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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姑娘别哭
  • 类型:穿越重生
  • 更新时间:2024-04-08 09:40:18
  • 章节字数:170162字

第43章 3181天

梁暮把张晨星拉到自己身后, 怒问楚源:“你他妈哪位啊?”

周茉的眼睛立马亮了。之前总是跟梁暮拌嘴,有时觉得他讨厌,但撒泼骂人倒是第一次见。她有点想看热闹, 往后退了一步。

“张晨星你嫁这么号人?”楚源不肯相信张晨星嫁给一个莽夫, 上来就要动手。张晨星却眉头一皱,终于准备说楚源几句。梁暮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给我好好说话!你拉着我老婆干什么?”他气人的功力开始发挥作用:“你自己没有吗?”

“嫁哪么号人管你屁事。”

“结婚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哪根葱?”

“你那什么表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

楚源被梁暮激怒了,把大衣脱了上前要跟梁暮干一架, 被闻声出来的老人们拉住。梁暮嘴还不闲着,一边拉着张晨星向外走一边说:“我也不稀罕跟你打架, 弱鸡子一样!”

一表人材的楚源在他口中成了弱鸡子,都走到门口了还要回头骂:“散德行!”

周茉强忍着不笑跟在他们身后, 梁暮有时挺幼稚的, 要说真打架他肯定不发怵,但他八成也猜到了楚源跟她们是旧相识,多少是收敛了脾气。又觉得生气,就要在嘴上找补。

一个挺可爱的幼稚鬼。平常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除了醉酒后起来刮胡子那次。

出了养老院上了车,梁暮坐在驾驶座上仰着下巴斜了张晨星一眼:“那孙子谁啊?”

“楚源。”

“楚源是谁?”

“你们北京人是不是叫发小?”周茉从座椅中间探过头来:“是不是?”

“不是发小。”张晨星说:“认识而已。”

“认识而已他拉你胳膊?听说你结婚了那表情好像我娶了他媳妇儿。”梁暮想起这个就生气, 他一向讨厌不好好说话上来就跟女性拉扯的男人, 说到这更生气, 骂了一句:“看他那操行!”

“什么意思?”周茉不懂这句脏话, 问他。

“自己查!”

梁暮看了不说话的张晨星一眼, 发动引擎, 不再提这件事。周茉在后面觉得遗憾,总以为梁暮该吃些惊天大醋, 好好闹一闹, 或者刨根问底一番, 但他却一句多余的没说。

有意思。

回到书店,趁张晨星去杂货店的功夫,逮着梁暮问他:“就过去了?你没跟张晨星生气?”

“别人拉我媳妇我跟我媳妇生气?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我脑子不好使啊?”

“那你也不问清楚?”

“问什么?问张晨星跟那傻逼什么关系吗?不至于,张晨星是我老婆。我不干让我老婆不高兴的事。”梁暮哼了声:“就是这么拎得清!”

“你这反应让我觉得你不爱张晨星。”

“你偶像剧看多了吧?”

梁暮不太理解周茉的脑回路,指指外面:“天黑了,你不回家?”

“我不回。晚上我要跟张晨星出去。”

“去哪?”

“你老婆没告诉你?”周茉总算把刚刚那句脑子不好使还给梁暮了,顿感心情愉悦,哼着歌走了。逗梁暮的,没准备晚上在张晨星家里混。

在杂货店门口碰到张晨星,对她说:“你老公真是个大傻子。”

张晨星点点头:“是。”

周茉觉得张晨星也傻,两个傻子碰到一起了。总觉得这两个傻子之间欠缺那么一点激烈的东西,她说不清。又或许这世上总有人是这样的,感情不浓烈、轻描淡写一样,但禁得起细水长流,或许梁暮和张晨星就是这样的。

周茉不一样,她喜欢“锋利”的感情,她喜欢一个人或者被人喜欢,要有很深刻的剐蹭感,最好在心口留下一道口子,时不时想起来还会觉得酸痛过瘾。就今天这样的场合,换做是周茉,她会觉得男朋友为了她痛扁楚源一顿,那才过瘾。可有时又会羡慕张晨星,拥有梁暮这样“恰到好处”的爱。

到了聚餐地点看到唐光稷竟然又来了。

这人倒挺逗,调到别的支行后时不时回来参与聚餐,好像他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周茉找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跟张晨星抱怨道:“我前夫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助理呢!官不大排场倒不小。”

周茉低头玩手机,看都不看唐光稷。

“钻戒呢?”唐光稷给她发消息。

“你忘了你把钻戒扔了是吧?你脑子不灵光就去看医生,别在我这没完没了地问。”

“我去找了,没有。”

“那关我屁事啊?”

周茉烦死唐光稷,起身到外面透气。听到里面的喧哗声,突然觉得烦躁。站在餐厅外用脚尖踢马路的边缘,一下一下,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还没清净一会儿,又被人拉回去吃饭。

这样的聚餐难免喝酒,推杯换盏之间座位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间,唐光稷坐到周茉旁边。他今天洒了男士香水,带着秋日大地的气息,有那么一点好闻。人又一向干净儒雅,跟别人讲话的时候那张脸真是能拿得出手。

周茉知道他是什么德行,逮着空子就钻,无耻劲头在古城也是能排上一号的。心想唐光稷又来玩征服游戏了,他就是要把他身边的女性都征服了才罢休。新主任提杯的时候,周茉端酒杯,手背不小心擦到唐光稷的,看到他撇撇嘴,好像她故意的一样。

又或者,桌下空间小,移动之间腿不小心碰那么一下,唐光稷也不知道避让。

好不容易吃完饭,走出餐厅,同事顺路的三三两两走了,周茉一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唐光稷的车经过,他从后座上下来,走到她面前:“钻戒呢?”

“问空气去。”

“我就问你。”

周茉鬼使神差一句:“看你那操行!”说完自己噗一声笑了,当玩笑说的。

唐光稷没听懂,问她:“什么意思?”

“自己查去!”周茉撒腿跑上自己叫的车,把唐光稷甩在后面。因为跟梁暮学了一句骂人话并且用在唐光稷身上,心情大好。下车的时候哼着歌,走进清衣巷。

快到书店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匆忙脚步声,就向墙侧靠了靠,让人通行。来人却猛跑几步扯住她将她按到墙上,手拦在她的背和墙之间,气势骇人,在黑夜里恶狠狠说她:“你再骂我一句!”

周茉被唐光稷吓住了,忘记了挣扎。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哆哆嗦嗦在他怀里。她头脑里冒出一个疑问:唐光稷不会打我一顿吧?

唐光稷终于找到周茉的软肋了,原来你怕这个,我以为你不怕地不怕呢!眉头一皱,神情更凶狠:“我钻戒呢!”

“不还我我弄死你!”

“钻戒我真不知道。”

“那你跟我道歉!”

“为什么啊?”

唐光稷的手握住她细细的脖子,大有你不道歉我掐死你的意思。周茉终于回魂了,大喊:“张晨——!”

“星”字还未出口,唇齿间就被唐光稷微微的酒气和身上的大地味道灌满。手依然握着她脖子,迫她仰起头,跟她吻地更深。

院子里整理旧书的张晨星听到动静问梁暮:“有人叫我?”

“对,周茉。”

梁暮现在有一点经验了,在墙内听到外面偶尔濡湿的吻声还有周茉间或小声的、不成句的骂声:“唐光稷你个”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准备趟浑水,还来不及跟张晨星解释,她已经跑了出去。

梁暮在身后追上她,欲握住她开锁的手腕,张晨星动作之快让他瞠目结舌,人已经出去了。

推开门的张晨星抄起一根棍子跑过去打在唐光稷肩膀上,正在激吻的唐光稷闷哼一声,倒在周茉肩头。也不敢回头,怕来人再照他脑袋来那么一下。

周茉却抬起腿踢了他一脚,从他和墙之间跑出来,骂他一句:“活该!”

张晨星这才看清自己打的人是唐光稷,他正捂着命根子蹲在墙边,疼的出了汗。

“你真下手?”抬头看着周茉:“你不用了?”

周茉没想到他竟说这样的诨话,指着他的手指有点发抖:“你有毛病!我用你的干什么!”

“你少用了?”唐光稷缓过来一点,终于直起身来:“卸磨杀驴是吧?”

周茉没想到这人一张白净脸,说的话可是吓人,跳上去捂他嘴,把他那句“你说这是你用过最好用的”捂回去。

这会儿有点冷,梁暮怕张晨星感冒,扯着她手回去,让她远离这场“用不用”的闹剧。锁门的时候看她一眼:“跟你说了不用管,你倒是动作快。”

“你这身手很可以,我算不用担心我出差的时候有人能欺负你了。”

“你要出差?”张晨星问他。

“嗯。我要回一趟北京,然后去一下上海。刚刚萧子鹏紧急跟我确定的行程。”

“哦。”

“我明天一早就走。”

“哦。”

“你别哦了。”梁暮拉住张晨星,额头与她的相抵:“我不喜欢楚源,他看你的眼神好像你们有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你喜欢过他吗?”梁暮问张晨星。

周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张晨星去开门,周茉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张晨星说:“我歇会儿就走,外面太冷了。”

梁暮切了声,回到卧室,把书店留给她们。

“你跟梁暮说楚源的事了?”周茉问张晨星。

“什么事?”

“你们俩,差点结婚的事。”

“是楚源单方面要结。”

“但你没拒绝。”

“那时我需要有一根救命稻草。”

那时她二十一岁,生活一直对她痛下杀手,她多希望有个人能陪着她。楚源辜负了她的信任。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张晨星也不想再提。但她是那时看清楚源的,他不是坏人,也绝对称不上好人。

“那你准备告诉梁暮吗?”

“如果他想知道的话。”

“你总是这么直接。”周茉想了想:“但我给你个建议啊,你得想好怎么表达,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张晨星不太明白周茉的意思,她不知道坦然一段几乎可以说是不算过去的过去,为什么会造成误会。送走周茉回到房间,梁暮已经在收拾行李。刚刚的对话都没再提起,而张晨星看着梁暮装衣服,不知怎么,有点不安。

两个人结婚后还没分开过,这突如其来的出差让他们都有那么一点不太适应。躺回床上的时候梁暮开始叮嘱张晨星:

“要么你别做饭了,去面馆吃面,我怕你忘记关火。”

“我这里还有一千现金,放在抽屉里;银行卡在你的那本书里夹着,密码是结婚日期。”

“泡脚的药包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每天要坚持泡脚。”

“记得涂护手霜、记得好好睡觉、记得…”

张晨星吻住梁暮。

那时楚源看起来痴心一片,对她说要娶她,要爱她一辈子,她从没一刻是真正相信的。楚源说很多漂亮话,但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逼迫她,让她跟他一起离开清衣巷。

而梁暮,他明明会说很多漂亮话,可在她面前却是朴实的。朴实地说话、真切地做事,从不说一句大话,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实现。

“梁暮,你早点回来。”张晨星抱紧他:“太冷了。”

这么冷的冬天,两个人一起熬着。夜晚的梁暮像一个火炉,炙烤着张晨星身体,让她由内而外生出暖意。如果他白天不出门,也会在没人的时候抱着她,为她搓手。

他最心疼她的手,甚至希望她能在冬天放弃工作。可张晨星说:“书籍是人类的一片净土。”

第二天一早梁暮出门,张晨星跟在他身后,坚持要送他到巷口。天还没亮,人一出门就被湿冷的空气慢慢蚀透。梁暮向回推张晨星几次她都拒绝,最后找的借口是:“我去买块豆腐。”

萧子鹏看到薄雾晨曦里小两口一前一后出来,搭眼一看不是很熟的样子,仔细端详,又能察觉到两个人之间丝丝缕缕牵着,竟也有那么一点痴缠。

梁暮从后视镜里看到张晨星的身影越来越小,又回个大头去看。萧子鹏嘲笑他:“出息呢?”

“没了。”

“如果不是你使劲捂着,你的爱要溢出来了。”萧子鹏说。梁暮爱得克制,但你看他,人都消失了,还要回头看。

“祝我们出差顺利。”

这一趟差是因为《清衣巷志》,他们在视频平台上放了一个简单的先导片,精美的画面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吸引到一个大台的注意,主动约他们谈一谈。

谈一谈就谈一谈,梁暮和萧子鹏都没报什么希望,毕竟他们没有跟大台谈的筹码,又不想卖掉它,就真的只能当作“谈一谈”。

“所以梁暮出差了?”周茉帮张晨星打包二手书籍,顺道问她。

“嗯。”

“想他吗?”

“刚走不到五个小时。”

周茉笑了,把刚刚写好的小黑板放出去。今天没有特别书目推荐,今天的黑板上写着全场不打折。

“不打折你还要昭告天下,笑死我了。”周茉觉得张晨星太过憨直,她讨厌别人一直问她能不能打折,因为那需要她不停回答。二手书本来利润空间就小,还要给人解释为什么不打折。

干脆写到黑板上,提前回答问题。

清衣巷的冬天有点破败,周茉放好黑板回头看到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从巷口进来,打头的人正在认真比划介绍,不是楚源是谁?

“楚源来了。”周茉进去对张晨星说:“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不快不是他了。”

张晨星继续低头干她的活,不准备参与进去。但那群人走到书店门口竟然停了下来。张晨星听到楚源说:“这家书店也算百年老店,到现在算是第四代。”

“期间经历过几次关店,但都重开了。”

“书店的几代传人都会修书,是修书匠人。他们也曾义务修复了一些馆藏书籍。”

周茉对张晨星撇撇嘴,对楚源这套话术不认同不反对。但后面人说的话挺讨厌:“可以当作酒店的一部分,当作酒店的卖点,也算有人文情怀。”

“张晨星你闻到外面什么味了吗?”周茉大声问,不等张晨星回答自己先说:“铜臭味!”

楚源听到了走进来,问张晨星:“方便带人参观一下吗?”

“不方便。”

“但你今天没关门,我今天带着一些做文化研究的人,不排除会买你的书。”楚源仿佛忘记了昨天的插曲,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一个旅行团最低消费两千。”周茉伸出两根手指勒索楚源:“楚源哥,别为难我们。”

“没问题。”楚源对周茉笑笑,转身招呼身后的人:“请进吧。”

张晨星坐在那里没动,依旧认真做她的事情。她老僧入定,周茉耳朵却立着。听到两个文化模样的人说:“书店会迎来更强烈的倒闭潮,这样的老书店因为缺乏实用价值,除了贩卖情怀再没有别的用处。”

“这话我不认同。”周茉走到他们面前,拿起一本书:“有人喜欢电子书,也会有人永远喜欢纸质书;有人喜欢发短信,有人喜欢写明信片。不是新的就一定是好的,不是老的就一定要被淘汰。”把张晨星曾经说的话复述给他们:“如果设备没电了,你没法看电子书。但只要有光,你就能拿起它读。”

“没光跟没电一个道理,没光你也不能读书。”那看着像学者的人故意逗周茉。

“但太阳总会升起。”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他们。她沐浴在光里,像游离在尘世以外的人。红肿的手背尤为惹眼,她却并未因此羞愧。

走到楚源面前对他说:“没有两千块钱最低消费,这家书店永远欢迎爱书的人,也接受任何批判。但它永远不会成为酒店的展览,去为别人“表演文化”。你说书店传到现在第四代,也屡次关店,但最后它还在这里。你看起来了解这里,那你知道为什么它还在这里吗?”

“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书之于我们的意义。”

“不送。”

张晨星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西装革履的人,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多年前她随合唱团去到不同的地方表演,那时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慢慢的,那些城市都变得一样。只有一两条所谓的“文化街”告诉你它曾经可能的样子。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觉得她要被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抛弃了。

此刻的她站在书店门口,真的变成一个跟世界没有关系的人了。

那些人走向巷子后面,准备去看那座好看的桥。楚源跟别人说了几句话又折返回来。

面前的张晨星一身风骨,无论二十六岁还是二十岁,她没变过。

“张晨星。”楚源对她说:“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你最大的缺点是狭隘。你从来都是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着急“送客”。无论是从前对我,还是今天对考察团。”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张晨星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不卑不亢:“就是即使别人说了送客,你还要折返回来。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自以为是。”周茉补充道:“楚源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也一直联系。我说话你别生气,你们以为把清衣巷变成一个破酒店就是对的,这就是自以为是。”

“世界就是被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人毁了。”

“我替张晨星说一句:送客!”周茉一张脸因为生气涨红了:“还有,我的好朋友,轮不到你来批判!”

第44章 3185天

眼前的情形像回到多年前, 少时的他们吵架的日子。

那时他们都是小孩子,楚源因为年长几岁,家长总是要他带着她们玩。

她们小时候爱哭, 五六岁的小女孩跟在楚源身后,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哭鼻子。有时楚源也会恶作剧欺负她们,但小孩子不记仇,给两颗糖果就能好。

今天楚源没带糖果, 张晨星和周茉也再不是小孩子。他们终于光明正大撕破脸,这一次, 周茉仍旧站在了张晨星身边。

楚源见惯大场面,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仍旧不习惯。却还在妄图解释:“我是为了清衣巷好。你们看看现在清衣巷还剩几个年轻人?老人在这里等死罢了。贫穷、落后、将死。”

“别说了。”周茉说:“拆了给一笔钱就好了?那笔钱能花几天?你问过巷子里的人吗?他们想不想去新城?”

“大多数人希望拿到钱去新城。”

“不希望的人呢?”

“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历史的规律。”

周茉被楚源气得心梗, 脚一跺:“楚源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好歹在清衣巷长大的!”

“就因为我在这里长大, 才知道什么糟粕不该要。”

“出去。”一直没有讲话的张晨星突然开口,走到书店外,不肯再跟楚源待在一个房间里。

楚源定定看了张晨星半晌,终于走出去。途经她身边的时候停下:“你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你留在清衣巷的人了。但你爱他吗?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想着你自己。我真替你爱人可惜。他看起来很爱你。”楚源看到张晨星面色不变,耸耸肩:“果然。”

“跟你无关。”

楚源走了。

途经书店那扇窗前, 看到黑板上写着“今日不打折”, 就觉得清衣巷永远是清衣巷, 张晨星大概也永远是张晨星了。

心情很复杂, 回到考察团的时候仍旧面带笑意, 饭桌上仍在高谈阔论古城的未来。好像今天的插曲都没发生。

楚源带的这个考察团, 有非遗管理专家、城市发展战略专家、经济学家、建筑设计师、学者,对于一个城市的发展, 大家都有不同看法。但清衣巷这样的地方, 改建成酒店, 这是有极大的先天优势的。清衣巷有可能会成为世界最顶尖的酒店。

这对楚源的诱惑太大了。

张晨星从来都不在乎楚源的抱负。

那时的他跟张晨星聊理想,她沉默不语。如果他继续深问,她就会问他:“意义在哪?”

这一天她和周茉的心情都很糟糕。

她们之前见过另一个古城改建,流程也是这样:贴公示-考察团考察研究-民意征集,然后那座古城从此有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上遍布民宿、餐厅、手工艺人,从前生活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商人,统一接受景区的管理。

张晨星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短浅的,因为这样的变化会让人更有钱,生活更自如。她在这一天怀疑自己,或许她这样的人就该被历史的车轮碾进土里,她不应该阻碍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楚源怎么回事啊?”周茉对张晨星说:“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别提他了。”张晨星对周茉说:“有一句话楚源说的对。我们代表不了别人的意见。但我们也不知道别人的意见是什么。”

“然后呢?”

“我不知道。”

“嗨,不说这个了。”周茉提议张晨星下午关个门,反正冬天客人少,她们完全可以把该寄的书寄了,然后出去走走。

至于去哪儿,都没想好,最后周茉决定拉着张晨星去看电影。

老城区只有两个电影院,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无论哪个,都有些破旧,也不会有特别新潮的排片。但其实很合张晨星的心意,她不太看得进去吵闹的电影。在观影这件事上,她能跟马爷爷保持一致。

城北的电影院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买了张票就抱着爆米花坐在那等着。张晨星轻轻碰了周茉膝盖一下:“唐光稷。”

周茉抬头看去,可不是唐光稷吗?跟着一个酷女孩坐在那说话。女孩挑染了蓝色头发,细长的腿塞进长靴里,一件紧身T恤,黑色大衣搭在椅子上。

“唐光稷可真…”周茉嘿嘿一笑,对张晨星说:“不重要,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那个青梅竹马才叫正主。”

“找钻戒那天那个吗?”

“对。”

“哦。”

张晨星不太懂,如果唐光稷喜欢那个姑娘,那面前这个呢?周茉呢?

“跟唐光稷你就不能认真。”周茉嘿嘿一笑:“他这人,解决需要最好了。”

“还有商铺。”

“对,还有商铺,这个也不错。”周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家剩下的商铺够他挥霍多久。”

两个人在调侃,电影开场的时候站起来进场,终于被唐光稷看见。前一晚张晨星给他当头一棒的痛感又回来了,加上周茉屡屡犯混蛋,这让他不太爱搭理她们。收回眼的时候竟然看到周茉冲他竖中指,然后撒腿跑了。

周茉心情大好,坐在座位上的时候还哼着歌。因为前一晚没太睡好,电影播放十分钟她就扭头睡去。

张晨星把手机调到静音,看到梁暮的消息,他说:“到了。待会儿回家。”

“好的。”

“我妈问我你为什么不来?”

“你没邀请我。”

“哈哈,我说我媳妇忙着创造奇迹。”

张晨星想再回复一条,抬头看到唐光稷走进这个厅,荧幕的灯在他的眼镜上一晃,紧接着就看到窝在那睡死的周茉。

这个场次几乎没人,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周茉旁边,隔着周茉对张晨星说:“周茉刚刚骂我你看到了吗?”

“什么?”张晨星没听清,紧接着看到唐光稷伸出中指,然后指指周茉:“她刚刚对我这样。”

张晨星觉得这是周茉能做出的事,就点头:“骂就骂了。”

唐光稷本来也不太喜欢张晨星,听到这句骂就骂了就觉得这是她能说出的话。她跟周茉真是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从小玩到大。无意跟张晨星争辩,靠回椅背看电影,只是手不老实,趁张晨星不注意,伸到周茉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

睡梦中的周茉以为自己被什么猛兽咬了,一下子惊醒,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光稷。

“你捏我?”

“嗯哼。”唐光稷对她竖中指:“你先这么招我的。”

“然后你就要报复回来?”

“对啊。我又不是由着你捏的软柿子。”

唐光稷报了仇心情大好,起身走出去。周茉缓了半天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对张晨星说:“我马上回来啊。”

“你别打架。”

“我不打架,我找他算账!”

周茉气哼哼跑出去,看到抱着肩膀站在那的唐光稷。他当然不意外她会追出来,轻易算了就不是她了。

“人多,别闹啊。”唐光稷说:“影响不好。你要是想报仇就跟我走。”

“做梦吧你!我才不跟你走。”周茉指着唐光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到没人的地方你就会对我动手动脚,你个坏胚!”

“你真看得起自己。”

唐光稷也不多说,推开那扇对开门,走进影院昏暗的步梯间。周茉探头看一眼,里面空无一人,缩身回去的时候被唐光稷扯进去,捂住她嘴。

另一只手迅速向下,按住刚刚掐她的地方,周茉察觉到按压的疼痛。

两个人在黑暗里角逐,眼神撞到一起,谁也不肯服谁。

“别较劲了周茉。”唐光稷说:“你我都知道彼此怎么回事。晚上来我家,让我看看我下手重不重。”

“轮不到你。”周茉在他掌心下含糊出声:“烦死了。”

唐光稷松开她,切了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电影院,风平浪静。

可他们之间暧昧的感觉辐射到张晨星,让她很不自在,好不容易捱完一场电影,拔腿就走。

周茉小跑跟在她身后,并暗暗决定以后不管多烦唐光稷,都不跟他作对了。可不惹这麻烦了,绕着走就对了。

出了电影院,张晨星突然说:“去吧。”

“什么?”

“去找唐光稷。不丢人。”

“我…”

“刚刚在电影院,我甚至怕你们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张晨星不笨,尽管周茉和唐光稷一直在针锋相对,但他们看到彼此的时候都不对劲。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不说话,别人也会觉得自己多余。

“张晨星!”周茉红着一张脸:“你现在怎么…”

“不是吗?你敢说刚刚你的头脑里没想些乱七八糟的?”张晨星笑了:“走吧,你不是常说“诗酒趁年华”吗?这事也趁年华吧。”

“你光说我,你呢?”

“我趁了。”张晨星淡淡说道:“我还是主导。”

张晨星从没在梁暮面前端着过任何一次,她敢于面对自己的任何想法,并勇于实践。她不觉得这有多丢人,就像她觉得清贫也不是原罪一样。

站在那里看唐光稷把周茉拉扯上车,那四个车轱辘透着急迫,涩响一声扬长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诡异地沉默片刻,还是周茉先开口:“你今天…”

“不是相亲。我们行的大客户。”

“那你…”

“我保证不乱来,我就看看我给你掐成什么样了。”

我放屁。

唐光稷的手细细抚在那根本不算明显的青色上,唇贴上去,手让了位置。说不乱来,唇舌先行,还记着前一天的仇,咬着她脖子说:“来都来了,我试试还好用不好用。”

“好用吗?”

“好用。”

“那你下次换个地方踢。”

周茉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张晨星说她主导,这怎么可能呢?她有点失神,唐光稷狠狠来了那么一下把她撞回了神。

而张晨星,在这样的深夜里想念出差的梁暮。

梁暮是这样一个人,他在的时候不会压迫你,只会慢慢填满每一个空间;而一旦他不在,这空间瞬间就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张晨星竟然不适应。

古城的冬天又冷,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空调开着、热水袋在脚底,但还是会冷。真奇怪,梁暮明明才陪她过了小半个冬天,她就不适应冬天的寒冷了。

梁暮给她发来视频,她坐起来裹着被子接起,接通后梁暮还没说话,程予秋的脸就挤了进来:“我来看看我儿媳妇。”

张晨星一愣,还来不及问好,就听到程予秋开始挑剔。

“空调呢?开空调啊你倒是!省那两个钱干什么?”

“你脸色怎么不好?面膜做起来,你才几岁就想当黄脸婆!”

“你脖子怎么回事?怎么青了?”梁暮听到这句去抢电话,却听程予秋又说一句:“不会是我儿子咬的吧?”

“妈!”

梁暮抢回电话跑回房间把门关上,坐在床上笑。

“你裹那么严实我妈怎么看见的?”

“可能不小心。”

“哦…”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没事啊?这有什么的,都是过来人。”

梁暮快被她搞疯了,索性带上耳机换一个清净。

“我明天完事之后要去看方红年老师。之前他说想看你现在的照片,我可以给他看吗?”

“可以。”张晨星说,想起她跟梁暮结婚那天方老师千里迢迢赶来指挥,心中一暖,就说:“替我向方老师问好。”

“那他一定很开心。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说过。”

两个人都不太适应这种视频的状态,沉默了片刻,梁暮问张晨星:“你今天…想过我吗?”

“想过。”

“什么时候?”

“下午、傍晚,和现在。”

他们是早上分开的,张晨星这样说,好像她想了他一整天。

“那我比你多一点。”梁暮说:“我上午和中午,也很想你。”

“张晨星,等我回去,咱们出去约会吧?”梁暮看到萧子鹏夫妻的相处,就觉得也很想跟张晨星一起约会。

“做什么呢?”

“比如去听一场小小的音乐会?看一场电影?牵手去大学里散步?”

“好。”

“那你等我。”

梁暮的心里有牵挂,在外面待的第一天就很难熬。第二天去看方老师,与病榻上的他说起,还有一点害羞。

方老师看着梁暮,伸手与他握握,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话了。

梁暮很难过。

握着方老师的手久久不再言语,他手上覆着大片的老年斑,还因为输液而手背青紫。而他第一次见方老师是二十多年前,那时的他头发灰白,笑起来有一个酒窝,指着梁暮说:“这个吧,这个我选。”

他们一起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让他们的歌声传得更远。

“没事。”方老师的长子说:“你们方老师总说:人总会老去的,还有你们年轻一代。”

梁暮走的时候方老师已经睡了,他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非常深刻的意识到:属于方老师的时代马上要结束了。

他感觉无比苍凉,给张晨星发消息到:“我给方老师看了你的照片,他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方老师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感觉到了生命在他身上的流逝。”

“属于我们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难过。方红年老师陪伴他二十余年,是他在梁暮心底种下音乐的种子、带他见识更大的世界,也是他,影响着梁暮,要他做一个“不着急”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她不知道她的经验对他是否适用。只是对他说:“我去上海接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在第二天一早,坐上第一班大巴车,去了上海。

他们的青春之歌也在上海唱起过。

他们最后一次告白和分别,也是在上海。

是那个夏夜,他们在去淮海中路的理发店剃光了头发,说以此代替生命。

黄浦江边微微咸湿的味道,张晨星至今记得。当她看到梁暮站在那里等她,就想起那个夏夜,少年的他红着脸,又勇敢又赤诚。

多少年了,梁暮没变。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梁暮,我对你说谎了。那个夏天,在这里,我答应写信给你的答案是—我也喜欢你。”

“很抱歉我的答案迟了这么久。”

在张晨星书架最上面那本书里,夹着梁暮的地址。下一年的她,为了纪念逝去的青春,一个人背着行囊去到梁暮的城市。甚至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如果张晨星这辈子真的爱过一个人,那这个人只能是梁暮,只能是他。

楚源说的不对,她不是因为梁暮愿意留在清衣巷而嫁给他,她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是梁暮。这个道理,张晨星终于想通了。

两个人在那里默默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透,灯光亮起,游人如织。彼此的眼睛如星光一样。

“我只是希望,我们都别辜负这一路的辛苦。”

“无论经历过什么或即将面临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如果有一天你还是需要找一样东西替代你的生命,记得告诉我。”

梁暮拍过的纪录片,每一部都深刻,每一部都有藏于深处的浪漫。他不曾愧对过任何一个作品、没有荒废过任何一天,他的认真就是他最大的浪漫。

张晨星知道。

下一天,张晨星陪梁暮和萧子鹏去见那个大台的领导。

会议室里坐着的老人梁暮和张晨星都见过,是温阿姨。老人好像搞了一个恶作剧一样有点得意,坐在她身边的中年人介绍道:“温老师,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先导片的团队。”

“这位是我们台的艺术顾问,温老师。”

“我再问你一句,你的片子卖不卖?”温阿姨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她俨然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像老胡一眼,只看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可能值钱,但需要时间的沉淀。

“如果是用于盈利,我不卖。”

“那你想怎么样?”温阿姨又问。

“我要在黄金频道、黄金档播出,线上多平台分发推进。”

“不为了赚钱?”

“我想让更多人看到《清衣巷志》。”

这个世界何其大,清衣巷何其渺小,如果有一天它能有机会站在世界面前,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群人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南方老街上这样真切的活着,这比什么都珍贵。

真的。

第45章 3190天

“我大概该明白你的意思。”温阿姨笑了:“古城的几条老街巷面临改建, 清衣巷是改建的重头戏,据说要改建成世界领先的园林酒店。你的《清衣巷志》是一个纪念品,没猜错的话, 是送给你爱人的礼物。”

“是, 也不是。”梁暮说。

温阿姨手一挥:“不重要!我看上的是这个作品,至于它会带来什么影响,随它去。这就跟养育子女一样, 得学会“送别”。”

“不能跟垃圾在一起。”梁暮打断温阿姨:“咱们的育儿理念不一样。”

温阿姨大笑出声:“你才养几个孩子啊?”她笑的时候无比豪爽,与她本身的气质并不相符:“我既然找你, 就代表我想好了。不然我找你干什么?你的条件我知道了,我的条件让台里的人跟你谈。”温阿姨站起来指着张晨星:“你帮我个忙, 跟我来。”

张晨星跟在温阿姨身后, 听到她问:“《花间集》修好了?”

“修好了。”

“我这还有几本书,你帮我看看。”

“好。”

温阿姨停下来打量张晨星许久,笑道:“你跟你爸爸一样、也不一样。”

“您见过我父亲?”

“上一次《花间集》坏了是他帮忙修的。”温阿姨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我家里有很多藏书,为了致谢让他随便挑,他什么都没拿,跟你一样。”温阿姨顿了顿:“所以你们一家修书的, 都没世俗的欲望吗?”

“比如?”

“比如钱?”温阿姨指指会议室方向:“你自己不喜欢钱, 还嫁了一个也不喜欢的。你们都不喜欢钱, 也觉得其他人也不喜欢。你们准备清贫一辈子?”

“我们不清贫。”张晨星说。

温阿姨笑了, 带着她走进她的独立办公室, 看她从桌下抽出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整齐摆放的,是一沓薄薄的书页。最上面几页有撕扯痕迹, 下面那些, 锯齿清楚, 破损程度不一,但几乎可以判定,这本书没有再修的必要了。

张晨星仔细翻看,最终摇了摇头:“抱歉,这本书…是废书。”

“所以才找你。”

“相当于重做一本,没有意义了。”

温阿姨拿过那些书页,一页一页抚过。眉目间满是难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样一个老人身上十分罕见。

“你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做一个修书匠人,你一定很爱你父亲吧?”温阿姨眼睛湿润了:“我也是。我也很爱我的父亲,他离世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这些书。”

张晨星想:我父亲给我留下的全部东西,也是书。

“这本,不是藏书。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温豆儿趣事记》,温豆儿,是我。”是一个深爱女儿的父亲从她出生第一天起记下的她的趣事,是属于温豆儿自己的成长之书。

“我知道了。”张晨星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你开个价吧?”

“不要钱。”

温阿姨擦掉眼角的泪水,拿起纸巾轻轻拭了拭鼻子:“你们小两口,他不卖、你不要钱,你们拿什么过生活?”

“我们赚的钱够过生活。”

张晨星神情坦然,面对温阿姨质疑的目光亦没有退缩。温阿姨摇摇头:“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成为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在我刚刚说出那句话后,会开出天价。”

张晨星认同。

她和梁暮的确不是生意人,也永远不会是。

温阿姨把木匣子推给张晨星:“拜托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本装订好的手写纸:“只是我凭借记忆写下来的,如果有缺失,从这里找;如果找不全,就请你帮我编。”

“好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馆长的意见,去古城图书馆做修复?”

“因为我在书店里也一样。”

“如果书店没了呢?”

“我没想过。”

“他们应该还会谈一段时间,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在电视台一楼的咖啡厅里,坐着很多人。张晨星几乎不太喝咖啡,被温阿姨逼着喝热美式。皱着眉刚喝一口,就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走过来抱住温阿姨肩膀:“您今天怎么来了?”

“我约人谈事。”温阿姨指着张晨星:“我的忘年交张晨星,这是我的孙女钱书林,在台里做制片。”

“你好啊。”钱书林自然地坐在张晨星旁边,指着她的咖啡:“我奶奶逼你喝的吧?”

张晨星点头:“是。”

“那你怎么不反抗?”

“我没想到这么难喝。”

钱书林大笑起来,她笑的模样跟温阿姨很像。

“记得上次扶我过马路的赔钱导演吗?”温阿姨问钱书林:“这位,是那个导演的妻子。”

钱书林听到这句敛起笑意,点点头,身子微微后仰打量张晨星。她只看过梁暮一眼,却对他颇有印象,再看他的妻子,也是一个特别的人。

她眼神直白,令张晨星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避开她的锋芒。

“是不是难过了?”温阿姨笑起来:“那天你见到赔钱导演,可是问了好几句。动过一点邪念吧?”

“嗯哼。”钱书林大方承认:“要是他没结婚,我肯定要扑上去了。是我喜欢的类型。”

“晚了,人家有一个心尖儿尖儿上的人。”

张晨星红着脸听她们二人你来我往讨论梁暮,好像这件事本身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终于咳了一声,提醒她们她还在。

钱书林被张晨星的憨直吸引,手臂揽住她肩膀,她却直觉躲开:“抱歉,我不…”

“我知道,你讨厌陌生人碰触。”钱书林并不觉得尴尬:“刚刚没开玩笑,我之前不知道梁暮结婚了,还多方打听过他。我挺喜欢你老公的。现在不喜欢了,名花有主了人家。”

“我准备喜欢喜欢别人。”钱书林对张晨星眨眼:“我,游戏人间。”

钱书林的热情令张晨星想起王笑笑,她也像她一样对她眨眼:“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可我们刚刚认识。”

“不重要。”

就这几句话,王笑笑就跟她的队友一起,穿过山脊、高强度穿越、经历一日四季和一场凶险的追击,把她安全带回了家。

钱书林并不知道她令张晨星想起另一个朋友,只是以为自己的热情令她不适,于是跟她道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如果我吓到你…”

“不是。”张晨星说:“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你喜欢那个朋友吗?”

“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但我很喜欢她。”

“她知道吗?”

张晨星没有回答。她想王笑笑或许不知道,分开的时候她们都没有说太多话。

回到古城,张晨星给王笑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王笑笑却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揉揉鼻子:“张晨星啊,我看到梁暮你们拍的郭儒森老人系列的内容了,真好。我也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我想把一个队友送回家。”

12年的时候,王笑笑跟一群队友穿越贡嘎,海拔7000米的高峰上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极限暴雪。当时的领队,也是顶尖的登山家为了其他队友,在这场暴雪中失踪,后来他们只找到他的水壶。

王笑笑说起来轻描淡写,好像这件事不重要。她对张晨星说:“在上贡嘎山前我们每个人写了一条遗愿留在客栈,他的那条是:希望把他葬在家门前的小河边。可我们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能说清他究竟来自于哪。”

“你能帮我这个忙吗?”王笑笑问她。

“能。”张晨星说:“梁暮他们应该会去找你。”

“不用,我们去古城找你们。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去。”

“为什么不现在?”

“因为我在为爬珠峰做准备。这么说吧,如果我死了,就一起拍吧!”

“别这么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张晨星把王笑笑的话说给她听:“谢谢你,王笑笑。”

王笑笑想起张晨星的样子,一定无比郑重,就对她说:“江湖儿女,不必挂怀。”

她们玩穿越的这群人,向来不拘小节,天为盖地为庐,一群人在一起,遭遇生死也共同向阳,都不太爱说感谢。只是有时候如果想念谁,一个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什么客套,像今天这样。

张晨星挂断电话对梁暮说:“王笑笑说明年春天,请我们帮她寻找一个人。她要送人回家。”

“好。”

梁暮和萧子鹏正在研究合同。

大台的确不一样,合同很严谨,权益也讲得清楚。梁暮提的要求他们都在合同里标注了,非常有诚意。

“我怎么觉得咱们马上就要飞了似的!”萧子鹏有一点兴奋:“熬出头了?”

“无心插柳。”梁暮回答。

张晨星在他们面前放了一壶热茶两个杯子,又不声不响去研究《温豆儿趣事记》。她甚至有一点沉迷,在这破旧的文稿里,她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即便这是别人的手稿,却又好像是天下的每一个父亲跟女儿的对话,那么有趣生动、那么温暖质朴。

张晨星最为遗憾的是,父亲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言语。而她如果不常回想,头脑里关于父亲的记忆会日渐迷糊,渐渐的,就会忘记他。

张晨星在别人的手稿里寻找自己的童年,又进入不眠不休的忘我状态。萧子鹏触触梁暮肩膀:“你老婆又痴了。”

梁暮满脸自豪:“不痴就不是我老婆了。”

“你也是痴人。”萧子鹏说:“痴人说梦。”

“滚。”

梁暮把萧子鹏赶走,把张晨星从书桌上拉起来,强迫她洗漱泡脚上床把他们两个裹在被子里。梁暮热烘烘的身体在这样的冬天是最好的奖赏,张晨星窝进去,脸贴在他胸前,自言自语:“不冷了。”

“我怎么觉得还是冷呢?”梁暮说着话,手塞进张晨星睡衣里,贴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将她带向自己。梁暮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点不一样了,是在张晨星对他说她当年也喜欢他以后,他多了那么一点硬气。

这样的硬气也体现在这个时刻,他竟然在张晨星叫停以后又接连几十次,把她第二次送上去。也第一次听到了张晨星喑哑的尖叫声,而他咬住她脖颈,弓起的身体不知力竭,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

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席卷了他们,驱散了冬日的潮冷。

周茉下一天休假在书店,手挡在张晨星的书前,坏笑道:“很愉悦啊。”

“什么?”

“昨天晚上,唐光稷送我回来,路过你的书店,听到你们两个打架。我差点进来救你呢,可以啊张晨星。”

张晨星承认昨晚的失态,再也说不出她和梁暮之间是她主导的话来。

“你又去唐光稷那了?”张晨星问:“不是说电影那天最后一次。”

“我倒是不想去,可唐光稷有杀手锏啊。”

“什么?”

周茉学唐光稷伸出手:“看见了吗?这片商铺,我的。我想找人帮我打理一下,收收房租什么的。”又收回手:“这活我接了,赚钱我不会,收钱我在行。数钱比赛我第一,你记得吧?”

“就这个?”

“对啊。”

张晨星打量一眼周茉,看到她神采飞扬,知道她又有了鬼主意:“你当真不喜欢唐光稷?”

“喜欢啊。他好用啊。”

周茉嘻嘻一笑,凑到张晨星耳边,这样那样地说,张晨星很快红了脸,末了周茉拍拍她肩膀:“这才是杀手锏,我一时半会有点沉迷。”

“你…”

张晨星电话响起,她顺手接起,听到对方说:“张晨星女士吗?”

“是。”

“有一个自称认识你母亲的人在我们派出所,我们把资料传给你。”

“什么?”

“我们可能有你母亲的线索了,需要你确认。”

张晨星觉得自己的耳朵响起轰鸣声,定定地看着周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如堕梦中。

2011年,当地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衣着干净朴素,面目清秀,懂很多知识,尤其喜欢看书。但她不会说话,别人跟她讲话,她只会简单的比划。她租了一个房子住进去,几乎不太出门,没有人知道她在家里每天干什么。

去派出所的人是镇上一家面馆的老板,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偶尔会来面馆吃面。她吃面有一点要求,只吃清汤面,让老板淋两滴酱油。

这个女人来自于哪没人知道,她在镇上住了半年,半年后她走了。临走前她向学校捐赠了一百本书,其中有两本是她誊抄的。

“没了吗?”张晨星问。

“没了。”

“她去哪了呢?”

“这个还要继续搜集线索。你需要来这里确认一下吗?”

张晨星喉咙哽住了,过了很久才说:“好,我去一趟。”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梁暮执意跟她一起。

张晨星不想坐飞机,她想坐绿皮火车,像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一样。两个人对坐在窗前,看车窗外的风景由南向北更迭。

张晨星靠在那里,抱着自己的书包。

梁暮在手机上处理《清衣巷志》接下来的工作。

车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看他们一眼,觉得他们似乎有一点关联。直到男人收起手机,拧开水杯盖子递到女人面前,而女人喝了一口,这才知道他们是一路人。互不打扰,彼此关怀。

梁暮将张晨星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轻声说:“张晨星,我觉得这次是真的。”

“没有照片,像每次一样。”

“但形容很具体。”梁暮说。

张晨星目光垂下去,抬起时突如其来的泪意已经消失了。她对梁暮说:“梁暮,你拍我吧。”

“什么?”

“像拍郭儒森一样,拍我。”张晨星顿了顿:“我突然也想记录一下这一路的辛苦。如果我永远找不到她,而她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她能看到。”

张晨星从前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公之于众,可现在,她想直面自己的痛苦。

“别了。”梁暮说:“我…”

梁暮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客观,唯独张晨星不行。他对张晨星带有强烈的情绪和爱意,他怕这会让他的内容失真。又会怕那样的情绪过多地左右受众,引起强烈的情绪风暴。

“让萧子鹏和罗罗来。”张晨星说:“就像拍其他寻亲系列一样,不用害怕,我只是万千他们中的一个。”

“好。”

梁暮给萧子鹏打电话,并把集合点告诉他们,让他们紧急出发。萧子鹏什么都没问,只说:“等着,哥们来了。”

当火车驶进汉中,张晨星觉得好像很多东西具体了起来。在一次次不停奔向的北方,终于要有了答案。又或者再一次回到原点。

生活一直在继续,而她泯然于人海。

但她知道,每一次无果的找寻都在她心里豁开一道伤口,到后来她甚至麻木到察觉不到疼。

妈妈,你在哪呢?

如果你后来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那当你想倾诉的时候,你该与谁诉说呢?如果你从此不穿漂亮的衣服,那盛年的古城阳光投在你身上的光亮,你还记得吗?

张晨星觉得她没有那么恨她了。

第46章 3192天

他们到了汉中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个小镇距离张晨星上一次来的那个不到一百公里。那时她在青旅遇到了唐璐, 她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张晨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是否找到了她的朋友。

派出所在小镇镇中心,里面的民警忙忙碌碌, 给张晨星打电话的那个从外面小跑回来, 身后跟着一个年近五十岁的西北汉子。

“张晨星是吧?”民警问:“这是我们镇上一家面馆的老板,就是他说见过你妈妈。”

“你好,叔叔。”

“我着急回去煮面, 现在跟你说。”老板的普通话不太流利,尽力克制自己的方言:“她长得跟你很像, 个头这么高。”老板比划一下,指指张晨星:“也是很好看。不会说话, 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来着, 她说了两个字,听着像南方人。”

“住在我面馆对面,不太出门,出门一次买一丁点东西够吃一个星期。”

“喜欢小孩,那时在这吃饭,有小孩背诗, 她听着不对, 就跟我要了一支笔, 给那孩子纠正。我们这才知道她有文化的。”

“住了半年多吧, 有一天不知道从哪搞了很多书, 捐给学校了。其中有两本很厚, 是她自己抄的,自己很漂亮。当时学校搞活动, 还摆出来过。镇上的人都知道。”

“走的也突然, 就那么消失了。”

老板说完对张晨星道歉:“对不起啊, 我还得回去煮面。我记得的就这么多了。还是那天有个来找人的,拿出一张照片问我见没见过这个,我才想起来。”

“那个找人的,是一个个子不高、很可爱的姑娘吗?”

“对对。”老板点头:“你亲人租的地方在我面馆对面,我认识房主。但房主一家搬去西安了,你只能打电话问。”

“捐书的学校在哪?”梁暮问。

“镇中心小学。”

“谢谢。”

老板挠挠头:“我得回去了。”

“辛苦您。”

“我们帮你打还是?”民警问张晨星,一般这种,家属更倾向于自己联系。

“我自己打,也辛苦你们了。”张晨星对民警鞠躬。

“为人民服务嘛。”年轻的小民警笑了。

“有一个叫唐璐的人来这里备案过吗?就是刚刚老板说的那个姑娘。”

“备案过啊,来过两三次了,我记得她。”

“我可以要一个她的电话吗?”

分开的时候她们彼此并没有留电话,觉得对方只是一次萍水相逢,不会再见了。但唐璐把张晨星妈妈的照片带在身上,在寻找她朋友的同时,也会帮她询问。

张晨星觉得愧对唐璐。

民警在跟唐璐本人确认后,把她的电话给了张晨星。

“打吧。”梁暮说。

张晨星点点头,走出派出所,主动拨出了唐璐的电话。电话那头有点吵,唐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友好:“谁啊?”

“我是张晨星。”

唐璐安静两秒,兴奋起来:“张晨星!张晨星你问了吗?是你妈妈吗?”

“我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确认。但我想谢谢你,唐璐。”

“谢什么!你还给我治跌打损伤了呢!你现在在那吗?”

“是的。”

“那你等我,我折返回去。到了给你打电话!”

唐璐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兴奋,似乎不亚于她找到自己的朋友。

“唐璐,是我上一次来汉中的时候碰到的人。就是在站台上看到你那次。”张晨星对梁暮解释。

“猜出来了。”梁暮为张晨星系紧帽子,即便群山遮挡寒流,汉中盆地仍旧比南方冷的直观。

“咱们去吃口东西,然后找个地方住下,等萧子鹏和唐璐来集合,好吗?”

“好。”

“那你要不要去吃面条?刚刚那位老板开的那家。”梁暮小心翼翼地问。此时的张晨星像一个玻璃杯,不小心掉在地上就会碎了。

“好。”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想象着母亲曾坐在这里的情景。老板说她喜欢坐靠窗位置,等面的时候微微仰头晒外面的太阳。她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是秋天。老板端上来一碗淋了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她慢慢吃完。

关于母亲走后的时光一点点具体起来,张晨星也坐在这里,甚至在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满头白发了。老板说她12年的时候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我也想要一碗淋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张晨星对老板说。那老板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端上面条的时候对张晨星说:“好几年之前的事了,我怕我记错。”

“谢谢您。”

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口中,喉咙一紧,就有一滴泪落进碗里,面汤发出轻响,漾起涟漪。张晨星很少哭,在她有限的几次崩溃里,几乎都与母亲有关。

这一天也是。

她甚至没有可怜自己,而且在不断的自问中,一点点去心疼母亲。她以为母亲的离开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可当她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又觉得无法释怀。

梁暮送一张纸到她手中,碗里的面再也没法吃下去,可张晨星不喜欢将脆弱示人,哪怕他是梁暮。

“我去买瓶水。”梁暮说完起身出去,站在小镇的街头望着车流发呆。

只有真真切切陪张晨星走过这一次,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那种被希望和绝望交替折磨的痛苦,一次次吞噬着她。梁暮终于知道张晨星是如何点点变成今时今日的她。

两个人沉默着吃过面条,找了镇上一家宾馆住下。到傍晚的时候,唐璐到了。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羽绒服,带着一顶毛绒绒的帽子,一张小脸被风吹红了。见到张晨星笑着跳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张晨星,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唐璐有点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亲近,我去那个网站上看到你发的公告,上面有你的电话,但我也不敢打给你,我怕打扰到你。”

唐璐摘下帽子,头发被压扁到头上她也不在乎,胡乱扒拉几下,这才看到站在那的梁暮:“这位是?”

“我爱人梁暮。”

“你结婚了?”唐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快?”

张晨星点点头。

唐璐奔波了一整天,一定有些辛苦,张晨星指指两张单人床:“你介意跟我睡一起吗?”

“我不介意啊,你老公介意吗?”

“他去另一个房间。”

“那行。”唐璐笑着跟梁暮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

梁暮对唐璐伸出手,礼节性地握了一下:“你们坐会儿,我去前台点几个菜。外面太冷了,别出去了。”

“好啊。”

梁暮走后唐璐脱掉羽绒服,像上一次一样侧靠在床上,顽皮一笑:“这次没白来。”

张晨星坐在她对面,指了指她的脚:“好了吗?”

“这都过多久了啊,再不好我人就可以嗝屁了。”唐璐费劲拉起几层裤子,给张晨星展示她的脚踝。上面有隐隐一道疤,好在不明显。

“找到她了吗?”张晨星问她。

唐璐摇摇头,又笑了:“好在你有了线索。”

“唐璐,谢谢你。”张晨星说。从前她总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浅薄,离开就离开、再见就再见,不必刻意留下联系方式。反正分开之后很难再见了。可即便这样,唐璐仍旧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顺便问一句:“这个人呢?这个人你见过吗?”

“别客气。张晨星。”唐璐趴在枕上:“我累的衣服都不想脱。”

“那就别脱。”张晨星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喝点水。”

“嗯嗯!”唐璐手贴在杯子上又移走,如此往复借以取暖:“你老公可真好看。”唐璐说:“你们两个很般配。”说完这句指着张晨星头发:“现在这个发型好,如果是上一次那个发型,我会以为你们是兄弟。”

张晨星微微笑了。

“那个寻人的系列还在拍吗?”

“在拍。”

“那我也要拍。”

“好。”

唐璐说着说着话睡着了,这样的辛苦张晨星能体会,于是不忍心再吵她,关了灯在床上坐着。也给梁暮发了一条消息:“唐璐睡了,饭拿到你房间,我不饿。”

“猜到了。”梁暮回她:“我刚刚在你门口放了一点水果,还有两个肉夹馍,你们两个饿了可以吃。”

“谢谢。”

“张晨星,你不需要跟你老公说谢谢。”

“哦。”

张晨星拉上窗帘,让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空间。偶尔听到外面有风的声音,如把人带入太虚之境。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看到唐璐坐在那看着她。

“我怕你像上次一样跑了。”唐璐玩笑道。

“今天我要去一趟学校。那个老板说我母亲可能给镇中心小学捐了书,其中有两本是手抄的,我想去辨认一下字体。”

“我陪你去。”唐璐说。

“好。你不着急回去?”

“我辞职了,想给自己安排一个间隔年。”唐璐说:“最近总是觉得辛苦。我才几岁啊,就每天一睁眼就困。吃了饭也困。就想找个地方躺着。”

“准备怎么度过你的间隔年?”

“我想去打工旅行,不如去澳大利亚摘水果吧。”

“那你要注意安全。”

“好。”

当唐璐见识到那些设备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她有想过画面质量那么高的视频是用好设备拍出的,却没想过好到这种程度。

“你老公到底做什么的?”唐璐小声问张晨星。

“他是纪录片导演。”

“拍过什么?”

“他拍的…都不太有名气。最近准备播出的是《清衣巷志》。”

“《清衣巷志》?是那个吗?”唐璐摆出一个甩水袖的姿势:“有个先导片。”

“是的。”

“厉害!”唐璐说:“我和朋友们都看过,太绝了。”

“谢谢。”

张晨星跟远处的梁暮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

镇中心小学并不远,校长听说了张晨星的事,亲自出来接她。直接把张晨星带到图书室,依照捐赠记录找出那些书。

一百本书,在张晨星面前叠了五摞,最上面的,是两本极厚手抄版。

她手抄了《安徒生童话》以及《格林童话》。

张晨星翻到第一页目光就顿住,横平竖直一丝不苟,收笔总是用力,她用这样的字体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也用这样的字体在她童年的衣角上绣上名字。

八年了。

她像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任张晨星在多少个梦里呼唤她的名字,都徒劳无功。

张晨星的手剧烈地颤抖,她用一只手按在另一只手上,没有任何用。终于猛地撤回手,放到桌下。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而她只是看着面前那两本书。

是在无数个夏夜,缠着父亲讲的那两本,是她儿时最爱的童话故事。

经年累月筑起的恨意轰然倒塌,绵绵不绝的痛开始渗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却没有哭。

张晨星哭不出来。

梁暮红着眼将摄像机镜头盖上,率先走到外面去。其他人也默契地退出,把空间留给张晨星自己。

萧子鹏拍拍梁暮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咱们大学时交作业,把人底裤都快拍没了。老师说咱们不体面。那时咱俩多骄傲,觉得咱俩拍的东西最真实最牛逼。”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老师说了那番话后带给我的震撼。”萧子鹏对梁暮竖手指:“我们出来是对的。”

梁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图书室那扇门。他不知道张晨星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又或者她走出来了,但心留在了这里。

“那两本书你们带走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校长说。

梁暮摇摇头:“她不会带走的。”

“哎,这事儿闹的。”校长叹了口气:“那时我问过她,要不要写捐赠者姓名,她在纸上写下“不用”。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走的时候也坚决。”

“可能会去哪呢?”梁暮问校长:“她可留下什么其他线索?”

“没了。”校长摇头。

梁暮点点头,或许这次寻找结束了。至少张晨星知道她的母亲四年前还活着。

他们一直在学校里等到孩子们放学,一群一群孩子向外跑,张晨星终于走出来。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回到宾馆,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到房间,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唐璐坐到张晨星那侧去,两个人并排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天的风景比上次国道的好。”唐璐说:“那天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就记得大车轰隆隆的。”

“但今天有一样东西比那天好。”唐璐试探的握住张晨星的手:“今天,你妈妈给你留下了线索。”

“有了线索,哪怕断掉,那也是第一个圆点,圆点多了就是线,她就在线的另一端,等着你。”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唐璐鼻子一酸,先张晨星一步哭了。多少年了,别人说她傻。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不停寻找。唐璐觉得自己是亏欠的,她始终在怪自己那一次爽约。

“我要放过我自己。从下一次出发开始,我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唐璐说:“我不能再惩罚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你也是,张晨星。”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她们就是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且还像上一次一样,她们希望借一样东西捎走心意,风、月亮、叶子,随便什么都行,请把心意捎给线那头的人,告诉她们:我们在想你。

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快一点、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像从前爱上歌唱一样,爱上了那个少年;我有了一个小家,我们的家虽然清贫,但每天都有饭菜香;爸爸最爱的书店还在开着,而我,每天泡在书里,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修书匠人。

奶奶去世了、马爷爷马奶奶住进了养老院、周茉结婚又离婚了,清衣巷可能要不在了。属于我们从前的记忆,从此就真的只剩记忆了。

张晨星闭上眼睛就是从前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读书。张晨星听《海的女儿》哭了,妈妈说:这个故事真好,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做海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或自由。

尽管这样的勇敢、奉献一直被歌颂。

在回程的火车上,梁暮仍旧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更迭。当火车驶进古城,梁暮轻声说:“到家了,张晨星。”

张晨星点点头,背起书包,跟在梁暮身后,回家。

周茉等在巷口,看到她远远跑上来,把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是她父亲的手炉。张晨星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手炉在朱兰手里。

张晨星有点疑惑地看着周茉,后者嘿嘿一笑:“我跟你说张晨星,恶人自有天收。昨天我下班,路过邮局,看到朱兰。她不知在练习什么功夫,奇奇怪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把这个手炉摔出来了。”

“别人围上去扶她,我趁乱捡起就跑。”

“这么说吧,我读书时跑八百米都没这么认真。”

“现在,物归原主了!”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经过这一次,我涨经验了。我以后每天都在邮局那停留,等朱兰腿脚好了再出来跳舞,很有可能摔出你家别的宝贝来!”

周茉的聒噪令张晨星安心,她久久捧着那个手炉,终于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周茉小声说:“你记得你帮我把我手机从原来那个渣男手里抢回来吗?我今天还你这个人情!”

“抢手机?”梁暮终于出声打断她们,周茉却摆摆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的好朋友张晨星,值得拥有一切!”

周茉看起来兴高采烈,却偷偷看了一眼梁暮,眼底也有哀伤。

“我真希望张晨星的妈妈今天就出现在清衣巷。”周茉偷偷对梁暮说。

第47章 3232天

“人的行为多少会有一些规律。”梁暮对周茉说:“张晨星的妈妈捐了书给当地的镇中心小学, 这个行为应该不是偶发。”

“什么意思?”

“我之前拍过一个人,每年都会在固定地方爬当地最高的山,并从山上带下一根树枝。”

“你觉得张晨星的妈妈会给不同的学校捐书?”

“我觉得可以试试。”

周茉觉得梁暮的切入点有点奇怪, 但又有那么一点道理。只是这件事会很难, 首先并不知道张晨星的妈妈去过哪里,她可能去到全国。

“我们先把陕西的小学摸排一下。”梁暮说。

“陕西的小学?”周茉睁大了眼睛:“你确定?”

“我确定。”

张晨星从外面回来,两个人止住了交谈。

“这个手炉怎么用啊?”周茉拿起手炉仔细看:“朱兰那一下可是摔得不轻, 这手炉竟然没摔破也是命大。”

“现在还不能用。”张晨星说:“朱兰不会用,她那个用法应该没少挨烫。”

“那她活该。”

“是活该。”

张晨星把手炉清理过, 放在一边。从前每到冬天,父亲总会找出这个手炉来放到母亲手中焐着。这个手炉不仅父亲喜欢、母亲也喜欢。

用手炉得有耐心, 还要会用。要提前购置好香碳团, 烧好香灰。每次点手炉前都着实要费一番功夫,把香灰拨弄蓬松、放置烧好的香碳团、用灰轻轻盖上,过十几分钟,热气就散出来,手抱着温热不烫。

这一套功夫,要用上个把小时, 没有耐心的人, 是烧不了好手炉的。

那时冬天母亲抱着这个手炉, 被父亲按在床边坐着, 再去打一盆热水泡脚。父亲总说:“手脚都热了, 人就不冷了。”

张晨星会在一边嚷:“那我呢?我也要!”

“好好好, 爸爸也给你淘一个小手炉。”

张晨星没等到爸爸的小手炉。

“什么样的香碳团好?”梁暮问她:“我去买,买回来你教我点手炉。”

“呦!当我不存在是吧?腻腻歪歪烦不烦啊!”周茉在一旁起哄:“那我也要手炉!”

“让你前夫给你点。”梁暮说:“留着他干什么?”

“我才不给他伺候我的机会呢!”周茉拿过那个手炉把玩, 看到下面竟是刻了三个小字:赠吾妻。感叹出声:“妈呀, 张晨星,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妈一吵架,马爷爷就说让他们学习书店的张家夫妻,恩恩爱爱。看到这三个字,我有点感慨。”

“罢了,我爸妈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们家不管是谁,都注定要在婚姻中吵吵闹闹。”周茉自嘲道。

“你不反省?”梁暮搭着桌边坐下,准备跟周茉讨论下。

“我反省了。”

“结论呢?”

“结论是我得找一个像你一样好拿捏的。”周茉说完这句觉得心情舒畅,对梁暮挤挤眼。

“那你完了。”梁暮说:“大概是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够爱你,所以你拿捏不了任何人。”

“梁暮!”周茉急了,跳起来跟梁暮吵架。

两个人故意营造出热闹氛围,想让张晨星不陷入难过中。作用是有一点的,张晨星起身把他们俩推出去:“你们去外面吵。”

下一天,张晨星带着梁暮去买香碳团。凭着记忆找到当年父亲带她去的那一家,进门后看到那个已经非常苍老的店主。

老人看了张晨星半晌,总觉得这姑娘哪里见过,又说不清,就问她:“哪家的女儿啊?是不是来过啊?”

“清衣巷老书店张家,来过。”张晨星回答他。

听到这句,老人索性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张晨星。果然,像极了父母。

清衣巷张家的事老人略有耳闻。倒不是故意去打探,而是那每年都来买香碳团的人有一年忽然不来了,逮到清衣巷的熟人就问了一句。

“买什么啊?”

老人的店里有香碳团、香灰,还有一些二手手炉。

“我想买四个手炉。”

四个,梁暮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有自己一个,如果能有,可以算作张晨星送他的礼物了。

“买这么多?”

“是。”

老板指着面前的实木柜子:“都在那,自己挑。”

“好的。”

结账的时候梁暮心想:这大概是张晨星这一年最大的一笔开销了。2600元。

却听老板说:“给2000,600不要了。香碳团送你了。”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这钱该怎么给了,她挑的是纯铜手炉,不是作古,而是都有几十上百个年头了。这样的东西放在外面卖个天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拿走。”老板的扇子骨敲敲柜台:“摆着也是摆着,你拿走。只有一点,以后每年的香碳团都要在我这里买。”

“好的。谢谢。”张晨星不太会讲话,老板的善意她接收了,也在心里做了应承。

出了手炉店梁暮喜上眉梢,问她:“这手炉都送谁啊?”

“马爷爷、马奶奶、周茉、婆婆。”

“谁?”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张晨星买了四个手炉他都没有上榜,心理落差是有一点的。

“婆婆。你妈妈。”

“我有时候在外面工作,手很凉。”梁暮将手伸出去:“不信你摸摸,现在就很凉。”

“揣兜。”张晨星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梁暮对此耿耿于怀郁郁寡欢,甚至觉得张晨星女士有点冷血了。给程予秋邮寄手炉的时候梁暮在电话里酸酸地说:“好好用,我都没有。”

“你没有?”

“对,我没有。”

“你没有,证明你得继续努力。再说了,你跟你妈酸什么?你配吗?”

“打住。”

梁暮快要被程予秋说心梗了,哼了一声,挂断电话。

给马爷爷、马奶奶送手炉的时候还要跟马爷爷告状:“张晨星买了四个手炉,没有我的。张晨星真是不把我当她亲老公。”

马爷爷笑了,假装把自己的递给他:“我这个给你?”

“我不要。又不是张晨星给我买的。”

“你就是要我也不给你。”马爷爷抱着点好的手炉,靠向椅背,学北京话来了一句:“舒坦!”故意气梁暮呢。

“奶奶,您的手炉不要用手抱着。”张晨星对马奶奶说,她的手抖不适合抱手炉,张晨星缝了一个小口袋:“您就这样,系在腰前,着热点在这里,肚子就暖了。”

“下次别花钱了晨星。”马奶奶摸摸她脑袋:“奶奶心疼。赚钱多不容易呢,这手炉奶奶也大概知道价格的,你要修好多书才够买这两个手炉。”

“没事,我喜欢。”

“那奶奶也送你一个礼物。”马奶奶拉着张晨星回房间,从行李箱最下方掏出一个首饰盒来,里面有一副玛瑙耳坠子,成色极好:“这个,奶奶送你。”

“奶奶我不要,这个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啊?奶奶戴不上了!”

“我平常也不戴。”

“那可不行,年纪轻轻的,就是要打扮。这一点,你要学你妈妈。”马奶奶拍拍张晨星手,把耳坠装进丝绒口袋,塞进张晨星口袋:“这个,配上奶奶送你那件衣服,会很好看。”

张晨星推脱不得,只得收着。

临走的时候听到护工进来喊:“马爷爷,测血压!”

“我血压又不高。”

“怎么不高啊?药吃了吗?”

两个人彼此看一眼,走出养老院。

梁暮把张晨星送回书店就去了工作室,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张晨星还没睡,伏案临摹《温豆儿趣事记》。这种临摹难度高,要考虑字体、字间距,碰到内容缺失的,还要遣词造句补上去。

去汉中那几天把这件事耽搁了,回来后要拼命赶工。

梁暮没有打扰她,去浴室里先冲澡。

冬天他们的洗澡顺序变了,梁暮会要求先洗,这样浴室里氤氲出热气来,会温暖许多。这时再把张晨星推进去,而他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在被子底下塞上热水袋。

张晨星总觉得是梁暮体热,能帮她驱散冬日寒冷。其实梁暮的心更热。

两个人躺在床上,张晨星突然说:“一个手炉、或者每天帮你刮胡子,你可以选择。”

“因为你外出工作的时候手炉会成为累赘,所以没给你买。”

梁暮竟感到自豪:谁说我媳妇傻来着?谁说我媳妇心里没有我?我媳妇这不是把我放在心里吗?

“我选刮胡子、帮你点手炉。”梁暮抓过张晨星的手,让她手心贴在他脸上冒出的胡茬上,用力蹭了一下:“以后你不帮我刮胡子,我就不刮。然后用这胡子扎你。”

硬胡茬扎在手心刺痒刺痒的,张晨星想抽回手,却被梁暮拉住。

暗夜里胡茬扎在腿内侧,刺痒更胜于掌心,张晨星躲了又躲,却被梁暮狠狠钳制。

“白天各自努力,晚上什么都得一起试试。”梁暮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声闷响,做大事。

渐入佳境。

张晨星想到这个词,他们的婚姻渐入佳境。

第二天梁暮一大早就出门工作,《清衣巷志》播出的相关手续已经提交,他们还需要再校一版;准备对寻亲系列视频进行包装,至少要有一个名字;还有拿到当地小学的列表,每天抽出一个半小时逐个电话。

工作室的人因为去过汉中,大概知道了老板娘的故事,都格外希望她能尽早找到亲人。

梁暮没日没夜地忙,张晨星也没日没夜地忙。

她想多赚点钱去支持寻亲系列的拍摄,让更多人有更多机会传播自己的故事。只有被更多人看见,才有更多机会找到。

这期间楚源来过一次。

那天书店里只有张晨星一个人在,楚源进门后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都没提上次争吵的事,张晨星依旧修她的书,并没跟楚源打招呼。

她垂首伏案的样子像一幅安静的油画,除了那双手,是一双劳动的手。楚源心里竟涌起酸楚,儿时的他们也曾畅想成年的生活,但那时似乎没有这一项,也没有红肿皴裂的手。

“为什么?”楚源问张晨星。

张晨星抬起头看他,不懂他在问什么。

“你明明可以选更好的生活。”楚源说:“这几年我偶尔会想起,那时我爬上墙头叫你出去玩。我们的童年、少年都很快乐,为什么到了今天,就隔得这么远了呢?”

“道不同。”

“不是的张晨星。”楚源摇摇头:“不是。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一定要走相同的道路,但即便是分头扬镳,再见时也不是咱们这样。”

“你是要我签字吗?”张晨星问他。

“什么?”

“听说你们在搞民意调查,同意盖酒店的在上面签字。是不是已经有人签了?”

“你这样看我?”

“不然?”

张晨星指指楚源心口:“你从小就有远大理想,你很厉害,实现了。但你内心深处最不喜欢的是清衣巷,你回来了,要改变清衣巷了。”

“我为什么不喜欢清衣巷?”

“因为它不是你喜欢的大城市。”

楚源哑口无言。

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别说清衣巷了,古城都放不下他。离开时唯一不舍的就是张晨星。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爱恋。

他喜欢那个姑娘,哪怕去大城市读了大学,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他觉得世界上最美的那一个还是在清衣巷。那时他和她穿着薄雾走出小巷,他是奢望过他们能走过一生的。

“这几年其实我曾经梦见过你几次。”楚源说:“听说书店重新开业,我鼓足勇气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我以为,我们一起长大,多少还会有一点情意在。但没想到咱们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我结婚了楚源。”张晨星放下手中的活,认真说道:“你不应该跟一个已经结婚的女性讨论感情,这不道德。”

“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走吧。”张晨星走到门口送课:“我了解你楚源,如果我不赶你走,你会一直说。直到我松动了,然后你拿出那份民意调查请我签字。”

“你把我看成小人?”

张晨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面前,拉开他的公文包,拿出几份民意调查拍在桌子上:“书店、面馆、马爷爷家、周茉家,各一份,对吗?”

“我不签。别人我不管。”张晨星说:“我不会阻止改建,我没有那个能力。但建成酒店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请你离开。”

张晨星退回到门口,身上带着凛然正气。她其实是慢慢想通一些事的,像马爷爷这样的老人,他们需要更好的生活。但她无法接受这里建成酒店,从此抹去一座古城的生活记忆。这样太残忍了,无论是对城市、还是人。

楚源不懂这个道理吗?在江南这样的地方,买座山、买快地,造一些徽派的民居,做一个特别的酒店。这样可行吗?可行。但楚源不愿意。

他追求理想,他要原汁原味,他要把清衣巷变成他的造梦工厂。他要现成的文化和故事、要不费力气就被接受的理解成本。

楚源是理想主义者,但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张晨星不知道她跟楚源还有什么旧要叙,她想对楚源说的话多年前就说完了,那时她说的是:“你去追求你的理想,不用绑架我。”

“如果再见面,就当大家是普通邻居。”

这个小插曲张晨星很快忘了,甚至没跟周茉提起。

再过一些时日,古城拥有一个很难得的好天气。

那天阳光温柔、风也和煦,张晨星坐在书店里被晒得无比温暖。甚至连电话的突然响起都不显突兀。

她接起电话,而对方没有讲话。

张晨星等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妈妈,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后来不能说话了,也知道你给一所学校捐了书。”

“我知道你抄写了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

张晨星好难过啊,以至于泪水落下、声音哽咽而不自知。她并不想在古城的好天气里哭得这样狼狈。她无数次想象母亲抄书的样子,一定很静美。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请你告诉我你的消息,不能说话那就发条消息给我;或者写给你身边的人,让他们读给我听。”

“妈妈,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过去接你,接你回家。”

“妈妈,我不恨你了。”

“一点也不。”

张晨星对着电话哭泣,她哭泣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并未听到电话那头压抑的啜泣声,也并没听到那边几不可闻的轻轻的“晨星”。

张晨星哭了很久,她辜负了古城的好天气,坐在书店里思念母亲。哭了很久又拿起电话打回去,但那个电话再没人接听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梦,梦里的她穿着儿时唱歌的裙子,裙摆是母亲亲手绣的花,很多人围着她,夸赞她,也羡慕她的母亲心灵手巧。

在梦里,她和小伙伴们站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母亲在台下鼓掌。

梦里热闹,下台时她被人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梁暮从后台两步冲过来一把扶住她,而她回头,看到观众席上的母亲慌乱站起,却慢慢消失。

自此再也不见。

像一场告别。

梁暮下午回来取东西,看到张晨星在伏案而睡,轻轻拍拍她:“张晨星。”

张晨星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我做梦了梁暮。”

“我梦到我妈,死了。”

第48章 3247天

梁暮鲜少见到这样脆弱的张晨星, 一个因为一场梦而情绪崩溃的张晨星。

站到张晨星身边,把她拉靠到自己身上:“一场梦而已张晨星,梦都是假的。”

“太真实了。像在跟我告别。”

“不会的。”

梁暮蹲在张晨星身边, 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你看, 这次你哭我没有躲开。”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面对各种情绪。快乐、悲伤、激动、愤怒,这些, 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你也不要觉得尴尬, 张晨星,我们在一起, 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你腿麻吗?”张晨星拉住他衣袖:“你站起来。”

“还真麻了。”梁暮笑了, 揉了揉张晨星头发:“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为什么?”

“今天晚上,《清衣巷志》将播第一集 ,我想邀请你跟我们一起看。”

“你打个电话就好。”

“不。”梁暮摇摇头:“电话不够有仪式感,我需要亲自邀请你,我的张晨星女士。”

“你看,虽然好像我们的日子总是有不如意, 但今天还是有一件好事发生。而这件好事与你我都有关。”

“走。”张晨星站起身, 又被梁暮按下去:“你等会儿。”

“什么?”

梁暮去洗手, 然后拿过已经灭了的手炉, 认认真真为张晨星烧热, 放到她手心:“走。”

开车经过邮局, 在那个小广场上,梁暮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朱兰:“朱兰这一摔, 真是摔得不轻。周茉说得对, 恶人自有天收。”

“朱兰…马爷爷说她年轻时候喜欢我父亲。”

“什么?”梁暮对此有点震惊。

“说那时他们都还没有结婚, 朱兰在米店遇到我父亲,对他一见钟情。”

故事不长。

朱兰多方打听知道了去买米的小伙子是清衣巷老书店的大儿子,就择了个良日上门。那时书店刚从印刷局重新分出来私有,生意很差,所以张家人日子很是清贫。

但朱兰实在是爱慕那修书男子的脾性和美貌,日日来书店,可张晨星父亲不为所动,而是心系同巷那读了很多书的女子。

最后朱兰含恨嫁给了张家老二,也因此对张晨星父母怀恨在心。

“朱兰从前什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的嘴脸,的确是配不上爸爸。”梁暮说道:“她太不知好歹。但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她不喜欢你,还要偷爸爸的手炉。”

“说是还有好多事,但我不清楚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个人驱车到了梁暮办公室,里面竟坐了十几号张晨星熟悉的人,都是清衣巷的街坊们。梁暮甚至费了好大力气把马爷爷、马奶奶接出了疗养院。

一向低调的梁暮搞了一场小型观影会。

周茉端坐在小马扎上挑剔道:“能看出租不起电影了。”

大家哄堂大笑。

梁暮有点抱歉地解释道:“这是送给大家的礼物,我本想租一个观影厅,但是询了一下价位,太贵了。请大家屈尊在此,看完了再请各位主演们吃个饭。”

“什么标准?”

“贵的。”

“那不用,去我面馆,我请。”面馆老板主动提议看完了去他店里吃饭,大家欣然允诺。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温阿姨给梁暮发了条消息,问他:“紧张吗?”

“紧张。”

“别怕,今天收视率肯定不高,毕竟是夹了其他纪录片的塞。但未来怎么样,交给天命呗!”

“好。谢谢。”

梁暮其实是激动的。

这种感觉不亚于考上百里挑一的儿童合唱团、不亚于获得摄影大奖、毕业作品被展览,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难得有这样的瞬间,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台播出。

这种感觉又像临刑,那铡刀还未落,也不知一刀能不能死透。

“快开始了。”马爷爷说:“不知道咱们清衣巷在镜头里什么样?”

“那肯定很美啊!”周茉说:“梁暮虽然人一般,但他有才华啊!”这个时候不忘贬低梁暮一句,大家又笑了。

电视播出第一个画面,又齐齐安静下来。

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清衣巷,镜头从古城的车流开始,在车水马龙中拐进了安静的清衣巷。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铺在巷子里,石板路被染上金黄。跟随自行车一路向前,最终定格在老书店。

《清衣巷志》。

开篇是巷子里面馆的热气、老人在树下读书、阿姨抱着琵琶唱曲、孩子们跑进书店、杂货铺的小东家挥着扇子、姑娘说着吴侬软语。

在一千四百年前,因水灾逃难至古城的人,在高处盖了几处房子避难,文人呼朋引伴有了清衣巷、船人群出群入有了蓑衣巷,千百年来,没变过。

巷子里种的花、种的树、陈列也有讲究。清衣巷的老书店里满是藏书、古董铺子里尽是古人趁手的老物件、面馆里是古城人最爱的那碗浇头;蓑衣巷里的鱼铺每天下午两点的鲜鱼最肥美、雨具店里的雨披和雨鞋外地很难找出仿版,那手作的油纸伞画着孤本的画;良子巷里藏着制衣铺子、小饭庄、酒窖。

镜头闪回、切换、远近得宜,那悠长的嗓音一出,就把人带到魂牵梦绕的江南,雾气氤氲、如诗如画。

大家看得很安静。

这样的风景每天都见,可当在屏幕上看到,又是不一样的观感。清衣巷的根儿在哪里、古城的魂在哪里,第一集 讲透了,他们看痴了。

当看到文化顾问“张晨星”的时候,大家鼓起了掌。署名的事梁暮没跟张晨星商量,《清衣巷志》是张晨星一字一句读给他的,很多文史内容勘误是张晨星做的,包括很多习俗和语言,也是她教练的。

也有其他人在看,此时在邻里群里表达喜欢:

“从此以后别人问咱们家住哪里?清衣巷!”

“清衣巷在哪?电视上看去!”

“真好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也有人觉得可惜:“要拆了呢!”

梁暮安静听着大家的议论,他头脑里想的是:那个落叶的镜头有点失真。别人在庆祝,他已经在反思。或许这就是梁暮。

但无论怎样,这一天大家都很开心,又浩浩荡荡去了清衣巷的面馆。

马爷爷和马奶奶已经很久没回来,刚一进巷子,老人竟激动地抹起了眼泪。周茉在一边也跟着难受,小声劝着:“我们跟南风叔叔说了,如果短时间内不接到广州去,那就跟养老院打好招呼,以后没事儿我们就接你们回巷子里来。”

马爷爷摇摇头:“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老人们想的是:别给孩子们添麻烦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都很烦乱,为了自己这点事来回折腾他们,不值得。

“我们喜欢。”张晨星说:“马爷爷帮我看店的时候,我出门办事也放心。”

等他们进了面馆,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不仅坐满了人,每一张桌上还都摆着两坛黄酒。梁暮在招呼大家坐下,萧子鹏在张罗热酒。小小一家面馆热热闹闹,满是亲切的乡音,这种感觉像几十年前的除夕,老巷的人要聚在一起吃饭。

有人起哄让导演说两句,梁暮就大大方方站起来,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给大家鞠了全躬,这才开始说话。此时的梁暮是一个感性的人,刚刚开口,眼眶就红了。他顿下来平复情绪,手抚过自己心口,是无比的真诚。

“很想感谢诸位,不计酬劳不辞辛苦,跟我们一起完成了《清衣巷志》。谢谢!”梁暮又深深一躬,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清衣巷和古城的未来,没人能说得清:“这是我作为清衣巷女婿,送给大家的礼物。希望大家能狗喜欢。”

梁暮身上没有一点矫揉之气,他的朴实和诚恳感染了大家。不管清衣巷未来如何,这一刻,大家接受了清衣巷这个好女婿。

那天面馆很热闹。是时隔多年后清衣巷的再一次聚会,大家高举酒杯唱起了歌,人和人靠在一起,手臂揽着肩膀,红扑扑的面庞和畅快的笑意。

梁暮的镜头再一次打开,记录这难得的欢畅。他心里激荡着一种类似于歌唱的情绪,那种情绪填满了他,让他觉得幸福。

“兄弟。”萧子鹏揽着他肩膀,对他说:“这些年,值了。你看看这些人,值了。”

“感谢兄弟,不离不弃。”梁暮捣了萧子鹏一拳,两个人目光一碰,又不好意思地挪开,都不太习惯跟彼此深情。但这些年过的每一道坎,都很值得。

“未来别管怎样,哪怕《清衣巷志》也砸了,但我觉得,咱们没砸。”萧子鹏有点喝多了,说话语气也重了:“我觉得咱们,牛!逼!”

梁暮手捂着眼睛笑了,肩膀抖着,过了半天才放下:“出息!这才哪到哪!”又拍拍萧子鹏肩膀:“走,你得跟我一起敬我们顾问一杯。”

“你特么喝茶还好意思敬人。”

“所以拉着你。”

两个人拉了把椅子一左一右坐到张晨星身边,像两个门神。

“干嘛啊你们?”周茉拿马爷爷的拐棍儿拨拉萧子鹏:“离张晨星远点。”

“敬酒呢!”萧子鹏酒杯一端:“辛苦张顾问。”

“你们加我名字没跟我商量。”张晨星说。

“那你问你老公。”萧子鹏把球踢给梁暮。

“实事求是。”梁暮说:“我相信你也支持我实事求是。”

马爷爷笑了:“一起吧。”

“您不能喝!”

马爷爷把杯子一亮:“水也不让喝啊?”梁暮不信,拿过杯子闻了闻,的确是水。大家一起碰了杯,梁暮其实还想跟张晨星说很多,比如他今天又想明白一个道理,夫妻之间不仅相互治愈,相互扶持,还要彼此成就。

梁暮觉得是张晨星成就了他。如果没有张晨星,就不会有《清衣巷志》。但他没说这些话,他知道张晨星不爱听。

那天大家热闹到很晚才散去,一行人高高兴兴,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

《清衣巷志》放归市场,每周一集播出,是好是坏由观众去检验批评,梁暮已经尽力了。于是又一头扎进寻亲节目里,准备把它包装成真正的纪录片。

半个月后的一天,梁暮和萧子鹏在电脑前研究机位,罗罗突然站起来喊道:“老大!爆了!”

“什么?”

“《清衣巷志》爆了!”罗罗拿着手机到他们面前,给他们看。是一个博主对《清衣巷志》进行了二次创作,那条视频有几万条留言。再去搜其他平台,同样有不同程度的二创。

梁暮给温阿姨打去电话,她挂了,给他发了条消息:“在开会。台里预测《清衣巷志》会爆火,要请主创团队来台里分享,这是其一;其二,舆情监测和数据监测早就安排了,很快就给你数。”

“谢谢。”

梁暮仔细看那些留言,呼声最高的观点是:听说这里要改建了,以后没有清衣巷了。老城改建,尤其是这样地方的改建,是不是要兼顾文化的保留和经济的发展?

梁暮认同这个观点,顺手点了赞同。

他突然希望《清衣巷志》能再火一点,火到被社会各方看到关注,或许清衣巷的命运,就此不同了。

那天回家,看到张晨星在灯下为《温豆儿趣事记》做最后的检查,她耗时很久终于搞定了这本书。梁暮从身后抱住她,问她:“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

“我也是。”梁暮下巴搁在张晨星颈窝:“《清衣巷志》火了,我好像找到了创作的意义。”

张晨星认真听着,而后点点头:“恭喜你。”

“同喜。”

“我的张晨星,是我的大英雄。”

梁暮的手臂又紧了紧,两个人在冬夜长久拥抱。

这一年快要结束了,好像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很多事情渐渐变好了。

“我热烈期盼新年。”梁暮说:“像童年时一样。”

梁暮的情绪感染到了张晨星,她点点头:“那就祝我们,好好度过这个年。”

“会的。”

会吗?张晨星不太肯定。

第49章 3280天

即将跟张晨星一起跨过第一个年头, 这让梁暮无比兴奋。他甚至偷偷打电话给程予秋,问她夫妻两个第一个年应该怎么过?

程予秋说:“回家过。”

“回哪个家?我不是在家呢吗?”梁暮故意跟程予秋打马虎眼。

“你说呢?”

“北京太远了。我们还有好多事。”

“我就当我养大的儿子喂狗了!”程予秋“哼”一声挂断电话,假装生气。

程予秋倒是能理解年轻人的一些想法和做法, 毕竟她刚结婚的时候也不注意这个。不对, 到现在她也没注意,她依然我行我素。只是过年了儿子不在身边,让她有那么一点惦记, 也觉得日子无趣。

无趣了,看梁晓光就生气, 找了个借口跟他吵了一架,然后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去了古城。到了古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道儿她都熟了, 下了高铁就打车去清衣巷,又一个人拖着行李穿过小巷,凭高超的记忆摸进了老书店。

那书店还是那样,看着破烂干净,满鼻子书纸味。

张晨星正在扫灰。

书架最上层很少有人会碰,日子久了就会积灰, 她每个月要扫一次, 过年前大扫一次。

书店门被推开, 凉风吹进来, 一本书的书页被吹开。

张晨星从梯子向下看, 看到站在门口的程予秋。她把箱子推到一边, 人还没坐到椅子上,挑剔的神情已经在脸上:“这是过年?你们家里这像过年?”

“我说你们年轻人不会过日子, 风俗不会学吗?”

“看看外面, 连个喜庆的颜色都没有。那杂货铺都挂红了!”

连招呼都没好好打, 就进入正题了。

张晨星从梯子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准备挨训。之前跟程予秋相处过几天,知道她的脾气,嘴坏心善。她训你你听着就得了。

“你干嘛啊?我又不欺负你!真是!”程予秋站起来,拍拍张晨星套袖上的灰,看了眼她的手,有那么一点心疼:“好家伙!这灰!”

程予秋捏着鼻子转过身去咳了半天,这才转回来,指尖点了张晨星额头一下:“你算学不会心疼自己了,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女人好时候就那几年,有重活男人干。”叹了口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掂了掂:“看见没?不少钱呢!年三十给你。这几天请两个人帮你收拾,辛苦一年了,还要遭罪。”

“您要在这里过年?”张晨星终于反应过来了,老人要在这里过年。

“怎么?不行?”

“那梁暮爸爸…”

“梁暮爸爸,梁暮爸爸,叫爸!”程予秋故意瞪着眼吓唬张晨星,但张晨星并不怕,反而继续问:“你在这里过年,你老公呢?”

“那糟老头子爱去哪去哪。”

“这不好。”

张晨星皱着眉,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自己在这过年,把他留在家里不好。你应该…”

“把他也叫来?行。”程予秋拦住张晨星的话,替她做了决定。打电话的时候说:我跟你的气还没消呢,但儿媳妇邀请你来过年,就勉强带上你吧!不用谢我,谢你儿媳妇。

张晨星还想解释一下,他们并没准备好怎么过年,也没想过要邀请他们,因为怕过不好老人糟心。但程予秋不许她讲话,对她说:“忙你的!”哼着歌把行李拖到屋后。

张晨星跟过去,问她:“手炉呢?”

“这里!”程予秋从行李箱拿出手炉给张晨星,看她拿回书店。于是跟在她身后看她点手炉。

“这么费功夫?”

“你一次都没用?”

“我不会啊。”程予秋说到这又骂了梁晓光一顿,说他偷懒不给她点手炉。

张晨星安静地听着,只是提醒程予秋别骂太大声,会把香灰吹起来。于是程予秋屏气凝神不敢动。

梁暮拎着两条鱼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程予秋憋着气看张晨星点手炉。

“你怎么来了?”梁暮问程予秋:“我爸呢?”

“你爸明天上午到。”

“你们来玩?”

“孽子!我们来过年!”

“过年?”梁暮把鱼放进厨房又跑过来:“你们来过年不提前打招呼,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指望你们准备?”程予秋指指书店的门:“瞧瞧什么样子!连个灯笼都没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出什么事了呢!今年过年,都听我的。”

梁暮对张晨星抱歉地笑笑,程予秋突然来访让他很被动。

“定酒店了吗?”梁暮问。

“没有啊。”

“河边有一家民宿,桂花香糕那里。”张晨星说:“我去定。”

那家民宿算是古城最老的民宿。

是老人在家闲的无聊,儿子女儿合伙装了出来,哄老人玩。谁是民宿,像是住自己家里。周茉之前帮大学同学定过,后来夸了几次。

“我也去。”程予秋跟上张晨星,挎着她胳膊:“我走走。”

“外面冷。”

“有手炉。”程予秋举一下另一手的手炉,后来索性揣进大衣兜里。对张晨星说:“你别嫌我没打招呼就来,你们年轻人婚后第一个年,我给你们打个样儿。你们要是觉得好,以后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觉得不好,那就随你们以后自己过。”

“我没嫌你烦。”张晨星说:“我甚至有点开心。”

“?”程予秋看着她:“有点开心你倒是笑啊?”

“没到笑的程度。”

“……”

民宿真挺好,干干净净,推开窗就是小桥流水。就连程予秋,挑了半天,也只挑出了床太小的毛病。

晚上都忙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梁暮问张晨星:“你嫌不嫌我妈吵?”

“不嫌。”

“我让他们回去吧?”

“不用。”张晨星拿起笔和纸坐到梁暮身边:“咱们俩列一个过年待办事项。”

“为什么?不是说听她的?”

“不能听她的。”张晨星说:“咱们得过好,她才能放心。”

“哦。”

张晨星依着儿时过年的印象,在纸上写下古城人过年的习俗以及要备的东西。怕自己记错了,还给马爷爷打电话求证。

她是第一次张罗过年。

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算是年的年。

妈妈走后她没过过年。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蒙头大睡。任谁叫门都不开。

周茉一趟一趟翻墙进来看,又翻出去报信。

这么久违的“年”的感觉有点陌生,也令张晨星感到紧张。马奶奶在电话里安慰她:“没事的晨星,过年很好玩的。”

“南风叔叔那天说接你们去广州过年,什么时候呢?”

马奶奶想了想说:“别管我们了,好好跟你公婆过年。他们第一次来。”

张晨星知道了,马南风又晃点老人了。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再牺牲一次老人。梁暮在一边听到几句,就拿过电话:“奶奶,你和马爷爷的家今天我们几个帮您收拾出来,过年回家过。我像上次一样跟养老院申请。”

“别了,你们辛苦了一年…”

“不辛苦。别见外。你们不回来张晨星也不会放心,她不放心,我们这年就没法过好。”梁暮把利害关系讲给老人听,放下电话就去了马爷爷家。

老人去养老院前把钥匙留给他们,他们偶尔回去打扫。但因为久未居住,此时角落结了蜘蛛网,手电照上去丝丝缕缕一片落败。

梁暮找了一把长扫帚,站在椅子上扫屋角的灰。

张晨星进来看到梁暮头巾遮住口鼻,正在辛苦劳作。梁暮最近很忙,有时早上六点就要出门,赶第一班车去上海,回来后又要在工作室忙碌。有一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念叨一句“疼”。张晨星问他哪里疼,梦里的他含糊道“脚疼”。那天他往返于两个城市,参加了两场发布会,又走了很多路,进门的时候是半夜两点。

张晨星当然知道梁暮不是超人,也会辛苦,但他不说,她就不问。只是下一天早早起床,赶在他出门前为他煮一份热粥,再烧上水,然后叫他起床帮他刮胡子。能分担的就默默分担,她的心疼说不出来,但都在行动里。

尽管他这么辛苦,却还是因为要接老人回来过年,片刻不耽误过来打扫。

“梁暮。”

“嗯?”

“你下来。我们明天请两个阿姨来打扫。”这是张晨星第一次主动要求请阿姨,因为梁暮不会让她干,而梁暮太辛苦了。

“你怕我累啊?”梁暮笑着问她:“是吗?”

“是。我怕你累病了,这个年又过不好。”

张晨星想过一个好年。她已经对此有了憧憬,如果梁暮累病了她会难过。

“你下来。”张晨星拉着梁暮裤脚,让他下梯子。

梁暮看出她的想法,眯着眼笑了:“会过好的张晨星。这个年过不好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程予秋女士除夕晚上会因为醉酒闹得鸡犬不宁,然后梁晓光先生离家出走。”

“你们家,这么过年?”

“差不多吧。”梁暮撇撇嘴:“程予秋女士不能喝酒,喝多了能把屋顶掀了。”

张晨星呵呵笑了一声。

梁暮看傻了,捏住她脸:“你再笑一个,快。”

张晨星被梁暮感染,竟真的又笑了声。

笑声轻轻的、温柔的,让人着迷的。

除夕那天,周茉父母去乡下,她不想去接受审判,找了个借口就钻进书店不出去,准备在张晨星家混过这个年。

马爷爷、马奶奶被接了回来,正坐在自己房间晒太阳。梁晓光、程予秋也在他们房间,跟他们学古城话。

这是八年来,过年这天,家里人最多的一次。也是张晨星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年的年。

她一早就起来,跟梁暮一起在马爷爷家里里外外忙活。之前程予秋坚持要备年货,所以他们两天之内买的东西几乎能堆满一间屋子。张晨星有点发愁:“吃不完会浪费的。”

“我给你出个主意,那扇排骨给面馆送去;那两条鱼,给阿来拎去;罗罗他们几个今年留在城里加班,我给他们拎去一部分。剩下的,咱们自己消化。”

“哦。”

张晨星坚持让老人们都休息,年轻人们来干活。

所谓年轻人,不过只有周茉、梁暮、张晨星三人,刚开始洗菜,唐光稷来了。

“你怎么来了?你自己没有家?”周茉不想唐光稷参与进来,想着法子赶他走。

唐光稷却挽起衣袖像没听见一样,加入到梁暮的洗菜队伍里,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周茉哼了声跑到张晨星身边跟她一起腌肉。

张晨星不太会做饭,除夕夜的餐单是马奶奶一道菜一道菜讲给她她记下来的,甚至提前练习了滚汤圆。

“外面有定年夜饭的,做好了送到家里,很省事。”周茉说:“但那样就没有年味了。你好多年没好好过年,今年这个年可要过好。”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你就别跟唐光稷吵架,让我把年过好。”

“行!今天我让着他!”

“这次又为了什么?”

“因为他说他想安稳下来,找个老实人谈恋爱。谁要当那个老实人啊?”

张晨星笑了。唐光稷跟周茉,一个嘴硬、一个嘴坏,两个人每次见面都要吵架。无论怎样,都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认真了。

菜备好以后,张晨星回到书店。

她手机里记了9个未知号码,被她编上了号。她站在书店窗前,晒着晴好的阳光,逐一拨打电话。期间有一个通了,对面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说这是自己刚买的号码。

电话打完了,徒劳无功。

张晨星想,这个年到了这个时间,没有意外发生,已经算是圆满。她不能奢求有奇迹了。她不能太贪心。

除夕夜里,一群人有南有北。

北方人以程予秋为代表,煽动大家举起酒杯不醉不归,南方人派唐光稷出战,酒杯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伴有欢快的笑声。

程予秋在梁晓光的再三阻拦下终于成功站起身,要求讲两句。大家以为是寻常的祝酒辞,比如祝大家身体健康之类,可她第一句话问张晨星:

“孩子,这个年,高兴吗?”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从前避而不谈,不敢问她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体会,更坚强还是更痛苦。程予秋不一样,她找借口来陪孩子们过年,就要知道孩子们是不是高兴。

张晨星点点头:“高兴。”

“幸福吗?”

“幸福。”

“那以后每个年,妈都陪你过。”

张晨星没改过口,她没法叫程予秋妈妈,程予秋也不逼她改口。不逼她改口,却已经自诩是张晨星的妈妈。她才来这几天,清衣巷头至巷尾,都知道张晨星有个爱挑剔的“新妈妈”。

梁暮紧紧握住张晨星的手,坐直身体,准备让程予秋受点委屈,不能强行当别人妈妈。却听到身边人轻声一句:

“好的,妈。”

梁暮没想到这一年除夕,程予秋的醉酒竟然发生在席未过半。听到张晨星这声“妈”,先是狂笑,紧接着大哭。还要求跟张晨星拥抱。

“张晨星不随便…”梁暮想制止,痛哭流涕的程予秋已经走过来抱住张晨星。后者僵直着身体,生疏地拍了拍程予秋的背。

马爷爷、马奶奶互看一眼,目光里满是欣慰和动容。

周茉凑热闹,举起杯:“干妈。”非要认程予秋做干妈。

酒桌上乱了套,大家各聊各的,内容都没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一旦一个人笑,其他人也要笑;程予秋又笑又哭,周茉就跟着她又笑又哭。

最热闹的时候,程予秋突然拿出两个大红包,拍给张晨星和周茉:“你们俩,我的两个女儿,一人一个。我怎么就生了儿子呢?我喜欢女儿的啊!”

马爷爷、马奶奶也要给小辈们红包,非常公允,一人一个,就连唐光稷都有。

守岁的时候,张晨星去找书,梁暮跟在她旁边。在热闹欢场之外问她:“张晨星,这是你喜欢的年吗?”

张晨星转向梁暮,仰头看着他。眼里有流光,唇角带笑:“是的,梁暮。谢谢你。”

张晨星一颗心放下了。

这几年,她越怕坏事发生,坏事越发生。她期待过一个好年,从有期待那天开始,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不是被命运青睐的那一个,她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要付出昂贵的代价。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她十八岁、十九岁最痛苦的那两年从没想过,后来她有了一个家、家人都不太正经、过年吵吵闹闹,站在百米外都能听到。

“张晨星,我很满意这一年的收尾。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却有了好报。”

梁暮在胡说。

张晨星想,再也没有比梁暮更好的人了。他多么温柔,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轻声细语;他多么正直,倾家荡产要保全别人做人的尊严;他多么善良而没有功利心,把那些真实而痛苦的故事拍出来;他多么有才华,把清衣巷推到世人面前。

而这个人,恰好在爱她。

这让她觉得,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第50章 3333天

过了年, 就冬末。

古城开始酝酿春天。

不知是谁在河里放养了很多锦鲤,大片大片的红色从这里到那里,有时停在绿色的水草下, 一团又一团。

周茉和张晨星站在河边, 看着那些锦鲤。

“这不会冻死吧?”

“不知道。”

“这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

游人成群结队,一波一波地过。从河边拐进清衣巷。

张晨星听到导游说:“这个就是大家最想看的纪录片里的清衣巷了。”

“那个纪录片我们每周都守着,还差最后两集了。”游客说。

“那大家可以自己看看, 跟纪录片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想去“老书店”看看。”

周茉推了张晨星一把:“快,开张了。”

“梁暮在。”

“哦对, 他今天没出去。”

梁暮一个人看书店,迎接一批又一批游客。他搞了一副无度数黑框眼镜戴上, 短发上系一条头巾, 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有游客觉得他面熟,但都想不起这是那位参加访谈的独立纪录片导演。

大家进了老书店都自觉保持安静,站在过道里安静的翻书。在纪录片里的第三集 ,讲述了这个老书店的故事。用心翻看的时候,看到一些旧书被修复的痕迹,就觉得手里捧着的是一件很罕见的东西。

“纪录片里看到手和侧影, 店主是个姑娘。”有人问梁暮:“今天不在?”

“她出去了。”

“那你是?”

“她爱人。”

梁暮并不避讳这个,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有人需要帮忙拿高处的书, 他就搬了步梯站上去。又有人要, 索性坐在那, 配合把这个区域的书拿完。

二月末的时候,古城的风已经和煦。张晨星每天要给书店开窗通风, 后门也开着, 于是有了清爽的过堂风。有人好奇, 从后门向小院里看,依稀看到里面住人的屋子干净整洁,窗口放着一盆花。屋里也有书架。

梁暮在《清衣巷志》里说,永远爱书,是读书人的风骨。这会儿大家看了,就觉得那纪录片说得对。于是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纪念,也有人觉得这样的地方如果不在了,那太过可惜。

梁暮一直在招呼大家,忙到傍晚关门后才得以休息。张晨星和周茉去烧香回来,看到靠近门口那排书架的书空了大半都不免惊讶:“书呢!”

“卖了。”

梁暮半瘫在椅子上,对张晨星说:“你该考虑请人了。”

“我请好了。”

“谁?”

“唐璐。”张晨星说:“她要来古城住一段时间,在找工作,我就请她来书店帮忙。其实也不是帮忙,她会画画,想在店里写生。”

“业务真多。”梁暮笑了:“也好,如果新请的人你不认识,恐怕你也不自在,唐璐好。”

“那个帮张晨星找妈妈的唐璐吗?”周茉问。

“对。”梁暮说,接着又问:“唐璐住哪?”

“她说想在河边租一个屋子,每天推开窗看到古桥,就会开心。”

“很会选。”

梁暮难得的一天假期,在忙碌中结束。可他不甘心假期就此度过,拉着张晨星出门陪他看电影。

夜晚的马路终于少了一些人,古城变回那个安静的古城。

“张晨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昨天,我收到古城文旅局的邀请,想让我针对古城的人文和风景做一期分享。对象是古城改建项目团队相关人员。”

“为什么?不是有各种专家学者在参与这个研究?不是说已经定了要做酒店,在夏天的时候就要挨家挨户谈了吗?”

“现在看来,可能不是这样了。《清衣巷志》播出后被社会各界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古城改建能够理性。所以,建成酒店不是唯一方案了。”梁暮认真地说,他需要张晨星给予建议:“我在想,我可以在分享中加入我的思考,比如:这个改建顾问团,能不能请古城的一些百姓加入进来,倾听更多的声音?所谓的改建,能不能保留原有的文化又能改善大家的生活?”

张晨星站定,看着梁暮:“你已经想好了。”

梁暮说:“但我还想听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是支持你。”张晨星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支持你。”

“那我们就冲吧!”梁暮说:“去遇到更多好事。”

“好事不用太多,一两件就够了。”

张晨星想,倒也不需要十足甜的人生,她无法消化、也会怀疑。

书店每天的客人愈发多了起来,随着《清衣巷志》最后一集的播出,古城变成了大家最想去的旅游城市。

面馆老板对此是有些苦恼的。

从前一心一意做一碗面,倒不觉得辛苦。现在好了,不仅要做面,还要接受无数游客的采访。起初老板很耐心,认真回答各种问题,后来每天嗓子冒烟,索性耳朵一闭,装听不见。游客不满意,还要追着问,老板心一横,花了万把块钱,请梁暮给拍个宣传片放在店里循环播放。

如果有人提问,老板就指指电视,让人自己看。电视下面贴着一行小字:老板一心不能二用,回答问题就做不好面了。这倒是好玩,于是游客们认真地坐在那看电视,并经常举起手机拍电视上的浇头方子。

把古城汤面带回家,做古城的浇头,如果有一天想念古城,就自己做一碗。

这么一来,清衣巷就还是原汁原味的清衣巷。

有的爷爷奶奶闲来无事,在自家门口卖起了应季的花、水果、孩子的小玩意儿,就放在一个竹篮里,认人挑拣。他们呢,靠在一把藤椅上休憩,顺便赚点钱。最有趣的是能跟游人聊天,有会讲故事的老人,话头一起,游人就并过去,听那吴侬软语下的古城故事。

清衣巷也成了商业街,却也不是那样的商业街,更自在。人们还是一样生活,只是多了赚钱的消遣,怡然自得,一座慢城。

张晨星书店里的人络绎不绝。

在三月天里她就已经开始觉得热。理发店的爷爷终于从乡下回来,张晨星去剪头发。爷爷捞着那厚厚一把头发说:“剪了啊?”

“剪吧。”

一剪子剪到齐肩,简单修一修,就摘掉围裙:“剪完了。”

“不是从前的短发了。”

“这个发型也好看。”爷爷说。

“好的。”

发梢刮擦在肩膀上,发出沙沙声响,影响张晨星干活。索性就在脑后扎一个小小的尾巴。

她穿一件就衬衫,戴一个旧围裙,坐在桌前整理新淘来的二手书。唐璐支个画架在后门那里给游客画人像。店里买书的人少,看书的人多,在窗前也放了一排椅子供休憩。只是喝的还是只有免费的热茶。

有游客结账时问张晨星:“为什么不卖咖啡哦?”

“我不会做。而且浪费时间。”

张晨星不太会做咖啡,她知道很多大城市的书店变成了综合店,可以喝咖啡吃点心,但张晨星不愿意这样。她指指桌上的书说道:“我需要时间修书。”

“哦!”游客点点头,探头看了看张晨星在修的书,觉得这件事似乎很有趣。有人希望能跟张晨星合影,她慌忙点头:“对不起,我不太喜欢。”

“没关系。”

张晨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社交,干脆请唐璐帮忙收钱,她插上耳机低下头去,安心修书。网上渐渐多了一些老书店老板的侧脸照,相传老板寡言、木讷、只喜欢书。

张晨星对此并不关心,听到周茉给她念那句“老板是个冷面江南美人”的时候,微微一笑。头发落下一缕,轻轻别至耳后。周茉又念:“是个不自知的江南美人”。

张晨星终于抬起头:“你准备把评论都念完?”

“那不是。”周茉说:“我是来请你喝咖啡的。老邮局升级改造结束了,卖咖啡了。”

“我不太习惯喝咖啡。”

“爱你喝茶。听说出了一款叫“烟花三月”的茶,卖爆了。”

张晨星拗不过周茉,被她拉到邮局。

邮局扩建了,从前老旧的窗全拆了,做了两块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散落着椅子。走进去,右边还做邮局业务,而左边,新增了纪念品形象店和茶饮。邮局的位置好,坐在窗前,恰巧能看到古城街道、沿河一角,仄窄的十字路交汇之处,有人在拍纪念照。

周茉点了一杯咖啡,给张晨星要了一杯“烟花三月”,两个人坐在窗边。

“诶?那是不是朱兰?”周茉手指着外面:“卖伞那个。她怎么卖上伞了?不打牌了?不装阔太太了?”

“我不知道。”

朱兰站在摊位前,正在招呼别人买伞。她的伞倒是好看,市面上少有的手绘油纸伞,那上头的画都不雷同。

“是你叔叔画的吧?”

“应该是。”

张晨星年前见过叔叔张路清一次,他偷偷给她送了年糕,怕她不会做,还借用她的小厨房给她做了青菜炒年糕。做完后就走了,没跟张晨星说多余的话。

朱兰看到了张晨星,恨恨瞪她一眼转过身去。

“她瞪你!”周茉一拍桌子要出去跟朱兰干架,张晨星拉住她:“别去,没必要。”

“这个朱兰真的要把日子过坏了。我妈说朱兰年后在牌桌上输了十几万,人家追着屁股后头要。之前的没还清,又添了新债。你叔叔要跟她离婚,说这些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一巴掌,最后闹到了法院。但你叔叔坚持要离,现在还在调节。”

“离了好。”张晨星说。张路清懦弱一辈子,如果能在老年清醒,倒也不算晚。

“我妈也说离了好。”

朱兰的伞卖得不错,如果能好好卖伞,少惹事,张路清倒也能省点心。

两个人回到书店,把咖啡给唐璐,递了两次她都没伸手接,眼神看着那画板呆愣愣的。

“怎么了?”周茉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见她缓过神来。接过咖啡放在一边,对她们说:“我要去一趟汉中。”

“人找到了。”她对张晨星说:“一具尸骨,有一条没有腐烂的项链,是失踪时戴的那一条。需要家属送东西去比对。”唐璐没有哭,只是收拾画板的动作很缓慢,像被什么牵住了线,

她对好朋友思思的印象停留在她们的少女时代,这一别,就天上人间了。思思的父母因为思念成疾,双双病倒在床,没有思念的力气了。

唐璐想放过自己,却又在这一刻责备自己。

“我当年按时赴约就好了。”她反复念叨这一句,背起自己的画板向外走。张晨星在后面跟着她,看她走到后面,从这边到对岸,再从对岸绕回来,一遍又一遍。

多少年在路上,风里雨里没有停息,一直在拼命赶路,这一刻却不敢去了。到了夜晚,唐璐坐在河边,河灯亮起的时候,天上星星也好看。她的啜泣声小小的,顺着河流流向天边。

唐璐走了。

不辞而别。

她开始了她真正的间隔年。

在四月的时候给张晨星发来一条消息,她坐在鲜花遍野的山坡上,周围牛羊成群,面前是她的画架。

“给你寄了我做的鲜花标本,夹在你的书里,卖给有缘人。”

“好。”

唐璐走后张晨星没再找人。她不知道该找谁,她跟人相处有障碍。于是一个人辛劳工作,在下第一场雨那天,决定书店的营业时间提前到每天下午四点。

四点后,只参观,不售卖,她戴上降噪耳机与世隔绝。耳机是梁暮斥巨资购买的,说是适合她这种“爱好孤独”的人。

梁暮的礼物很实用,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又找到了独处的安宁。

到六点,下了班的周茉来找她,两个人会去养老院陪马爷爷、马奶奶说话。

生活平静有序,一切都像古城的河水,缓慢的流淌。而那连绵的阴雨下的天空,一层一层乌云向天边漫溯,宣告雨季的到来。

随着雨季到来的,还有周茉的新恋情。

她号称彻底断绝了跟唐光稷的往来,跟一个可爱的男孩开始往来,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挽着手臂在巷子里说笑,一直到书店门口才松开手。

“张晨星,给你介绍我的男朋友,小鲁。”

“唐光稷呢?”张晨星问周茉。一边的小鲁听到这句问周茉:“唐光稷是谁?”

“我那个死鬼前夫。”周茉并没藏着掖着,却也指指张晨星:“你,你,哎…”

是在说张晨星永远学不会说话,想什么就要说什么。好在小鲁很宽容,对周茉前夫不感兴趣,年轻的男孩只想要痛快的恋爱。

送走小鲁,周茉向他消失的方向指:“怎么样?”

“什么?”

“小鲁怎么样?”

“说不出来。可能是看唐光稷久了顺眼了。”

“别提唐光稷。”

周茉哼了一声:“我真的跟他了断干净了。你看小鲁,多好啊,单纯的男孩。”

“谁单纯?”梁暮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收伞。

“周茉新的男朋友。”

“个子高、魁梧、皮肤黝黑?”梁暮问。

“你怎么知道?”

“刚刚擦肩而过看了一眼。”梁暮说:“巷子口有几个人等他,应该是要去喝酒。”

“年轻人嘛。”周茉说。

“你如果是为了跟唐光稷赌气,大可不必。”梁暮说:“赌到最后你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梁暮不认同周茉和唐光稷这样的闹法,这么久了,还要在“你是不是不认真”、“你敢不敢把你手机里的异性都删掉”、“你怠慢我我就找别人”这样的问题上纠缠,反反复复,让人疲惫。

“我跟你说啊,我没跟唐光稷闹。”周茉嘿嘿一笑:“这次,彻底了断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唐光稷那个青梅竹马我看着真烦。”

“你不是本来也没跟他认真?”梁暮学周茉说话:“东西好用么,就用用,不好用,就找好用的喽!”

“梁暮!”周茉要被梁暮气死了,踢了他一脚跑了。回到自己家里空荡荡的,父母惦记乡下的园子,几乎住在那边了。给小鲁打电话,那边吵吵闹闹,果然要喝酒,还对周茉说:“姐姐,来呀!”

周茉无聊,真的去了。

她还是上学的时候跟前男友一起参加过这样的酒局,吵吵闹闹,一群年轻的男生侃天侃地,好像世界都是他们的。

小鲁喝完酒倒是不粗鲁,但人比清醒时兴奋,捏着周茉的手问:“姐姐,我朋友们人好吗?”

周茉眯眼笑笑,不说话。

偷偷给张晨星发消息:“喝了酒的小鲁跟我那杀千刀的前男友真像。”

“你在哪?”

周茉发来一个定位,梁暮拿起张晨星手机顺手转给唐光稷,对她说:“你别管。让他们俩自己闹去。”

“周茉说他们彻底结束了。”

“我信她个鬼。”

周茉没有等来张晨星,却等来满脸怒气的唐光稷。他站在伞下,脸被伞遮去大半,在饭馆门口指指她:“你给我出来。”

“你跟我女朋友这么说话不礼貌吧?”小鲁靠在椅子上对唐光稷喊,声音很大,在别人看来是可爱,在唐光稷看来是厌恶。

他皱着眉对周茉说:“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出来。”

“注意你的态度!”小鲁含糊骂了一声腾地站起来,气势汹汹朝外走到唐光稷面前,醉酒的人出了一拳,唐光稷躲开,他自己站不稳,摔倒在湿地上,贱起泥点。

“什么烂泥。”唐光稷嘲笑一句,走了。

周茉快要被小鲁气死了。

小鲁的朋友们喝得东一个西一个,小鲁又这副鬼样子,她叹了口气走出去用力扶小鲁,另一只手撑着伞,力气也用不上,狼狈至极。却又听到折返回来的唐光稷说:“怎么着?在我这要求把你供起来,转头给别人当老妈子?”

“关你什么事啊?我喜欢。”周茉嘴硬,心里也觉得丢脸。

“你也就配这样的了。”

“你怎么说话呢?”周茉一生气甩开醉得一塌糊涂的小鲁,他又摔倒在地上。周茉踢他一脚:“你给我起来!别人说你不行!”

唐光稷看着衣服上沾着泥污的周茉,平常见到脏东西先捂眼睛的人这会儿倒不嫌别人脏了。心想果然像别人说的那样,周茉对自己是有所图的,她根本没有一点喜欢他。

唐光稷一下就觉得腻了。

两个人闹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觉得没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就不删她联系方式吗?”唐光稷突然说,“她”指的是周茉介意的那个人:“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有分寸,我没见过比她更有分寸的人了。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无理要求而放弃朋友,我问心无愧。你要求我那么做,你配吗?”

站在拐角的张晨星要向前去跟唐光稷理论,被梁暮一把拉住,他说:

“不破不立。”

第51章 3335天

唐光稷的话的确伤人, 成功激起了周茉的战斗欲。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在地上瘫倒的小鲁说:“看见没?你在我心里连这样的都比不上。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了不起,好像谁都要哄着你。”

“我不喜欢你哄着你干什么啊唐主任?”

“你心里觉得谁好就跟谁好去, 在我这里夸不着, 我跟你什么关系啊?说破天了也就是一个协议婚姻加解决需要。你管得太宽!”

“还有,谁上赶着你似的,还我不配, 谁愿意配你啊?你是品行端正呢还是才华横溢呢,远的不比, 你连梁暮手指甲都赶不上!”

周茉说完了痛快了,费了好大力气把小鲁弄走。伞不好打, 干脆就把伞扔了。却不知她这番话彻底伤到了唐光稷的自尊。

唐光稷看到她衣服头发都湿了, 就抿着嘴捡起她的伞给她撑上。周茉其实一直拿不准唐光稷的态度,但他这样其实很让她苦恼。他还不如转身就走,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时候到头呢?

“唐光稷我跟你说啊,你我都知道咱俩不可能了。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无非就是觉得关上灯合拍。多试几个,总能找到更合拍的。就这样吧!”周茉推开唐光稷为他撑的伞:“我喜欢淋雨。”

纤弱的身体扶着小鲁上了车, 走了。

唐光稷也转身走了。

梁暮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热闹, 来了一句:“挺惨烈。”

“什么?”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

“周茉每次分手都这么惨烈?”

“这不算惨烈。”张晨星说。

“还有更惨的?”

张晨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 就闭紧嘴唇, 任梁暮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个人回到书店, 知道周茉今天肯定会杀回来, 索性没有关门。

但周茉没回来。

张晨星等到半夜一点给她打电话,她接起, 鼻子有点堵:“我在家。”

“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 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二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好不容易要走了,回头看着马爷爷,落了一滴泪。

她说:“走在你前头挺好。”

“她在跟我告别呢,晨星。”

“她走的急,到死都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她在梦里跟我告别呢。”

“我就对她说,那你就等等我吧,我也快了。”

张晨星听马爷爷说着,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疼痛感,只是觉得透不过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结局,仍旧无法接受。

她想人总会变老的,不是每一个老人都像温豆儿阿姨一样,拥有完全自主的老年。

不管这个老人曾经身体多么强健、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她终究要离开的。

张晨星无法接受马奶奶的突然离世。

多少年了,从她有记忆起,马奶奶就在她身边。她就住隔壁,做一手好吃食。四五岁的张晨星没事就跑去马奶奶家,吃她做的饭和糕点。她难过时,马奶奶抱着她;她害怕时,她陪着她。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晨星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离开。她坐在书桌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自言自语一句:又是下雨天。

梁暮坐在那里,从她接电话起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想安慰张晨星,又知道安慰对她来说轻飘飘的。他化成无形的形状,陪她熬过这一天。

他懂得张晨星的难过,所以明白语言的苍白。

到了晚上,张晨星穿上雨衣向外走,梁暮跟出去,跟在她身后。古城的街道湿漉漉的,偶尔会有积水,张晨星也不躲避,一脚踩上去,激起小小的水花。

过年时候的欢声笑语还未尽数散去,人却已经离席了。

那时的快乐有多具体,现在的难过就有多深刻。

古城的雨,要在春天时候下那么久,那么久。

夜太深了,张晨星还不想回家,梁暮终于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祈求她:“张晨星,回家吧。我很冷,我想你也是。”

张晨星看着鞋裤湿了的梁暮,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人。

“对不起,梁暮。我们回家吧。”

梁暮从雨衣下找到她的手,攥住,将自己的热议源源不绝传递给她。他们牵着手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

梁暮帮张晨星脱掉雨衣,把她按在椅子上,拿过毛巾擦她微湿的头发,动作轻轻的。

他脸上的疹子早就消退了,到底是年轻人,生病了就好很快。张晨星的手抚上他的下巴,仰头看着他。

梁暮停下动作,捧着她的脸。

视线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懂。

张晨星觉得自己残忍,梁暮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总是用他来消解她的痛苦。一次次把他从他阳光晴好的天气里拉到阴雨天来。

不停担心她、不停宽慰她、不停拉扯她走出去。

这对梁暮太不公平。

梁暮弯下身去吻她,起初是轻轻的,唇贴着唇,舌尖触一下就分开。直到张晨星咬住他嘴唇,突然动手扯他的皮带,起身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敲打书店的窗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悠长小巷空无一人。

梁暮手掰过她下巴,仰起脸咬住,高低起伏之间呼吸杂乱,渐渐错落了雨声。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好,但奔涌的热意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好,只有在意识混沌那一刻,最接近圆满。她贪恋这种圆满,于是裹挟着梁暮一次又一次,喃喃地祈求他不要结束这个夜晚。

可天总还是要亮的。

天亮以后他们都变回白天那个人,梁暮出门工作,张晨星坐在雨季的江南老书店里,与书为伍。

他们都绝口不提马奶奶的事,都想把痛苦交给时间去治愈。

只是几天后,张晨星突然去打了一副耳洞。

梁暮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耳垂微微肿着,上面带了一副银耳钉。

就上前用指尖触了触:“疼吗?”

“不疼。”

“痒吗?”

“有点。”

张晨星坐在灯下,手边放着一小瓶酒精。梁暮去洗手,坐在桌子上:“过来。”

张晨星微微向前,察觉到梁暮的动作很轻,拔下了耳钉,又用棉签蘸了酒精为她消毒。

“你怎么会这些?”

“高中时班里突然兴起打耳洞,女同学们结伴去打,回来就这么处理。我同桌最狠,一下打了三个,有两个分别在这个位置。”梁暮轻轻捏了两下张晨星耳廓。

“你同桌喜欢你吗?”张晨星问他。

“喜欢过。”

“那时很多人喜欢你吗?”

梁暮轻轻嗯了声:“有几个。”

“那你呢?喜欢过谁吗?”

“喜欢过。”

“那人怎么样?”

“不太好。有时对我很凶。”梁暮说完笑了,张晨星也笑了:“我很糟糕是不是?”

“胡说。”

梁暮捏着张晨星下巴让她微微转过脸去,为她清理另一只耳朵。

“这样你就可以戴上马奶奶送你的首饰了是吗?”梁暮在马奶奶去世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她,他想,这或许是张晨星的纪念方式。

“嗯。”

梁暮双手捧着张晨星的脸,认真地说:“一定很好看。”

张晨星握着他的手,将脸贴在掌心上。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梁暮说。

“梁暮,我今天在河边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我妈妈。”

“我在后面一直追她,但她走得太快了。”

“我还喊她,她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我出现幻觉了。”

梁暮没有说话。

他在工作室里,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今天,有一所乡村小学说的确有人捐过书,跟他形容的一样,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暮想,张晨星的妈妈应该是陷入了某一种执念中,也或许她用一种方式在自救。

这是张晨星妈妈离开她的第九个年头,她说她在河边看到了妈妈。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对她说:“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她。只是这很辛苦,而你可能要经历很多次希望再失望。”

“张晨星我什么都不怕,路再远,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只是怕你被一次次的失望吞噬。”

“我害怕失去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梁暮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对一切都笃定,只有张晨星像天上的云彩,他怕一眨眼,她就飘向别处。张晨星是他唯一的患得患失。

“梁暮,我们去吧,用你的方法。九年了,该结束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梁暮说。

第52章 3375天

梁暮和张晨星再一次出发了。

这一次仍旧奔向北方。

在火车上, 梁暮问她:“在你的记忆中,你父母曾谈论过那里吗?”

“没有。”

“或曾经计划过要去那里?”

“没有。”

这一切都没有。但张晨星的妈妈执着于去往那里,在那里留下若干印记。那不太像偶然为之, 更像是一种有预谋、有计划、有目的的放逐。

“为了找她, 我去过新疆。火车硬座五十多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我的脚肿的鞋脱了再也穿不上了。”

“我还去过最北的地方。那里太冷了,我一个人站在九月末的大雪里, 手被冻得没有知觉。”

“我去过广西,听不懂那里的方言, 理解错了意思,白白走了十几公里。”

“我去过很多地方, 却从没停下看看风景。”

“我没有那样的心境。”

张晨星对梁暮说。

萧子鹏轻轻按了暂停键, 坐在隔过道的位置,去拍窗外的风景。这次他们没有带很多人来,其他人留下处理工作室的其他工作,萧子鹏和梁暮只带了简单的设备。

萧子鹏难得话少,在一边安静坐着,盯着镜头里的风景, 偶尔转头看一眼对坐在车窗边的他们。

一出悲剧。

不知道为什么, 萧子鹏头脑中冒出这四个字来, 让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

让梁暮陪他下车去站台抽烟的时候问他:“你们俩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什么是挺好?”

“我说不清。”梁暮摊摊手:“马奶奶去世后, 张晨星好像哪里变了。她话比从前多了, 看起来比从前热情了, 又好像在拼命留住什么或者拒绝什么,我说不清。”

萧子鹏猛吸了一口烟, 风呛的他咳了一声, 却还是把刚刚“一出悲剧”的念头压下, 没跟梁暮讨论。

“刚刚路过一大片花田,真他妈好看啊!”萧子鹏说:“咱们以后做旅行纪录片吧?”

“不行。”梁暮果断拒绝。

“为什么?你之前不也有过这个念头?”

“做旅行纪录片,要一直在外面。我不放心张晨星。”

“你对她的感情挺病态的你知道吧?”

“认真是病态?”

“认真不是。”萧子鹏指指梁暮心口:“但你这种是病态。我甚至觉得你们俩之前根本不是爱情,你失去自我了。”

“你没事吧?”梁暮眉头皱起,问萧子鹏。

萧子鹏嘿嘿一笑:“我嫉妒你俩天天如胶似漆,离开一天能死似的。”

“这次回去轮到你放假。”

“行。”

这一次他们去了一个小村庄。

到了大城市之后换乘大客车到小县城,在小县城又换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到村口,再从村口徒步进去。

算起来,他们从古城出发,折腾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两天。此时是中午,村里的小学正在午休。操上上有几个孩子在玩。

校长出来迎接他们,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去了图书室。这个学校是这几年新建的小二楼,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一共有六个班级。图书室也是小小的,里面有三排书架。

“她在学校里住了一段时间,帮孩子们热午饭,有时会教他们一点知识。”

“会讲话?”

“会的,但不多,只说必要的几句。”校长细细回忆:“讲话呢有时我们听不懂,她就写下来。临走的时候,带着我去县城采购了一百本书,留下了两本她亲手抄的。这两本。”

校长把《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递给张晨星:“她在上面画了画,孩子们最喜欢这两本。”

“后来她去哪了?”梁暮又问。

“不知道啊。”校长叹口气:“修建这个校舍,她捐了一千块钱。”

“她还有钱捐赠?”萧子鹏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的。她会绣一点东西拿到集市上卖,那手艺我们这里很少见,卖得好。”校长说:“而且她不怎么花钱。”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妈妈又变成了一个跟上一次听说中不一样的人。这时的她听起来更具体,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

他回头看着张晨星,她低头看着手抄书籍上的画。那时月光皎洁,他们家的院子里拉了一根电线,点了一盏灯。在那些闷热闷热的夏夜,她抱着西瓜啃,爸爸妈妈在灯下聊天,又偶尔写字作画。

“校长,我想请教一下,咱们这里不同学校的老师们有没有什么交流群?”梁暮问。

“有的。”校长说:“你提醒我了,我帮你发到群里。县里、市里、省里都会组织学习,我帮你们!”

“谢谢。”

他们临时决定在那所学校住几天。

校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学校里给他们收拾了两个简陋的房间,那里的春天比古城晚,四月的天气里没有光照的地方仍旧很冷。校长担心张晨星冻到,把学校唯一一张电热毯铺到她的床上,甚至折了一支花插在汽水瓶子里。

他那么善良周到,一定也曾这样照顾过张晨星的妈妈,让她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感受过善意。

在他出门的时候张晨星突然对他说:“谢谢。”

“谢什么。”校长挠挠头,笑了。

“谢谢你善待她。”张晨星说。

“你妈妈很幸运。”校长站在门口,看了眼站在教室门口听课的梁暮和萧子鹏:“她很幸运。在她来之前,我们这里的公安刚抓走两个流氓。不然她一个人,难免不会被欺负。”

“那时我们怕出事,我和另一个老师是不允许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万一出事了,良心过不去。”

“谢谢。”

张晨星想,她一个人上路,一定面临很多危险。她害怕过吗?被伤害过吗?后悔过吗?她日复一日抄写的童话故事是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安宁吗?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岁月里,她会孤独吗?她有想过回到古城吗?回到古城,看看那个被她抛弃在人间踽踽独行的女儿,她想过吗?

张晨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

她甚至在深夜闭上眼睛后,看到她和妈妈在学校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她的情绪没有很激动,只是抬头看着月亮说:终于跟妈妈一起看月亮了啊。

而妈妈呢,看着那轮明月久久不言。她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住张晨星的手,指尖摩挲在她因为经年劳作而粗糙的手上,又用力捏着。

“妈妈,我知道人生是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告别,但我还没有长大,因为我还没有学会跟你告别。”

张晨星睡在这张硬板床上,想象母亲在此度过的被人关爱过的日子。时间把她所有的恨意都消磨了。

她感觉到寒冷,裹紧被子,昏昏沉沉,连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都没有感受到。直到梁暮破门而入,把她从一片冰凉的海水里捞出来,放置到岸上。张晨星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累了。”

“你生病了,张晨星。”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粘粘连连,一直到他们回到古城还没有好利索。

梁暮把工作带回书店做,推了出差,每天在她身边盯着她吃药、吃饭、好好睡觉。张晨星很听话,她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无论梁暮说什么她都照做。

她几乎不说话,比他们刚重逢时还要沉默。

梁暮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抛弃了,那种隐隐的痛感开始消磨他的快乐,只要张晨星对他笑笑,他就觉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

是在不久后的一天,乡村学校的校长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有一个老师说见过张晨星的妈妈,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并说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梁暮知道,在张晨星跟人贩子一起穿越的那道山脊背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然后他听到校长说:“你们应该有个心理准备,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好了。她应该是生了病,很重的病。”

梁暮不敢告诉张晨星这些,他怕张晨星崩溃。

他一个人以出差的借口又去了一趟北方,遥远的北方。梁暮去了半个月。

他站在那道山脊上,觉得造化真是弄人,那或许是张晨星离她母亲最近的一次,他们只相隔一百里。一百里而已。

村民给梁暮指了一个新的村庄,他又一个人徒步去那里。那条崎岖的山路,好像一直通到天上。梁暮在那里独行,想象过去三千个多个日夜,张晨星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地方。

梁暮心疼张晨星,也痛恨自己在那些岁月的缺席,虽然他不该为此负责。

张晨星的寻找终于要结束了。

梁暮站在那片树林里,听着风声穿林打叶,最终灌进人耳中,大滴大滴的泪水瞬间被风吹干。他终于打了一个电话,请萧子鹏和周茉一起,带张晨星来一趟。

“这是张晨星最后一次寻找,请你们照顾好她。”

梁暮曾想过要欺骗张晨星,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把答案告诉张晨星,这是她寻找了几千个日夜的答案。

当他看见张晨星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将几样东西放到她手中。东西很少,一支钢笔、一条围巾、一本还没写完的童话书。

而他们身处的那片树林中,孤零零几座坟,其中一座,泥土新鲜,有人采了很多花插在周围。

风停了,鸟雀也无声,所有想说的话就此打住,所有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那日日夜夜的恨和爱从此无处安放。春天,停在了春天消逝的那一天。

张晨星站在那,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豁开她心脏上那块所剩不多的完好的地方,痛不是一下涌入的,而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仍旧没有哭。

嘴无声地裂开两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颓然闭紧,连同她的心门。

火车离开北方,离开张晨星一次次奔向的北方。她坐在窗前,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回头看。她不需要回头看了。

当她重新坐在老书店,戴上手套,翻开眼前的书页,手却开始颤抖。张晨星试了几次都不行。眼前书页上的破损,她无能为力了。

她的某一部分能力,随着妈妈那不曾与她告别的离逝,消失了。

最难过的事情是看到梁暮。

张晨星记得少年梁暮像灿烂的太阳,记得他们重逢时他鲜衣怒马,而那样的梁暮,因为栖居在她身边变得小心翼翼。

在一个深夜里,张晨星邀请梁暮跟她一起“晒月亮”。可那天是阴雨天,天上根本没有月亮。两个人躺在那里,看向窗外。

“梁暮,我们离婚吧。”张晨星缓慢地说:“我想了很久,我们离婚吧。”

梁暮心很疼,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情绪在夜晚被催生出来,而他们现在都不太正常。他强行扯出一抹笑来:“然后呢?你再嫁给别人吗?不行。”

“我想上山,再也不下来了。”张晨星说。

“等天亮再说好吗?”

“天不会亮了。”

永远不会。

第53章 第六千天

雨下了一整夜, 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

在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再讲话。天快亮的时候张晨星翻了个身,看到睁着眼的梁暮。

“梁暮, 你累吗?”张晨星掌心贴在他脸上, 感受他新生的胡茬带来的粗粝的刺痛感。又微微用力,让他侧过身来看着自己。

梁暮明亮的眼睛被涂上一层悲色。张晨星无比自责,她不能自救、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待在梁暮身边, 那会毁了他们的。

“张晨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梁暮握着她的手, 他们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谁也无法温暖谁:“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在结婚后的这些天里, 你爱过我吗?哪怕一秒钟。”

“梁暮, 你看到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也没有能力爱人。但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想努力的。我说我爱过你你一定不会信,但我…”

“别说了,我知道了。”

梁暮多了解张晨星呢, 当她难过的时候, 她想一个人轻装上阵, 而梁暮, 就是她卸下的无用的行李。他只是她平静生活的渡口而已。

“离婚的事, 我们冷静冷静好吗?”梁暮说:“我最近很忙,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

“我帮你刮胡子。”张晨星穿衣下床去烧水。

她站在屋檐下面, 看院子的围墙都湿透了, 坑洼的地面有积水, 雨水落在小小的水坑上,有小小的涟漪。梁暮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雨。明明站在一起,却有一点疏远。

“水开了。今天在这里刮。”张晨星把椅子搬到屋檐下,让梁暮坐上去。冰凉凉的手指触在他下巴上,眼对上他的。梁暮攥着她手腕,拿过剃须刀,语气故作轻松,像小孩发脾气:“不用你给我刮,都要离婚了,还刮什么!”

端着盆走进卫生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梁暮不太认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因为连日失眠,眼底有一抹青色。这不重要,他从前也熬夜、也辛苦,也憔悴过,却从没这样患得患失过。

因为爱一个人而不停的怕她离开,这样的感觉他体会到了。刮胡刀贴在脸上,一失神就刮破了,渗出一点血来,梁暮不去管它,迅速刮完胡子,贴了一张创可贴,饭都没吃就冒雨出门。

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跟张晨星说。

他知道,只要他们开口,张晨星就会问他什么时候去离婚。

步履很快,出了清衣巷长舒一口气,上了车才发现自己忘记拿伞,头发已经湿了。

“落汤鸡啊。”萧子鹏笑他:“你们家一把伞都买不起?”

梁暮没说话,抹了把头发上的水珠。

“怎么了?”萧子鹏见他竟然不还嘴,这倒是有点奇怪:“天塌了?我猜猜啊…”

“走吧,今天活多。”梁暮对张晨星提出离婚的事绝口不提,只是看着窗外的雨,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开口说。

“为什么大半夜给我发消息要上班?不是说要陪着张晨星?”

“别问了。”梁暮制止萧子鹏。

这一天他疯了似地工作,从早到晚,一口东西不吃。其他人工作完了下班走了,他还是窝在工作室里。萧子鹏已经困到睁不开眼,不得不赶他:“你该回家了。”

“我工作没做完。”

“这个片子你再审就是第五次,没必要吧我说!”萧子鹏转过梁暮椅背让他对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你说!”

“张晨星要跟我离婚。她想出家修行。”

一出悲剧。

萧子鹏又想起这四个字,嘴角抽了抽,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对梁暮冻冻下巴:“来,给哥们点上。”

打火机不知被谁调大了,火苗蹿起来,差点点到萧子鹏头发,他“我操”一声闪开,自己先笑了。

“我其实老早就想跟你谈谈。”萧子鹏收敛笑意:“既然今天你主动说了,那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好哥们,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婚呢,我希望你听张晨星的,离了。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离,你这人倔着呢!”

“但兄弟希望你冷静想想,再这么下去,你还是你吗?如果一段婚姻把你变得你不是你,把你身上那点锐气磨光了,那这婚姻成什么东西了?”

梁暮认真听萧子鹏讲话,他听懂了,萧子鹏是想说他在跟张晨星的婚姻中太卑微了。萧子鹏是为他好。

道理梁暮都懂,但他就是不想离开张晨星。他从前有任何勇气去挑战任何困难,但让他离开张晨星,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别人嘲笑他偏执,萧子鹏曾半认真半玩笑问他爱张晨星什么,梁暮无法给出标准答案。这让别人觉得他对张晨星的爱太过飘渺,更像一场怜悯和救赎。但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梁暮从工作室出来,一路走回去。他不想坐车也不想再回家,他想在深夜游荡,他变成了从前的张晨星。

梁暮想放一放、晾一晾,等张晨星痊愈那么一点,或许他就不会是她的负累。

可当他走进家里,家里空空荡荡,张晨星给他留了一张字条:“我上山了。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对不起,梁暮。”

梁暮捏着纸条颓然坐在那里,他终于彻底理解了张晨星被抛弃的感觉。他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肯相信至亲之人会离她而去,所以今时今日她要把这种痛加注在他身上,让他离开,让他独自行走。

梁暮忽然觉得一切都想不通。

他想跟张晨星要答案,就像她想跟她母亲要答案一样。梁暮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他连夜驱车出去,一个人走在深夜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期间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下去,手掌按在石头上,手心热辣,开始流血。在这样的跋涉中,梁暮一步步明白张晨星的坚决。

梁暮憎恨张晨星对他所做的一切,憎恨她对他感情轻飘飘地玩弄,带着无比的恨意在山路上独行,终于满身狼狈站在寺院外。

他在深夜叩响寺门,伫立在寂静的雨夜等待张晨星。并在心里酝酿了无数恶毒的话想伤害张晨星,像她伤害他一样。

可当她站在他面前,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暮从不知道男人也可以那么哭,他自诩的顶天立地钢筋铁骨在这一刻变成了泥塑雕像,在雨夜里颓烂得不堪一击。脸庞混着雨水和泪水,掌心的血被雨水洗掉,又渗出一点来,丝丝渗进他心里。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让他这么痛苦,别人也是如此吗?

“张晨星,我知道你从来都是说话算话。你说要离婚,就一定会离婚。我尊重你的决定。”梁暮哽咽一声,低下头去,因为拼命压抑哭泣而肩膀颤抖。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认识了六千天,在这六千天里,我不曾有一刻愧对过你。”

“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一句恶言、没有任何一句承诺没有实现、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你的事、在跟你结婚后的每一天,全心全意爱着你。我不后悔。”

“我也希望你不后悔曾经嫁给过我。”

梁暮看着张晨星,她也站在雨夜里静静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哪怕在这样的时候,他也希望张晨星不要像他一样,万箭穿心。

他希望张晨星不爱他、不怜悯他,不因为离开他而难过。

他希望她不再去感受任何一种痛苦,她已经很痛苦了。

“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我们去离婚吧。”梁暮对张晨星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握个手吧。”

张晨星的手永远那么凉,哪怕他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她捂热。

“记一次伟大的握手。”梁暮说,然后放开了张晨星的手。

张晨星看着梁暮努力挺直脊背下山的背影,像一个倔强的少年。她知道她伤害了世界上最好的那颗心,可她只能如此了。她掉进了深渊之中,并预感自己再也没办法爬上去了。她不能再消耗梁暮了。

等天亮的那两个小时,张晨星坐在修行起居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森林。想起梁暮临行前的痛苦不堪,低下头去,肩膀抖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她想,从这一天开始,她没有什么牵挂了。

人生如此,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本就不该带走什么东西。所有一切都是负累。

天刚微亮她就下山,在山下找到她车身沾着雨水的车,一路骑着它向古城去。她想早到一点,早点结束这场婚姻。可当她到的时候,梁暮已经站在那里。

手里是一份协议。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配的,梁暮说他要离开古城,什么都不需要带走。张晨星说她要出家,一切都不需要。

“既然这样,那就都无所谓了。”梁暮说:“就按照协议上的办。签字吧。”

就这么结束了一场婚姻。

像梦一样。

出民政局的时候,梁暮把伞递给张晨星:“别上山了。我离开,不会再打扰你,不需要逃避我。”

张晨星接过伞,放进斜挎帆布包里,弯身打开自行车锁的时候,听到梁暮关上车门的声音。

他走了,在后视镜里看到张晨星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双眼。明明还是那座古城,明明还是那条街道,却失去了色彩。到此时此刻,梁暮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张晨星在这里,这里才美丽,还是因为张晨星离开他,这里才颓败。

他知道他该告别了。

来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走的时候满身伤痕。年轻的梁暮觉得疲惫,到工作室卸下自己的行李,把自己关进从前的房间,蒙被睡去。

他没有做梦,不,他没有梦可以做了。不知睡了多久,翻身的时候觉得心口抽痛,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那痛的感觉在深夜格外尖锐,令他无法忍受。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敲响萧子鹏的门,在萧子鹏满脸震惊中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

“哪儿都行。去拍不同的地方,离开这里就行。”

“你不是要在古城实现梦想?”

“关于古城的梦,我做完了。”梁暮说。

心痛转醒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

张晨星要放他一条生路,他留在这里,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张晨星要像从前一样,不依靠任何人,完成自我救赎。如果青灯古佛能够予她安宁,那么他愿亲自送她去修行,而不是强行把她拖回尘世。

这是他爱她最好的方式。

梁暮走的那天驱车去银行看了一眼周茉。

两个人拌嘴那么久,真要分别的时候百感交集。周茉抱着梁暮送她的毛绒玩具,泪眼婆娑:“这就走了?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梁暮对她笑笑:“多去看看张晨星,她剃度后的照片记得发给我。我想看看没有头发的她和短发的她哪个更美。”

“别折磨自己了。”周茉抹了把眼泪:“回去之后,谈恋爱、结婚、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忘了吧!”

“好。再见。”

“再见。”

梁暮走的那天,是晴天,是在古城最温柔的夏天。关于那流转四季发生的故事,被他留在了古城。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夜晚霓虹璀璨,他跟朋友们站在街边谈笑,关于古城的一切再没提起。

而古城那家书店,紧闭门窗,书店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很多人驻足观望,议论即将发生在清衣巷的故事,期盼一个更好的时代。

遥远的山上一声钟鸣,张晨星睁开眼,看到阳光喧闹。

而风轻柔。

第54章 4000天

2018年的冬天, 古城下了一场雪。

不是什么大雪,像从前一样,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潮湿的路面还依稀有雪的痕迹。

寂静的清衣巷尽头传来车轱辘碾压石板路发出的涩响, 这响动很久没有过了。传统文化交流中心的万主任结束了一场活动, 正站在门口吐纳,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薄雾里穿出来。

待近了才发现,那女子长发挽在脑后, 戴一对玛瑙耳饰,穿一件青色棉袍, 斜挎着一个陈旧的帆布包,嗖一下到了他眼前停下。

万主任戴着老花镜的眼跟过去, 看女子停在老书店前, 把车停靠在墙边,而她久久站在门前。

“关门了!关很久了!”万主任对那女子说:“进不去!”

女子却转头对他点点头,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那开锁发出的“咔哒”一声,像清衣巷独有的音律,古旧而厚重。

“你…”这家老书店停业一年多,万主任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它旁边, 做一家空点的邻居, 时间久了, 就觉得有义务帮忙看店。

“是我的。”那女子说:“书店是我的。”

“你得报个名给我, 我要去核实的。”

“张晨星。”

万主任手伸出来指点一下:“你别动啊!我现在打电话核实。”他拿出电话, 张晨星听到他说:不是短头发, 是长头发,束起来。开了书店的门, 说书店是她的。对, 对, 叫张晨星。

万主任挂断电话,对张晨星笑笑:“没问题,是你的书店,怕它被盗了,日夜看着。”他戴着眼镜,因为讲话镜片上有白霜,就拿出手帕去擦,是一个可爱的老人。马爷爷应该是挑了很久,最后把院子租给了他。

“谢谢。”张晨星对他道谢,走进书店。因为长久关店,潮湿的味道和书籍的味道混在一起,像去到了一个旧时光。张晨星有点恍惚,站了很久才适应屋内的昏暗,走到书桌前,将帆布包拿下来放在桌上。

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放着的手炉。看不清花色,这才想起开灯,又是“咔哒”一声,拉了灯绳,书店里有了温和的光。

张晨星径直坐在盖了一层灰的椅子上,搓了搓手,去点手炉。这个过程漫长又细腻,当手炉热起来,她心里也热起来,抱着手炉在书店缓慢穿梭,去看她“沉默的老朋友”。

万主任不放心,又来了两次,站在窗外看了会儿,终于敲了门,站在门口说:“我们要开饭了,来吃一点?”

“好的,谢谢。”

张晨星没有拒绝,这也让万主任惊讶。

“来吧。”

张晨星跟在万主任身后,走进那扇熟悉的门。院内的花都还在,比从前更多了些,即使是在冬天,也有不知名的花在盛放。檐廊阔出来,摆了几张方桌,上面放着一些当天讨论用的纸张。

走进原来马奶奶、马爷爷的卧室,看到里面是一张能容纳十几人坐的木质方桌,桌上摆着很多书,一边空着的地方摆了两菜一汤。

“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万主任问她:“你对这很熟吧?”

“还好。”张晨星坐在桌边,回头看了眼院子:“您住在这里?”

“对,那间屋子。”万主任指了指说道:“今年升级改造完成后这里很适合居住和养老了。”是梁暮从前住的那间。

“真好。”

张晨星认真道这一句,庆幸当时他们都在努力。而她回到清衣巷吃的第一顿饭竟然也是在马爷爷家,这种感觉很奇妙。

张晨星吃过饭向万主任道谢出了交流中心,看到周茉正在她自行车前站着,嘴里念叨着:“这是下山了?”

“周茉。”张晨星唤她一声,看到周茉回过头,先是一愣,而后跑几步到她面前,抱紧她:“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张晨星!”周茉快要哭出来了:“你回来了!我要高兴死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张晨星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热情的拥抱,却还是伸手回抱了她:“我回来了。”

“还上山吗?”周茉从她怀里探出头,看着她:“还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看到藏不住心事的周茉听到这句眼睛里冒出一颗两颗星,脸上绽出一朵花,心就软了软:“明天周末,你要帮我打扫书店吗?”

“当然要!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周茉从张晨星怀里出来:“你等着啊,我去拿被子!我给咱俩做了新被子!我就知道能用上!”

良子巷里那家做被褥的老店,周茉突发奇想要去那里做被子,做一套不够,要做两套。做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张晨星下山,我要给她换一套新的被褥,从头开始。

她做的被褥真舍得放棉花,两个人躺上去,身体还能陷下去一点。被子拉到下巴盖严,露出两颗脑袋,脸对着脸。

“张晨星你变了。”

“什么?”

“你原来才不会跟我脸对脸睡觉。”周茉说:“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是。”

周茉就从被子下拉住她的手:“你回来了,清衣巷又是清衣巷了。”

“张晨星,你的头发真好,黑亮黑亮厚厚一把。”

“但是张晨星,你怎么没长肉啊?山上吃的不好吗?”

张晨星挑拣着回答周茉的问题,再说几句,她睡着了。周茉听到身边人呼吸均匀,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半。

夜才刚刚开始,而张晨星已经入睡。周茉看了她一会儿,指尖绕着她一缕头发,玩够了松开手,也翻身睡去。

第二天五点钟,听到身边有声响,周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张晨星已经端着脸盆出去,她也起身跟出去,看到她烧了水,人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你睡眠规律了张晨星。”周茉揉了揉眼睛:“就一个缺点,起太早…”

“习惯了。你继续睡,别管我。”

“那你呢?”

“我去河边走走,然后去面馆买面。”

“好啊!”

周茉又回到床上睡觉,而张晨星踩着晨露出门,而雾气很重。

这条熟悉的路很长时间没有走过,清晨的河边无比静谧,露水悄无声息打在她的棉袍上,桂花香糕店里已经亮起了灯,穿透薄雾映在河面上。

张晨星闻到淡淡桂花香,这让她不由止住脚步,等待老板开门,买了这一天第一盒香糕。那老板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终于问她:“老书店的张晨星?”

“是我。”

“你去哪里了?书店关门了,经常有人来问。”

“我出去呆了一段时间。”

“回来就好。”

老板打开她的香糕盒,又单独撒了一层桂花:“今天第一盒,要香香的。”

“谢谢老板。”

张晨星拎着香糕在河边走,天微微亮了,晨曦扑在水面上,她的影子是河面唯一一抹素色,是黎明之下最朴素的那个人。

张晨星突然停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歪头,影子也歪头,她伸手,影子也伸手。有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将她的影子吹皱,风过了,再等一会儿,影子又被抚平。

如果梁暮在这,他应该会打开手机,或蹲或坐或匍匐,去捕捉这个影子的故事。张晨星想。

梁暮是她心底的一个名字,难过的时候,会想起关于他的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是,每当她想起他,她的难过就会好一点。

河对面划过一艘船,两个青年歪在船帮上,其中一个踢了另外一个一脚,并骂了一句:“我操!我操!梁暮!我操!”

梁暮裹着黑色羊绒大衣从镜头上移开眼,顺着萧子鹏的目光望去,看到河边的那个模糊人影,站在清晨雾霭中,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安静地望着河面的微波和这艘太早出行的乌篷船,看起来不像真的。

送别。不知为什么梁暮想到这两个字,竟有一点失神。

“太美了!”萧子鹏对船夫说:“爷爷,划,划到对岸去,让我看看是什么美人!”

梁暮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紧,有隐隐的痛意在心口蔓延,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再抬头时,对岸的人影消失了,只余河面上的微波,和一个烟雾飘渺的清晨。

这是梁暮离开后第一次重回古城,受古城文旅局邀请,来参加古城发展论坛。而他的工作室,因为这一年多时间对手工匠人的探索,成为古城传统文化系列宣传片的合作伙伴。

梁暮拒绝了几次,他不太想来古城,但萧子鹏激他:“你都放下了还有什么不敢去?不敢去就代表自己没放下!”而后不给梁暮任何机会,替他报了名。

他们是昨天傍晚到,去工作室听罗罗的工作汇报,一群人又吃饭到半夜。萧子鹏故地重游睡不着,拉着他在河边溜达,最终上了清晨第一艘船。

“刚刚那影子真温柔。”萧子鹏说:“要是古城的姑娘都这样多好,就不会有那些杀人无形的刀了。”

梁暮低头收相机,不搭萧子鹏的言。

萧子鹏似乎也习惯了梁暮的沉默,耸了耸肩,看向岸边渐次亮起的灯。

“你准备去山上看看吗?”他问梁暮。

“不去了。”梁暮说:“过去的事了。”

“你确定?”

“我确定。”梁暮将相机单挎在肩膀上,船夫停好船后跳下船,一身层次分明的黑色装束,庄重、严肃,搭眼一看就有距离感。

萧子鹏撇撇嘴,问他:“去吃碗面?”

“不去。”

“交流中心你也不去?”

“不去。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参加完圆桌论坛就走。来之前说好了剩下的你跟。”

“我跟我跟。”萧子鹏举起手:“我投降了,你别跟我急。”

梁暮回过头,看到雾气散了一点,桂花香糕铺子隐隐在对岸。想起他不知多少次拎着香糕盒子走在河边,就像一场倾情卖力的表演。

而张晨星突然很饿,还没走到面馆,就忍不住打开盒子捏起一块桂花香糕放进口中。清淡的香气在口中蔓延,还来不及回味就听有人叫她:“张晨星?”

是面馆老板,看到消失很久的张晨星一时之间忍不住,大声招呼出来:“晨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张晨星把食盒向前推到老板面前:“刚做好的。”

老板没客气,捏起一块丢进嘴里,眼睛一直没离开张晨星的脸,囫囵几口咽下去问她:“不走了吧?”

“不走了。”

老板嘿嘿笑了几声:“今天的面我请客。”

“谢谢。”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有老人已经起来,面馆里坐了三三两两人,讲黏黏糊糊的古城话,中间夹杂两句骂人话。电视上播着从前拍的宣传片,影像里的热气跟身后的面汤融为一体,无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是热腾腾的生活。

张晨星捧着一碗面汤小口小口地啜,刚刚身体里渗入的冷气被一点点驱赶,冰冷的指尖还了魂。

拎着两碗面出了面馆,回到老书店。周茉已经洗漱好,接过面馆,一人一份,吃了一口:“今天的面比昨天的好吃。”周茉说:“大概因为你回来了。”

“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交到新朋友,我脾气不好嘴巴不好,别人喜欢我。”

“如果你不在,我什么都没有。”

张晨星在山上的时候,周茉有时会给她发消息,大多三言两语。有一天她说:“唐光稷离开我们体系了,听说为了一个姑娘去了上海。”

此刻张晨星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周茉:“我不走了周茉,我下山了。我要把书店好好打扫,重新开始过生活。”

周茉点点头:“好好过我们的新生活。”

“是。”

新生活什么样张晨星没有想过,但她的书店还在、清衣巷还在,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暮…”周茉小心翼翼看了眼张晨星:“你在山上上网吗?”

“不太上。”

“那你…”

“不介意,梁暮怎么了?”

“梁暮获奖了,功成名就了。听说有很多人请他拍商业纪录片,价格已经高上天了。”周茉又看了眼张晨星:“但梁暮还是那个梁暮,他赚了钱,跟温阿姨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传统工艺”保护组织。还有,你从前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停下,一直在帮助别人拍摄寻亲视频。”

“结婚、生子、功成名就。你希望梁暮有的生活,他应该都会有的。”周茉说。

“那很好,祝福他。面要凉了。”张晨星提醒周茉吃面。

打扫书店的时候,她站在步梯上,擦最上面那层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看到上面夹着一张便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张晨星,新婚快乐。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

张晨星指尖抚上那些字,轻笑出声,而眼睛湿润。

是在山上的日子,梁暮并不在身边。但与他有关的每一个记忆,都在张晨星心里留下痕迹。她想起他,心里就有融融暖意。那些关于“爱”的美好记忆,一点点把张晨星拖出泥淖深渊,最终活着回到清衣巷。

张晨星又抽出旁边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也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张晨星,跟你一起看的雪,是我看过最好的雪。

张晨星在想象梁暮写这些字的样子,大概是带着恶作剧式的浪漫心情,好看的眉眼弯出笑意,并期待看到她发现这些的样子。

“张晨星!”周茉叫她:“你有一封古城图书馆的邀请函!”

第55章 4003天

“邀请你作为民间手工艺人参加古城发展论坛。”

“以古城图书馆特别成员的身份。”

张晨星从步梯上下来, 拿起邀请函来看。是刘馆长亲手写的邀请函,字迹张晨星认识。她在山上的时候刘馆长曾给她打过电话,两个人聊过寥寥几句。那时刘馆长还说他跟寺院的主持是多年老友。

邀请函是前天寄的, 他知道张晨星要下山了。

“去吗?”周茉问:“这也太正式了。”

“不去了吧?”

“要去的。”周茉拿过邀请函:“开始新生活, 是不是要从参加集体活动开始?何况这跟你有关呢。”

张晨星想了想,给刘馆长发了一条消息:“我收到了您的邀请函,会如约参加。”

“太好了晨星。会场见。”

周茉看着张晨星的手机, 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发条消息卡顿很久, 就对她说:“要不咱们的新生活从换个手机开始?”

“我这个还能用。”

“太耽误事了。”周茉想了想:“我家里有个旧的,比你这个好多了, 换我那个。”

“好。”

“那我去取。”

张晨星等周茉的时候看到少得可怜的好友列表和对话框, 跟梁暮的对话日期停在他们离婚那天,她说:“我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他回她:“我到了。”

再向前看,是梁暮经常给她发来他拍的照片、他觉得好玩好笑的事。这些消息张晨星倒背如流。

“喏,这个。”周茉拿着手机跑过来,监督她换了电话卡,又帮她安装各种程序, 两个人着实折腾了有那么一会儿:“试试, 是不是快一点?”

张晨星随便打开周茉发来的图片, 果然快很多:“谢谢。”

“谢什么, 我留它也没用, 之前唐光稷给我买的。就用了几天, 分手后我不想用,就放那了。”

“那我不能用。”

“别!人家现在没准都结婚了, 一辈子见不到的人, 管他呢!”周茉戴上一次性塑料帽:“我去打扫你卧室, 灰太多,昨天晚上睡觉我感觉我睡在灰堆里。”

张晨星听到她这样,嘴角扯了扯:“去吧。”

两个人里里外外扫了一整天,书店才算恢复如初。张晨星拿过那块小黑板,认真写下:今日书目-《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明天醒来,朋友们依然在身边。

“张晨星,你的今日书目比从前字数多。你以后还会不会写全店不讨价还价不打折?”

“会的。讨价还价的人多的话。”张晨星认真回答,周茉则笑起来:“你还是那个你啊!”

“你也还是那个你,对男人毫不留情。”张晨星说,又看看自己的手机,总觉得有点怪异。好像是她窃取了唐光稷送给周茉的礼物一样。

“使用总比丢掉有意义不是!你别再看这手机了。”

“钻戒呢?”张晨星问:“之前那个钻戒。”

“家里呢!”

周茉有几次想去卖掉,揣着出门又原样揣回来,终究是舍不得。最终跟其他首饰放在一起,锁在保险柜里,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下一天张晨星骑车去会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排队入场的时候,密集的人群令她憋闷。她强行忍着不离开队伍,低头翻开手中的宣传册。

每天的日程都写在上面,第一天是启动仪式和展览,第二天上午是分会场研讨、下午是圆桌论坛。

在圆桌论坛嘉宾那一页,张晨星看到了久违了的梁暮。独立纪录片导演-梁暮,匠人匠心精神传递者。张晨星的目光在那一页停留很久,最终合上了宣传册。

她跟随队伍辗转于展览中,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别人讲述古城的故事。在声光影的变幻中,古城的故事缓缓流淌出来。

“艺术指导是谁呢?”当图书馆队伍与其他队伍碰到一起,走在最前面的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梁暮梁导。”

张晨星认出温阿姨的声音,看向最前面,看到高出别人一头的梁暮的背影。他被推到老领导面前,微微垂首谦逊地回答领导的问题。跟他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讲话的姿态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在发着耀眼的光的梁暮,告别了分开那天在雨中痛哭流涕的狼狈的他,真的踏上了一段属于他自己的精彩人生。

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背影,缓缓退出人群。

梁暮觉得脊背发烫、而身体不由紧绷,回过头去看到后面陌生的人流,又转过身去。老领导在问他们文化传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为政府做形象宣传有什么心得。

梁暮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温阿姨在一边应和:“是不是后生可畏?”

“温同志能从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发掘出这么优秀的人,也是独具慧眼。”

梁暮不理会这种吹捧,转场到下一个展厅的时候再次回头。温阿姨的孙女钱书林推他胳膊一下:“朋友,看什么呢?”

“没什么。”

“找熟人呢?”钱书林笑了:“专心点,待会儿午宴老领导问下一步计划,可要好好说。”

“你说就行了。”

“我说出花来,最后是不是你来?”

“我说不出花来。”

“你不是说不出花来,你是心情不好。”钱书林撇撇嘴,跟上了队伍。

梁暮将目光又投向那些作品,他用张晨星的方式进行讲述,冷静而克制,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是他们还在一起时,在很多“晒月亮”的夜晚,张晨星当作故事讲给他的。梁暮看着那些作品,想起了张晨星。

过去的五百天,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起张晨星。在他内心坍塌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跟这个世界对话。程予秋无数次想打给张晨星为梁暮讨回公道,但想起张晨星的样子,又不忍心。

梁暮想不通的事,程予秋觉得自己想通了。

她有时站在门口劝梁暮:“缘分尽了就尽了,晨星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等你到你妈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再谈几个恋爱,这个就什么都不是了。”她说完也会后悔,觉得自己劝解儿子的方向错了。但凡梁暮是这样不重感情的人,那时他不会放弃北京的一切一头扎到人生地不熟的古城去。

“梁暮,如果你出事了,张晨星也活不了了。你听妈妈话,出来吃饭。”程予秋趴在门上,听到梁暮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念叨一句:“孽缘。”

等梁暮从房间出来,胡子已经半指长。猩红着一双眼睛,像一个刚下山的野人。程予秋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刮胡子。她看着梁暮万念俱灰的模样更加难受:“你就好好活,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这段忘了。那样张晨星不会有负累,她就算一辈子不下山,想起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梁暮呼出长长一口气来,拳头捏在一起,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过了很久说:“好。”

“好嘞!这才是梁暮!我程予秋的儿子!”

程予秋把梁暮打扮得焕然一新,像一个纨绔子弟,带他参加老闺蜜聚会。老闺蜜很多在各部委工作,家境好,儿女也算体面。梁暮这么一副长相站出去,也讨阿姨喜欢,于是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梁暮去见过两个。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都丢到一个角落里,一辈子都不想起。

他见的姑娘也很好,可当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就会想起安静坐在灯下的张晨星,想起她,心里就会疼。这对那些姑娘不公平。梁暮不想那样做,那会让他的良心不够清白。他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他会唾弃自己。

他不再相亲,也不再提起张晨星。他没日没夜工作,把张晨星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好。他甚至开始模糊他对张晨星的感情,在他最新的感知里,他跟张晨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他们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难过了。

当他不再提起爱情的时候,他重生了。

眼前的古城,是他们过去无数次憧憬过的古城。在马爷爷那本古城规划手册里,每一页的赤子之心和无限热爱,如今都在一点点实现。古城,是每一个人的古城。

梁暮在休息室碰到了楚源。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梁暮就挂断电话。他们在北京碰了两次面,楚源带着团队跟梁暮讨论过他作为古城发展的民意代表的想法。

那时梁暮问楚源:“是什么让你坚持不做酒店了?”

楚源玩笑道:“因为某人不肯在酒店开图书角。”

楚源朝梁暮走来,笑着对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怎么样?那天听温老师说,传统手艺人的系列纪录片交给你的团队了。”

“因为我出钱了。”梁暮说。

“听说了。”楚源说:“刮目相看。今天我们也请来了古城图书馆,里面有一些典藏书籍后面你可能会用得到。明天论坛结束后,安排一个小的研讨?联合古城本地的文化学者,为你的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好的,谢谢。”

楚源想对梁暮说张晨星下山了,但他最终没有开口。他不是多事的人,如今的梁暮风头正劲,已经在朝着光明的未来狂奔,他曾在古城的那些日子只是他的一段不值一提的经历而已。楚源觉得自己懂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大概都像他一样,不为儿女情长所累,只为体验人生,然后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两个人结束了一场寒暄,各自舒了一口气。

梁暮在傍晚逃出酒局,一个人在古城游荡。

冬夜的古城,熟悉的湿冷味道,多站几分钟寒意就抵达肌肤。还有灯下那张皴裂的手。

梁暮毫无预期地想起那双手,那双他用力握在手中,惹他心疼的手。他拿出手机,翻到张晨星的号码,就这么看了很久又塞回口袋。

梁暮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秩序坍塌。

他不能在张晨星的声音里再坍塌一次。

而张晨星,和周茉走在河边,周茉指着对岸河灯下站着的人:“张晨星,那个人,是梁暮吗?”

“是吗?”周茉揉揉眼睛:“怎么那么像?”

当然是梁暮。

他站在灯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张晨星深深看一眼,转身向巷子里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周茉跟在她身后又看一眼,嘟囔一句:“估计看错了。”

张晨星回到书店,坐在桌前,翻开一本新收的书,手套戴上又摘下,静心片刻又戴上,再摘下。坐在对面嗑瓜子的周茉鲜少看她这样,就问她:“怎么了?你情绪不对。”

“没事。”

张晨星说不出她怎么了,她带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下山,是期待就此开始一段平静的生活的。但她无法平静。

第二天她跟刘馆长请了白天的假,只参加晚上的业内人士非正式研讨会。周茉让她换掉棉袍,她拒绝了。

“马奶奶和你妈妈做的衣服,你想穿一辈子吗?”

“够穿了。衣服而已,何况你看,这么好看。”她身上这件卡其色棉袍,袖口挽着露出墨绿色的里衬,配上马奶奶送她的玛瑙耳坠,朴素内敛的好看。

“那你去,别人会觉得你另类。”

“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不知道这些衣服的来历。”

“嗯嗯!快去!早去早回,你到家咱们就能啃猪蹄儿了!”

“好。”

张晨星骑着自行车出门,到了会场从后门进去,直接拐进那间小会议室。刘馆长和其它人已经到了,看到张晨星就招呼她坐下:“人快齐了,咱们再等两个特别嘉宾,到了就开始。”

张晨星拿出本子放在桌上,手又收到桌底。这样的研讨会让她紧张,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与人交流也是新生活的意义。

门开了,众人安静下来,张晨星看向门口,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梁暮。她刻意避开白天的安排,却还是在晚上碰到了梁暮。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个崩溃雨夜的一切突然涌入脑海,张晨星低下头去,梁暮则看向楚源。楚源对他耸耸肩,假装对一切不知情。

梁暮坐在张晨星的对面,看到她戴了一副耳坠,一件黑色毛衣,长发被她随意挽在脑后。他只看张晨星一眼,过去五百天的努力在这一刻悉数作废,心里隐隐的恨意顷刻消逝,只看一眼而已。

别人在说什么他听不到,张晨星拘谨地坐在那里,像与这一切都没关系。她不发言,只记录,梁暮看到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地走,一个个好看的字跳出来,跳进他心头。

张晨星的手心有一层一层的汗,放下笔在衣服上擦掉,却有新的汗水渗出来。

生平第一次,因为看到梁暮,紧张得无法呼吸。那不是因为亏欠带来的愧疚感,仅仅是因为在漫长的五百天里,她因为他曾给予她的爱意,重回了人间。

张晨星的笔头滑了一下,一个字写错了,紧接着下一个字也写错了。她抬起头,看到梁暮正看着她。

并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来,起身放到张晨星面前。

他看到了她的笔误,正如他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第56章 4004天

“张晨星张老师有什么建议吗?”坐在一旁的楚源突然开口。梁暮和张晨星之间的暗潮涌动, 他察觉到了。楚源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看到心不在焉的张晨星、像一个孩子一样紧张的张晨星。

“我没什么建议。挺好的。”张晨星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她也的确觉得很好。

“其实张老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清衣巷里。没记错的话, 在张老师的书店旁边。”

“别叫我老师, 我不太适应。”

“那叫你小张?”楚源笑了,大家也笑了。继续去讨论其他问题。一直没做声的梁暮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拿起大衣跟大家告辞:“抱歉, 临时有点急事。感谢大家的建议,后面希望能逐一拜访学习。”眼扫过低着头的张晨星, 大步走出去。

大家都道梁导客气,刘馆长起身一直把梁暮送到会场外。他有一点抱歉地对梁暮说:“我依稀记得你和晨星…”

“没事, 我突然受邀, 打乱了大家的节奏。抱歉。”

梁暮跟刘馆长握手,然后上了钱书林的车。

“怎么样?”钱书林问他。

“挺好。受益匪浅。”

“学到什么了?”

“学到不该问的不问。”

梁暮的回答令钱书林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说:“你太逗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你前妻了?”说完又故意抿起嘴巴:“对不起,忘了不能提了。”

梁暮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他有点想回到会场去,跟张晨星叙叙旧。但他不确定张晨星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 她那么紧张, 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事实上梁暮最怕的是当张晨星开口说话, 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抛弃你, 你一定要幸福这样的狗屁话。

梁暮不想听这些, 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到了。”钱书林停下车:“待会儿你想说话就说话, 不想说话就不说。我搞定就行。”

“好。”

钱书林是梁暮的新搭档。

她从台里出来后做了独立制片人,一个新人独立制片人加独立导演, 举步维艰。但钱书林喜欢挑战, 跟老胡谈判的时候她也不卑不亢。她从不逼梁暮做任何决定, 只是帮他解决问题。

萧子鹏曾经开玩笑:“你们两个干夫妻档得了!”

两个人都不接萧子鹏的茬。

钱书林想:可不敢在梁导头上动土,好不容易挖到他这座金山。

“今天咱们的目标就是你那部搁浅了两年多的纪录片。”钱书林说:“你的想法我知道,我去搞定。”看梁暮心不在焉,干脆停下车:“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种状态去了也是陪衬。”

“张晨星下山了。”梁暮突然说:“我刚刚在会议室看到她。”

“我懂了。”钱书林笑了:“去吧,这个非正式洽谈我出半张嘴就能搞定。”

“谢谢。”

梁暮下车了向回走,他走了很远才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可以叫车。然而等他打开软件的时候,古城因为研讨会承接满了,已经很难叫到车。

总是很狼狈。

梁暮想:他走向张晨星的每一步,都要如此狼狈。

被张晨星抛弃过的梁暮没有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再一次提醒我,不要去找张晨星。

他坐在路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钱书林说你没去?”萧子鹏发来消息:“那来工作室,罗罗过生日。”

“好。”

梁暮走回工作室,蛋糕已经切完了,人也已散场。萧子鹏斜靠在沙发上等着他:“你不对劲。”

“我看见张晨星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萧子鹏看了梁暮半晌,递给他一罐啤酒:“喝点。”

梁暮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将啤酒丢在一边:“不好喝。”

“那什么好喝?张晨星的眼泪吗?差不多得了,别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让你妈知道得哭死,好不容易把自己儿子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拉出来,现在又要重蹈覆辙了?”

“张晨星见我会紧张。”

“因为她心虚。”萧子鹏敲了敲桌子:“醒醒吧!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把你拖进婚姻,难过的时候抛弃你,你指望她在做这样的事后对你不心虚吗?那她得是什么段位啊?”

“别忘了你离婚后那几个月怎么过的,你愿意再受那种苦,你妈都不愿意再操那份心。这么说吧,你妈对你的择偶要求现在就一条:不是张晨星!最好连张都别姓!”

“别说了。”梁暮仰头将一罐啤酒喝完:“我知道了。”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闭上眼睛就是低着头坐在那里的张晨星,局促的张晨星。

张晨星下山了,楚源知道、刘馆长知道,好像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她就连下山,都不需要他知道。而他在会议室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张晨星对他动心的错觉。

别再受困于情爱了。

你跟张晨星只是志趣相投而已。

梁暮这样想,傍晚开始闹腾不已的心终于平静下去。

可张晨星无法平静,她对周茉说:“我见到梁暮了。”

“所以昨晚那个人真是梁暮?”

“是。”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

周茉摇摇头:“你连话都不敢跟他说?”说罢笑了声,脱掉一次性手套,拿起湿纸巾擦手:“你都下山了,怕什么?你就问他,谈恋爱了吗?没有。还爱我吗?爱。那你今天别走。”周茉耸耸肩:“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爱你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他能爱上你第一次就能爱上你第二次。打给他,让他来。”周茉拍了一下张晨星脑袋:“好好学吧!知识多着呢!”

周茉走了,留给张晨星一桌酒菜。她并没打给梁暮,反而给自己倒了点黄酒,“晒”着外面的月亮浅酌一口,咳了一声。契而不舍喝了两小杯,上头了。

张晨星想出去走走。

穿上衣服出去,走到河边,碰到从前深夜的流浪大军,又掉转头回去,身后跟着她的队伍。

走回书店,拿了几根香肠出来,掰开来放到从前的食盆里,人抱着膝头蹲在那里,看它们吃饭。酒意缓缓到头顶,她偏过头去,想把这醉意在头脑里晃得均匀,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那。

是让她紧张的梁暮啊,是她想念的梁暮啊。

是在梦里出现的梁暮啊。

因为梦里有了梁暮,所以睡得很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却头痛欲裂。张晨星喝了两杯温水,又喝了一点粥,这才好了那么一点。

正式营业的第一天,店里人来人往。张晨星坐在那里,用心地修书。如果有人与她聊天,她也会回答。可仍旧像这个热闹世界的局外人。

梁暮出现的时候已经是热闹散去的黄昏,夕阳的光透进窗,洒在她的书桌上。书店里的一切还是从前模样,那时的梁暮只要走进这家书店,心里就安稳。

张晨星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到梁暮走进书店。他一脸严肃,打开手机放到桌上,让张晨星自己看。

“梁暮,见一面吧。”昨夜的张晨星在睡前发了这条消息,她以为是在梦里。而此刻梁暮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

张晨星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到你下山我很开心。”梁暮说:“我在临走前来看看你,确定你现在很好,我就放心了。”梁暮将手机放回口袋,拿出一份捐赠证书来:“这是温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温豆儿趣事记》出版了,一共有六十四万版税。因为这本书是你修订和补写的,所以温阿姨默认你是原作者之一,在书里署了你的名字。温阿姨知道你不在乎钱,所以擅自以你们共同的名义将版税捐给了寻亲会。”

“谢谢。我没有异议。”

“那就好。”梁暮继续说道:“还有你上山前我们共同做的事,我今天也想给你一个交代。”梁暮将一个u盘放在书桌上:“里面有过去500天拍摄的视频、寻亲的资料和档案,你可以看看。”

“好的。”

张晨星看着梁暮,她觉得他们现在很远了。他们好像变成了合作伙伴,又不尽然是。她想对梁暮说的那些话最终都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梁暮,那时我不该选择那样的方式伤害你。”

“没事,过去了。”梁暮看了眼手表:“我该走了,晚上要从杭州飞北京。寻亲视频现在由罗罗负责,你有事直接找她就好。”

“好的。”

“再见。”

“再见。”

梁暮转身向外走,张晨星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梁暮停下:“回去吧,冷。”

张晨星把棉袍穿上:“我送你到巷口。”

“不用。”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我送送你。”

梁暮将目光投向有暮光的屋顶,直到张晨星系好衣扣才向外走。他因为收到张晨星的消息一夜没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才得以将那些话一口气说出。

他无法再说别的话。在离婚后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当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想念,那他们的相拥才有意义。

梁暮不是那个不顾一切的梁暮了。

正如萧子鹏那时所说:他日的你会嘲笑今天的你是个傻子。

他们一直走到巷口,钱书林的车停在马路对面。

梁暮转向张晨星,指了指她的棉袍:“很好看,适合你。”他看到张晨星穿棉袍,已经在憧憬她夏天穿裙子的模样,一定很美。

张晨星低下头来看:“我妈的。”

她坦然提起母亲,并穿上她曾经的衣服,她与自己和解了。

梁暮心里涌起感动,为张晨星旺盛的生命力感动。

张晨星微微笑了:“梁暮,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完好下山,是因为曾经与你一起的那些日子。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好的爱。”

“事实上。”梁暮打断张晨星:“在我们分开后,我仔细想过,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

“答案很模糊,或许只是少年心愿未偿,让我陷入执念。那时被迫抽身,未必是坏事。所以你也不用介怀。如果相处的日子让你感觉温暖,甚至能够帮助你走出泥潭,那是我的荣幸。”梁暮对张晨星笑笑:“我走了,再见。”

钱书林按下车窗跟张晨星打招呼:“张晨星!你还记得我吗?”

张晨星点点头。

“我明天带我奶奶来看你!”

张晨星又点头。

她一直看着梁暮走过马路,上了车。

又看到钱书林跟她摆手再见,一直看着车开走。

那车开了不足百米,缓缓向路边停靠。

张晨星看到车门开了,梁暮下了车,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

第57章 4014天

张晨星嘴角向下, 马上要哭出来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但有车经过,她被迫退回去。

“张晨星!”梁暮喊她:“你站那别动!”

可张晨星想当面跟梁暮说的话很多, 她想赶紧到他面前。

“你给我站那!”梁暮小跑着到人行道, 站在她对面,对她伸出手掌,示意她别动, 危险。

30秒的红灯而已,他们隔着窄窄的车道相望, 好像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张晨星看到梁暮跑到她面前站定,带着只属于他的晴朗天气。

“你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梁暮问她。

张晨星点点头:“我…”

“但我着急赶飞机是真的, 我回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或者,我改天再来。”梁暮的呼吸终于顺了:“你能等我几天吗?”

“能。”

“那你能答应我…”梁暮顿了顿:“别再说对不起了吗?我不想听对不起张晨星。我想听你说点别的,哪怕是你在山上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都行。别说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对我有亏欠感。”

“张晨星,你别着急跟我说任何话。想好要跟我说什么,我们再说好吗?”

“我不能再经历一个雨天了。我自认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只允许我的尊严落地一次。”

梁暮不知张晨星会跟他说什么, 如果不许她说亏欠, 她是不是还有话可以跟他说。他希望他们能把过去的事情放下, 就像张晨星穿上她妈妈的衣服一样, 向前看。

“好。你注意安全。”张晨星叮嘱梁暮。

梁暮笑了:“萧子鹏还在古城, 他最近每天都要去你旁边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不管他说什么, 你不要过心。那不代表我的想法。”

“还有, 你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梁暮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张晨星就变成一个话多的人,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

直到他再次上了车,都还在想刚刚隔着马路的时候,张晨星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下还愿意回古城吗?”钱书林嘲笑他:“你知道你自己刚刚什么样吗?还你给我站住!怎么,怕张晨星多走一步脚疼啊?”

梁暮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张晨星的身影了。古城美丽的黄昏像在对他发起盛邀:欢迎你再到古城来。梁暮觉得自己好像好了一点,仅仅因为张晨星向他迈了一步。

“张晨星不一样了。”钱书林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身上有浓重的悲剧色彩。那时我就跟奶奶说:你们俩,长不了。现在的她,好像有烟火气了。”

“还有,她的衣服可真好看。我都想找人做一件了。但我觉得也只有她能穿出这样的感觉来,我穿,八成东施效颦了。”钱书林叹口气:“我奶奶知道张晨星下山了,非要来看她。”

“张晨星又不喜欢你们,你们非要巴巴地喜欢她。”钱书林说完这些自己都笑了。

梁暮一直看着手机,页面停留在张晨星和他的对话框。醉酒的张晨星对他说:梁暮,见一面吧。

见一面吧,见到了。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车消失在古城的车流中,转身走进清衣巷。万主任看到她回去,就将手机对准她,口中说着:“你看,晨星回来了。”

张晨星在电话里看到马爷爷,就小跑着过去:“马爷爷!”

马爷爷在视频里看到张晨星,高兴得不成样子,对万主任说:“小万,你要照顾好晨星。”

“那是当然。晨星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了。”

“什么工作?”

“为一个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梁暮的纪录片吗?”马爷爷问。

“对对。”

张晨星在一边听着,不太知道文化顾问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定的,就安静等在一边,等他们结束了通话问万主任:“顾问?”

“对。温阿姨点名要你,说明天她自己上门邀请你。”

张晨星终于知道为什么钱书林说下一天来看她。

“可我不懂。”

“谦虚。”万主任背着手:“我昨天才知道,原来《清衣巷志》的张晨星就是你。那里面的知识很严谨,别说自己不懂了。”

张晨星想:她不过是前人栽树,读了那些巷志而已。这跟懂是不一样的。

“万主任说得对!”周茉从外面回来,拎了一只烧鸡:“走,吃饭。”

张晨星在山上学会做很多素菜,挽起衣袖做了一道烧豆腐、一道青菜炒年糕,两个人就准备混过这顿饭。坐下的时候想起梁暮说:你可以告诉我你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别再说抱歉了。于是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周茉送她的手机比她的好用,至少像素好。发了一张图片给梁暮。

在候机的梁暮收到张晨星的图片,嘴角扬起。放大来看,那道炒年糕让他有了胃口:“你做的吗?”

“是的。我学会了做一些菜。”

“这道青菜炒年糕,下次见面做给我吃好吗?”

“好。”

“那也不能都用青菜糊弄我,好歹也要有两个肉菜。”

“好的。”

梁暮可以想象张晨星回复他消息时的认真样子,甚至知道她已经开始思考做什么肉菜。她不会去管别人所说的“下次”是发生在下一天、下个月、下一年,或是下辈子,总之你说了,她就当真了。

梁暮永远为这样的张晨星倾心。

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已,就好像为他插上了翅膀,让他想无论下一站在哪,最终都想飞回古城落一次脚。

周茉看到张晨星嘴角的笑意,拿过她手机,看到对话框的名字,又还给她:“所以你问了吗?梁暮恋爱了吗?结婚了吗?”

“没有。”

“你还是问问。”周茉说。

“为什么?”

周茉撇撇嘴。因为今天萧子鹏给她打电话,让她转告张晨星,梁暮现在很幸福,让她离梁暮远点。周茉在电话里跟萧子鹏吵了一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件事她没说,只是跟张晨星说:“这人呢,各自有立场。别人立场不同,咱们不必怪罪。”

张晨星第二天才懂她的意思,因为萧子鹏路过书店拐了进来。给张晨星看了几张照片,是梁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段日子他偷拍的。

“看到了吧?走出来不容易。很多事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包括梁暮他妈,对你不错吧?现在对梁暮找女朋友就一个要求:不是你就行。”

张晨星“嗯”了一声,又看了眼照片。

她心里难过。梁暮轻描淡写那些所谓不重要的过去,不许她对他说抱歉的过去,是这样熬过来的。她有想象过或许梁暮会痛苦,却不知他的痛苦是怎样的程度。

梁暮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跟她说:别说对不起,下次见面聊点别的。他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跑向她。

“想好了吗?”萧子鹏对她说:“没想好别招惹他。梁暮现在幸福着呢!”他故意说给张晨星听的,说完自己并没有多痛快,而张晨星又默不作声,这令他感觉自己多管闲事。

温阿姨和钱书林进门,看到这个情形,都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钱书林把萧子鹏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信不信我告诉梁暮!你知道俩人昨天见面了吗?”

“什么?他们见面了?”

“对,见面了!你完了,梁暮都没告诉你他跟张晨星见面了。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钱书林故意气萧子鹏,觉得他如果真跟张晨星说什么,就是他不对。

“操。”萧子鹏骂了一句:“梁暮能不能有点出息?”

“什么是出息?”钱书林反驳他:“认真爱一个人就是没出息了?少管闲事才是有出息。更何况张晨星是我们要请来做顾问的,她上一次给你们做顾问的结果是什么你记得吗?《清衣巷志》火了。寻亲视频火了。梁暮加张晨星,你根本没法想象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我作为你们的制片人,巴不得他们俩今天晚上就给我滚到一张床上去。”钱书林手指点点萧子鹏:“别孩子气了!想多赚奶粉钱,不如赶紧想办法让他们俩别闹了、说开了、脱衣服睡觉!”

“你可真是个商人。”

“我谢谢你,叫我钱老师。”

萧子鹏被钱书林逗笑了,从门口探头进去,看到温阿姨捧着一本书在跟张晨星研究。

温阿姨喜欢张晨星。

她不浮躁,一辈子只做一件喜欢的事,这多难得。她捧着这本《古城风月》问张晨星:“这本书,也算孤本了吧?”

“是,据说有两百多年了,中间经过三四次修校。”

“这里面很多情节,跟我们接下来要拍的故事有关。”温阿姨合上书,脸凑到张晨星面前,温和地问她:“晨星,你还愿意再跟梁暮合作一次吗?做他的文化顾问,再一起拍一部能流传下去的纪录片。”

“我…”

“别急着拒绝。想想梁暮。”温阿姨说:“或者问问梁暮的想法。”

“好。”

“不着急,先跟大家在一起。”

温阿姨说的大家,是这次聘请的文化顾问团队。她把张晨星介绍给大家,又随便跟大家聊一聊,就当作启动会。

钱书林对梁暮说:“你的神秘顾问就位了。”

“谁?”

钱书林发了一张照片给梁暮。

张晨星坐在众人中间,认真听别人讲话,她跟屋内的古朴融为一体,就像画中走下来的人。

“谢谢。”梁暮回她。

“不客气,问题交给我。”

梁暮回到北京,参加了方红年老师去世一周年的纪念会。说是纪念会,其实只是方老师的家人和一群合唱团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唱歌。梁暮找出了很多当年的影像剪辑出来,在他们包场的餐厅播放。

在一片热闹里,大家听到《乘着歌声的翅膀》都安静下来。转头看着幕布,看到少年时代的他们,都在心中感叹。那时小小的少年背着行囊,告别家人,跟随合唱团去到无数地方,带着他们的歌声。

“我带了东西给你。是我父亲去世前叮嘱的,最近才收拾出来。”方老师的女儿对梁暮说。

“什么?”

“特别的礼物。”

方老师送给梁暮的特别礼物,是一箱书。最上面那本梁暮记得,是他跟方老师第一次踏进老书店买的那一本。上面有张晨星爸爸的赠言: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如今算起,已经有十八年。

经历漫长光阴的流逝,仍旧有东西留了下来。那上面,是两个匠人君子之交的绵绵情意。是张晨星父亲与这个世界的对话。

“我父亲说本来想当做新婚礼物给你,但从古城指挥完那场合唱回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们的婚礼是他最后一次指挥。”

“他说你会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梁暮看着那厚重的礼物,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这箱礼物回家,在程予秋的诧异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本本翻开那些书。

梁暮看懂了,后来书上的题字已经不是赠言,而是一个父亲对妻儿无处寄托的爱,和他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感言。

在最后一本维修的书里,他写道:

今日头脑不好用,已想不起任何一句诗。唯愿珍重。

这就是为什么梁暮热爱这个世界。

因为这世界涌动着的深沉浓烈的情感。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你出来。快点。”

梁暮拉开门,看到程予秋脸色不好,就笑了:“怎么了程女士?”

“我问你,你这次去古城,是不是见她了?”

“她是谁?总得有名字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是不是!”

“是。”

“你…”

“没事,你别担心,我有分寸。”梁暮安抚程予秋。

“你是不是又要去?”

“对,我要拍新的纪录片。”

“你!你!你活该!”程予秋想骂醒梁暮,手指了他两次,都觉得词穷。干脆不理他。

直到梁暮拖着行李箱去机场,她都没去送。

梁暮到了古城放好行李,给张晨星发了一条消息:“我回来了。”

“那明天你要来吃青菜炒年糕吗?”

“好。”

张晨星因为这个“好”字,心里有一点欢喜。甚至想喝那么一点小酒,让自己飞起来。她怕下一天的青菜炒年糕和糖醋排骨不好吃,又下厨去练习。做好后又给自己倒了点酒,周茉不在的日子,她一个人练习喝酒。

张晨星重新体会到这人间百般的好。

菜算得上可口,酒也不太难喝,张晨星自斟自饮,睡眠已经规律的人在这一天难以入睡。干脆穿上衣服,蹲在书店门口喂她的“猫狗大军”。

双臂抱膝,头枕上去,看它们吃得香甜。

听到有响动,就转过头去,恍惚之间看到梁暮,让她以为这又是一场梦。

“梁暮,已经到明天了吗?”张晨星问他。

“嗯。”梁暮看了眼时间:“0点01。”上前把张晨星从地上揪起来,看着她。

带着岁月痕迹的棉袍,罩在她细伶仃的身体上,随时要倒下一样。他的温度经由掌心到她手臂,慢慢四散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张晨星仰头看着他很久,为上一次见面可能有的误会去解释:“我下山没有特意告诉刘馆长、也没有告诉楚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

“好的,我知道了。”梁暮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张晨星有点头晕,梁暮整个人散发着暖意,让她想去他怀里待一会儿。

“说吧。”梁暮把她扶靠到墙上,手攥着她胳膊避免她倒下去。

“什么?”

“不是说见面要聊天吗?”

张晨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本想在安静的书店里,跟梁暮说关于那个雨夜的一切,关于她的自我救赎以及在山上的每一天。

“我把马奶奶和妈妈留下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张晨星扯了扯自己的棉袍:“你看。”

“很好看。”梁暮说。他很喜欢。

“我会做很多素菜,每天会去帮厨。”

“我看到了,你不会挨饿了,你还能宴请我了。”

“我又可以修书了,我的手不抖了。”

梁暮看着张晨星的眼睛,轻声说:“恭喜你,小张。”套用了那天会场的小插曲。

张晨星微微的笑意让这个冬夜不再难熬,她叫梁暮的名字:“梁暮。”

“嗯?”

“我想见你。”

“我在这里了。”他们约定好明天见面,梁暮在明天的第一秒出现在张晨星面前。他甚至等不到天亮。

“我想拥抱你。”

张晨星看着梁暮,手勾住他手指。灯光很暗,街巷很长,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可我想要的不仅是拥抱。”梁暮说:“我现在很贪心,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得寸进尺。”

梁暮将张晨星带进怀中,用力拥抱她。潮湿寒冷的冬夜,终于不冷了。

当他们都有同样的心意,拥抱终于有了意义。

两个人退到书店里,张晨星在梁暮的注视下反锁了门。门锁“咔哒“一声,将他们带回到过往的时光。

那时梁暮最喜欢这个声音,因为在这个声音以后,他们就被关在一个空间里,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张晨星想起周茉教她的话:

“梁暮,你谈恋爱了吗?”

“结婚了吗?”

“没有。”

张晨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梁暮。”她低下头去,憋回她眼底的泪:“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爱你了。”

梁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敢眨眼,也怕这是一场梦。

第58章 4015天

是美好的夜晚啊。

梁暮站在张晨星对面, 月光照亮他们半边脸。张晨星的眼睛无比明亮。

“张晨星,我想问你,为什么下山了?为什么是那一天?”

“因为那天下了一场雪。”

山上的雪比山下大一些, 张晨星站在寝室的窗前, 看到后山白雪压枝,鸟雀在枝前站着看雪。通往山顶的那条小路被雪掩盖。张晨星仿佛看到两个人影在黄昏时候上山,那天他们看到真正的雪里人间。

走了那么远路是为了来人间好好生活的。

张晨星收拾东西, 背上帆布包去找师父。

她在山上修行五百天,前一百天, 每天都问师父什么时候给她剃度?师父总说等等,机缘未到。第一百天, 师父的剪刀刚贴到她头上, 又停下来,对她说:“你尘缘未了。”师父不肯为张晨星剃度,只说让她带发修行。每天天不亮让她供奉第一炷香、让她随着众人诵经。

她日日上香、日日诵经,难过的时候有关于梁暮的一切,让她撑过去。时间伤害她、时间又治愈她,那些经年的痛渐渐被抚平, 她原谅别人和自己。

她对师父说:“我想下山了。”

师父似乎松了口气, 眼皮都没抬:“去吧!别回来了。”

“张晨星, 你未了的尘缘是什么?”梁暮问她。

“一个名字。”

我的尘缘是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的渡, 是我一生情意的托付和起点。

“我的尘缘叫梁暮。”张晨星说完这句, 潸然泪下。梁暮也是。

他把张晨星拉进怀里,紧紧拥抱她。

当他知道他们一起的时光不是虚度、他终于成为张晨星心底的那个名字, 梁暮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张晨星。”

“我在, 梁暮。”

“让过去的就此过去。我们还有光明的未来。”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 一直看到她心底:“我们一起,过漫长的生活。好吗?”

张晨星含泪点头:“好,梁暮。好。我再也不会推开你。对不起。”

“没关系,张晨星。”梁暮突然问:“我今天睡哪里?”

“周茉做了一床新棉被。很软。”

“周茉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梁暮笑了。

他的笑容永远好看,像古城的阳光一样温暖,又像此刻水洗的月光一样干净。

张晨星踮起脚,将唇贴在他含笑的唇边,想沾染他的笑意,从此变成一个爱笑的人。嘴唇冰凉凉的,带着一点桂花香气。梁暮偏过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分开的时候想念张晨星,有时会想,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倘若她再落在他手里,他一定要撕碎她,将她彻底吞掉。他对张晨星的想念带着残暴、色/欲又缠绵的情绪。可当她真的在他面前,瘦瘦一个人,他单手就能将她搂紧,又舍不得将她撕碎。

只是含着她嘴唇,舌尖描摹她唇形,与她的舌尖相遇。起初还很轻,直到张晨星的牙齿咬住他,所有的“怜香惜玉”土崩瓦解。

身体撞上去,翻身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书桌上。

此刻语言无用,梁暮像一个野兽,滚烫的呼吸落在张晨星耳后,牙齿咬住她仰起的脖子,虎口贴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掰向他,舌抵进去,勾过她的,吮吸、纠缠。

手爬过层层阻碍,最终到达,指尖捏一下,就像浸在水里。

眼看着她的,一手拦住她后仰的身体,呼吸交融。

张晨星皱着眉,一声又一声轻泣,双手攥着他的手腕,脸贴向他。口中唤着他的名字。

“嘘。”梁暮嘘了一声,抱起她,回到他们的房间。眼睛纠缠在一起像说尽情话,那种痒痛感令人着迷。

他们的床温暖柔软,梁暮一手拉开抽屉,摸到那个熟悉的盒子,松了口气。

两个人突然笑场。

梁暮捏住张晨星的嘴巴凶她:“不许笑。”

梁暮疯了。

五百天不相见,思念翻涌成巨浪,打翻她,也打翻他。在这个夜里,借着月光无休无止。

直到天亮。

梁暮新生的胡茬扎着张晨星肩膀,她躲开,他不许,捏着她肩膀用下巴蹭她,只一下就蹭红。张晨星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一下:“我帮你刮胡子。”

“好。”

梁暮喜欢张晨星帮他刮胡子。

他仰头靠在椅子上,看到张晨星的脸在他上方。干净的眉眼和白瓷一样的脸。脖颈上有一小块他留下的齿痕。指尖蘸着水,让泡沫裹满他下巴,她站在他□□,微微弯身。

剃须刀刮在硬胡须上有钝闷的声响,他的手移到她腰间,捏了一下,张晨星手不稳,刮破一小道,有血渗出来,梁暮“嘶”了声。

她拍了梁暮一巴掌:“破了!”

“不疼。”梁暮笑着说。

“会毁容。”

“哦。”

梁暮不在乎自己的脸,独独在张晨星面前变成一个肤浅的人,要做那个好看的男人。于是严肃起来,让张晨星帮他刮完胡子。

“去吃面吧?”梁暮问张晨星。他想念面馆的热气腾腾,还有入口即化的肉浇头,再来两块小排,一份应季蔬菜,是一天最好的开始。

最重要的是,面馆有那么清衣巷的邻居,当他牵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去,什么问题都不用回答,别人就知道:清衣巷的女儿和女婿双双回来了。

在这件事上,梁暮有小小的虚荣心。

“吃面前先去买桂花香糕。”张晨星说:“清晨出锅的,比下午还要好吃。”

“好。”

梁暮觉得自己不是有一个有大理想的人。

在这条小巷里,用这样的方式开启寻常的一天,于他而言,就像拥有全世界。

张晨星也一样,她像旧时人,用旧时的方式爱一个人,不带任何花哨。

牵着手走过长长仄仄的清衣巷,拐到河边去,去买一份桂花香糕。老板看一眼张晨星、再看一眼梁暮,笑了:“都回来了?”

“回来了。”张晨星笑着回答,接过老板多撒了桂花的香糕,拉着梁暮的手向回走。

冬天的河边湿冷湿冷的,梁暮把她的手拉到大衣口袋里攥着,念了一句:“吃过面给你点手炉。我手艺没丢,练过。”

“好。”

“今天晚上我住哪里?”梁暮问。

“家里。”

“行,我下午工作完把行李搬过来。”

“哦。”

面馆老板对这对小夫妻有优待,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不要钱!浇头要厚。”

有食客开玩笑:“那我们的也不能收钱。”

“那你们也想法子别让清衣巷拆喽,当年要真拆喽,哪里还有我这个破面馆。”

两个人坐在那里听老板和食客拌嘴,梁暮捏了一块桂花香糕送到张晨星嘴里,又给自己送了一块儿,香糯糯的桂花香糕,让梁暮感叹:“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反正近,想吃就去买。老板也喜欢你,今天的桂花比那天我去买还要多。”

梁暮好像跟大家都不太熟,但大家又都喜欢他、优待他。

“可能我这张脸也的确少见。”梁暮打趣道。

张晨星看他一眼,说:“的确好看。”

“没你好看。”梁暮说:“这么想的话,我真的很肤浅,我少年时候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好看。”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

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演出服,像一只受惊的鸟雀,惹人怜惜。

张晨星学周茉“切”了声。她学得很像,像周茉附体。

“周茉怎么样?”梁暮问她。

“周茉啊,像从前一样。”张晨星吃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汤,跟梁暮说起周茉。还给梁暮展示自己的新“二手手机”,很是满足:“周茉送我的,很好用。”

梁暮点点头。

他能理解张晨星的感觉。

她穿旧衣服、用二手手机、骑破自行车、开一家老书店,她觉得这些很好,足够填满她的心灵,也能填满梁暮的。

吃过饭萧子鹏的电话来了,问他:“你去哪了?”

“直接在交流中心见吧。”

萧子鹏安静两秒,大笑出声:“这下钱书林高兴了,她的两棵摇钱树滚到一张床上了。”

“闭嘴。”

“行吧!待会儿见!”萧子鹏挂断电话前对梁暮说:“回魂了是吧?”

“嗯。”

“那我恭喜你。只要张晨星不欺负你,我就还把她当哥们。”

萧子鹏做朋友没有立场,因为张晨星和梁暮离婚,着实烦了好长一段时间张晨星。

一伙人在交流中心见面的时候,都避而不谈梁暮和张晨星的事,两个人分坐在大方桌两端,跟着大家一起讨论纪录片结构和内容。

梁暮喜欢这种“纯文化”的工作氛围,单纯从文化角度出发,去讨论这个纪录片存在的可能性,这很纯粹,也很珍贵。

他们聊到古城的魂和古城的手艺人,张晨星终于开口,她说:“制香、核雕,也很有趣。”

大家都看向这个不太说话的人。张晨星从桌上的资料里翻出两本书来:“这里有记载。我也认识一两个。”

制香讲究工艺、核雕讲究手艺,属实是有传承的。又围绕这个展开讨论,就这样,一群人茶不思饭不想,在屋子里做了一整天。

罗罗帮张晨星看书店,一会儿发给她一条消息:“这个收吗?”

“这个能修吗?”

“这个多少钱?”

她玩摄影一把好手,到了经营书店就焦头烂额。之前还曾跟别人说:“看咱们梁导夫人开书店,倒是很清闲。一坐一天,这样的工作我也想要。”

真的轮到她干一天,才发现那只是看起来清闲,在应付这些的同时还要邮寄、修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晨星的手不太一样。

这样的冬天过起来很快,快要过年的时候周茉拉着张晨星去逛街,她想给自己置办几身衣服。

两个人逛的平价商店,周茉扯起一件衣服比到身上,把玻璃窗当镜子照。马路边停下一辆很惹眼的车,周茉看了一眼,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唐光稷。

他也看到了在商店里的周茉。于是对她点点头,周茉也对他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看衣服。张晨星看到周茉的嘴角向下了一下,很快,如果不是一直看她,根本不会发现。

商店的门开了,唐光稷走进来,带来一阵凉气。

他走到她们面前,对张晨星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晨星回了一句,就绕到另一边。

“周茉。”唐光稷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能多久啊?”

“五百六十四天。”唐光稷说,没有一刻迟疑。

周茉拿着衣服的手顿在那,抬起头看着唐光稷。他却耸耸肩:“钻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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