心瞎、要么眼瞎。”

张晨星头朝马奶奶的方向歪了歪, 方便马奶奶摸她头。马奶奶年纪大了, 摸不到自己孙子, 就喜欢摸别的孩子。这几年愈发明显。

在马奶奶轻声细语的指导下, 拌了小菜, 又把另外的菜端到桌子上。去盛白饭的时候马奶奶对张晨星说:“别告诉你马爷爷。如果他要问起,你就说带我去街上走走。”

“你马爷爷现在脾气不好, 一生气血压就上来。”

“跟谁生气?”

“还能是谁。”马奶奶摇头:“罢了, 不说了。”

张晨星知道了, 是跟马南风生气了,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答应马奶奶不告诉马爷爷。

第二天起了大早去医院挂号,又回来接马奶奶。周茉昨天睡在家里刚好出门上班,看到张晨星搀着马奶奶往巷外走,就问了一嘴,得知她们要去医院,非让唐光稷送一趟。

唐光稷的车停在巷子口,正靠在车上晒太阳等周茉,看到她和张晨星搀着一个老人出来,以为她们做好人好事扶老太太过马路。结果看到她们一直把老人扶上了车。

“唐光稷,先去趟人民医院。”周茉推唐光稷上车:“快点,要么上班迟到了。”不给唐光稷讨价还价或拒绝的机会。唐光稷甚至觉得新鲜,开车的时候听到周茉说:

“我们清衣巷的女婿都乐于助人。咱俩虽然协议结婚,但你也算半个。”

唐光稷回头冲马奶奶笑了笑,认真开车把马奶奶送到医院,甚至在临走前说了一句:“快看完了打给我,我来接你们。”

张晨星跟周茉对视一眼,说:“谢谢。我们打车回去。”

神经内科的病人很多,张晨星带着马奶奶看门诊、交钱、做检查,一直到下午结果都出来才又回到医生办公室。医生认真看了片子,问张晨星:“你是病人什么人?”

“邻居。”

“家属呢?儿女呢?”

“在外地,下周回来。”

医生点点头,笑着说:“没什么大事,让护士再带老人补测个血压。”

马奶奶跟护士出去,医生忽然严肃起来:“等儿女回来再带来一次医院。目前可以初步诊断为帕金森综合症。”

“什么?”张晨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初步判断。我会约一个专家会诊,下周让家属来一趟。你也不用紧张。”

张晨星低低“哦”了声。

拿着各种单据和报告出去了。

出了医院看到周茉问她:“怎么样?”

“初步判断是帕金森。但医生说要专家会诊,需要家属来。”

“马爷爷知道这个血压还不得上来吗?我给南风叔叔打电话。你别管了。”

周茉心直口快,打给马南风的时候说话并不太客气: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知道南风叔叔也为难,但医生说了让家属去。这件事我们不能替。

您好歹露个面,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

周茉说完就挂了电话,对张晨星说:“南风叔叔现在怎么回事?”

“南风叔叔为难。”

“为什么难?人命关天的时候还为难,多少有点毛病哦?”

唐光稷路过库房,听到周茉打电话骂人,就斜倚在门框上看她。周茉脾气不好在银行里是人尽皆知的事。一口吴侬软语,说的都是狠话。两个人领证的时候唐文稷打报告,领导竟然很吃惊:“找来找去,找这么一个?”

“哪么一个?”唐光稷问领导。

“跳高打人这么一个。”

唐光稷就笑笑作罢。

“你怎么偷听别人打电话?”周茉一回身看到唐文稷吓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纪念公仔丢出去砸他。

“你打电话声音太大了。”唐光稷批评她:“另外,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

“关你什么事。”

周茉用肩膀撞他一下,嫌他碍事,让他让路。只是她个子不高,这一下撞到胃偏上一点位置,把唐光稷撞的眼冒金星。他哼一声,揪着周茉衣领子把她拽出来:“粗鲁!”

周茉被他拽脖领子不舒服,手扑腾着去捶他,又够不到他人,一下子就玩不起,生气了。唐光稷看她的样子实在好玩,就大笑两声,走了。

穿着工服人模狗样的,欺负人的时候可不手软。

周茉因为出了丑,直到下班都不想搭理他,被唐光稷连抱带扛,她呢,连踢带踹,被迫上了他的车。

外面看热闹的人多,周茉指着唐光稷鼻子骂他:“你…”

唐光稷轻轻打她手:“你什么你。”

笑了。

知道周茉下了班要去“老书店”呆着,就向清衣巷开,然后跟在周茉后头去老书店。

“老书店”里刚走了一波客人,他们把书随手乱放,张晨星正在归位。从前书店客人少的时候,她顾得过来,加之熟客多,知道她爱护书,从哪里来就会放到哪里去。现在不了,游客们把这里当作景点打卡,进门了拍照,随便翻翻书,少部分人会买几本,多数人随便放下就走。

张晨星没有抱怨。

只是等人走了默默的打扫和归位。

周茉拿着书架摆放图帮张晨星归位,马爷爷负责翻看是不是有破损。

三个人安静的打扫,唐文稷觉得坐着实在是显多余,只得拿起扫把象征性扫扫。

“晨星你电话响。”马爷爷看了眼:“梁暮。”

“哦。”张晨星接起电话。

周茉忽然站直身体,振臂高呼:“试试!试试!”

梁暮在电话那边问:“什么试试?试试什么?”

张晨星自动屏蔽这个问题,问梁暮:“什么事?”

“人我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怎么收费?”

“季付。在古城的话,400。”

“好的,谢谢。”

张晨星知道梁暮是象征性收钱,周茉又喊了一次“试试”,梁暮又问:“你们在搞什么活动?试什么?”

张晨星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挂断了电话。

梁暮困惑地看着手机,对张晨星挂断电话显然有点意外,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看看您的表情,好像被人甩了似的!”萧子鹏在一边笑他,两个人正在等老胡,他们今天要跟老胡谈谈买片子的事。

烧烤大姐仍旧不同意上线,不想以此牟利,老胡他们也不敢强行上,怕有麻烦。这件事就这么僵持下来。所有的上线计划都被迫推迟。好在片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影响力,悄无声息推迟也没被发现。

老胡显然情绪不高。他的商业片因为新出的政策被毙了,要大量调整,一大笔钱压住了。

“梁导,想好解决方案了?”老胡问梁暮。

“对。我要买回这个纪录片。”梁暮直奔主题,看到老胡撇撇嘴,就把资料袋推到他面前。

“第一份资料,是所有已构成的费用明细。”

“第二份,是合同条款中跟回收权限有关的。”

“第三份,是我们列出的两个回收方案,胡哥选。”

老胡没看费用明细,花多少钱他自己心里清楚,直接看了方案。方案一,梁暮方全资回收,盈亏自负,老胡等人不会有损失,也不会有收益;方案二,梁暮各付30%给老胡和其他资方。相当于其他资方全部买断撇清,老胡出40%左右,未来因为这部片子产生的全部利润,老胡除收回成本外,还能额外有30%的分成。

“没这么玩过啊。”老胡点了根烟,靠向椅背。

“第一个,所有人不赔钱,我自己承担后果;第二个,除了胡哥和我,都不赔钱。胡哥跟我一起承担风险,但不排除有收获。”

“你想让我选几?”老胡问他。梁暮这么有魄力是出乎他意料的,他对这个特立独行的导演的兴趣比从前还要浓厚。

“我只是列出两个合理方案。”

老胡笑了:“得了,你这两个方案都挺仗义。”

“胡哥不看看法律条款?”

“你既然拿给我看了肯定就是研究完的,方案也有诚意,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老胡猛吸了一口烟:“哪来的钱?”

“我有一套房子,挂出去了。因为有不错的学区,看房人多,这几天应该就成交了。”

按照梁暮最初的想法,没有方案二、只有方案一,生死由命。但张晨星来了一趟,她想做那么有意义的事,梁暮想或许他应该留一点点钱。

以梁暮对老胡的了解,他或许会选择第二个方案,因为他是商人。

“不错。”老胡拍他肩膀:“等确定了告诉你。这事不能再拖了。”

“好。”

梁暮和萧子鹏出了老胡办公室,彼此看一眼,笑了。

“接下来做什么?”萧子鹏问他。

“回古城接活。”

“烧烤大姐那呢?”

“别打扰大姐了。”

梁暮让罗罗他们把烧烤夫妇的故事重新剪辑,加片头片尾,并决定把成片和母带一起送给她。让她拥有处理权。梁暮想,要对别人温柔一点。

“就这样吧。”梁暮说:“还好是28岁,不是88岁。还好有房子可以卖。”

“操。”萧子鹏骂了一句。

他们是在一天傍晚回到的古城。

一别半月余,古城秋意更深,黄叶盖满整条街,萧瑟的南方水乡。他们推着行李箱走在街上,不像他乡旅人,倒像游子归家。

那种致命的归属感又充斥梁暮心间。

等他走进清衣巷,行李箱轱辘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一直传到很远。

张晨星等人正在书店门前坐着休息,这一天书店的客人很多,她早上五点就起来为赵叔叔录像,九点多回到书店开业,期间修了一本损坏不严重的书,这一天真的很累。

周茉指着巷口方向:“那是不是梁暮?”

其余人都转过头去,看到梁暮背光而来,步履匆匆而坚定。透过最后的暮色看向张晨星,目光相遇,是文字在书中碰撞,会有一个美妙的故事流传很久。

马爷爷最高兴,梁暮回来了,有人陪他下棋了。

老人站起身迎接梁暮,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绽开,眼里甚至有泪光,朝梁暮伸出手:“小伙子!欢迎回家!”

梁暮笑着跟马爷爷握手,这奇怪的欢迎仪式。

周茉按捺不住兴奋,要跳起来,被唐光稷一把按在椅子上。她转身踢他一脚,又拼命打他手,逃出他的禁锢。举起双臂,大声喊:

“试试!试试!”

第31章 3085天

“试试什么?”这个“试试”真是让梁暮好奇。

“对, 试试什么?”萧子鹏也问。

“试试…”不待周茉说完,唐光稷已经从身后堵住了周茉的嘴。他单纯不想让周茉痛快,不让她把话说完。

周茉要气死了, 在唐光稷手掌下想张嘴咬他, 无奈徒劳无功。马爷爷非常开心梁暮回来,拉着他回家里吃饭。

“我们订饭吧?”张晨星突然说。

马奶奶确诊了帕金森,会有静止性震颤。所有人都瞒着马爷爷, 前几天借口马奶奶感冒,一直不让她做饭。最近吃的都是张晨星做的蹩脚饭。

“爷爷定。”

“不行, 我定。”张晨星说。

“退休金留着干什么。”马爷爷笑道,拿出手机。

“岁数大了请保姆!”周茉说, 对唐光稷说:“他还欠一顿婚宴呢, 让他请。”

他们争执之间梁暮已经拿出手机点开了软件,唐光稷按住他手:“我的确欠一顿。我请。”

梁暮也不客气,颇有一点人穷志短的模样。拉着箱子向里走,拐进马爷爷家。他的花开得很好,叶子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显然刚刚浇过水。打开门, 房间一尘不染, 有人为他换了床单被罩, 还在床下铺上一个漂亮的脚垫。

梁暮坐在床上, 一颗飘着的心忽然就有了归处。

外头萧子鹏问周茉:“试什么?”

周茉神秘地说:“你说梁暮没谈过恋爱, 我说这么大岁数没谈过恋爱, 不知道身体行不行。张晨星开玩笑说要不她去试试。”

萧子鹏笑的快要岔气了,指着早已进到书店开始打扫的张晨星:“光会动嘴!”

所有人都知道“试试”这件事, 除了梁暮。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像要看热闹一样, 坏笑着看着梁暮。

“有话说。”梁暮对萧子鹏说。

后者一笑:“我没什么可说的, 看看张晨星有没有。”

“我也没有。”

张晨星淡然喝汤,对他们的反应视而不见。

是在傍晚人散了,梁暮无聊翻墙找张晨星玩,见她正在房间里摆弄什么。就敲敲窗。

张晨星打开门走出来,对他说:“翻墙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周茉改我就改。”

“你跟周茉比?”言外之意你凭什么跟周茉比,梁暮懂了。但对于这种攀比输了就输了,毕竟对方是周茉。输了不冤。

想起晚饭时大家的奇怪反应,就问张晨星:“周茉老喊试试,试什么?”

“试试你,行不行。”张晨星唇角动了动,当作对梁暮的安慰。她没有藏着掖着,她也不会藏着掖着。直接惯了。

“什么行不行?”梁暮没太明白,人格行不行还是什么行不行。

“萧子鹏说你快三十了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你身体行不行。”

张晨星多坦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扫了眼梁暮的身体。她觉得大家的好奇很正常,她自己的好奇也正常。?

我不行?

他们说我不行?

就连事不关己的张晨星,也要同情他?

“派你来试试我行不行?”梁暮又问张晨星。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自告奋勇。”

自告奋勇?

那可很好了,正中我下怀。

梁暮对张晨星笑了笑,那笑容怎么说呢,总归是不太正经。见张晨星并没因为刚刚的对话有什么拘谨,就从身前挤进房间,手握在门把手上,对她说:“你进来。”

“那你出去。”

“我出去你怎么试。”

梁暮好歹是个大好青年,可不能被扣以“不行”的帽子,他必须自证。解衬衫扣子的动作十分迅敏,在张晨星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将衬衫丢到椅背上、拉过张晨星手腕:“来,你试试。”

梁暮感激张晨星房间灯光暗,遮掉他的红脸,也给了他耍混蛋的勇气。察觉到张晨星的手要退缩,就一把将她扯过来,掌心贴在他皮肤上。

身体滚烫,心跳如擂鼓。

绷紧的肌肉在掌心之下有线条感,稍微用力,就能察觉到力量的对抗。

梁暮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了:“我也不是不尊重你,也不是跟你耍流氓。”顿了顿,演了起来,语调竟带有一点委屈:“我为了自证。”

“男人可不能被人说不行。”

张晨星发间好闻的栀子花香钻进他鼻孔,微微向前一步靠近她,手按在她手背上,轻声问她:“你觉得我…行吗?不行我可以再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呢?的确是经验寥寥。只是花香好闻,俯身过去,鼻翼微微一动,唇若有似无贴在她耳骨上,像用羽毛搔她痒。

张晨星没讲话,微微缩了一下脖子,以避开那种该死的痒感。

她本来就不爱讲话,甚至觉得梁暮也不该讲话。

微微踮脚侧过脸去,亲了亲梁暮唇角。

今天她没喝酒,她很清醒,当微凉的唇触碰到梁暮发烫的脸颊,张晨星的心瞬间融化了。

原来梁暮真的喜欢着她啊。

像从前一样。

梁暮眼神定在张晨星身上,印象中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她在逗他。

“你又要逗我。”他说。

“嘘。”张晨星制止他:“少说话,多做事。”

又轻轻一下,终于落在他唇上。

又那么一下,微微启唇,蹙眉屏息,像在做一门重要的功课。

再一次,梁暮轻轻接住她的唇,含住。鼻尖碰到一起,又转向同一方向,场面略微好笑,但都竭力忍住。

双手捧着张晨星脸,不许她动,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轻咬她嘴唇。

是十几岁时青涩的吻,又带着二十几岁的进取。哪怕只是嘴唇相贴,他就会易燃易爆炸。才象征性亲她一下,呼吸就不顺畅。在他手放在张晨星肩膀上,将她拉到怀里时,动作却顿住。

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张晨星迅速抽回的手,又听到她说:“试过了,行。”

“张晨星!”梁暮弄死张晨星的心都有了,她却几步走到院子中,别过脸去:“穿好衣服,成何体统。”

梁暮要被张晨星气死了。

偏偏墙那边马爷爷在喊他:“梁暮!”

梁暮胡乱套上衬衫,一边向书店门口走一边系纽扣,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为他开锁,又是“咔哒”一声,让梁暮的心乱得不成样子。

“你刚刚摸哪儿呢?”梁暮说:“我真没想到…”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你要对我负责。”梁暮说:“不能摸了就算了。”

“住口。”

张晨星推开门,也顺带着把梁暮推出去,想起马奶奶的身体,就跟在梁暮身后一起回去。

目光落在梁暮僵直的脊背上,无声地笑了。

马爷爷房间都是水,一个盆子倒扣在地上。马爷爷正用扫帚扫水。他年纪大不能弯腰,那水扫了半天不见好。不得已请梁暮帮忙。

马奶奶低着头坐在一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没事没事。”马爷爷安慰她:“水洒了而已。装太多了,我也拿不动。我看你刚刚吃力手都抖了。”

张晨星没说话,出去找拖把,跟梁暮一起扫水。

“以后还是我帮你打洗脚水。”马爷爷说:“我换了膝盖了,现在能屈膝接水了。”

马奶奶抬头看看他,再看看张晨星,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老人难过,张晨星知道。

这些天马奶奶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问张晨星:“这个病到后来会怎么样?”

张晨星不能骗她。老人不傻,医生给开的药上对症清楚,她自己能看得到。只能安慰她:“控制好了会发展很忙。十几年二十几年才发作也是有的。”

马奶奶不肯相信,却也不再问了。只是有时候看着马爷爷会难过,心想终究是难逃一劫。

屋内过分安静让梁暮察觉到或许发生了些什么,但他没有问。破天荒只是站在门口目送张晨星开书店门锁,进门,又在院子里听到开门进屋的声音,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他没有关门,也不敢离开,怕老人们再遇到什么事。

乐观的程予秋曾跟梁暮讨论过老年,彼时拍拍梁暮肩膀:“你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说是在养老院,有儿女的老人高人一等呢!”

这都是玩笑话,这会儿梁暮看到马爷爷和马奶奶,突然觉得:人,最不会期待的就是晚年。

“有事你叫我。”张晨星给梁暮发来消息,顺道说一句:“辛苦了。”

“马奶奶神情不对。”

“马奶奶生病了,马爷爷不知道。”

张晨星发来报告照片给梁暮看。

“先治疗一段时间,医生说没准好转,也没准能控制。”

“儿女呢?”

“南风叔叔在想办法。”

两个老人的安顿不是小事,根本没法在一天内解决。

梁暮坐起来听外面的动静,直到马爷爷房间的灯关了,一切安静下来,这才躺回去。

这略微沉重的意外冲淡了旖旎,梁暮知道张晨星一定心情不好,他也再说不出什么玩笑的话来。

直到第二天见面,记忆先在嘴唇苏醒,看张晨星的时候会不自觉看向她薄薄的唇。

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被别人理解为“高压震慑”。罗罗小声对萧子鹏说:“昨天梁导来工作室时候心情挺好的。怎么现在看着不太对?”

萧子鹏看看他,又看看张晨星,也觉得两个人不太对劲。

今天他们要帮张晨星拍一个“寻人故事”,因为是在古城,梁暮说要去看看。

他总觉得这活不能粗糙地干,得打磨出来,内容不对,即便放出去也不会有火花。他不想做无用功。

这会儿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实在离奇。

萧子鹏悄悄问张晨星:“你们俩吵架了?怎么不对劲。”

“我试了,他行。”

“什么?”萧子鹏以为自己听错了,开玩笑的时候可没觉得张晨星有这个胆量。也没觉得她做了就敢光明正大说出来,于是又问一句:“你真试了?”

张晨星站定,看着萧子鹏的目光像在说:你那双狗眼看不起谁?谁会因为这点破事跟你吹牛。这一眼,竟然让萧子鹏虚心。

“真试了,行。”

“以后别拿人身体开玩笑。”张晨星认真地说,顺带着指责了萧子鹏。

第32章 3086天

“怎么试的?”萧子鹏刨根问底。

“这就涉及隐私了。你不礼貌。”张晨星说他。

萧子鹏莫名被指责, 总觉得哪里不对。

再观察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张晨星,蔫坏。

等人的时候小声对梁暮说:“张晨星说你行。”

梁暮脸腾地红了, 萧子鹏接着问道:“你干什么了?怎么就行了?”

“滚蛋。”

梁暮总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又说不出亏吃在哪里。大概就是张晨星以“试试”的名义占他便宜,但又不准备负责。张晨星…真是坏。

梁暮扫了张晨星一眼。

她随便穿了一件衬衫,衬衫外面是一件鸡心领背心, 一条磨得泛白牛仔裤,一双深色帆布鞋。头发长了一点, 发梢已过肩,她嫌碍事, 随便扎在脑后, 露出一张莹白的脸。手跟脸,像长在两个人身上,互不干涉。

她好像跟这个世界也没多大关系,她清贫她的,外面热闹外面的。她没羡慕过。

“别看了。拔不出来了!”萧子鹏拍梁暮一下:“都让人家给你办了,还这么放不开。”

“什么办了?”

“不办了怎么知道你行的?”

我被她摸了一把?梁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个亏吃得真冤。

一行人扛着设备在公园里等人, 梁暮给大家布置任务:拍拍外景。他们这样的专业团队在古城是头一份, 机器一架、各种设备挂在身上, 就显出高大上了。

游人路过误以为赶上了剧组拍片, 看到并坐在长椅上的梁暮和张晨星, 就议论:“是新演员吗?这两位骨相真好。”

古城人不喜欢说长相,他们喜欢说“骨相”、“相貌”, “貌”的尾音微微内收, 像江南四月的雨, 黏糊糊的。

张晨星不喜欢被围观。

这让她不自在。

梁暮看到她扣在一起的手,轻轻拍一下:“别抠手。”又对萧子鹏说:“你们能不能散开,就这地方有景啊?”大家都是觉得导演和客户配,刚刚过了好几组镜头。这会儿被赶走就有点不情愿,但的确围观的人多,就解释一句:“不是拍电视剧啊!散了吧!”

等了好久,人才来。

这个人张晨星之前没有见过,只在“寻亲会”的论坛里看过她的帖子。赵叔叔把资料给张晨星的时候只是说:“她行动不太方便。”

张晨星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裤腿里空荡荡的。轮椅也不是好用的电动轮椅,而是纯手动的,停在张晨星面前时,虎口处有深深的茧。相貌却出奇的好,一双眼不见浑浊,目光慈爱温柔。

“是晨星吧?”老人问道。

“是。”

“我是郭儒森。”老人的名字很特别。

张晨星不太会寒暄,只是指指梁暮和萧子鹏:“让他们拍吧?”

“好啊。谢谢。”老人从轮椅侧兜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一页:“我就照着念?”

“稍等。”梁暮说,蹲到郭老面前,轻声说:“奶奶,您把稿子给我看看可以吗?”

“好啊。”

“谢谢奶奶。”

梁暮拿过老人的手稿,认真看了一遍,又蹲下去对她笑笑:“您的字真漂亮。”

“谢谢。”

“奶奶,我想改变一下拍摄形式,您看行吗?”梁暮认真说道:“您的手稿很动人,我想用更丰富的表现形式来拍。我想根据您的手稿,用三段式结构表现,同时配合采访的方式,您看好吗?”说完他认真演示了一段。

梁暮对采编播也精通,他认真对待每一个到手的工作,不想因为张晨星要求不高就随便拍。

郭儒森老人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当回事的人,很是感动。拍了拍梁暮手背以示感谢。梁暮把她推到树荫下,又找了件衣服盖在她腿上:“那您稍等片刻,我去重新安排一下。”

罗罗用一次性杯子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温水,放到郭儒森手中。

张晨星上一次看梁暮工作是在那个公园,那天他带着耳返穿着西服去搞一个求婚仪式,场内场外的人让他训了个遍。这一次的梁暮,没有一点脾气,尤其对郭奶奶讲话,声音极致温柔。

是不自觉就要去呵护弱者的那种温柔。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郭奶奶旁边陪着她。老人也听闻过张晨星的故事,此时两个人坐在一起,不用说话,就已经懂得。

拍拍张晨星的肩膀,对她说:“晨星啊,如果真的找不到,就别找了吧。”

“那您呢?后悔过吗?”

郭儒森没有说话。

她的取景就是在这棵树下。

五十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郭儒森送别了少年好友。彼时的她已嫁作人妇,膝下有一个女儿。丈夫因公瘫痪在床,一家人揭不开锅。是在城北的粮店偶遇回乡安葬父母的他,两人再见,难免唏嘘。

临行前,好友将手里的现金和粮票留给她,再往后十年,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在郭儒森不堪重负之时,远方的他像神仙会算一样,送来他的关照。

再后来,他杳无音信。而郭儒森记得这么一个人,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

“如果找到了,您会做什么?”梁暮最后问。

“我也不知道。”

郭儒森后来生活凄苦,丈夫在四十岁时离世,唯一的女儿也在50岁时患癌病逝,而她的腿,在那之后的一次车祸中没能保住。

“或许,我可以说声谢谢,也想把那些亏欠的东西还给他。”

梁暮没问郭儒森是不是爱着那个人。

他钦佩这样的人,尽管生活凄苦,出门时却穿得干干净净。在耄耋之年仍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和干净的灵魂。

这会儿都安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萧子鹏举了举手又放下,就这么结束了这场临时编导的拍摄。

“谢谢晨星。”郭儒森对她说:“真不容易。”

张晨星对她笑笑,帮她把头上的落叶摘掉。

“送您回去吧。”梁暮说。

“那刚好,去家里休息。”

郭儒森讲古城话,怕梁暮他们听不懂,就讲得很慢。是一个很体贴的老人。

他们送老人回去,这才发现老人住在清衣巷旁边的蓑衣巷。梁暮学习过巷志,猜到早在千百年前,蓑衣巷或许住船夫。因为那时古城连年阴雨,撑船之人常年身披蓑衣,风雨里来去,因此得名。

老人家里很拥挤,却难得干净。拿出老相册来给他们看,萧子鹏让罗罗他们开始无干扰拍摄。

梁暮听老人讲照片里的故事,而脑海里构画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清衣巷、蓑衣巷,还有更多的街巷,是这古城里的人间烟火,也是人间百态里的浓缩剪影。

“你确定要拍这个?”萧子鹏苦笑:“咱们距离赚钱越来越远了。做点商业纪录片不行吗?”

“不行。”

两个人还没从一个困境里走出来,又要跳进下一个困境。既然如此,只好更加努力赚钱。

萧子鹏指指罗罗电脑:“张晨星这活,四百,没接一个,至少赔两千。”

“我出。”梁暮说:“你别跟张晨星说。”

“那我多不仗义,从工作室里扣,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梁暮打开机器看一眼今天的内容,不经意间看到最开始那几组镜头:他和张晨星坐在长椅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有该死的氛围感。

梁暮为这样的氛围狠狠心动。

“你说,张晨星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他问萧子鹏。

“没看出来。”萧子鹏觉得纳闷:“我说哥们,一个女人喜不喜欢你你分辨不出来?那你俩怎么试的?”

“可算到你擅长的领域了。”梁暮损他一句,又去看片子。

他们在等老胡的消息。

老胡说出国前解决那部纪录片的归属问题,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催一下,别晚上又喝大了,什么都耽误了。”萧子鹏说:“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打,老胡的消息就过来了:“选第二套。合同重新改,先把大佬们的钱摘出来。”

“好。”梁暮回他:“不怕竹篮打水?”

“你连房子都敢卖,我怕什么。”老胡说:“我要去喝酒了,你们做好合同让刘淼找人审。剩下的别管了。”

从零开始了。

不,倒退了。

“这次感觉怎么样?”萧子鹏用肩膀撞他一下,笑了:“以后咱俩的简介可以改成连续“出片”失败者了。”

“没什么感觉。就是不太敢接程女士电话。”

程予秋同意梁暮卖房,事后想起也会心疼。偶尔打电话训梁暮一通,让梁暮找准人生方向,不要“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梁暮指出程予秋用错,又被她骂第二顿。现在在程予秋口中,梁暮已经从“我的暮暮”变成了“那个败家子”。

“有一个办法能让程女士放过你。”

“什么?”

“给她弄个孙子。”

“我给她弄条狗吧还是!”梁暮说完站起身:“走了。”

“还回清衣巷?你不搬出来了?”

“不。”

梁暮喜欢清衣巷。

他不准备搬出来,甚至做好了常住的打算。

回去的时候已经深夜,书店里还亮着灯。张晨星把门反锁了在工作。梁暮知道她这个晚上八成又要出去走路,就敲敲窗,让她开门。

“走,带你看萤火虫。”

“现在没有了。”

“我说有就有。”

梁暮拉住张晨星的细细手腕,一直走到巷子后面的河边。期间张晨星让他放手,他都当没听见。于是一个人向前走,一个人在后面僵持,就这么别扭到河边。

指着河面少得可怜的亮点给她看:“萤火虫。”

张晨星这才抬起头,看到这一天星星竟然很清楚。河面的灯暗下来,星光就能映到水中些许。

两个人站在河边看星光随水波一漾一漾,周围一片安静,只有秋虫的鸣叫。

梁暮的手顺着张晨星手腕慢慢向下滑,终于握住她的手。

“梁暮!”张晨星凶他。

梁暮却笑了:“别吓唬人了,我才不怕你。”捏了捏她的手,弯身偏头到她面前,与她齐眉对视。

“一会儿亲我,一会儿凶我。你把我命拿走得了!”

“我不能让你白亲白摸,你得对我负责任。”

“谈恋爱吗?你和我。”

“谈很久那种。”

梁暮用嬉笑掩藏认真,握着张晨星的那只手却有细细一层汗。

“别闹。”张晨星抽回手:“谈恋爱干什么。直接结婚。”

第33章 3089天

“你说什么?”梁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腾地冒出来, 钻到头顶。他甚至在一瞬间看到了两个人的老年。

“我说有本事直接结婚。恋爱恋爱恋爱的,腻歪。”张晨星一向独来独往、直来直去,梁暮总想试探她, 一点一点冒进, 好像她是个气球,一戳就破。又好像她是个什么易碎的东西,他得小心翼翼。

操。

张晨星真能掐他脖子, 梁暮想。她是练过什么绝门秘籍吗?怎么每次都能在他兴高采烈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嘴巴。最气人的是她慢悠悠抽回手,像旁边移一步。大概意思应该是:你别挡我看风景。

“你说的啊。”梁暮突然捏住张晨星脸:“你给我等着!不结的是狗屁!”

张晨星看他一眼, 风景看够了,准备回去睡觉。

梁暮跟在她身后, 阴阳怪气问她:“你能自己做主吗?你户口本在吗?别到时说身份证丢了。”

“管好你自己。”

“得嘞!”

梁暮为了张晨星给他等着, 第二天就给程予秋打电话让她寄户口本过来。

“你要户口本干什么?”程予秋问。

“结婚。”

“什么?你再说一遍?”

“结婚。给你找一个美若天仙的儿媳妇,明年冬天让你当奶奶。”梁暮顺口胡诌,听到程予秋一口气差点没捣过来,他笑的要死。

“你都不带回家里?我也没见过人家父母。彩礼要不要?房子要不要?车子呢?以后在哪生活?这些你都没说清楚。”程予秋给梁暮传递经验:“这可不是儿戏。”

“我结你结。”

“你结。”

“不寄我这辈子打光棍了啊,反正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敢!我就是觉得你草率。”

“我不像别人,我结婚就一点:这个人我打心眼里喜欢。”

“行行行!你轴!”

程予秋觉得自己还没见过儿媳妇就要寄户口本, 这事太气人。好一顿训梁晓光:“你们父子俩没一个让我省心!是不是说家里只听我指挥?现在好了, 一个自己指挥自己, 一个不听指挥!气死我了!”说完还拍了梁晓光一巴掌, 这一巴掌听个响, 觉得心里舒服点, 又训了他好一通、拍了好几巴掌,才算把气顺过来。

生气归生气, 自己养的儿子心里总归是有谱, 知道他不会胡乱结婚。既然到了这一步了, 拦着也不是办法。就琢磨着去趟古城,但梁暮却拦着她:“别来,没时间招待你们。等我安顿好,把你们接过来度假。”

“另外,用特快快递寄。”

梁暮第二天没去书店,第三天也没去。

张晨星琢磨着梁暮八成是冷静下来了,可低头间,有人把一个文件袋丢到桌子上了。

抬起头,看到抱着肩膀洋洋得意站在那的梁暮,气焰很嚣张:“结不结啊?”

张晨星对他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资料,站起身走:“快点,晚了关门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啊?”梁暮问她。

“谁不结谁是狗屁。”张晨星说。

“你可想好,婚姻不是儿戏,结了可就别想离了。”

“走不走?”

“不走。”

梁暮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张晨星切了声,把资料放回抽屉,低头继续干活,不搭理梁暮。

梁暮一直玩手机,过了半天说:“走吧。”

“关门了。”

“去照相!”

“民政局里能拍。”

“我就要自己拍。”

梁暮刚刚让萧子鹏去搞布景,说工作室新增一个拍征婚证照片的业务。萧子鹏说行,五分钟快活,二百一次,不着急,明天就去。梁暮说不行,今天就要。

“给谁拍啊?”萧子鹏问。

“我。”

都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主。

连拉带拽把张晨星带到工作室,进门的时候张晨星觉得气氛不对,紧接着就听到“嘭”一声,几个人跳出来,大喊:“恭喜结婚!白头到老!”

场面一度很尴尬,罪魁祸首萧子鹏笑趴在地上,过了半天站起来,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对着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说:“怎么样?我们的新业务。”

梁暮仿佛看到了工作室倒闭的那一天,近在咫尺了。

“罗罗帮张晨星画个淡妆。”

“不化。”张晨星拒绝。

“待会儿灯一打,不化妆一张大黑脸。你结婚证上真要放这样的照片吗?”萧子鹏吓唬张晨星:“当初我媳妇为了拍这张照片,半个月没吃饭!”

“你还是老天爷赏饭吃,天天吃饭,还这么瘦。”萧子鹏把张晨星按在椅子上,让罗罗给她化妆。张晨星上一次化妆还是最后一次在上海演出,舞台妆要化很浓,不然在灯光下真的会黑。

化妆刷触在脸上,她下意识闭起眼睛,再睁眼时,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自己,还有看着妆镜的梁暮。

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件心上的东西,满是流光皎洁。

又上前一步,接过罗罗手中的梳子,按下要起身的张晨星:“别动!”

梳子自上而下,亲手为她梳头。酥痒感从头顶一路爬到心底,张晨星看着镜中垂眸的梁暮,听到他说了一句:“青丝结发。”

别人都不太敢说话,甚至觉得连呼吸都会破坏这该死的旖旎。

张晨星像被摆弄的木偶,又被推进卫生间换上梁暮给她的白衬衫,出来的时候梁暮也已经换好,景也布好了。

就这么被动拍了一张结婚证照片。

当天分开的时候梁暮说:“明天早上八点,不见不散。”

这一夜梁暮根本无法入睡,在床上烙饼。因为怕张晨星丢三落四,把她的证件都要了过来,这会儿压在枕下。这么熬着,第二天却意外神清气爽,特地早起刮胡子换衣服,当他站在书店门口的时候,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张晨星呢,跟平常一样,只是在出发前要求去吃一碗面。

面馆里坐满了人。

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一人一碗素浇头。

张晨星想起儿时父亲说过:他和妈妈去扯证那天早上,在面馆吃了一碗面。

她也想在这一天在这里吃上这么一碗面。

一口下去,竟隐隐能体会当年父母的心境。一口一口慢慢吃,梁暮也不急,倒了杯水给她。等她说出那句后悔的话。

如果此刻张晨星说她只是在逗他,那他也不会生气。话赶话说到这,看起来像两个人在较劲。只是看起来而已,梁暮不是。他心里欢喜着呢,又带着一点忐忑。

可张晨星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一起回书店,张晨星打开自己的自行车,朝梁暮方向推了推:“距离不远,骑车去吧。”

“行。”梁暮跨上车,察觉到张晨星坐了上来:“你给我指路。”他对张晨星说。

“好。”

张晨星抓着他衣服,微微仰起脸晒太阳。

一直到民政局门口,两个人都没讲话,彼此看一眼,走了进去。

盖章那一下,声音不小,梁暮心里的石头突然落了地,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是,尘埃落定。

张晨星也想到这个词。

她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看了眼梁暮,他也在看她,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直到出民政局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梁暮的手握得紧,张晨星甚至觉得有一点点疼。

“轻点。”她说。

“哦。”梁暮微微松了手劲儿,看着一脸严肃的张晨星,突然笑了。

“你把我的证给我。”

“做梦。”梁暮拍拍自己衣服口袋:“我保管。我不太相信你。”

“我能拿它干什么?”

“谁知道你拿它干什么。”梁暮敲她脑门儿:“蔫坏。”

张晨星看着梁暮,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梁暮问她:“你可以列出你的禁忌和底线,还有你对我的期望。”

“没有。”

“那我也是第一次结婚,没什么经验。请你多多指导。”

“嗯。”

“然后我是这么想的…”

“住我那。”张晨星打断梁暮的话:“现在去买必备的东西。”

“然后就…过咱们的小日子?”

“要不还是维持现状?”

“不!”梁暮觉得自己有点头晕。那种感觉就像接连吃了蛋糕、巧克力、糖果,血糖上来了,让他整个人都有点眩晕。

梁暮想,我媳妇真是一个爽快人,一句煽情的话都没说,就让我搬过去了?要跟我过日子了呢。

“婚礼呢?我想…”

“不需要婚礼。”张晨星说:“千万别要,我不喜欢。”

张晨星讨厌热闹,每当她身处于热闹之中,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哪怕这热闹跟她有关。

“好,那咱们看看家里缺什么,现在去买吧。”梁暮说。

又骑着车带张晨星回家。

秋日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张晨星终于不再捏着梁暮衣服,而是局促地揽着他的腰。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走进一段婚姻的准备,但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坐在梁暮的自行车后座上,被古城的阳光晒着,听着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

这一切让她安心。

“多骑一会儿。”她说。

“好,当作婚车巡游。”

梁暮骑车带着她绕过古城。

真奇怪,2016年的秋天,电子产品那么发达,婚礼形式花样繁多,而他们,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环游古城。

这感觉很奇妙,又好像发生在古城里根本不必稀奇。

反正身边的这个人,一无所有。

但是可以依靠。

结束了单车巡游,又开车去买东西。

梁暮买了新的厨具碗筷,斥巨资买了一对杯子,还有一些日用品,然后把他的行李搬到张晨星家里。

马奶奶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两盆花,一盆是梁暮的,另一盆是她和马爷爷养得最好看的。由马爷爷推着她,跟梁暮一起送到张晨星家里。

马爷爷环顾四周,猛然想起当年张晨星父母结婚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简单。但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

周茉下了班赶来,看到这一切,被吓傻了。

张晨星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嫁人了。

梁暮招呼大家:“在晨星的要求下,我们不准备办婚礼了。所以今天晚上,请大家一起看一场露天电影吧。”

还是城边那个快要作废的公园,一块巨大的帷幕放露天电影。梁暮说要去开尿,起身走了。

周围灯光突然暗下来。

帷幕拉开,站着一整支合唱团。

梁暮站在最中间,只说了一句:

“祝我们新婚快乐。”

没有人知道“我们”中的另一个人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合唱团,歌声太美了。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请随我前往

……”

梁暮消失那两天,邀请了很多合唱团老友。有自己团的,也通过朱老师联系到繁星合唱团的一些人。打电话、买车票、订酒店、远程排练,花掉他身上所有的现金。梁暮没说新娘是谁,他知道,张晨星不喜欢。而他很庆幸,年少时一起歌唱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问,一群人,来自十多个地方,奔赴一场特别的婚礼。

所以在这样一个夜晚,公园灯光昏暗,他们在别处候场,没有所谓的故人重逢。

只有这么一场演出,送给张晨星女士。

祝她新婚快乐。

第34章 3090天

这场合唱太动人了。

白色礼服黑色西装, 站成半圆。最令人意外的是方红年老师。

这几年他身体状况堪忧,已经逐渐淡出了大众视野。而今天他花白着头发站在那里,指挥一次在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合唱表演。

好像多年前, 在国家音乐厅里, 他带着少年们去赴一场音乐盛宴。

大家都在安静听着。

张晨星看着梁暮,他一如从前模样,锋芒毕露。歌声结束, 梁暮拥抱方老师:“谢谢您能来。”

方老师笑了:“我来猜猜,这个城市、这场演出, 或许新娘是—”他在梁暮耳边小声说:“你的远方朋友。”

梁暮微微红了脸。

方老师用力拍他肩膀:“得偿所愿了年轻人!”

是在多年前,梁暮把自己的礼物夹在合唱团的邮包里, 礼物上写着:“送给好朋友张晨星。”钢琴老师总是笑梁暮会脸红, 而方老师觉得少年情窦初开最动人。

梁暮的目光跟人群里的张晨星相遇,像在浩瀚的银河里遇到最亮的那颗星。细细想来,实属不易。

当一切热闹散尽,两个人坐在公园一角,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只是一场轻飘飘的梦。但那种感觉却还在心头, 能让人记很久。

“再坐就天亮了。”梁暮说, 看到张晨星的外套略微单薄, 就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

“走。”

“去哪儿?”

“买计生用品。”张晨星用了这么一个官方的词, 让梁暮不敢笑出声。

“关门了吧?”

“街口有24小时店。”

“行。”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向回走, 路过那家24小时便利店停了下来。彼此看一眼, 都没挪腾一步。梁暮咳了声:“要不我待会儿自己出来买?你站在这里感觉有点怪异。”

张晨星不太懂哪里怪异,直直看着梁暮。后者叹了口气, 手虚遮着她眼睛:“算了你别看了。”

“大号。”张晨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以为梁暮为难。见他吃惊地睁大眼睛又说:“正常情况下便利店只有中号, 你去试试运气。”她的神情好像在说一间在平常不过的事,而梁暮一动不动格外让她困惑和…不耐。

“快点。”张晨星催他,甚至想替他赶紧买了。

梁暮抬腿向便利店走,他是有一点好运气的,买到了大号,却也顺手揣了一盒中号。这太诡异了。当他载着张晨星回到他们共同的家,铺天盖地的紧张和局促把梁暮包围了。

他不知道别人的新婚之夜是不是也如此。

此刻的他甚至不知道家里的浴室在哪里,更别提遇到洗澡洗了一半水凉了这样的糗事。出来的时候穿着整套长袖睡衣,怕张晨星抵触。

他也想不到自己的新娘盘腿直直坐在床上,一边打坐一边等他洗澡出来。听到声音睁眼看着他,又轻轻拍了拍床,让梁暮坐在她身边。

“我问你一个问题。”张晨星说。

“你问。”

“有过经验吗?”

“…?”

张晨星女士可以动手杀了我了,梁暮竟然有羞愧难当之感,宁求一死以图痛快解脱。

“你为什么这么问。”

“了解清楚,有利于开展相应活动,同时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张晨星扫了一眼梁暮,罕见地解释了一句:“避免因为第一次不成功就判断为能力不行的误会。”

“?”我娶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梁暮想。他的新娘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预判了第一次不成功。

“开始吧。”张晨星说道,并拉了灯绳。她卧室里有一盏灯,已经用了二十几年,是一盏古老的灯,要用灯绳遥控。坏了修,修了坏,再坏再修。

拉灯的时候会有“咔”一声类似于断电的声音,梁暮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连同那电灯一起,被断掉了。

黑暗中张晨星的唇贴在他唇上,潮湿的头发散发淡淡香气,手去到该去的地方,于梁暮而言像遭“五雷轰顶”。他握住张晨星的手腕,将她带到他怀里。

于暗夜中,轻轻抱着她。

张晨星太瘦了,梁暮的手臂环着她肩膀,碰到那块凸出的骨头,好一阵心疼。唇贴上去,才一下,就察觉到她肌肤上那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以及她瑟缩的肩膀。

关掉的灯一同关掉了张晨星的勇敢无畏,她像一个害怕失去家人的孩子,一边畏惧一边拥抱。

梁暮难受极了。

拉开窗帘让月光透进来,拉着张晨星躺下去。笑着说:“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为了避免第一次就失败而带来的误会,你容我学学。”

“此刻,让我们“晒”会儿月亮。”

他闭上眼睛,如水般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他脸上,而他的手,紧紧握着张晨星的。

这个夜晚已经很美了。他想。已经足够了,再多一点,幸福就要溢出来了。他宁愿这幸福被装进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也不愿它在今晚被耗尽。

“梁暮。”张晨星叫他名字。

“嗯?”

“你如果睡觉打鼾,我会把你踢下床去。”张晨星说。

梁暮笑出声,翻了个身侧躺着看里侧的张晨星:“你怎么知道尺寸的?”梁暮问她。

“我还知道入口、原理,以及操作方式。”

“好家伙,真厉害!”梁暮笑了:“在哪学的?”

“怒而不大者,肌不至也;大而不坚者…”张晨星停下来,脸转向梁暮,而身体仍平躺:“知道什么意思吗?”

梁暮摇摇头。

“勃而不大是气血流于表面;大而不坚…”

梁暮捂住张晨星嘴,他不想自己的新婚之夜是在新娘为他普及性知识中度过。可这场景太过滑稽,他终于大笑出声。床甚至随着他大笑而抖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这声音又太过暧昧,梁暮收住笑声,笑也不是,不笑又憋得慌。

张晨星坐起来看着他,不知梁暮这么笑是为哪般。她的眼睛太亮了,亮的梁暮心慌,终于伸出手挡住她眼睛,把她拉回到床上,紧接着俯身亲吻她额头:“睡吧,张道士。”

“我还没讲“如水沫淫、七损八益。”张晨星有点遗憾,她是真想把这些讲完。

“闭嘴,张晨星。”梁暮又捂住她的嘴:“睡觉!”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张晨星觉得自己像睡在一片飘于水面的叶子上,梦里飘飘浮浮,越睡越沉。有风来时,水面泛起涟漪,叶子动荡,但她的手抓住一根救生木,总不至于被水冲走。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梁暮的指头,想来那梦里的救生木就是梁暮的手。

这样的细微感动在看到平躺的梁暮被子上支起的那一块之时戛然而止。

张晨星看过的书太多了,甚至看到过横切面,但真的她没见过。旺盛的求知欲让她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拉下梁暮的睡裤。

梁暮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新婚第一天的妻子,坐在那,手大大张开,要比对他的尺寸。

立刻裹紧被子,脸红到脖子根,人缩在床角:“张晨星,你不是为了嫁人对吗?你给自己找研究标本呢?”

“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还是找标本呢!”轻踢她一脚:“你起开!”

张晨星哦了声,下床去刷牙洗脸。

再过一会儿,梁暮也挤进狭窄的卫生间,两个人对着斑驳的镜子刷牙洗脸。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又迅速分开,都不太习惯这样亲密的情形。

“我可以帮你刮胡子。”张晨星说。她犹记得梁暮酒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刮胡子的肤浅举动,误以为他对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十分在意。

“?你会?”

“帮我爸刮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

梁暮找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还在旁边的小凳上放了一盆温水,自己仰靠在椅背上,任古城秋日清晨的阳光晒着他,半眯着眼睛对张晨星说:“来吧!”

张晨星也不讲话,头脑里残存着给父亲刮胡子的印象,但那时是三下两下凑热闹,父亲会笑着说:“小星星在给爸爸挠痒痒呦!”

刮胡子大约是等同于修书,张晨星的指尖甫一触上来,梁暮就有被她修理之感。寡言刚硬的张晨星,指尖的力度却很轻柔,在梁暮粘连的目光下专注的盯着他的脸。梁暮甚至想变成她每天抱在手里的书,哪怕是《黄帝内经》都行。如果是《黄帝内经》就更好了,她把他从里到外读透,知道他的身体只遵从他的心灵。

她看见真心,就不会怕失去了。

“好了。”张晨星说,并进行认真的检查,就像她修完书,还要小心翼翼再翻一遍,生怕哪里有瑕疵。拇指食指轻捏着梁暮下巴,将他的脸向左转一次,再向右转一次,确定没有问题,松开手的时候却被梁暮抓住手腕,将指尖贴在他唇边,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

“那我也帮你做一件事。”梁暮说。

“什么?”

“我给你做早饭。”

“好。”

梁暮态度诚恳,但厨艺不精。对着手机在小厨房里折腾。那厨房真小,他一个人站在里面都觉得转不开身,偏偏张晨星怕他烧了厨房,一定要站在那里监工。梁暮手忙脚乱的姿态尽数入了张晨星的眼。

梁暮心态好,不觉得羞愧。一板一眼做了顿饭,清粥小菜而已。

“继续努力。”他自我宽慰。

张晨星喝了口粥,肯定道:“熟了。”

“那我有当厨子的潜力吗?”梁暮问她。

“没有。”

张晨星是一句恭维的话不会说,可她越这样梁暮越喜欢,听到“没有”两个字笑了:“咱们小两口饿不死就是第一天婚姻生活的胜利。”

吃过饭梁暮要去工作室,张晨星要去巷口买裁纸刀。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书店外走,偶遇面馆的老板推着装了半扇排骨的小车回来。

张晨星跟他问了好就过去,面馆老板的目光一直目送他们到巷口。

“结婚了,合法。”马爷爷端着茶缸出来看到面馆老板若有所思,解释一句。

“什么?晨星结婚了?他还要住晨星家里?晨星嫁人不嫁有钱的楚源,嫁给这个一穷二白的导演?晨星没吃够苦吗?”面馆老板心疼张晨星,总觉得她应该跟楚源走,从此衣食无忧。

“吃苦?”马爷爷笑了:“有钱就不吃苦了?”老人摇摇头:“不一样的苦而已。”

梁暮不知道发生在他身后的议论。

他不为住进张晨星家里而羞愧,却在新婚的第一天心态发生了转变。从前的梁暮斗天斗地做事不计后果,这一天睁眼开始,他好像有了软肋。

他跟萧子鹏说:“刚刚在巷口看张晨星拐进杂货铺,我迈不开腿怎么回事?”

“拴腰上。”萧子鹏逗他。

“张晨星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不是我的钥匙、钱包、我不能把她拴腰上。”梁暮说:“这种说法不对。”

“?那你?”

“我不知道。”梁暮靠在椅背上:“咱们快点工作,我要早点回家。”

“行,导演,我先跟你汇报一下咱们工作室惨淡的经营现状。”

萧子鹏打开电脑,打开一个《业务登记表》,给梁暮讲了讲最近他们手里的活。

“母带给大姐寄去了吗?”梁暮问。

“寄去了。”

“那咱们每天留出两三个小时去拍清衣巷吧。还有,咱们做一套传播方案,然后把郭儒森奶奶的视频放出去。这是我老婆的活,得干好。”

“四百块钱…”

“我老婆给我刮胡子。”

说到刮胡子这里,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想起张晨星专注的眼神,心里一阵舒畅。

萧子鹏从来没见过梁暮如此,就像一只猛犬此刻突然跟你亮了肚皮,这也太罕见。

“你老婆你老婆,一口一个你老婆,就你有老婆。”萧子鹏哼了声:“把你美的。”

梁暮当然美,他刚刚开始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天的一切如梦似幻并不真实,可就算是梦,也好歹是一场美梦。

这一天罗罗接待了几个网上咨询和上门咨询,无论什么活,梁暮都说行,能接,就一点,一口价。也因为前段日子在古城搞了一两次大阵仗,有了那么一点名气,这一天竟是签了四份合同。

想早回家的梁暮被工作拴住了,傍晚给张晨星发消息:“还没结束,晚点回家。”

“好。”

梁暮想发一个想你,打了字又觉得肉麻,手指犹犹豫豫,一边的萧子鹏看不过去,眼疾手快帮他点了发送,还丢下一句:“不谢!想老婆不丢人。”

这一发就有了念想,每定一段脚本就看一眼手机,好奇张晨星会回什么。三五次之后,看到张晨星回了一个字:嗯。

张晨星不太擅长这样的沟通,梁暮的“想你”二字让她如坐针毡。她是万万不会回他“我也想你”的。说来惭愧,这一天她修了一本书、接待了两波旅行团、办了两张会员卡、邮寄了十五本书,一口饭没吃。真的没时间体会“想念”。

不。也有一个瞬间,回卧室取毛笔,看到床上并放的两个枕头,想起月光“晒”在梁暮脸上。

这会儿书店关了门,马奶奶说要教她炖排骨,骑上车就去了市场。肉食大厅里人声嘈杂,切肉刀在菜板上“当当”响,张晨星手机响,她看了一眼,接起。

电话那边很安静,张晨星依稀听到擦鼻子的声音。

她走到市场门口,看外面刮起一阵风,金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又被风吹起。

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我结婚了。就在昨天。”

出生前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父母,到哪里就是哪里,被迫接受团聚和分离;但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和爱人,是对是错,结果我都认了。

张晨星甚至不知电话对面的人究竟是谁,当她挂断电话的时候,好像听到一声哽咽。

她不确定。

这天晚上梁暮回到家,看到桌上做好了一桌饭菜,是他梦想中家的样子。马奶奶问他要不要跟马爷爷喝两口,梁暮摇头:“我对酒真的没感情。别人觉得好菜要配好酒才到位,对我来说,好菜就米饭,就足够了。”

梁暮不喜欢酒也不喜欢烟,如果他身上附着酒气烟味,会让他难受很久。

马爷爷赞赏地看着梁暮,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年轻人。在他眼中,楚源腰缠万贯,外面天大地大他要去闯荡,这世上一定有一个姑娘跟他一样,要去最远的地方冒险;可梁暮不一样,他珍惜清衣巷的故事、深爱着清衣巷的姑娘,他们可能会一生清贫,可他们的精神也很富足。

“我也不喝。”马爷爷向酒杯里倒了温水:“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以水代酒。”

“茶也行。”梁暮笑道。分别给另外三人夹了排骨,然后才是自己。

这一顿饭吃得缓慢,即便以水代酒,仍有很多话可以讲。梁暮讲自己今天遇到的工作,马爷爷讲他去河边舞剑被围观,马奶奶汇报自己吃药情况,到了张晨星,她总结了一句:“今天挺好。”

没了。

梁暮觉得这是张晨星对婚姻生活第一天的褒奖,代表这一天并没让她失望,这的确很好。

但最好的还是晚上。

梁暮搞了两个泡脚桶,烧了热水,放在院子里,把张晨星按到桶边坐下,又把她的脚从鞋袜里解放出来放进桶里:“不能亏待咱们的手和脚,明天还要劳动呢!”说完往桶里丢了一个药包:“泡它个天昏地暗!”

“有利于阴阳调和。”张晨星来了这么一句。梁暮已经习惯自己的老婆头脑里的各路知识,也习惯她语出惊人。别人讲出来的话是经过修饰的,你要想理解透彻需动三分心眼;张晨星讲话是直来直去的,你不用费力去想她想表达什么,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那安排调和一下?”梁暮蹲在那,仰脸看着张晨星:“或者你把如水沫淫、七损八益讲完。”

张晨星摇摇头:“实践出真知。”

梁暮咧嘴笑了。

张晨星这奇奇怪怪的可爱让他心软,恨不能把她狠狠搂到怀里,却也只是捏了捏她脸:“好玩。”

两个年轻人对着泡脚,梁暮膝上放着电脑看工作室给郭儒森系列视频出的宣发方案;张晨星抬头看着黑夜的天空。

淡云有时遮月、有时散开,偶有鸟雀掠过的剪影,是古城秋夜好天气。

她常年堵着的心口有一小丝缝隙,深深一口浊气吐出去,天地明朗。

“梁暮。”

“嗯?”

“你过来。”张晨星对着倒完洗脚水的梁暮说。

“怎么?”梁暮走到她面前,被她抓着衣领拉到面前,踮起脚吻住了他。

这一次不似从前一般轻飘,而是咬住他嘴唇。月光之下她的目光澄澈,看进梁暮眼中,而后闭上眼睛。

心跳如擂鼓,让整个世界喧闹起来。梁暮身上干净的味道灌进张晨星鼻腔,带着凉爽秋意。还有他滚烫的嘴唇,碾过她的,终于凭借孤勇杀进她口中,碰到同样孤勇的她。

终于狠狠把张晨星抱进怀中,月光照透他的心,也将他不做不休的决心公之于众。

就今晚吧,月亮多好哇!

第35章 3095天

这一室月光太过透亮。

梁暮的吻由生涩至茅塞顿开, 大概只用了一秒钟。他想他生来就是要被张晨星探索的。他对她没有办法,他像她的信徒,寻找她、追随她、拥抱她。

梁暮不知如何告知张晨星他的满腔爱意, 只能在月光下一次次温柔的吻她。

他想对张晨星说:我的身体完全遵从我的灵魂, 对你的每一次亲吻热望都来自于我跳动的心脏。

他想说我们都是执拗的病人,一生只想要一个答案,而我一生只想爱这一个人。

梁暮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吻能把他的爱意传达。

他太温柔了。

额头相抵,看到张晨星蹙眉, 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张晨星抱紧他, 对他说:“谢谢你, 梁暮。”

在梁暮没出现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清衣巷的独行客,她知道总有一天这里会只剩她;在梁暮出现以后,她渐渐觉得,哪怕所有人都离开清衣巷,他会留在这里。梁暮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对人的信任交到他手中, 不准备撤退, 如果失去也不会怪罪。

他们甚至不太清楚所谓的房事圆满是哪般, 如果就像今夜这样, 那也堪称一桩美事。

梁暮为他们盖好被子, 手在被子下与她十指交握。张晨星永远比他勇敢、比他果断,梁暮永远为她惊叹。

“你…”

“不太疼、体验尚可、明天可以继续。”张晨星在书上看到过, 男人在事后大概会关心这样的问题, 她一次性回答以免梁暮一次次问。

“我说张晨星…”梁暮手支着脑袋侧卧看着她:“你要不要把你看过的那些书分享给我?”

可张晨星太困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梁暮,睡了。

没有所谓的事后尴尬,好像一切就该这么发生,至少在此刻,张晨星以为他们探索到了夫妻生活的全貌。

可梁暮不一样,他对自己永远要求最高,终于给萧子鹏发去消息:“上次你说的那部经典电影,发给我看看。”

萧子鹏发来一连串哈哈哈哈:“首战告负?”

“体验尚可。”原来是对尚可耿耿于怀。

萧子鹏甩过来一个链接,并赐给梁暮十二字箴言:“认真观看、虚心受教、勤学苦练。”

“早日脱掉尚可的帽子。”

张晨星的卧室像有魔力,又或者这场婚姻本身就带有一点魔力。两个人都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好睡眠,在这个晚上酣睡。只是张晨星缩在角落里,手抓着梁暮的手指不肯放开。

第二天睁眼听到马爷爷似乎有吵架声。

张晨星披上衣服跑出去,梁暮跟在她身后,鞋都来不及穿好。

墙那侧有一个古城口音的男子说:“不然怎么办?我已经申请调动到广州了。”

是马南风。

“那你就不要管我们了。”马爷爷说:“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别人要笑的呀!”马南风说:“会说我马南风不孝顺。”

“我们不去敬老院。”马爷爷生气了,敲着桌子:“这么多年!麻烦过你几次!别人笑又能怎么样?你人在广州了!”

“你们要理解我呀!”马南风说:“你们也不希望我离婚吧?”

张晨星听到这句生气了。

她知道这跟她没有关系,可那是马爷爷和马奶奶。他们两个老人本份善良做人,从不给人添麻烦哪怕是儿女。

她抬头向外冲,被梁暮拉住。马南风接下来说的话令人震惊:“你们再喜欢清衣巷,这里也要拆了,政府批文都在走流程了。”

“清衣巷、蓑衣巷,住着多少古城人!不会说拆就拆!”

“会安置的!不愿意去敬老院,拿着钱去新城不好吗?”

隔墙安静下来,这场争吵结束了。张晨星好像听到马奶奶流泪的声音,而张晨星的愤怒无处发泄。梁暮把她的头按在怀里,小声劝她:“马爷爷和马奶奶,是要颜面的人。”

张晨星想起他们,从来都是迫不得已才开口求人,可到头来却成了孩子的累赘。马南风走了,马爷爷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这个早上有一点糟糕。

张晨星更加不爱说话,早饭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勺子,顺道把梁暮推出书店,让他去工作。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起马南风说清衣巷要拆了,心里无比难过。马爷爷一直到中午才带着马奶奶出来晒太阳,两个人还像从前一样笑着跟人打招呼,好像早上的争吵从未发生。

周茉和唐光稷拌着嘴从外面走过来,看到马爷爷就跳到他身边:“马爷爷,你说好笑不好笑,唐光稷爸妈说咱们这里要拆了。怎么可能拆呢?”

“已经有消息了,你就是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清衣巷、蓑衣巷、良子巷,古城的魂儿在这里,怎么就要拆了?不要古城了?全是新城?凭什么!”周茉指着唐光稷鼻子说:“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人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生气了。

狠狠瞪唐光稷一眼走进书店,坐在张晨星对面。

“婚后生活怎么样?”周茉趴在桌子上:“这两天好想来找你,可唐光稷说我这个时候来就是碍事。”

“挺好。”

“那…”周茉眼睛转了转,神神秘秘。

“功能正常。”张晨星说。

“就仅仅正常?”

“正常很容易?”

“…也对。”

巷子口突然很吵闹,周茉探出头去看,一行人浩浩荡荡,各种拍摄器材,阵仗很大。

“张晨星你看,打头的是你老公吗?他们干什么?来拍电视剧?”

“应该是上次说的纪录片。”

“记录清衣巷吗?”周茉想了想:“如果有一天清衣巷拆了,能留下这些东西,也算很好。”

梁暮远远对唐光稷点点头,走进书店拉起张晨星向外走。

“去哪?”

“今天我们要去拍面馆,你帮我看看?”

萧子鹏在一边起哄:“来的路上说:没人比我老婆更了解清衣巷,其他人都靠边站。”

这下好了,走这一路,没人不知道张晨星是梁暮老婆了。巷口杂货铺的阿来听到甚至追出来问:“什么?张晨星结婚了?嫁给你?”

“不然嫁给你?”梁暮撇撇嘴:“你太小了,长大再说。”

周茉啧啧一声:“梁暮恨不得全清衣巷的人都知道他是清衣巷的女婿。”

梁暮并不反驳,周茉说得对,他就是要张晨星给他一个名分。用萧子鹏的话说:这人呢,甭管多优秀,总有那么一面开悟晚。梁暮情场开悟晚,用的小心思幼稚至极。

这会儿拉着张晨星向外走,走在别人的目光里,像走进一段永不磨灭的光影故事里。

窄窄长长一条清衣巷,两个人牵手走着,斑驳白墙上的影子随他们一起移动,一直到路的尽头。

马奶奶远远看着,暗暗垂泪,被唐光稷看到,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清衣巷里多少人离开多少人老去,无论人怎么变,从来没人想过有一天清衣巷会不在了。

张晨星和梁暮是清衣巷里新一段故事,或许也是最后一段了。

“我舍不得离开这里。”马奶奶对马爷爷说:“我舍不得离开清衣巷。”

马爷爷的眼里也有泪光,最终低下头去。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自己,就这样开始左右为难。

可当他抬头看向梁暮与张晨星的背影,以及那浩浩荡荡的拍摄队伍,又觉得热闹和散场,都是清衣巷。

面馆老板正在里面忙碌,看到他们进去就笑一笑:“你们自便。”本想拒绝梁暮,最后关头却是给了张晨星面子。

这家面馆开了近百年,古城独一份,且没有分店。多少游子远走他乡,午夜梦回念的就是那碗肉浇头。也有人欲斥巨资去买老板的配方,可老板大手一挥写下方子交出去,分文不取。他只说:“一个人漂泊在外,想家了,按照这个做碗面。吃了就不想家了。”

古城人心直口快、看起来不好相予,对人对事却要掏心窝子。

这面馆热气腾腾数十年,几代掌柜的经营传承,没想过关店。老板一边煮面一边对摄像机说:“关了面馆要死人的,一天不煮面,那感觉就是抽筋断骨。”

“孩子们放了学要来吃一碗,老人家早起要吃一碗,远行的人归家也要吃这么一碗。”

“还有结婚那天,也要吃一碗。”张晨星突然说道。

梁暮听到这句回头看着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领证那天她突然要来吃一碗素浇头。是因为她爸爸妈妈是这样、清衣巷人是这样,这碗面,不一样。

梁暮无法表达内心的触动,张晨星总是不言不语,但她把一切都做了。她可以不告诉你答案,但她无愧于心。

“听说要拆了呀?”有食客说起。

大家彼此看看,摇摇头。

也有人说拆了好,把人安置到新城区,还能拿一笔钱,这里做酒店,做彻底的商业街,像很多地方一样。

“魂儿呢?”有人这样问。

“魂儿?”那食客嘿嘿一笑:“书里找去吧!”

笑声错落而起,又渐渐落下。

面馆老板看了眼梁暮,问他:“拍这个能赚钱吗?”

“应该不能。”

“不能赚钱怎么给晨星好日子过?”老板笑了笑:“还是要做赚钱的营生。”

“还有啊,不赚钱拍这个为了什么?”

“我可以养活自己。”张晨星说。

“可以养活自己啊?生场大病再试试?”

梁暮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他从第一次走进这家面馆就知道,老板心疼张晨星,为了给她省钱,往他们的肉浇头里多抖出一份。这样的人是不会冒犯别人的,单纯是担心清衣巷的姑娘嫁错了人,一辈子清贫。

萧子鹏不愿意,他上前一步想跟老板说道说道,被梁暮推了出去。

“你脾气真好,他说你穷,说你没出息。”萧子鹏说。

“不是,他担心张晨星。”梁暮解释:“你还记得我们拍纪录片的初衷吗?我们首先是观察者、记录者,最后才是亲历者。”

“刚刚就是亲历,我冲上去理论理论,增加故事结构。”

“然后呢?”

“然后…”萧子鹏挠挠头,又跺脚:“烦死了!清衣巷的人好像张晨星嫁给你是下嫁。”

“也的确是下嫁,我住在她家里。她有满腹经纶和一屋子书,我有什么?我真是高攀了。”梁暮玩笑道。他喜欢张晨星,比张晨星喜欢他要多得多,这不是高攀是什么?

“操!你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梁暮吗?你现在怎么这么低三下四?”

“我没有。”梁暮说:“我只是在说别人看到的表象,这不重要,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口中。”

“那活在哪啊?”

梁暮点点自己心口:“这。”

“你有理,你进去受气吧!我拍不下去!”

梁暮捣了萧子鹏一拳,指了指河边:“帮忙买点桂花香糕。”

“你又不爱吃甜的。”

“张晨星早上只喝了几口粥。”

“…我告你妈去!”萧子鹏憋屈着走了,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你妈知道你在清衣巷做上门女婿,还受气,看她不打断你的腿!

梁暮没有迎来程予秋打断腿,直接迎来了程予秋。

面馆的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接到程予秋的电话:“你在哪啊?我来看你。”

“我爸呢?”

“你爸没来。”

梁暮看了眼张晨星走出去接电话:“不是不让你来吗?”

“你还不了解你妈?你越不让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你不让我来就是你有猫腻。你来接我。”

“我不接。”

电话里传来程予秋略带痛苦的声音:“我心口疼。”

“你等着。”

梁暮拿程予秋没有办法,挂断电话把收尾工作交给萧子鹏,拉着张晨星出了面馆。

“你妈来了。”张晨星说,梁暮接电话的时候她听到了。

“嗯。我去接她,晚上回来晚一点。”

“带回家里吧。”张晨星说:“她是来看我的,不是看你的。”

“我妈的嘴…不太好。”

“我见过你妈。”

那还是多年前的记忆。程予秋女士捏她的脸说:“这小姑娘怎么像瓷娃娃一样啊?”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我们刚刚结婚,还没稳定下来。”

“早晚要见,结局一样。”

张晨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她不懂也不太喜欢迂回。既然早晚要见,不如就现在。可梁暮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有他的为难。

“你怕你妈不喜欢我是吗?”张晨星说:“没事,不喜欢我的人很多。”

程予秋的电话一催再催,梁暮捱不过去,终于还是去了。她站在高铁站门口,戴着墨镜,穿一身素色裙子,像模像样打一把伞,见到梁暮就敲他脑袋:“长本事了你!”

梁暮躲开程予秋的攻击,接过她的旅行箱:“住哪家酒店啊?先帮你送行李。”

“住酒店?我不,我要住我儿子家。”

“你儿子…倒插门,没有家。”

“那我要住你倒插门的家。”程予秋墨镜挪到鼻梁,看到梁暮神色认真,心想我程予秋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儿子倒插门了:“你去倒插门,想必对方是什么名门望族,行,我也屈膝去一下。”

“妈你别闹了。”

“我没闹。”程予秋严肃起来:“我要见见你娶的什么人,这要求不为过吧?”

“不为过。但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没做好心理准备。”

“是你没做好心理准备吧?”

程予秋冷笑一声,翘着指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念到:“清衣巷,老书店。地址没错吧?”

她太懂怎么拿捏自己儿子了。

在梁暮说要寄户口本的时候,就给萧子鹏打电话问了个底朝天。这个干儿子不错,把梁暮的底儿都掀了。

程予秋看着梁暮面色铁青,生了大气,撇撇嘴:“还不走!”

梁暮一直不说话,直到下车前拉住程予秋:“妈,我把话说到前头。张晨星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她,换别人我不行。你不要挑剔她、不要找她麻烦,她已经很可怜了。”

“找她麻烦怎么样啊?挑剔儿媳妇那不是正常吗?”程予秋嘴厉害,哼了一声。

“那我会非常生气。”

“怎么?再离家出走啊?你先把你卖房子的钱还给你爹!”

程予秋说完下了车,气哼哼拿下自己行李箱:“是往这走吗?”

梁暮走到她面前,接过行李箱:“如果她伤心,我不仅生气,我还会伤心。”

“你吓死我得了!”

程予秋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倒是有气势。杂货店的阿来又探出头,问梁暮:“回来了?”

“嗯。”

“张晨星刚来买墨水。”

“谢谢。”

“挺熟啊,倒插门很彻底。”程予秋笑梁暮,见后者不以为然,又说他:“你不是号称宁折不弯吗?你见哪个宁折不弯的倒插门?”

“我爸是不是又晾着你了,所以你才来我这里。”

“你别跟我提他。”

两个人拌嘴到书店门口,梁暮提着行李走进去,看到书店里没人,后面的小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小厨房里有葱花爆锅的声音,抽油烟机不太好用,里面有很重的油烟味。程予秋捏着鼻子站在外面,又扫一眼里面小小的房间,鼻子一酸。

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来这古城里渡劫了。

梁暮关了火把张晨星从厨房拉出来推到程予秋面前:“张晨星。”

这一天的张晨星穿了一条泛白牛仔裤,一件宽大衬衫,头发及肩,没有经过精心造型。瘦瘦高高一个姑娘,表情严肃。

可那张脸生得好,程予秋有印象,也记得她妈妈,一个妥妥的江南美人。可惜了。

“你好。”张晨星说。

程予秋狠狠瞪了眼如临大敌的梁暮,对张晨星笑了:“长相跟小时候一样啊!真好看。”

张晨星有点局促,说了声:“谢谢。”

“饭好了吗?我饿了。”程予秋想起老姐妹教她的婆婆架子,准备认真地端上一端。

张晨星点点头:“熟了。”

程予秋算是知道熟了的意思,真的就只是熟了而已。一口梅菜扣肉下去,眉头就皱起。刚要开口挑剔,就听梁暮说:“张晨星都不给我做饭,你面子真大。”

梁暮一句一句拦着不让程予秋说话,她挨个尝了菜、最好吃的就是那现成的白腐乳。

“你们…就这么过日子?”程予秋觉得自己已经是不会过日子的典范了,今天看到了更不会过日子的两个人。

“我们刚开始过日子。我爸说你刚开始连水都不会烧。”言外之意张晨星比你强:“还有,你都没恭喜我们结婚。”梁暮又说。

程予秋被梁暮气笑了。

这个儿媳妇也好玩,她跟梁暮一句一句夹枪带棒,她坐在那里安静吃饭,多一句话没有,好像这些跟她没什么关系;最厉害的是,那些不太可口的饭菜她眉头都不皱一下,认认真真地吃,好像吃不出那东西有多难吃一样。

感情我儿娶了一个滚刀肉。

“我吃不下,不好吃。”程予秋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张晨星听到肚子疼,立刻放下碗筷,倒了一杯热水给她,问她:“疼得厉害吗?需要去医院吗?”

“我…不需要。”程予秋说:“你帮我找点能入口的东西吃。”

“面条可以吗?”

“行。”

张晨星点点头,出去给程予秋买面条。

“别闹了啊,再闹我生气了。”梁暮说。

“她是不是看不出我肚子疼是开玩笑?”程予秋问。

“对。”

“…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

“就…”

程予秋不知该怎么形容,说张晨星一根筋,还知道给她做饭;说她对人冷淡,听说她胃疼又立刻关心她;说她高高在上,她想吃面条她放下筷子就去买;看她脾气不太好,可她明显没把她那些婆婆架子放在心上。

让你不上不下,不前不后,没法接招。

程予秋吃到了好吃的面条,气顺了,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梁暮有点急了:“去酒店睡不好么?家里地方不够。”

“怎么不够啊?那么大的床。”

“那我们睡哪?”

“我跟她睡,你爱睡哪睡哪。“程予秋指着张晨星:“咱俩睡。”

“张晨星不愿意跟别人一张床。”

“哦,跟你个臭男人一张床就好了?”

“妈!”

“起开吧!”

程予秋拉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卧室,对她眨眨眼,顺手把梁暮锁在外面:“别嚷嚷了!烦!”

她爱挑剔的毛病不能改了,扯了扯床单:“买张好床单好不好啊?”

又指指张晨星:“你喜欢我儿子什么啊?”

张晨星没有讲话。程予秋明白了,果然像萧子鹏说的那样,人家姑娘不喜欢梁暮,是梁暮上赶着的。

突然替梁暮心酸,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躺在床上,关了灯,听到外面折腾桌椅的声音,梁暮在给自己搞临时床。

“睡觉,别管他,活该。”程予秋说。也不知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娶一个不爱他的姑娘,又寄住在人家里。

“嗯。”张晨星嗯了声盖上被子,听到程予秋叹了口气。

“晨星啊,你听阿姨说哈。”程予秋没让张晨星改口,她是过来人,知道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婚姻是到不了头的,改口没必要。早晚有一天梁暮会不满足,分开的时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您讲。”

“算了。”程予秋想说要么你就跟我那傻儿子说实话,让他早点清醒;要么你就多骗骗他,让他多高兴几天。怎么建议都跟闹着玩似的。

是到半夜,程予秋察觉到床在动,睁开眼就着月光看到张晨星打开那个破衣柜,抱出一床被子出去。程予秋干脆坐起身来透过窗看着。看到张晨星走进书店,给睡着的梁暮盖上了被子。

程予秋想,虽然她不喜欢他,却是把他当做家人的。

第二天早上睁眼,程予秋听到外面有动静,推门出去,看到两个人正在厨房忙活。那个小厨房又小又破,梁暮的大高个子窝在里面,拿东西的时候要侧身经过张晨星。

两个人看起来很客气,不太像夫妻,倒像搭伙过日子的人。

程予秋沉默着吃了一顿早饭,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三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到桌上:“我来之前问过,古城人结婚重礼金,虽然你没要求,但我们要做到。”

“这三十万呢,给你们两个过日子。”

“把日子过好。”

程予秋心一酸,眼睛就红了,吸了吸鼻子。

张晨星把钱推回给她:“谢谢,我不要,我们有钱。”

“你们能有什么钱?两个穷光蛋!”程予秋说:“先把那破抽油烟机换了!再给这里装上空调,古城这么热,夏天只吹风扇,回头热死了。买几件好看的衣服,买点喜欢的首饰,再存点钱,万一遇到点大事,你们俩不至于犯难。”

“我的大事得卖房子。”梁暮逗程予秋。

“你闭嘴!”程予秋骂他,你苦日子在后头呢!但她什么都没说。

“妈,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吗?我送你走?”

“我不走,我再住几天。”程予秋拍了拍牛皮纸袋:“拿钱了,硬气。”

程予秋就是不肯走,把梁暮赶出去工作,她陪张晨星看书店。这书店生意就那样,张晨星待人也没有热乎气,不像别人,店里来人就上去招呼。她的态度是:随便。

程予秋也不管,大小姐似的坐在那喝茶。这样的日子不算有趣,除了眼前修书的姑娘。一头扎进去就没了别的念想,一点点磨那书页,又临摹书脊上的字,手稳气沉,是能静下心来的人。

程予秋在她身上看到了少年梁暮。那时他突然说喜欢光影,缠着他们买了一台录像机,一整个暑假都在走街串巷。回来就研究镜头,还要写笔记。

那姿态,跟眼前的姑娘一模一样。

到了中午,程予秋饿了,又开始哼哼唧唧,要求张晨星给她做饭。张晨星抬腿就去,煮了一锅素面。程予秋看着那一锅面条直皱眉:“没别的吃的?”

“您不是爱吃面条吗?”

“……”

程予秋哭笑不得,对张晨星竖拇指:“你是这个。”

她在这里耗了四天,白天混书店,傍晚拉着张晨星逛街,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第四天晚上梁暮趁张晨星去杂货铺对她说:“快走吧您,我睡桌子睡得腰疼。”

“我看你睡得挺好。”

“我们刚结婚,你好意思让我们天天分开睡吗?”

“我以为你们俩假结婚呢!”

“我们也有夫妻生活。”张晨星拿着三根冰棍进来,递给程予秋一根:“有的。”

梁暮嘴抿了半天,终于破功了,大笑出声。

“我走!”程予秋咬了口冰棍儿:“老了讨人嫌了,碍人家事了!”

梁暮伸手捂住张晨星嘴,把她那句“是的”捂回去。她说“是的”没有恶意,单纯是就“碍事”二字,替梁暮说的。

送走程予秋的那个晚上,张晨星刚从浴室出来就被梁暮拦腰抱起。屋子不大,转身的时候张晨星脚差点踢到衣柜。她缩起身体到他怀里:“我自己走。”

梁暮不说话,把她放到床上,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

梁暮笑了,轻轻啄她嘴唇,一下又一下。顺手将灯拉灭,眼睛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黑暗,突如其来的一把力气把张晨星推入被褥之间。

梁暮的吻在黑暗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烙在张晨星心头,烧着了一把火。

这一次黑夜里的缠磨不同于第一次,大汗淋漓,躯壳爆炸,眼里是光芒涌来。

张晨星“嘤”了一声,天都亮了。

第36章 3142天

婚后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早上一起吃饭, 然后各自忙碌,白天几乎不太发消息,但梁暮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张晨星, 如果他不能回家吃晚饭, 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到了晚上,两个人吃过饭一起去散步。回来后冲澡泡脚到床上去。

到床上去,是梁暮从离开家门就盼望着的。哪怕什么都不做, 把张晨星冰凉的脚丫搂在怀里热着,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梁暮说着, 张晨星听着。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叠在一起,怎么都不够似的。

周茉跟唐光稷吵架回家住的时候翻墙来过一次, 听到屋里的响动捂着嘴笑, 坏心眼动了,敲窗吓唬人。两个绞在一起的人被吓到,气卸了大半,这个晚上是被周茉搅黄了。

第二天梁暮站在墙上琢磨着在墙上铺一层钉子。张晨星不许他装,怕扎到周茉,两个人着实僵持了几分钟, 最后梁暮输了。

“以后请你积德行善, 晚上别翻墙来别人家里。”梁暮给周茉发消息。

“呦, 硬气了呢!”周茉回他:“我就去!”

“你说条件。”

“你给我免费拍一组写真。”

梁暮在古城的写真收费, 3000元出8张片, 少了他不干。但周茉用晚上翻墙威胁他, 硬骨头梁暮服软了。

当天就腾出时间来,带着相机, 在周茉下班后给她拍写真。张晨星和唐光稷也在后头跟着, 几个人去了河边。

周茉这一天穿了一条阔腿裤, 一件斜襟盘扣中式衬衫,戴了珍珠耳饰,手执一把团扇。既不隆重,又能免俗。颇有一点“美人笑隔盈盈水”的意境。

平常周茉蛮横,用古城话吵架的时候更是一句一句厉害得狠,难得有这么一副温婉模样,连见过无数美人的唐光稷都移不开眼了。

梁暮拍写真并不要求摆动作,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他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周茉斥责他不专业,他切了声:“我,得过几个世界摄影大赛奖。你用那个破手机,我随便拍拍都能得奖知道吗?你手机有一张系统壁纸,我拍的,知道吗?”

“张晨星,你老公太狂妄!”

张晨星靠在桥栏站着,对她笑笑。她并不十分清楚梁暮说的事,他少年时爱好摄影她是知道的,但后面的事她知之甚少,而梁暮,从不在她面前说他获得的成就。

梁暮内敛,跟张晨星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锋芒,就只是那么一个寻常的男子,跟她一起过琐碎的小日子。

“你拍不拍?”梁暮吓唬周茉,后者则双手叉腰:“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最近都回家住。”

“你回哪住?”唐光稷终于说话,走到周茉面前挡住另外两人视线:“你再说一遍,你回哪住?”

“回家!”周茉瞪回去:“给你和你的青梅竹马腾地方!”抬起腿踢了唐光稷一脚:“走开,别碍事。”

“你再胡说!”

“急了急了,心虚了,急了。”周茉才不怕他:“谁没有青梅竹马,没事啊。我当年为了我前男友差点自杀。正常。”

张晨星听到这句跑上前去,对周茉说:“你冷静点。”

“你为了前男友自杀?”唐光稷脸色很难看了。

“怎么?你也为青梅竹马自杀过?这么巧吗?要么说咱俩是一路人呢。”

唐光稷转身走了,周茉切一声,指着梁暮:“快点拍!拍好看了今天晚上让你做全套。”

唐光稷将车门摔上,一脚油门走了。

周茉对张晨星眨眨眼:“唐光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笑嘻嘻扶着栏杆,总算把这组照片拍完了。

但这一天不算过完。

周茉赖在张晨星家里不走,睡在了他们的床上。梁暮不愿意,要把她赶走,张晨星抱着被子站在门口:“那我跟她一起走。”

梁暮可怜巴巴拉着她胳膊:“我不能睡桌子,我得保护好我的腰。”见张晨星不为所动,神情更加可怜:“而且那桌子太短了,我伸不开腿。”

张晨星点点头:“你先将就一天。”

第二天张晨星去二手市场买了一个二手床垫,还有加长木板,周茉跟她一起去的。梁暮赶完当天的进度到家,看到铺好的桌子床,心里“我操”了一声,罕见地骂了脏话。

卧室里周茉抱着张晨星说话,梁暮沉默着刷牙洗脸,恨恨瞪了一眼周茉,出去了。接连几天周茉都不走,梁暮已经懒得跟她讲话了。

睡桌子没有一点好处,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书店里的书香味道,在黑夜里格外好闻。梁暮关了灯后在一片漆黑中深呼吸,好像这样书里的知识就会跑到他大脑里一样。

周茉睡在这里的第六个晚上,梁暮已经有点认命了,在书香味道里放空自己。书店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

梁暮在一片静谧之中屏住呼吸,察觉到张晨星冰凉凉的指尖探进被子中,一直向上,停在他的喉结上,感受梁暮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张…”

张晨星的指尖挡在他唇上,在黑暗中看着他,指尖撤走,唇跟上去,急切地咬住梁暮嘴唇。

张晨星没体会过这样急迫的思念,甚至希望梁暮现在就把她拆了卸了吞吃掉。梁暮的确这样做的,猛地将她抱上桌,被子裹住她,将她揉进怀里。

“桌子床”激烈一晃,梁暮堵住张晨星忍不住的那声轻呼,生怕发出声音惊扰到别人。张晨星觉得自己渐渐没有了形状,被梁暮搂坐在他怀中,桌子发出缓慢的涩响,每一声都能到人心头。

不敢发出声音,呼吸就愈发的急,滚烫的脸颊相贴,梁暮冒出的一点点青须刺痛张晨星的脸,埋首进他颈间,猛然闭上眼睛,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桌子停止晃动,一切归于寂静,只有拥抱还在。梁暮舍不得松开她,轻声说:“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真好。”他说:“真好,张晨星。”

张晨星离开的时候有点狼狈,裹着梁暮的外套推开门,又被梁暮拉回去,她还要费一番力气推开梁暮,回到床上时脸颊还是烫的,人还微微喘着。

周茉睁开眼,发出一声轻笑,这让张晨星脸更加烫。

“我就问你,现在还仅仅是正常吗?”周茉指尖触了触张晨星脸,后者仍然像从前一样躲开:“不是。”

“现在是什么?”

“我会想。”张晨星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热情的,在周茉睡觉以后,听到梁暮关门的声响,心倏地一下飘起来。

“嘿嘿。”周茉笑了声:“这就是得趣了。真好,我的张晨星终于体会到男欢女爱了。”

张晨星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梁暮在她耳边说:真好。

第二天周茉走的时候对梁暮坏笑:“过几天我还来。”

“你自己没家是吧?”梁暮对周茉不满:“你那虚假的婚姻留不住你是吧?”

“你说对了,只有张晨星能留住我。我以后住这不走了!”周茉完全掌握了拿捏梁暮的方法。只有张晨星能够让这个硬骨头低头。

梁暮哼了声,去马爷爷家送昨天买来的主人杯。

进门的时候看到马爷爷在收拾东西,屋里摆了一地,有书、古董、衣物,无处下脚。看到梁暮进门就起身招呼他:“你不是说今天着急出门吗?”

“我昨天给您买了一个茶杯。”梁暮扶住马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马爷爷和马奶奶对望一眼,犹豫该不该说。

“马爷爷,您可以相信我。”

“你先别告诉晨星。”

“好。”

“过段时间,我和你马奶奶要去养老院了。”马奶奶闻言转过头去,老人心里难过,又要哭了。

“不是说不去了?”

“要去的,不然孩子为难。”

“我和张晨星可以照顾你们,这有什么为难?”

“道理不是这样的孩子。”马爷爷拍拍梁暮手背:“你和晨星都是好孩子,马爷爷知道。”

马南风逼得紧,昨天又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尽快去。说在养老院排到床位不容易,他们去了,他去广州也会放心。

“住多久呢?”

“半年左右,等南风安顿好,会接我们去广州。”

梁暮看着一地狼藉,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次听到马爷爷父子争吵,张晨星有好几天吃不下饭。如果马爷爷和马奶奶要离开,她不定又要难受多久。

“如果不去呢?”梁暮又问。

“清衣巷要拆了,不去养老院,搬去新城,也是要分开的。”

“不一定会拆。前几天有一个文旅局的人找我拍视频,我问了一句。说是现在还在规划中,方案还没报批下来。”

马爷爷摇摇头。

这些年古城一分为二,一半新城区一半旧城区,好的学校、医院、商场都建在新城区,旧城区改造,也是很快的事。他们都无法左右。

梁暮感觉到沉重。

从马爷爷家里出来又回到书店,看到张晨星又在拆箱。她又淘到一批二手书,主人按斤卖给她,那三大箱子不过五十块钱。

梁暮接过她的裁纸刀帮她拆箱,顺道对她说:“咱们换个抽油烟机和灶台吧?还有热水器,我总是洗着洗着就没水了,再过一个多月冬天到了,要冻死人。”

“好,我去买。”

“咱们量好尺寸,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很忙?”

“萧子鹏替我去了。他过几天要回北京,我们两个把时间错开了。”梁暮说:“现在就去吧?”

“好。”

两个人都没提清衣巷要拆了,现在换这些东西显然是在瞎折腾。可梁暮觉得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如果清衣巷真的要拆,那就把东西带走好了。

骑着车带张晨星去电器城,让张晨星做主。而张晨星好像已经研究过,径直去了一个品牌店里,把是否安全以及耗电量的问题问得仔细。梁暮都听她的,在结账的时候把自己的卡递过去。

张晨星没有拦他,从电器城出来后对梁暮说:“以后这些东西我自己花钱。”

“你自己?”

“对。”

梁暮把自行车立在一边,看着她:“那你结婚的意义是什么?”

“结婚不代表要一起花钱。”

“那我是不是要付你房子和水电?”

“不用。”

“你真以为我倒插门呢?”

结婚一个月,迎来了第一次吵架。说是吵架,其实都没有过激的话,连音量都没提高,但就是心里不开心,堵着什么似的。

“倒插门这个词不好听,即使开玩笑也不要说。”张晨星说。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梁暮拦住张晨星去路:“说清楚,两个领了结婚证的人,我住在你家、更换电器不用我花钱、生活费用不用我花钱,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我什么都不用贡献,被你包养了?”

“如果我要找人包养我,张晨星,我能找到特别有钱的。”

“了不起。”张晨星丢下一句,骑车走了,骑了几百米又掉头回来,将车递给梁暮:“带我回去。”

“什么身份?”

“邻居。”

梁暮快被张晨星气心梗了,用力捏住她脸:“邻居是吗?嗯?”

尽管他气成这样,张晨星却面不改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捏着他衣服,再过一会儿搂住他腰,头靠在他背上。

梁暮的心一下就软了,回头问她:“你是不是怕我钱不够用?”

“嗯。”

“那你直接告诉我。”

“周茉说男人要面子。”

梁暮被逗笑了:“我跟你要什么面子?”

张晨星不要程予秋的30万,也不许梁暮要,让梁暮存起来,把银行卡给了程予秋。那天听萧子鹏说客户催款的事,他们现在账上没有什么钱,又快要给员工发工资了。梁暮没跟她说过,她也不准备提。

但热水器的确是她想换的。

梁暮每次洗到一半没有热水,出来的时候身上满是鸡皮疙瘩。张晨星没说过什么,自己已经在网上看过。

两个人回到店里,看到马爷爷正在往书店搬书,显然已经搬了很久,桌上堆满了。

“晨星啊,爷爷家里收拾房间,东西太多了、书送给你。”马爷爷说。

张晨星不傻,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眼睛发酸,再抬头时已经没有异样。跟在马爷爷身后,帮他搬剩下的书。

正在折衣服的马奶奶看到张晨星招呼她过去,拿出一件衣服来。

那衣服是上等蚕丝面料,天青底色,荼白色扣子,袖口绣着云纹,无比好看。

“这是奶奶前些年自己做的,好看吗?”马奶奶问她。

“好看。”

“那奶奶送给你好不好?奶奶穿不了了,扔又舍不得。”

“好。”

张晨星小心翼翼捧着那件衣服回去,见到梁暮眼睛一红。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境。好像上天一直在盯着她,每当她有一点甜,就会丢给她很多苦。

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可马爷爷马奶奶不一样。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她身边,像爱护自己的后代一样爱护她。

他们都绝口不提老人要搬走的事,张晨星知道,此时提起这个,会徒增老人的伤心。

马爷爷搬走那天,古城已经到了最深的深秋。

前一夜下了一场秋雨,清早天气很凉,雾气迷迷蒙蒙。张晨星和梁暮搀扶着老人,把他们送到巷口。马南风的车等在那里,车门关上的时候,张晨星看到马爷爷的手贴在车窗上,眼睛一直看着她身后那已经看不清的清衣巷。

是老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清衣巷。

张晨星不喜欢送别,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回走,凉雾打在脸上有几分湿意,她也没有管。梁暮从身后追上她,把她拉进怀里,在细细长长的小巷中用力拥抱她。

再过几天,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周茉回来了,把一沓文件和一个离婚证书放在张晨星桌上:“商铺到手了,我第一段婚姻结束了。”

她坐在书店窗前的老座位上,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秋意,打了个哆嗦。

“要散场了。”她说。

第37章 3160天

古城冬天不会下雪, 却格外阴冷潮湿。

张晨星穿着一件羽绒马甲坐在书店里,红肿的手背有微微皴裂,轻轻一触会有痒痛感。

她的面前摆着一摞书, 是前段时间古城图书馆送来的, 馆内有一些书籍上了年头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馆长无意间打听到清衣巷有一个修书匠人,就联系到了张晨星。

刘馆长第一次踏进“老书店”,心中就有一种安定感, 而那坐在窗前修书的姑娘像一幅老画中的人物,不会讲话, 却有故事感。

他坐在那看张晨星修了半本书才说明来意,张晨星点头:“好。”

“报酬呢?”

“不要钱。”

张晨星对古城图书馆有感情, 家里没有的书那里都有。儿时父亲办了一张年卡, 得空会带张晨星去那里翻工具书。

“数量很多,要占你很多功夫。”

“冬天我清闲。”

冬天没有游人,工作就清闲一点,张晨星在冬天基本做的是惨淡的线上生意,每天卖那么几本书勉强维持生计。

刘馆长很感动,每次派人送书来自己也会跟来, 有时跟张晨星聊聊天, 有时看会书。第四次来的时候他问过张晨星一句:“想去图书馆工作吗?做图书维护员。馆里工作环境好, 冬天不冷、也不潮湿, 比这里幸福一点。”

“不了, 谢谢。”

张晨星不图报酬, 也不想去图书馆工作,她只想守在这里, 跟书在一起。无论是谁的书。

刘馆长见她脾气奇怪, 但人却很纯粹, 对待书籍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痴傻的劲头,因此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震撼。

此刻的张晨星在修复的是一本繁体誊抄版《花间集》,纸张很厚、书页泛黄,书角有火烧的黑棕色痕迹,原收藏者应当是经历了大几代人,才得以保留。刘馆长是验收了张晨星修复的五本书以后,才把这本送来。想来一定很珍贵。

“这本呢,二十多年前找人修过。但前几年主人家里失火,差点烧掉。请一定帮忙修好。”

修这本书有难度,这样的纸张市面上很难找到。张晨星准备去一趟纸行。

穿上夹棉小袄出了门,在杂货店碰到在拍片子的梁暮。

清衣巷的纪录片即将收尾,梁暮和萧子鹏已经有一些天没有好好睡觉。这会儿两个人都疲惫不堪,看着镜头里的阿来在忙碌。

“你老婆。”萧子鹏拍拍梁暮肩膀,后者回头看到从自行车下来的张晨星。

“去哪儿?”

“纸行。”

“还是《花间集》?”

“是。”

“手套呢?”梁暮前几天给张晨星买了一副手套,让她出门的时候戴上。

“忘带了。”

梁暮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拉过张晨星的手帮她戴上。罗罗他们看到此情此景“嗷嗷嗷”的起哄,这让张晨星不自在。梁暮却是修炼出来了,捏了捏她的手:“这样就不凉了。我今天结束的早,待会儿去取蛋糕”

“好。”

梁暮的手套有点大,内里热热的,带着他手的温度,这让张晨星感觉到安稳。

纸行里没有客人,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抱着肩膀昏昏欲睡。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看到是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从座椅下面抽出一卷纸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晨星打开来看,摇摇头:“差一点点。”

她从斜挎包里拿出那本书给老板,只见他睁大眼睛:“你要修的是这本?”

“是。”

“你知道这本书修好了值多少钱吗?你修它开价多少?”

“我没要钱。”

“傻不傻啊小张掌柜!”老板摇摇头:“你呀,太痴傻了,你要个三五万,别人也是会给的。”

“不需要。”

“算了,我不劝你,你跟你爸一样。”老板戴上老花镜和手套,仔细翻了一下,又走到外面将书页对着太阳比了比:“行了,我知道什么样了,我给你找纸。”老板把书还给张晨星:“你知道这书是谁家的吗?”

“不知道,捐给图书馆了。什么时候能来取?”

“找到我通知你。”

“谢谢。”

张晨星出了纸行向回走,在巷子口看到下班的周茉,正站在那里跟梁暮说话。看到张晨星就跳到她自行车后座上,搂住她腰:“走,我们今天发了一只土鸡,晚上咱们炖了它。”

“阿姨呢?”

“我爸妈回乡下了,要月底回来。”

周茉自从离了婚,又变回那个自由身,除了被父母唠叨,其他都很好。后来只提过一次唐光稷,说他调到别的分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发一只土鸡,但有总比没有强,尤其那土鸡是收拾干净的,入锅就能炖。两个人把鸡放回去又去菜市场买菜,周茉只拿了一把秋葵,张晨星却坚持杀鱼、切排骨,还捞了几只河蟹。

“你干嘛啊?”周茉问:“发财了啊?”

“你生日。”张晨星说。

周茉愣了愣,咧嘴一笑:“我都忘了我过生日了。大概是今年发了一笔横财,把生日这种小事给忘了。”

抱着那一大堆菜坐在张晨星后座上,临走时给自己买了根烤肠,吃得很香。路边一辆黑车经过她们,特地踩了脚油门冲过去,张晨星看了眼,唐光稷的车。

到家后问周茉:“唐光稷调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离婚后我就删了他,在银行碰面也没说过话。”周茉动作麻利往外折腾东西:“我懒得搭理他,看见他就烦。”

“刚刚从市场出来他开车经过。”

“送他女朋友呢吧?”

“谈恋爱了?”

“我们行两个同事偷偷讨论,我听了两句。”周茉把排骨泡在水里,夸了一句张晨星的新厨房:“只是换了抽油烟机和灶台,就感觉这厨房像新的一样。你们俩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梁暮的工作要接触那么多美女,你怕不怕他变心出轨?”

“不怕。”

“你当然不怕,梁暮被你吃的死死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着都腻,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看我。如果有人对我像梁暮对你一样,那我真是积德行善有好报了。”

两个人说着话,周茉已经开始炖排骨了。梁暮、萧子鹏拎着水果和蛋糕进门被周茉看到,扭头问张晨星:“要给我惊喜啊?”

“吃吧,你离婚有功。”梁暮在一边气周茉。两个人见面就吵架,互看不顺眼。萧子鹏在一边看热闹,顺道捏起一块儿糕点吃。

“待会儿吃完饭,给马爷爷、马奶奶送蛋糕去吧?”张晨星说。两个人老人喜欢吃蛋糕,又不敢多吃,每年在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凑热闹吃一两口。

“好啊!”周茉跳起来:“还有糖醋小排,我这是马奶奶手把手教的,咱们带去让马奶奶尝尝看我手艺怎么样!”

“那你不能喝酒。”张晨星说。

“不喝不喝。酒是王八蛋!”周茉咧嘴笑了。

说不喝,最终还是喝了一小杯黄酒。冬天阴冷,古城人喜欢喝几口黄酒,那黄酒入喉瞬间就能察觉到暖胃,是过冬最好的东西。萧子鹏也跟着喝一点,梁暮和张晨星喝热茶。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明年清衣巷还在。”周茉说:“只要清衣巷在,“老书店”就会在,张晨星就会在。”

“你的愿望不是再搞一套商铺吗?”萧子鹏问她。

“那是第二个愿望。”

“第二个愿望不重要,外面有人喊你。”梁暮说:“你听听。”

竖起耳朵听,果然外面有人叫周茉的名字。那声音周茉熟,唐光稷的。

“跟他说我不在。”周茉指着梁暮:“你帮我打发走。”

梁暮站起来对着外面说了一句:“周茉说她不在!”有声乐功底的人,气息稳声音穿透力强,看起来没用力气,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张晨星!你管管梁暮!”周茉要气死了,抓起张晨星的手去打梁暮,张晨星却微微蜷起手掌,不肯动手。

闹了一通后周茉起身走出去,看到唐光稷站在墙下的阴影里。

“什么事儿啊唐主任?”

“戒指呢?”唐光稷问她。

“卖了。”周茉对他说:“协议里又没写戒指怎么处理。”

“那是钻戒。”

“对,挺值钱的。”周茉说:“怎么?又要用?再买一个更大的。”

周茉说完扭过脸去,不再看唐光稷。这一扭脸,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眼睛眯了眯,切了声:“狗男女。”抬腿要走,被唐光稷抓住胳膊拉了回去:“你把戒指还我。”

“我卖了!”周茉在唐光稷手心里挣扎,可唐光稷力气大,她所有的挣扎都徒劳,只好扯着脖子喊:“张晨星!救我!”

张晨星听到喊声意识到不对,周茉跟唐光稷闹起来了,起身向外跑,看到唐光稷拦腰抱着剧烈挣扎的周茉:“把戒指还我!”

“不还!”周茉突然低头咬住唐光稷手臂,他真该感谢冬天穿得多,不然这一口真要被她咬掉一口肉。但唐光稷就是不松手:“戒指给我!”

“不给!”

张晨星上前掰唐光稷手:“你放开她!有话好好说!”

唐光稷不理张晨星,只一心禁锢着周茉,手探进她脖颈。他的手冰凉,激的周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耍流氓了!”周茉扯着脖子喊,唐光稷的另一只手甩开张晨星的手捂住周茉的嘴,终于从她脖子里抓出一条项链,项链的下端,串着一个钻石戒指。

这颗戒指出来,所有人都没有了声响。除了周茉和唐光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也就不能开口说话。

“找到了?高兴了?”周茉眼睛红了一下,伸手解那根项链,越生气越解不开,甚至企图用力扯下来,张晨星忙拦住她:“我帮你。”

唐光稷一言不发,看张晨星揭开项链放到周茉手心。周茉呢,不是败家子,项链是自己的,颇钻戒别人的,她才不跟自己的钱过不去。拿下戒指丢到唐光稷身上:“还你了唐主任。”

唐光稷并没伸手接,戒指掉到地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满意了?”

“满意了。”唐光稷慢悠悠地说:“只要不戴在你身上,我就满意。”说完蹲下去捡起那个戒指用力丢了出去:“你不配!”

十万!张晨星头脑里突然冒出这个数字,抬腿蹿了出去。这十万不是她的,但她会心疼。梁暮跟在她身后跑出去,顺着唐光稷手的方向找戒指。

“啧。”周茉啧一声准备回去接着吃饭,但她心里还有火气没撒出去,又丢下一句:“你少碍我眼了!”

几步到书店门口,想起刚刚张晨星跑出去了,顿时也心疼那个钻戒,也跟着跑出去。经过那漂亮姑娘身边,看都没看一眼。

再几步到了张晨星那,蹲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扒拉路边的杂草,一边找一边说:“唐光稷这种败家子,他那个家早晚让他败光。”

“败光了他就老实了,可以去做小白脸了。”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张晨星问她:“不是离了吗?”

“离了,离透了。”

“离透了?”梁暮拉着张晨星站起来:“别帮他们找了,他们两个的事情自己处理。”

“十万。”张晨星说。

“别管。”梁暮对张晨星使眼色,拉着她回家:“放心,周茉不会吃亏。”

“我也不找了,丢了活该。”周茉站起身,跟在张晨星、梁暮身后,径直回了书店,把唐光稷关在外面,然后对他们摊开手掌:戒指在她掌心。

周茉顽皮地眨眨眼,将戒指丢进口袋。

这一番闹剧结束,几个人去养老院看望马爷爷、马奶奶。老人非常高兴,把带去的糖醋排骨都吃干净,还每人吃了两口小蛋糕。

马奶奶的静止性颤抖似乎更加严重,张晨星心里难受,握着她的手不说话。马奶奶看了眼张晨星微微皴裂的手背,叹了口气:“冬天不好过,你修书伤手。多用热水泡一泡,抹一点凡士林。去年奶奶给的还有吗?”

“有。”

“要用啊。”马奶奶拍拍张晨星手背:“才二十多岁,正是爱美的时候。”

“可不!”周茉说:“回去就抹上。”

梁暮在一边一直没有讲话,马奶奶把张晨星的手递到他手里,对他说:“要好好的。你们俩。”

“你怎么跟要告别似的?”马爷爷笑了:“好像在说遗言。”

大家也齐齐笑了。

从养老院出来已经十一点多,清衣巷口有两个人打着手电不知在忙碌什么。几个人走过去,问:“干什么呢?”

“贴公示。”

“什么公示?”

“古城改建公示。”

他们站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这一次,冬天真的来了。

第38章 3161天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冬眠期。

“公示”抽去了她身上的那根骨头, 让她变得绵软无力。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甚至觉得天都是灰的。

梁暮看着闷头喝粥的她,笑着问她:“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初剪的内容?”

“最终叫什么?”

“清衣巷志。”梁暮说:“工作室一起想了很多名字,但最终决定叫“清衣巷志”。”

“你还拍了蓑衣巷、良子巷。”

“都在故事里。”握住张晨星的手:“我傍晚来接你。”

“好。”

白天修书的时候, 张晨星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朱兰。她一个人来的, 抱着一个手炉,进门之后四下环顾,而后坐在张晨星对面。

那个手炉张晨星认识, 是祖上留下的,父亲去世前一直在用着。后来张晨星有找过, 却没有找到,不知怎么落到了朱兰手里。

“晨星啊。”朱兰竟然对她笑:“最近怎么样?”

“挺好。”

“挺好就好。”朱兰从包里拿出一包南瓜子来, 自顾自剥起来。她的态度很奇怪, 但张晨星并不意外,一边修书一边等她表明来意,无非就是书店、奶奶、你妈出轨私奔之类的话。

“你奶奶去养老院了。”朱兰说:“自己要求去的,你猜在养老院看见谁了?”

“你隔壁那两位。”

“这人呢,年轻时别管多风光,老了都要去养老院。”朱兰把手按在那本《花间集》上, 对她说:“别修了。咱们说说巷子改建的事吧。”

“说。”

“我同意改建, 可改建了书怎么办?婶婶找了个人, 帮你把书卖了。”

张晨星看了朱兰半晌, 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抱着我爸爸的手炉?”

朱兰神色微变, 将那手炉移向自己身体:“你奶奶给我的。”

“这个手炉能卖不少钱。”张晨星说。

“我卖它干什么?”

“你什么都想卖, 唯独这个手炉不卖?”张晨星看着朱兰:“婶婶真奇怪。”

“你别说这些怪话,我想怎么着怎么着。我好好跟你说, 这书店里的书, 你让我卖我要卖, 不让我卖我也要卖。在改建前我来挑。”

“你算老几?”梁暮从外面进来,轻蔑地看了朱兰一眼:“这不是之前撒泼那个无赖吗?我说怎么要来做书店的主。”

朱兰是记得梁暮的无赖模样的,这会儿再见他扔心有余悸,于是收敛了坐姿对张晨星说:“咱们的家事就不需要别人管了吧?”

“家事我才要管呢!”梁暮指指张晨星:“我老婆。”

“你们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结婚了要跟你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汇报吗?”梁暮突然朝朱兰面前的桌子打了一拳,那桌上的白瓷缸都跟着跳了一跳,朱兰也慌忙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莽夫。

梁暮收回手,他才见过朱兰一次就知道她是吃软怕硬的烂人,他生平最恨这种人,骨头软、嘴黑、心瞎。

“以后你再来书店,我不是今天这个态度。”又瞪眼举拳吓她,朱兰拔腿就跑。

梁暮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张晨星对面,从怀里拿出一个戒指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副对戒。梁暮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请人打一副。结婚时仓促赶不及,但在日后补回来也不会有遗憾。

戴上对戒,别人可以叫她梁夫人,也可以叫他张女婿,怎么叫都行,总之只要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就好。

那对戒是很好看的一对小钢圈,看起来清清冷冷,在内圈里刻着他们的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张晨星那一只,有类似于纸张的的纹路。

拉过张晨星的手准备帮她戴上,她却缓缓抽回手。

“我不喜欢戒指,梁暮。”

“为什么?”

“因为戴起来累赘。”

梁暮从来没有强迫张晨星做过任何一件事,于是他收起了戒指,虽然他很想张晨星戴上。周茉许愿希望清衣巷永远都在,因为清衣巷在张晨星就在。梁暮心里的念头是清衣巷在,张晨星就会跟他在一起。

梁暮没有困惑过张晨星为什么突然要跟他结婚,因为答案呼之欲出,张晨星太孤独了,她需要一个亲人,陪她待在她最爱的清衣巷。

在张晨星眼中,梁暮是亲人,不是爱人。她对他没有那样无法言说的悸动,她甚至并不理解爱情。

“走吧,去看《清衣巷志》。”梁暮说:“看完了在工作室一起吃点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的。”

张晨星发现梁暮是一个具有高级审美的人。

《清衣巷志》的片头像一个时光走廊,流淌的河流、穿梭的巷子,还有他们请人制作的背景音乐,一下就把人拉到了江南的古镇中。

文人挥笔写下“清衣巷”,而画卷随着笔墨展开,张晨星仿佛在画面中看到她的童年时代、父亲的爷爷的童年时代,还有祖祖辈辈的过去。

“怎么样?”梁暮问她。

“还原了真实的清衣巷,也有温度。”张晨星说。

“感谢你为我读巷志。”

梁暮和萧子鹏,本来只是想记录清衣巷,却拍着拍着再一次决定孤注一掷。

“反正我们已经很穷了。”他们两个彼此安慰。

“我能再看一遍吗?”张晨星想再看一遍,也许再过几年,人们只能从这个片子里看到现在的清衣巷了。还没失去,就已经开始怀念。

“好。”

梁暮又点了播放,两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

“如果没有清衣巷了,我们会去哪?”梁暮问她。

“我不知道。”张晨星答道:“我不知道。”

“来吃饭!”萧子鹏招呼他们。今天后期要加班,他们煮了面条,一人一碗,连汤带面,热热乎乎。看起来艰苦,其实是他们的常态。

因为张晨星在,大家都有那么一点拘谨。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可她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离开工作区让他们自在一点。

梁暮的员工们只是知道导演的妻子是一个匠人,也接触过几次,但对她谈不上特别喜欢。总觉得这个人在的时候,气场就会很奇怪。私下讨论的时候也会说:“一直不知道梁导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但总感觉不是这种。”

梁暮看张晨星回了房间,也迅速结束跟过去,问她:“是不是不自在?那咱们现在走。”

“我自己走。”张晨星穿上外套:“你不用跟着我。”

“天黑了,路远。”梁暮把她按在椅子上:“你等我一会儿,我看完今天的片子就走,好吗?”

“好。”

外面的人隐约听到这段对话,又觉得梁导从来说一不二,对妻子却是这样的。更加想不通。

梁暮直到十点才结束工作,扯着张晨星的手一起走进夜色里。跟张晨星说起郭儒森那个系列的内容准备开始放出去了,问张晨星的想法。

“尽快吧。”张晨星没别的想法,郭儒森奶奶前几天因为感冒发展为肺炎,现在情况不太好。

“账号建好了,明天就上。”

“嗯。”

梁暮察觉到张晨星的低落,握住她的手。另一手从路边的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她头顶,小声说:“你发芽了。”拿出手机拍给她看,叶子埋在她头发里,露出小小一个尖儿,真的像发芽了。

“你不开心。因为昨天的公示吗?”

“嗯。还有别的。”

“朱兰?”

“很多事。”

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张晨星,有我呢。”

张晨星看着梁暮明亮的眼睛,好像走进了一片光亮之中。

“梁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张晨星问他:“你后悔跟我结婚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

“没有。”

“这么无趣的婚姻、我这么沉闷的人,你从来没后悔过吗?你喜欢的是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少女,但我后来不是那样了,你也还喜欢。你有什么执念吗?”张晨星对梁暮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你的想象?”

“我分得清想象和现实。”梁暮蹙眉道,张晨星让他解释爱,而爱最难解释。

“你应该拒绝我的。”

“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任由我牵着你鼻子走。”

张晨星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的情绪糟糕、性格糟糕、家世糟糕,一切都很糟糕。梁暮那满腔的才华与坦荡、热忱与浓烈,如果碰到另一个姑娘,一个“非张晨星式”的姑娘,那他一定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二十多岁。

她不止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疑惑,她从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因为梁暮,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自我怀疑。

“你要休夫吗?”梁暮问她:“你是不是要休夫?”

“我告诉你啊,没门。”

梁暮敲敲她脑门:“什么是更好的人?你要替我决定什么人更好吗?”

“不是。”

“嘘,别说话了。你想气死我。”梁暮倾身触了触张晨星的唇:“用它说点好听的话好不好?”

“或者,做点有趣的事。”

“比如在夜色中接吻。”

梁暮吻住张晨星微凉的嘴唇,头微微一侧,舌探进去。张晨星不喜欢在人前亲密,哪怕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手掌拦在他们身体之间,用力推梁暮。却被梁暮扯过去禁锢在她身后。又用力把她拽进怀里。

迫她仰头承受他滚烫的亲吻,而挣扎变成了摩擦,每一次后退都造就再一次亲密。直到再无缝隙。

蜿蜒的街上偶有车辆驶过,看到路边拥在一起的人,误以为谁家的少男少女在进行难舍的深夜分别。

梁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猛兽,他告诉自己不能由着张晨星胡来。由着她她会亲手毁掉他们的婚姻,慢慢蚕食他的快乐。

张晨星耳后的肌肤无比细腻,舌舔上去滑过来、牙齿顺势咬住她耳垂,听到她急急的呼吸,就又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回家,梁暮。”张晨星在他耳边说道:“现在就回家。”

湿冷的冬夜里,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一个池塘里,到处都是湿的。水流声汩汩,还有飓风掀起的骇浪。梁暮跟从前不一样,他带着一些暴烈的情绪,将张晨星狠狠扣在那里,不许她再说一句傻话。

细瘦的张晨星像一个易碎品,从前梁暮怕她碎了,从不敢过于用力。他拘束自己,好像他生来就没有更大的力气。这一晚却好像要毁掉她。张晨星却意外喜欢,后仰的脖颈满是梁暮留下的吻痕,而他的脸颊贴上她修长的脖颈,闭上眼睛就是一片荒原。

一望无际的荒原。

第39章 3163天

郭儒森的故事计划在下一天发布。

梁暮和萧子鹏遵循了三段式原则, 并将视频进行了二次剪辑,在保留故事真实性的基础上,融入了“笨拙”的技巧。

账号以“寻亲会”的名义命名, 并进行了官方认证。在发布以前, 梁暮和萧子鹏刷脸找到很多朋友,定制了一个传播方案。

“发吗?”罗罗的鼠标放在发送按钮上,等着梁暮和萧子鹏发话。

2016年年末, 没人能预测平台流量的走向,在这一年, 短视频还是“很新”的东西。大多数的噱头禁不起推敲,越来越多人研究起了“流量”。梁暮作为一个冷门纪录片导演, 就这么上路了。

“发吗?”梁暮问张晨星:“客户说的算。”

“发。”

这种感觉像多年前张晨星在论坛上发布的第一条寻亲帖子,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条留言都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或者致命一击。文字时代过去了,那个论坛几乎没有人再发布内容了。张晨星在论坛上发了一条公告,告知大家可以用新的方式寻找亲人,在那后她收到了无数的消息, 义务拍摄需要很多钱, 她的十万块很快会花完。

这条路, 一旦走上去, 就没有回头路了。

视频发布了。

大家站在那看着电脑, 罗罗不停地刷新, 看到视频的播放量呈个位数上涨。就那么站了很久,大家都被一种失望的情绪占据。

“别管了。”张晨星说:“别管它。”

梁暮和萧子鹏出去打电话, 他们找到的那些同学和朋友, 有一些有“粉丝会”, 梁暮恳请他们帮忙。十分钟后,播放量涨到了10000,一个小时后,播放量停在了6万、百余条转发、十几条评论。

“很好。”梁暮安慰大家:“至少被一些人看见了。下班吧,明天发第二条。”然后拉着张晨星出了工作室。

这一天梁暮话很少,他思考的时候不太喜欢讲话,而张晨星又很安静,于是两个人借着月光默默走了一路。只是中间过马路的时候,梁暮拉住张晨星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指腹摩挲她的手背,微微痛痒的感觉一直钻到张晨星心里。抬头看梁暮,他嘴唇紧抿、眉心微皱,下巴上泛起青色,无比好看。

周茉下了出租车跑到他们面前,搀着张晨星另一条胳膊,身上带着微微酒气。

“你喝酒了?”张晨星问她。

“今天聚餐,喝了点黄酒。我跟你睡好不好?”周茉嘟嘴:“回家我妈又要唠叨我。”

“好。”

周茉见梁暮竟然没有反对,探出头去看着他:“你今天没说那些屁话?”

“他心情不好。”张晨星说。

“你能看出别人心情不好?”周茉有点惊讶:“你从前不管别人的。”

“我不是别人。我是她老公。”梁暮终于说话:“就许她关心你?”

“这才对嘛!”周茉笑了:“你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哑巴。”

晚上在床上,周茉对张晨星说:“梁暮不说话的时候好看的要死。开口就那么烦人。”

“还有,我今天发现,你们两个是有一点般配的。”

“梁暮这个北方汉子走在你旁边,把你衬的更清瘦。你们的脸也很配,他刚毅,你呢,很江南。”

“还有,我看到你们脑子里会有乱七八糟的画面。”周茉捂着嘴笑:“我担心梁暮把你拆了。”

般配。

周茉是第一个说她和梁暮“般配”的人,从前周茉说她和楚源般配,今天说她和梁暮般配。

“梁暮是值得喜欢的。”周茉说:“梁暮对你好,好到像个假人一样。”

“唐光稷不一样,唐光稷对人很坏,尤其对我。”周茉说:“晚上聚餐,新主任把他也请来,他竟然来。大家都知道我们离婚了,你猜他怎么着,吃饭的时候给大家看他在最近约会的女人。”

“你呢?你不会只是听着。”张晨星知道周茉不会受气的,她只是看起来瘦小,但她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啊。”周茉嘿嘿一笑:“我找人来接我,顺道在大家面前搂搂抱抱。我管你是唐光稷还是唐光光,不给我留脸面你也别想好过。”

当时的情形很尴尬。

大家吃过饭从餐厅出来,男男女女都有一点微醺,周茉歪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亲亲热热叫人家老公。所有人都看着唐光稷。唐光稷呢,叫车走了。

她们在卧室说话,梁暮在书店里失眠。

他自认是一个输得起的人,但郭儒森不一样。梁暮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无形之中有一条鞭子在抽打他,让他跑快点、让他把事情做好,不要辜负张晨星的信任、也不要让一个老人一生的寻找无果。

此时已近深夜,梁暮辗转反侧。

听到张晨星卧室门开了,他也下了桌子,打开书店后门。

张晨星穿过小院走进来,跳到桌上坐着。

“周茉睡了?”

“睡了。”

“你怎么不睡?”

“怕你有事。”

张晨星了解梁暮,今天他受到了打击。他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但这件事的意义不同,梁暮一定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寻找出路。

梁暮把被子搭在她身上:“回去吧,冷。”

“我刚刚买了一些书。”张晨星说。

“什么书?”

“一些工具书。”

张晨星不懂这些,但当她看到一整个工作室人的失落,她好像也开始跟着难过起来:“我学一学,我们别着急。”

“有文档,发给你。”

“不一样。”那种感觉像在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张晨星不喜欢。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能看到外面薄凉的月亮,洒下一点薄光,映在斑驳的薄墙上。

“梁暮,来晒月亮。”

晒月亮,成为他们之间的暗语。每当他们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某一天并不太好过,就会招呼对方“晒月亮”。

梁暮躺在她身后,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抱着她,一起“晒月亮”。

梁暮的胸膛贴着张晨星后背,热烘烘的,这让她觉得这个冬夜并不难熬。只看了一会儿月光,就翻过身去,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次没有抓着他手指,而是手臂环着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是被电话吵醒的。

电话里罗罗的声音非常激动:“导演!爆了!”

“什么爆了?”

“你快看!昨天的视频!”

梁暮觉得有点恍惚,是张晨星先反应过来,抢过他的电话,打开软件,看到郭儒森奶奶的第一条视频下有六千余条评论。

绝大多数都在要求作者马上上传下一条,他们想把故事看完。

梁暮想起读书时老师问他:你拍纪录片,要追寻什么意义?

大概就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帮助一个人。

梁暮紧紧拥抱张晨星,他太用力了,以至于他的手在微微抖着。周茉起来不见张晨星,来书店找她,推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两个人热切而珍重的拥抱有那么一点动人。

周茉捂着眼睛笑他们:“别抱了!羞不羞!”

“张晨星你说好要跟我睡,却跑来跟他睡,你真是一天都不开你老公了!”

梁暮微微红着脸把衣扣系好:“我先去工作室。如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好。”

“按时吃饭,记得涂护手霜。”

“好。”

梁暮揉揉张晨星脑袋,转身走了,脸都没洗。

周茉突然有点羡慕:“你看他对你的爱多具体。”

“什么?”

“他在惦记你的手。怕再过一些时日肿起来。所以他让你涂护手霜。”

周茉为梁暮感动。

张晨星也为梁暮感动。

她在涂护手霜的时候想起梁暮的指腹总是在她手背上摩挲,也总是怪她不肯好好爱自己。

周茉在她身后接电话,张晨星听到她叫:“楚源哥。”而后是一番客套。周茉挂断电话后对张晨星说:“楚源上周回国了。”

“嗯。”

“他先在外面转一圈,年前回古城。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周茉掐着指头算:“有五年没见了吧?”

“不记得。”

“之前他妈说他一把年纪还不结婚。”周茉说:“而且这几天,他妈打电话来显摆,说古城改建,请他所在的团队来做顾问。也不知真的假的。”

“如果是他所在的团队做顾问,那古城好不了了。”

让一个不喜欢古城的人来做改建顾问,那古城只会面目全非。

“也没准他变了?”

“他不会变。”

楚源的野心那么大。

他觉得所有的城市都应该在快速发展中焕发勃勃生机,凡老的都该被取代;凡跟不上时代的,都该消亡。

张晨星不认同他,也不屑与他争辩。

“如果当时楚源不是这样的,你们会在一起吗?”周茉问。

“不会。答案永远不变。”

张晨星讨厌楚源的尖锐,他永远把刀锋对准别人。他不是梁暮,梁暮也尖锐,但他更有温度。

张晨星不想讨论楚源,把书店丢给周茉,骑车去纸行。老板仍旧昏昏欲睡,看到张晨星把纸从柜台里抽出来,慢悠悠地说:“有缘分啊。”

“什么?”

“《花间集》的原主,想认识你。”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张晨星把纸卷好捆在后背上,对老板说:“让他来清衣巷找我。”

“女的。”

“什么?”

“原主是个奶奶,七十多岁。”

“哦。”

张晨星没再多问,骑车向回走。刚到书店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工作人员在那头对张晨星说:“张小姐,你来一下吧?”

“怎么了?”

“出了点事。”

第40章 3164天

张晨星没想到所谓的出事, 是马奶奶和张晨星奶奶打起来了。这会儿两个人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一人守着一条长椅,都有那么一点狼狈。

张晨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奶奶了, 这会儿老人家坐在那里, 看到张晨星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晨星。”马奶奶拉着张晨星的手,指着张晨星奶奶:“多少年了, 她还是那个样子。讲话阴阳怪气。”

“怎么回事?”张晨星蹲在马奶奶旁边,帮她理了理头发。马奶奶抿着嘴不肯说, 但张晨星大概知道,说的无非是妈妈不守妇道私奔、她对老人不孝, 应该还会顺带嘲讽马奶奶儿子白养了。

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 她始终不肯看张晨星。护工在一边拍她肩膀:“这是不是你孙女啊?”

“不是!”

张晨星并不意外这句不是,把马奶奶送回房间,回到花园里。护工已经给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进去。张晨星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听到奶奶说:“天冷了,加衣服。”

张晨星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头看着她。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奶奶这么对她说话了。可她这会儿又扭过头去, 好像刚刚那句是错觉。

张晨星在奶奶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们之间的对话疏离克制冷静, 像两个不太熟的人。

张晨星问:“您为什么来养老院了?”

“跟你没关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

“身体还好吗?”

奶奶没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张晨星回过头看着她, 老人年纪大了, 跟她记忆中的奶奶判若两人。儿时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头耍赖、被奶奶抱在怀里过的。可后来的她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看她的时候眼里有厌恶。

这一天没有, 真奇怪。

她出了养老院,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竟然梦到爸爸和爷爷。他们带她去河边捞鱼,那应该是个夏日的清晨,河面上雾气缭绕,他们坐的那艘乌篷船在河上飘,奶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喊他们回家吃饭。

睁眼时梦里那种真切的感觉还在,马爷爷给她发了条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梦中去世的,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会开始研究死亡,睡梦中去世似乎是最体面的离开方式。张晨星看了手机很久都没抬头,耳边是奶奶那两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么了?”梁暮问她。

“我奶奶去世了。”张晨星说。有一天邮储发行新纪念币,张晨星拉着梁暮去邮局。邮局在翻新,老人们排了长长一队。张晨星的奶奶也在队伍里,看到张晨星仍旧转过脸去。

“那个是我奶奶,就当见过了。”

梁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张晨星把手机放到桌上,轻声一句:“我没事。”

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年,奶奶成了压倒她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恨过、疑惑过,可人走的时候轻飘飘的,连答案都来不及问。还好有那么两句尚算温暖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将一切一笔勾销。

张晨星觉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书店还是正常开业,好像这一切跟她没什么关系。而她,坐在冬日书店里,手里放着那本《花间集》。

是父亲修复过的《花间集》。

她一页一页的翻看,企图寻找父亲的痕迹,可她注定找不到。父亲曾说:“真正的修书人,是在还原书,而摒弃任何个人色彩。”

“一个成功的修书人,只会被人看到作品,而永远不会被人记住名字。”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经历世间一切喜怒哀乐,但在修书的时候,我们没有感情。”

可张晨星却在这本书上,看到父亲留给她的痕迹。

朱兰的电话来得突然。

张晨星接起,听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后问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毕竟你马爷爷也在这家养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们的帐也该算算了。”

张晨星径直挂断电话,她讨厌朱兰。老人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朱兰过得自在。她自己不开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开心,又见不得别人开心。

只是那个手炉,张晨星惦记着。她不想父亲的遗物落在朱兰手里。

梁暮回来的时候肩上夹带一片雪花,扯着张晨星手把她拉到门口:“下雪了。”

如果这也算得上雪的话。

从天上飘下来几片雪,落在墙上地上就不见了,世界湿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张晨星说。她有点好奇,一个见过北方大雪的人竟然会因为古城下这一场存不住的雪而兴奋。

梁暮听出张晨星的嘲讽,哈哈笑了两声。

“关门,走,去看雪。”

“哪里?”

梁暮对张晨星眨眨眼,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开车载她向城外开。

这条路张晨星很熟,一直向前开,开过那条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脚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庙。

两个人在夜晚的山间行走,梁暮打着手电照亮。亮光跳动中,想起张晨星和人贩子走在那条山脊上,无惧无畏。

“要爬到哪?”张晨星问他。

“到山顶。山顶有积雪,运气好的话。”

“的确是有。”

“累的话我背你。”梁暮说。

张晨星微微皱眉,觉得梁暮有那么小瞧她,脚步加快,将梁暮甩在身后。梁暮岂能服输,几步追上她。两个人开始较劲,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偶有动物的叫声,张晨星也不害怕,步频丝毫不变。

越向上,积雪越多,雪片越大。

经过的树枝被身体刮擦,落下一团雪在头顶,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当他们察觉到更深的寒意,抬起头来,发现竟已到达山顶。

极目望去,是山连着山,山顶的积雪像到了另一个人间。张晨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下雪的这一天,爬到山顶,成为这座古城里第一个看到积雪的人。

这一刻,让她觉得她不再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说点什么。”梁暮对她说。

雪下得愈发的大,张晨星抬起头,让雪花落到她脸上。她说:“希望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特别痛苦。”

张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那时她太年轻了,熬不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阴暗的瞬间,希望老人不得善终。每当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总会别过脸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当她真的去世了,张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亲健在时,她也把她捧在手心里过。后来那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让人原谅一切。

梁暮把张晨星抱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衣服上,帮她挡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里,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张晨星在颤抖,梁暮脱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时候已近凌晨,梁暮要被冻透了。

常年温度高于张晨星的手冰凉凉。张晨星几次想把衣服还给他都被他拒绝,牙齿打颤地说:“我火力壮。”

到了车上开了空调,手冷的快没知觉,根本没法开车。

张晨星拉过他的手,学他每天的样子,将他的手塞进衣服里,贴着肌肤温暖他。梁暮怕她着凉,欲将手撤过去,被她死死按住。

肌肤接触梁暮冰凉的手,霎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暮不敢乱动,姿势别扭的坐在那里。

他这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青涩和可爱,让张晨星心软。唇迎上去,轻轻吻他,最终被梁暮抱在怀里,做他的暖炉。

没有欲/念的夜晚,拥抱能治愈一切。

张晨星看到车窗外的树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紧接着融在土地里,像人离世一样。

等到了家补觉起来,梁暮却赖在床上。

“张晨星,我生病了。”

张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烫,鼻息重、嗓音哑,火力壮的梁暮感冒了。张晨星给他烧水找药,要去买面条,折腾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享受自己老婆的贴身照顾。

他很开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给萧子鹏打个电话,再打两个喷嚏,对方自然就提出让他别管了。

梁暮这一天想做废物,因为他想和张晨星在一起。抱着一杯热水,裹着被子坐在书店里,故意时不时吸鼻子,吸引张晨星注意。

张晨星手里的《花间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这个幼稚鬼一直在打扰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还要哼唧出声。

按照他的话说:“我要死了。”

张晨星不喜欢他说“死”,起身打他,梁暮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今天别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们俩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顾。”

张晨星拿他没办法,只得坐在他身边,被逼着跟他聊天。梁暮诡计得逞,颇有那么一点得意。萧子鹏的电话打进来几次都被他摁掉:“别讨厌,陪我老婆呢!”

最终萧子鹏着急,打给了张晨星。

“有一个人给我们发消息,说他爷爷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说爷爷曾说他在古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还有,说他爷爷领养了他爸爸。”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乱,张晨星对萧子鹏说:“你别着急,捋一捋,慢慢说。”

“别捋了。”萧子鹏说:“人来了。”

“哪个人?”

“那个孙子,带着他爷爷的遗像,来了。”

“从新疆来。”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梁暮。

第41章 3165天

“要先告诉郭儒森奶奶吗?”梁暮问张晨星:“可我也担心万一不是, 老人空欢喜一场。”

“见面再说?”

“嗯。”

梁暮觉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间好了大半,两个人坐在书店里,等萧子鹏的进一步消息。下过一场冬雪的古城愈发的阴冷。两个人都穿了很多衣服, 像两个企鹅。

到了傍晚, 萧子鹏的消息来了:“到了,飞到杭州,现在从杭州向古城赶。先约在工作室, 你们出发吧!”

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梁暮一把拉住, 低头看她:“你在怕什么?”

“怕不是,也怕是。”

那千里迢迢抱来的遗像, 如果是, 怕是对老人的致命一击。

“重要的是答案。”

梁暮握住张晨星的手。他们这样一群人,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所以他们时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将深时,那个人到了。他带着一个四方手提箱,在他们面前蹲下去,打开它,最上面安好放着的, 是一张黑白框的遗像。

照片里的老人花白头发、面目清俊目光柔和, 没有人将死之疲态。

“这是我的爷爷申静言。”申乙说:“他几年前去世了。”

行李箱下面, 是几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 还有一条细细的红绳, 绳端坠着一个布牌, 上面写着“儒森”。字迹已随岁月流逝斑驳,再过一些年, 将消失殆尽。

“是你们要找的人吗?”申乙说:“如果是, 我想见见郭儒森女士。”

大家都看着张晨星, 等她的决定。

“一起去吧。”张晨星说。

一行人驱车至蓑衣巷,巷口的那棵老树叶子落了一半,用它残败的枝桠讲述一个冬天。

郭儒森躺在护理床上,半昏半醒。

“年纪大了,重感冒也会要命。肺部感染严重,又不肯再去医院,就这么在家里挺着。”护工阿姨小声说:“人又爱干净,又面皮薄,每次大小解都要闹脾气。”

张晨星点点头。

护工是她和梁暮请的,起初郭儒森不同意,梁暮就骗她:“多活几天,答案快来了。”

如今答案来了。

张晨星握着郭儒森的手,老人在发热,手心却有很多汗水。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用力睁开眼看着张晨星,嘴唇动了动,叫她:“晨星。”

张晨星眼睛一红,回应她:“儒森奶奶。”

“儒森奶奶,申静言爷爷,找到了。”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四下看看,像是在寻找。

“您想现在见他吗?”张晨星问。

老人点头。

申乙走进来,抱着申静言的遗像。

郭儒森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仿佛在拼凑申静言的少年、中年和老年,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和一个完整的人生。

郭儒森与申静言,少年时代是相爱的。

可少年隐忍,不懂表达,路上多看一眼,就要心跳很久。弯弯仄仄的小巷里,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解下塞进他手中,并没有多余的话。姑娘的脸像天边的云霞,一直烫到人心里。

有时夜晚听到外面雨声,少女郭儒森在古旧的床上翻身,梦中呓语也是:“申静言。”

申静言仿佛感知到,撑伞穿过细雨,在少女窗前静静站那么一会儿,再悄然离去。

第二天再相遇,各自别过脸去,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只当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场雨,寻常而已。

可申静言身体上偶有青紫,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骂他不争气,顺手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丢到他身上。他无比愤怒,穿过那座桥,跑进一条废弃的巷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郭儒森知道他在哪,趁着月色好,揣一把剪刀为自己壮胆,终于找到坐在墙角的他。通常她什么都不会说,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碗,碗里是摆放整齐的“桂花香糕”,还有一个细细长长的茶壶,壶里装着碎茶末泡的茶。

就这么隔着几丈远坐一会儿,抬头看看残缺的月亮,听听夏虫的鸣叫,心就好过一点。

下次再相见,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静言的身体,让他无所遁形。

爱意深刻而绵延。

而对当下的恨意,亦是深刻而绵延。

申静言随大伯走的那天,古城仍在下雨。

他手中拎着一个四方箱子,撑着一把黑色直柄伞。雨落在伞上,声音凄凄切切,像极他从未出口的呜咽。郭儒森跑出来送他,她着急出门,家里唯一的伞被哥哥拿走,就这么冒雨跑来。

头发贴在脸颊上,狼狈至极。看向郭儒森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没说任何一句话。生怕自己说出的哪一句话会成为他的牵绊,从此把他拦在古城里,混沌了此余生。

申静言把伞递给她,她推回去:“路远,你带着。我回家近。”

申静言把伞撑在她头顶,对她说:“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去吧,走远点。”郭儒森说。她怕申静言被雨淋病,就跑到那棵古树下,树上浓密的枝叶挡住了雨和一世的喧嚣。

申静言站在她对面,仔细看她,仿佛要记住她每一个神情,蹙眉、微笑、眼含的热泪。

两个人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申静言的大伯开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却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伞罩着两个人,隔着八丈远,申静言的大半身体露在雨里,大半个身体湿透了。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在石板路上,走进悠长的巷子,一路无言。

又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郭儒森记不清了。

申静言随大伯去了上海,读书、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远的地方。来自江南古城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无论他在哪儿,总像天上月明,坦坦荡荡。

而站在时光尽头的郭儒森,被命运裹挟,嫁人、生子,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长出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她绝口不提少年时爱过的那个人,不肯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只希望那个躲在巷子里的少年,越飞越高,直上青云。只盼望他再不要回首那段痛苦不堪的岁月。

当他们再相遇,在热闹的米店门口,第一眼看到彼此。岁月已逝,他们不再是少年模样,岁月将他们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远。

郭儒森非常庆幸,那天出门她换了一件衣服,让她看起来不太狼狈。眼睛里有盈盈泪光,她转过头去看那棵老树,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时的郭儒森想:感谢老天爷,申静言过得真好。

彼时的申静言想:我想带郭儒森走,哪怕背负骂名。

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辈子光明磊落,不曾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着接受。

她从身上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给申静言看:“你看,这是我的女儿。”

郭儒森的女儿,像极了少时的她。眼睛里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静言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接过照片。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腕上,衣袖边缘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红绳。上面缀着一个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二字。他把那个名牌攥在掌心里,深深隐藏了心事。

申静言将那张照片仔细看了,心里江海翻腾,马上抵达眼底,变成汹涌泪意。郭儒森却在此时笑道:“申静言,今天没有下雨。”

古城夏季连天阴雨,就连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没有晴天。却在这一天有大太阳,照在河面上,晃的人睁不开眼。

申静言抬起头看看太阳,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粮票油票:“在我父亲的抽屉里找出来的,没用了,你帮我送人。”

郭儒森点点头,伸手接过的时候指尖颤抖,碰到申静言的手指,又礼貌退回。

就这样,再一次别过。

申静言离开的时候,无数次回头看,想起上一次离别,那个冒雨赶来送别的少女。最后一次回头时,蓑衣巷口出现一个人,头发利落的盘在脑后,手中拿着一个提篮向他跑来。

郭儒森气喘吁吁到他面前,打开提篮盖子,将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个“糕”字,寓意远走高飞。”

申静言点点头,捏起一块放进口中,香香糯糯弹弹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辈子在做的美梦。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古城。

申静言一生流浪,去过无数地方,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财就寄回去。有时会有一封信,信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说:“祝顺遂。如遇困境,别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听到路边有啼哭声,跑过去看,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孩被扔在草丛中。申静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发现那孩子腹部高高鼓着,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头。好歹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把孩子救下来,养大。

再后来孩子结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岁那年,申静言工作时遭遇自然灾害,砸断一只胳膊。医护人员从那只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红细绳,问他:“还要吗?”

他突然泪如泉涌,忍痛说:“要。放在我身边。”

申静言终身未婚,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轻飘飘来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装着的东西,他一生没有放下过。

那箱子里装着的所有东西,都与郭儒森有关。

申静言一生坦荡,一生正直,一生牵挂郭儒森,却从没说出过任何一句“我爱你”。

此时的郭儒森,身上放着申静言的遗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相框。张晨星帮她拿着,看到老人颤抖的指尖抚在照片人的脸上,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谢谢你,晨星。”郭儒森说,然后闭上眼睛说:“我睡一会儿。”

郭儒森几十年寻找终于落幕,她和申静言相见了。

张晨星伏在郭儒森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头,回头看梁暮时,满脸泪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访的最后一个视频写道:

“人世事

几完缺

唯愿珍重。”

山高路远,就此拜别。如若他生再遇,再写一段佳话。

第42章 3180天

郭儒森的离开, 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发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 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 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过一些时日,冬深了,古城进入最难熬的时节。张晨星终于修完了古城图书馆的书。那本《花间集》也在其中。

图书馆派人来取,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她进门后没说任何一句话, 只是在书店里慢慢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看,也看得仔细, 书脊、封面、注释, 都认真看了。

图书馆的人把书拿走,临走前问老人:“温阿姨,走吗?”

被叫做温阿姨的老人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张晨星和梁暮都没有招呼温阿姨,梁暮正开着电脑跟萧子鹏对《清衣巷志》做最后的审校。画面太美了,临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韵;一泡茶、一碗面、一家老书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伞、一声巷子深处的吆喝, 都是真切的人间烟火。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暮身后, 戴上老花镜看了会儿这部纪录片, 再过一会儿开口说:“这是给谁拍的?”这吓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 回头看着来人。

见是那位逛书店的老人, 就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

“给谁拍的?”温阿姨又问。

“给自己拍的。”梁暮说。

“不赚钱?”

“不赚钱。”

温阿姨思考半晌, 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 我在视频里看到这么真实的古城。”

“谢谢。古城要改建, 可以当作纪念。”梁暮说起古城改建, 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温阿姨捕捉到这种情绪,笑问:“你不认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么?”

梁暮指指电脑:“缺这些,真实活着的可以传承的精神,和故事。”

温阿姨歪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半晌点点头,看向张晨星:“《花间集》你修的?”

张晨星手里的书还有一页没压平,她干活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没听到这句问话。

“是她修的。”梁暮替张晨星回答。

“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查户口呢?”梁暮反问道。

这逗笑了温阿姨,老人笑声爽朗,跟她温婉的外形不太搭,单看她笑,到像是个“女匪”一样的人物。

“我问你,我花钱买你片子行不行?”

“不卖。”

“你都不问我买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卖。”梁暮说:“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

“是文化。”

“还挺有理想。”

温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张晨星,对梁暮说:“我知道,那个傻姑娘叫张晨星,你么,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对了。”

温阿姨又被逗笑了,缓缓戴上围巾和手套,推门出去。梁暮担心外面湿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场冬雨夹雪,路不好走。梁暮没想错,老人果然踉跄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轻人,你心肠不错。”温阿姨说:“如果你不送出来,我现在应该会倒在那了。”

“不客气。”

“我刚刚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点意外老人眼睛这么毒,但也点头:“是。”

“后面还有很多?”

“最近剪辑完了会陆续放出来。”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郭儒森的故事,把我这个钢铁心肠看哭了。”温阿姨拍拍梁暮扶着她的那只手都手背。两个人一路到巷口,对面马路停着的那辆普通商务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路小跑过马路,搀住老人的手。

顺道瞄了气质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这是谁?”

“一个赔钱的导演。”

温阿姨说完随孙女走了,再见都没跟梁暮说。

这真是个怪人。

梁暮回到书店,发现张晨星出门了。他从巷口回来并没看到她,应该是从河边走了。电脑上贴着一张便条:“我和周茉去养老院。”

张晨星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马爷爷在她书店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填上枯枝,他用火点燃了,把一条用木棍串好的鱼架上去烤。

她问马爷爷在做什么。

马爷爷说他要烧点鱼去下面。

她心中惶恐,势必要在这一天见到老人。

两个老人在熬冬。

马爷爷有一点咳嗽,张晨星和周茉到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烧水喝。见到她们当然开心,但也责怪她们,不想让她们总是这样来回跑。

张晨星没跟马爷爷说她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看养老院,隔两天就有老人离世。”

张晨星点点头,把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都是马爷爷想吃的东西。养老院的老人统一吃饭,马爷爷马奶奶很难吃到他们自己喜欢的吃食。周茉把马奶奶从房间里扶出来,找个有阳光的玻璃窗前晒太阳。

“你们俩别总来养老院,这又不是好地方。”马奶奶说,心疼孩子们那么忙,还要跑来跑去。

“这怎么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来呢!”周茉嬉笑着,拿过梳子给马奶奶通头发。

“南风叔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广州吗?”周茉问。

提起马南风,两个老人都不讲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都没错。

“改建的事怎么样了?”马爷爷问。

“说是聘请了楚源所在的团队做改建顾问,还公示着呢,现在也没进展。”说到改建周茉意见很大:“那天听我妈说,好像是要把围墙都拆了,然后盖一个高级大酒店,像园林一样的。”

“都不用过生活了,以后提到古镇,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还想再骂几句什么,看到马爷爷的眼神,就收了口。

张晨星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帮马奶奶纫针。

老人平素喜欢做一点针线活,但眼神不好,穿针眼太难。张晨星每次来,都要穿十几个针眼,然后把穿好的针眼和线挂成一排,马奶奶想用的时候自取就好。

马奶奶指着张晨星,小声问周茉:“晨星怎么啦?”

“张晨星受打击了。”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接连几天看到两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去世,换成谁都会走不出来。周茉小声回答马奶奶:“张晨星话少,但她重感情。那个郭儒森奶奶的事,让她快要崩溃了。”

“她可能觉得她妈妈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马奶奶问。

“梁暮每天守着她。但没有用,根本问题没解决。”

马奶奶探了口气,叫张晨星:“晨星,你过来。”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马奶奶面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说,无论谁离开,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马爷爷走了,那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人间遭罪了。知道吗?别难过。”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日子总得过,何况你还有梁暮、周茉,你们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吗?”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后面跟着楚源爸妈?”

几个人向外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两个老人身后。

“是楚源哥!”周茉说:“楚源哥变成这样了!这么…”周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来,当年的楚源是标准的南方少年,干净温柔。现在他不温柔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劲头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

“楚源爸妈说是来看我们,没想到把楚源带来了。”马爷爷说。

“我先走了,马爷爷。”张晨星不想跟楚源打照面,她不喜欢社交,尤其不喜欢所谓故人重逢而装出的惊喜。

“来不及了。”周茉说:“进来了。”

这跟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重聚不太一样。

张晨星跟楚源爸妈打过招呼就低头收拾她的背包。这一天她穿着一件破旧而干净的薄羽绒服,因为担心修书损毁衣袖,在上面套了一副套袖。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

别人在寒暄。

周茉这些年跟楚源偶有联系,每年过生日楚源还会送礼物给她,所以两个人见面并不疏离,叙旧也并不尴尬。

楚源偶尔看一眼张晨星,在她背好包要走的时候突然出声唤她:“张晨星。”

张晨星看都没看他,抬腿向外走。楚源看着她背影良久,拔腿跟了上午。周茉跟在他身后,也追了出去。

“张晨星!”楚源又叫了一声,加快脚步上前扯住她胳膊。周茉忙上前扯楚源胳膊:“楚源哥我跟你说啊,张晨星结婚了,你不能拉她胳膊。不礼貌!”

楚源听到结婚二字,愣了一愣:“你结婚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结婚要跟你汇报吗?”张晨星想用力甩开楚源的手,但他纹丝不动,掌心用力,抓的张晨星细细的胳膊生疼,像要被捏断了一样。

“冷静啊!都冷静!”周茉说:“楚源哥你放手先!”

张晨星看了楚源一眼,那只未被抓住的手准备伸进包里摸出一把剪刀扎他一顿,却听到院门有人喊了一句:“干什么呢!”

梁暮冲上来照着楚源的腿踢了一脚,楚源闪向一边,不得不放开张晨星。周茉看到梁暮眼里的怒火像要烧死人,心想:误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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