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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20

  • 作者:镜飞
  • 类型:穿越重生
  • 更新时间:2024-05-13 05:40:52
  • 章节字数:183602字

第201章 头啖汤

周遭安静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蔬果香气。

身边只有炉灶中,火舌舔过干燥的木柴发出的燃烧声,毕剥作响。

卫宁紧了紧手上对她来说过于宽松的手套。

她昨天第一次干这个活儿,没有经验,又想着副本里的线索,分了心。手套不知不觉中滑脱了一些,她没有察觉。

铁制的火钳深入灶门拨弄之后会变得很烫,她把火钳拿出来时,没有保护的手腕无意中碰到了火钳。

那一下烫得,可真是钻心的疼。

好在只烫伤了一小块,伤口虽然有点深,面积却不大。在副本里,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范府的卫生条件自不必说,外面又是严寒的冬天,她不需要担心伤口感染的问题。

一直疼痛着的烫伤留在胳膊上,更像是个提醒。

那之后,她打起了全副精神,再也没有小看过这个烧火丫头的“工作”。

除了刚才……

想起自己方才的情绪失控,她心中忍不住又升起了一股怨念。

别说塔里面了,在塔外面,她的工作性质也让她算是阅人无数。进了塔之后,在副本这种时刻面临死亡危机的环境里,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会变得更加直白,甚至完全不加掩饰。

略通皮毛的心理学常识和不算很难的逻辑推理,已经足够她看清楚副本中的大部分人,之前几乎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她多少有些自得,没想到转头就在郝阳刚身上翻了个大的。

现在想来,“郝阳刚”这个假名就已经昭示了一些什么。

她隐晦地看了厨房的角落一眼。

男人背靠在墙壁上,两条长腿一条伸直,一条屈起。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是个非常悠然自得的姿势。

修眉俊目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放空,也不知道思绪飞到了何方。

卫宁:“……”

她只觉得对方在摆烂,因为她已经和这个男人在厨房僵持了半个小时以上了。

而且……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自己起个谐音“好阳刚”的假名啊,简直毫无审美可言!

长得再帅也没用!

事实上,柏易倒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悠闲。

他的双手在膝盖上交叠起来,骨节清晰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手背。黑漆漆的双目微微阖上了,看似惫懒的外表下,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他在思考着进入副本以来所有的线索,试图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在副本中,傻子只知道逃跑,聪明一点的人会考虑怎么对付眼前的鬼怪,最聪明的那批人会选择直接思考副本的机制并破解它。

但柏易想得必须更多一点,他必须考虑“塔”的用意。

从知道副本的机制是和鬼抢夺自己的肉身之后,柏易就开始觉得,塔把他扔进这个副本的目的十分可疑。

诚然,他从来没有和“塔”正面交流过,甚至几乎每次都是在沉睡中忽然接到某种莫名的预兆,再被直接扔进最难的、或者被污染过的副本。

再或者,就是像他和荆白初次相遇的“陈婆过寿”副本,因为条件过于苛刻,多半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年纪的小孩,就直接把他塞进了小孩的身体里。

但这个副本,他不仅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反而是最不合适进来的一个人。

塔明明知道副本的内容,却还是把他塞进来了。

青年轮廓深刻的眉目间闪过一丝阴霾,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它最好不要成真。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郝阳刚为什么还坐在厨房,卫宁已经假装他不存在了,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地上,一心一意盯着灶膛。

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尴尬,为了避免和柏易对视,她现在几乎不转头往左看。

炉中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卫宁侧耳细听后,熟练地用空闲的左手在周围摸索了几下,没有摸到想要的东西。

她忍不住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之前搬过来的柴烧完了,得去拿。

两口大灶昼夜不停地烧着,卫宁大概隔一个小时左右就得去抱一堆柴过来,一天下来的消耗卫宁昨天大致计算过,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她烧的柴也不知道是不是于东劈的,反正非常诡异,因为不知道是怎么运过来的,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用得格外心安理得。

现在比较尴尬的是,厨房的木柴堆在柏易所在的角落。

她得活命,炉灶里的火就不能熄。卫宁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不重要的面子。

她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向柏易所在的位置走去。

柏易保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只是双臂环抱起来,目光意味不明地看着桌上的案几。

卫宁隐隐感觉到柏易好像在看她。

她心里奇怪,想对视回去,又觉得尴尬,便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虽然有点憋屈,但也没办法,形势比人强。她要是个拎不清的,也活不到这会儿了。

谁料这不看还好,一看,她忍不住吃了一惊——那油光锃亮的黄花梨木案几上,不知道何时,竟然摆上了好些碗盘!

她虽然匆匆扫了一眼,但也看出来都是好菜,郝阳刚凭什么吃得这么好?

卫宁昨天又不是没吃过饭,深觉范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打工条件极差。她干了一天活,只有两个冷冰冰的粗面馍,还有一碗没滋没味的汤。

多亏人就在炉灶旁边,还能把馒头给热热再吃。

虽然弄热了口感也是粗劣至极,好歹不是硬得咬不动,不然这饭吃得更没意思。

郝阳刚哪来的这些个碗盘?

她觉得不对,当即转过头去,才发现桌子上的这些餐食看着比昨天好,却都是动过的:喝得剩半碗的八宝粥;吃了一半又丢回去的排骨;还有最嫩的菜心没了的炒白菜叶子。

也不是完全没油水,但剩菜剩饭谁有胃口?

卫宁愣了一下,她意识到什么,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匆匆几步走到案几前,不敢置信地看向柏易:“你——你吃了我的饭??”

换了昨天她肯定不会有这个怀疑,但刚才这个人表现得足够冷酷,不留余地,就算真干出来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但是太过分了!

就算他很强,又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也不代表可以动别人的餐食吧?

柏易斜了她一眼,卫宁直觉他的视线冷飕飕的,还带着一点探究。

她不愿输了阵,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柏易已经转开了目光,语气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这可不是你的饭。”

他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示意卫宁,卫宁这才看见,在案几边角处的地面上还放着几个不起眼的食盒,颜色各异。

她多看了几眼,就认出那个黑色的、带兰花花纹的食盒是她昨天用的。

因为放在角落,又被案几的阴影遮挡住,上面还有柏易的七八个菜连带着那个大食盒吸睛,卫宁第一眼没看见,现在才注意到。

柏易语气非常平静:“那才是你的。”

卫宁现在怀疑柏易方才那点笑意就是在嘲笑,但毕竟是她误会在先,便也忍住了没说话。

昨天时没看见柏易的食盒,今天既然看见了,她忍不住对比了一下,比起柏易这边的菜品,她这黑木小食盒简直就是丘陵和高山的区别。

都不用打开看内容,外表比起来就够寒酸的。

难道服色差一个品级,吃穿用度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她往炉灶里添好了柴,把剩下的柴禾放回自己方才坐的地方,这才讪讪地提起自己的食盒,回到了炉灶面前。

打开食盒一看,果然,还是两个粗面馍馍,和一碗一看就很稀的豆浆。

算了,总比没有好。

她把馍馍拿到灶上热着,忍不住又往柏易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

实力强,队友靠谱,能在副本里到处走查线索,还能吃好穿暖……这基本都达到了一个副本的顶配了,不知道这人的脸为什么还是那么臭。

柏易的脸色的确不太好看,但不完全是因为食物。

虽然这些残羹冷炙,并不是他吃剩下的,而是管家的剩饭,但他昨天已经遭遇过了,虽然今天再看到依旧不爽,但也不到影响心情的程度。

比起他,他总觉得卫宁的问题更大。

这些餐食是一个紫色的影子,当着卫宁的面送过来的。

柏易之前在想副本的事情,眼神是放空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警戒,敏锐的感官会让他在有人靠近时第一时间快速反应。

但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似乎失误了。

因为靠墙坐着,柏易的目光放得比较低,因此他是直到看见两条紫色的好像腿一样的东西在他几尺之外,才愕然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紫色的、边界模糊的影子,轮廓很不清晰,连手指和脚趾都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个头,两条胳膊两条腿。

这也让他的动作显得很古怪,因为没有手,看起来像是他的左胳膊挂着一个大食盒,右胳膊挂着一个小食盒。

这东西来得也太静悄悄了,简直像是蒙蔽了他的五感一样。

柏易心下不是不惊骇的,只是它既然已经走到这了,再跳起来反抗也是徒然,还容易打草惊蛇。

柏易的目光掠过大喇喇坐在火炉前的卫宁,她正把身边的最后一根木柴扔进火炉里,目光丝毫没往这边偏移。

她的身体姿态非常放松,不像装出来的,应该是真的没发现。

但就算她面朝着灶火那头,这东西也会经过她身侧,就算她目不斜视,这个人影也绝对是在她可视范围内的,她怎么会毫无察觉?

这其中肯定有哪里不对,但是柏易现在没有功夫观察卫宁,因为紫色的影子并没有停下。

它甚至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柏易面前,在案几前停了下来。

现在不是懊悔为什么没有提前发现的时候,柏易全副心神都放在它身上。他没有妄动,只是暗暗绷紧了神经,警戒着这紫色人影的每一个动作。

紫色影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案几上。

柏易非常安静,但漆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影子。他蓄势待发的模样仿佛一只大猫,随时等待着扑上去和对手拼死一搏。

紫色影子却只是打开了食盒。

它把另一个简朴的、应该是卫宁的食盒放到了案几角落,随后打开那个精美的红木食盒,把里面的餐食一一取出,放在案上。

那些菜一看就是吃过的,联想到昨天的事情,柏易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吃的——除了老王八还能是谁?

他看着紫影的神情微微变了:难道这就是管家用来取代他工作的东西?

紫色影子将三层盒子里的餐食一一取出,模糊的身形没动,可那个仿佛是“头颅”的位置却缓缓地转了过来,胳膊也朝他伸了一下。

柏易猜测,这是在邀请他“用饭”。

可惜他对管家的剩饭没什么兴趣,昨天也只拿走了管家没动的东西。那些剩菜,他一筷子都不会动。

他没有立刻起身过去,紫影似乎也不着急,没有上前催促,一动不动地静静在原地等他。

看来他不吃,这东西是不会走了。

他正要起身,准备拿走管家没动过的馒头和点心,忽然发现卫宁动了。

柏易索性停住了动作,正好顺带观察一下卫宁。

在柏易眼里,她也够奇怪的,柴烧完了才过来补,之前又对这个紫色影子视而不见……难不成是被附身了?

但等卫宁起身走过来时,柏易推翻了这个猜测,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应该是真的看不见。

女人去搬柴时,是面朝着柏易走过来的,柏易注意到她虽然强装镇定,脸上还是难□□露出尴尬之色。

看反应,没有被替换,应该还是本人,

搬柴的路上,她似乎刻意避免了和柏易直接对视,但柏易能感觉到,她看了自己一眼。

紫影一直稳稳当当地跪坐在案几旁,她如果能看见,不可能完全忽略它……

柏易不声不响,悄悄观察着卫宁,见她抱着柴火起身时忽然色变了一下,那神色不像是恐惧,反而像是……愤怒?

她几步走到了案几前,用质问的眼神看着柏易,好像还有点不敢相信:“你吃了我的饭??”

柏易没忍住,险些笑了出来。

昨天管家吃了饭就走了,他只拿走了管家没动过的食物,也没告诉众人管家给他的餐食都是剩菜,问到就是吃过了,只跟荆白抱怨了几句。

毕竟这不算是有效信息,说了他还嫌丢人。

卫宁不知道这事,一眼看见满桌都是残羹冷炙,产生这样的猜测也不奇怪。

柏易只是看着她。

她已经站在紫影子的背后,距离大约也就半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紫影子还跪坐在她脚边,她问的却是这个,场面就忽然变得很好笑。

拜卫宁这个反应所赐,他现在不用确认她是不是看得见,也不用再怀疑她不是本人了。

柏易努力绷了绷嘴角,将笑意忍了回去,装出方才的面瘫脸,否认了她的猜测,还给她指了她自己的食盒。

卫宁果然什么也没察觉,讪讪地添了柴,提着食盒回去吃自己的饭;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丢人,也没再朝他这个方向看。

柏易终于打消了最后一点怀疑,眼睛在条案看了扫了一圈,最终只吃了管家没动的一小笼包子。

虽然冷了,滋味还是鲜美的。他又从管家没动过的东西里挑选了一下,拿出两块洒了果干的粘米方糕和几个油炸果子,用油纸包了起来。

剩下的他碰都没碰,双手一摊,便示意自己吃好了。

紫影子全程都很有耐心地跪坐在旁边等着,当然,这是在柏易看来。如果卫宁能看见,必然要觉得它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杵在那儿的姿势十分渗人。

直到柏易放下筷子示意它,紫影子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将碗碟收了起来,全程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柏易转头看卫宁那边,她正端着碗,咕咚咕咚吞咽的样子像是在大口喝汤,动作十分豪迈。

柏易瞥见她手边放着一个空碟子,午餐应该也是吃完了。

她喝完,随意地抹了把嘴,把空碟子和碗送了过来,往食盒里一放。

刚才的对话缓和了一些两人之间的气氛,卫宁往桌上的食盒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她迟疑地道:“你现在是要怎么办,把食盒拿走?”

她的思路是,既然食盒还在,就算柏易“送”的工作没做到,总还能把“收”的工作拿回来。

如果没有完成工作算是死亡条件,如果郝阳刚接着做了后半段,或许这个死亡条件就不算完全达成。

柏易摇了摇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逐渐起身的紫影子身上落了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没必要,有人帮我干活,我乐得清闲。我要去路玄那边,和他碰个头。”

卫宁有个直觉,他这次说的是实话。他一边说,一边还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显然是真的准备走了。

卫宁总觉得他有点太摆烂了,但想想他要去见路玄,又觉得不是说不过去,毕竟这两人见的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这两个人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也不奇怪,毕竟抛去近乎恶劣的性格,郝阳刚长得倒是让人很难挑剔。

卫宁看柏易时,目光忽然落到刚才没注意到的案几上,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惊疑不定地道:“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食盒就不见了?刚才还在这呢!”

柏易瞥了一眼紫影子,它提着食盒,非常自然地绕过卫宁身边,已经开始往外走。

卫宁不仅看不见紫影子,连本来能碰到的食盒,拿在影子手里的时候竟然也看不见。

他准备跟上这个影子,如果它按照他昨天送饭的路线走,说不定能赶上它给荆白送饭。

就是不知道荆白那边到底怎么样,能不能看到这个紫影子……

两人其他条件几乎都一样,都带着灯笼,都是蓝衣裳。如果影子只有他能看见,荆白看不见,那说明和品级、灯笼都没关系,是被附身了的人看不到。

卫宁犹自惊异,柏易看见她和离她几步远的紫影子时,想起的却是他帮卫宁问话时,管家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过一句话。

“你们做不到,有的是人愿意做。”

他当时以为管家指的是副本里的其他人,但后来见众人各司其职,就以为是一句威胁;但现在看来,管家嘴里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些“影子”。

这影子应该一直存在。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满足条件,所以他们一直对它们视而不见,就像现在的卫宁。

那么,它替代柏易的工作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无论如何,柏易决定先跟上去再说。

他潦草地挥挥手,权当对卫宁道了个别,跟着那个紫影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厨房。

卫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咕哝了一声:“神神秘秘的……”

要说除了性格捉摸不定了一些,郝阳刚确实不算什么坏人,甚至还是副本中污染值最低的强者。

卫宁虽然对他滤镜碎了一地,也希望他不要这么快就死了,不然对活着的人来说,后面的副本只会越来越艰难。

柏易脸上倒是丝毫看不出担忧自己生死的痕迹,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优哉游哉地走在紫色人影身后,时不时观察左右。

他本来应该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影子身上,但走出厨房之后,周围的景象让他很难只专注送饭的那个紫影子。

因为他这才发现,周围出现了许多紫影子!

他们可能会出现在范府的任何地方,树后面,花丛中,月亮门旁边,甚至院子里的水缸周围……

这些影子虽然遍地都是,但如果闭上眼睛,就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管他们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发出一丝声音,好像只是存在着一样,而且柏易注意到……

他看不见他们手里的工具。

柏易只能凭借他们的动作来猜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的很明显,比如在树旁边踮着脚、伸着手的,必定是在修剪枝叶;有弓腰驼背,两手伸直的,应该是是在运送东西;还有垂着头、左右手一起开弓的,柏易多瞧了几眼,才看出来好像是在打扫道路。

难怪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整座范府虽然看不到任何人烟,却富丽堂皇、整洁无暇,仿佛一草一木都被人精心地养护着。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竟然是这些影子在辛勤地劳作,默默无闻地打理着整座范府!

柏易看了一路,少说看到了七八个紫影子,其他颜色的影子却一直没见过,不知道是不存在,还是他看不见。

有今天的见闻 ,柏易现在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他跟着送饭的紫影子走了一段路,就看出它的路线和他昨天果真是一模一样的。它现在要去的应该是小曼的院子,柏易却不想绕一段路再耽搁时间。

反正按这个节奏,等它送完小曼的饭,应该就会去湖上找荆白。

有这个功夫,他还不如趁早同荆白会合交换信息,在湖上守株待兔,等着这东西过来。

心中有了决断,柏易就在下一个岔路口干脆利索地同紫影子分了道。

荆白应该在等他的消息,如果他的工作也被紫影子替代了,现在就应该在湖上捞水草;如果没有,这会儿估计就在他们昨天碰头的荷花池。

虽然湖上的范围很大,但是荷花池那里是最显眼的。

柏易很有信心,他放弃了距离更远的沿湖回廊的路线,走昨天那条小路,穿过几个院子,直接赶往荷花池。

幸好昨天他给荆白指了一次,不然在现在这个没被附身的状态下,他还真不一定能记得这条近道。

柏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阳光烈烈,耀眼非常,大概是接近正午时分.

走了不到一刻钟,视线中便映入了一片残荷。

严寒的冬日里,荷叶早已枯败,可冬日的阳光正好,毫不吝惜地洒落在残荷和周遭的茂盛的水生植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湖面在日光下,亦反射出温柔的粼粼波光,给它带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再往远处,又有朱楼碧瓦,亭台楼阁,乃至隐隐山色,和碧蓝的晴空,都变成了这片风景的陪衬。

而在柏易眼中,唯有一个蓝衣的人影。

一个高挑的青年,身形挺拔如竹,哪怕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不难看出他宽肩窄腰的漂亮比例,和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这片风景中,于是这样美不胜收的风景,在柏易的眼中也变成了陪衬。

第202章 头啖汤

柏易允许自己站在远处默默欣赏了三秒钟,权当是这奔波劳碌的一上午的奖励。

他正要开口打招呼,荆白却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的回过头,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张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排斥的意味,只有单纯的疑惑:“你在看什么?”

柏易隔着十几米远都被他抓了个正着,也不禁怔了一下。

不过荆白向来敏锐,他也不算太意外,一边漫步走向前,一边笑嘻嘻地道:“看你好看呗,你又不收门票钱,别这么小气。”

他说的是实话,句句发自内心,荆白却显然没有当真,只当他又在玩笑,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等柏易走到他面前,荆白才正眼看着他飞快地将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

柏易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不点破,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笑道:“怎么,你也看我好看?多看会儿也没事,我也不收你门票钱。”

荆白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俊秀的眉峰一挑,利落地道:“手伸出来。”

其实荆白根本不用看,光看这懒倦的神态和不好好说话的聊天方式,眼前必是柏易本人无疑。只是之前既然说过,这时肯定是要再确认一遍。

两人挽起袖子,各自展示了手腕上和手臂上的印记,见清晰分明,毫无异状,才放下来开始说副本的问题。

柏易也不耽搁,四下一看,直接指着远处回廊上那个弓着腰的紫影子道:“你能看见那东西吗?”

“你说那个紫色影子?”

荆白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虽然离开了回廊,却一直关注着这些影子的动向。湖的地理位置特殊,附近的影子并不多。

除了那个替他捞水草的和之前湖畔回廊上的,他就只见到了一个,柏易此时指的,就是湖畔回廊那个。

柏易松了口气:“你果然也能看见。”

他锐利的目光从湖上一掠而过,视线范围内没见着船,便道:“你的活儿也被影子顶替了?”

其实荆白站在这里,而不是湖上,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荆白见时间不到饭点,柏易又空手过来找他的,就知道他肯定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情。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荆白便只点了点头,指了一下远处两人视野的尽头:“这边捞得差不多,它把船划到那边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怎么打算?”

柏易这个人,无论他心里怎么想,脸上向来是看不到什么负面情绪的,这时也只是没心没肺地耸耸肩,道:“它抢的时候又没问我,既然它愿意抢,那我就享受呗。还能怎么办?”

毫不意外,他和柏易再次想到了一处。

排除柏易这个人身上的一些扑朔迷离但无伤大雅的因素,三个副本下来,荆白必须承认,在副本里同他合作是件愉快的事。

他嘴角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平静地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太阳落山之前,如果没有新的收获,我会回来一趟。”

柏易怔了片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上下打量着荆白,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你这是……打算直接抢它的劳动成果?”

荆白点点头,道:“你不是说了吗,它抢的时候也没问我啊。”

他神情再坦荡不过,完全不羞于承认自己正在策划一起针对影子的强盗行径,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柏易倒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一面,嘴角压了压,都没能压住那点笑意,只觉得眼前的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有种别样的可爱,咳嗽了一声,道:“嗯,我同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来路,遗憾地道:“我是不需要再跑一趟了。”

他的工作和荆白不同,是不能量化的,而且就在管家眼皮子底下。

按昨天的节奏,他早晚要见管家两次:早上给管家送饭,晚上便是见过所有人之后询问工作情况,再给管家回话。

早上送饭那趟影子已经做了,管家没见着他的人,已经有了发落他的借口;他再想亡羊补牢,无非是跟着送饭的影子,在东院像遛狗似的再被遛一圈。

耽误一天的功夫,管家一样有理由处理他。再加上早上还被管家拍出来一次,他今天是绝无可能再去前院见管家了。他方才不跟着影子去小曼那里,就是做了这个决定。

不然的话,这种损鬼又利己的流氓事,怎么能少了他呢。

荆白就见他撇了撇嘴,像是想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说:“反正我今天是绝对不会再去见那老王八了。”

他人长得极俊逸,做这样的表情也不显得难看,反而有股他气质自带的潇洒不羁的味道,荆白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动。

他想起早上那会儿,他初次怀疑走在旁边的人不是柏易,就是因为他给管家起的那个外号。

柏易这人有多骄傲,荆白心里很清楚。

昨天来给他送饭那会儿,柏易说管家把剩饭“赏”给他当餐食,当时他气得整个表情管理失败,冷笑连连,眉毛都差点竖起来,还现场给管家起了个老王八的外号。

荆白对此印象深刻,但柏易早上应卯时对管家那副态度,又称得上是端正恭敬,简直是金牌下属,比荆白演得都像。

荆白知道这人演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戏码,私底下,起码在他面前,是决计不肯好好叫管家名字的。

但附身柏易的那东西就不一样了,它似乎非常尊敬管家,荆白起初以为他是讽刺,只略感怪异,便有意无意追了那一句。

“柏易”没有接茬,反而说管家是“顶头上司”。荆白怼了回去,“柏易”看他的眼神就变得非常诡异。

荆白心中跳了一下,他当时虽然不能确定柏易被替换了,却知道他肯定有问题。

柏易见他不说话,眉头一皱,问:“怎么了?”

当时时间紧迫,同假柏易来路上的事情,荆白只是简单同他说了几句,这时便把他和那东西的对话和柏易重新强调了一遍。

他神色很认真,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道:“范府副本每个等级的压制都体现得很明显。我现在怀疑,它或许不是不想装成你,而是根本不敢说——或者,不能说管家的坏话。”

虽然荆白说了只是猜测,暂时也无法验证,但柏易有种感觉,荆白说的是对的。

想来也是,他们一进府,人人都被附了身;如果不是在塔里就互相认识,那么同伴之间的信息,他们知道的,身体里的鬼怪多半也知道。

柏易被鬼怪附身时,荆白已有了亲身体验。

如果不是着意试探,手边又没有灯笼,在没有戒心的情况下,连他都几乎被鬼怪蒙骗了过去。

附身打他们进府没多久就开始了,这件事上,鬼怪本身已经占据了先机。

身边的同伴,肉身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魂魄替换的发生又是无声无息的。人如果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恐怕连想都不会想到刚才还在聊天的人,说话间,皮囊下可能就已经换成了鬼怪。

柏易和荆白早在范府副本之前就认识,两人互相信任,碰巧身上又都有一个其他副本的鬼怪留下的烙印。

柏易还身份特殊,每个副本都在换身体,因此知道烙印是刻在灵魂上的,同□□没有关系。两人这才找到了简便的办法,通过烙印,第一时间确认对方的身份。

但如果只有这一种办法,这个条件就设得太高了,对其他人来说显得太不公平。

烙印这个,荆白或许不甚了解,柏易却是很清楚的。

他敢说整个第四层的人里,加上他和荆白,身上有烙印的也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因为拿到烙印至少需要三个必要条件。

第一,副本本身一定非常难,因为能给出烙印的鬼怪必然很强。

第二,获得烙印的人对副本的破解度非常高。这要求他或她不仅要能活着出去,而且至少知道副本的绝大部分真相,并且对破解真相贡献最大。一个副本不会有第二个能获得烙印的人,因为柏易见过最强的鬼怪,也给不出第二个。

第三,也是最难达成的条件。破解副本的人必须得到给出烙印的鬼怪的好感,因为烙印是鬼怪自愿给出的,但这点本身就意味着矛盾。

如果得到鬼怪的好感,说明副本的破解是解放了它;但需要等登塔人解放的鬼怪,几乎不可能达到足以给出烙印的强度。

如果鬼怪的目的是杀死并吞噬他们——这也是最常见的鬼怪类型——这类鬼怪通常倒是很强,但破解副本,就意味着这种鬼怪的消灭或者削弱,他们怎么可能自愿给出烙印?

陈婆过寿那个副本,柏易也没有想到鬼婴会给他一个烙印。他过了这么多副本,除了这次,就两次拿到过烙印,还在后来的副本中被消耗掉了。

手腕处鬼婴给的那个,就是他现在身上唯一的烙印。

所以他当时会告诉荆白,陈婆过寿那个副本,乃至秀凤和鬼婴这两个鬼怪都是很特殊的。

算算时间,丰收祭之后,荆白和他分开的时间大概也就够他过一个副本,竟然就在这个副本中拿到了烙印,虽然知道他很强,但真正看到烙印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暗中赞叹。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荆白显然不差这一句半句的夸赞,他便也没有说出来。但毫无疑问,荆白是这些年里,他见过最厉害的登塔人……

之一。

柏易在心里悄悄微笑了一下。

毕竟还有他自己。怎么说,也得算一个平分秋色吧?

第203章 头啖汤

荆白见他仿佛在思考什么,却又好一会儿没作声,便问:“你怎么看?”

柏易连忙收回乱飞的思绪,正经地看着荆白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荆白眉头一皱,柏易就知道他怀疑自己方才在走神,连忙道:“我认真的。考虑到副本公平性,用烙印才能相互识别这个条件太逆天了。”

他给荆白科普了一下获取烙印的难度,随后补充道:“对比起来,副本里的鬼怪有无法逾越的等级意识,但我们没有。这点或许会是我们识别壳子里的人到底是谁的关键。”

他说完,洋洋得意地冲荆白扬了扬眉毛:“怎么样,我给管家起的这个外号不错吧?”

荆白:“……”

他斜了柏易一眼,决定对此不予置评。

两人在荷花池前并肩站着,荆白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就在头顶上,正灿烂地大放光芒,幸好这是严冬,即使阳光如此明媚,也只觉得温暖宜人。

荆白见脚下的影子只剩短短一截,知道现在差不多就是柏易昨天送饭来的时间,便问:“我的午饭也是紫影子送过来?”

柏易这才想起没告诉荆白厨房的事情,他笑了起来,道:“不急,我跟你说……”

他把厨房里的事同荆白简单地讲了一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补充道:“它送完小曼的就会来湖边,一会儿应该就能到了。”

荆白已经开始思考副本机制的问题,幸亏柏易去了厨房一趟,不然一时还验证不了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见紫影子。

现在确定了卫宁看不见,小曼他们估计也是一样,那东院就只有他和柏易能看见紫影子。

他们两个人都是蓝衣,但柏易昨天就是蓝衣了,也没有看见过紫影子。

荆白想起自己在回廊的经历,道:“我觉得……要看到紫影子,首先得是工作被接替了。”

这点在荆白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因为他走了一整条长廊,才追上了小船,正面看到了接替了自己工作的影子。

而紧接着,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原来空空如也的长廊,竟然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新的紫影子!

他当时只是猜测这些影子或许早就存在,只是自己之前看不见。现在和柏易的所见所闻一综合,就能完全确定看见影子的条件。

两人把信息交换了一下,柏易摸着下巴道:“听上去倒是不坏啊,只有我们能看见,还能命令它……”

他忽然想到什么,道:“紫影子显然是在我们的等级体系里面的,那附身在我们身上的那个东西呢?”

那个东西只有柏易见过,他说,它体型非常大,有五官,只是因为浮肿胀大显得模糊,浑身都是黑色的。

荆白也看向他,缓缓地道:“可是……黑色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个等级。”

柏易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因为他这个人的气质,即使眉头紧锁,看起来不算很严肃。

感觉到荆白在看他,他还抬起头笑了笑:“其实看管家和我们穿过的衣服,我一直以为这个副本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么等级的。”

荆白:“……”

不止柏易,其实他也是这么猜的。

毕竟范府的底层都穿紫色,再升一级就穿蓝色。他们进府时,管家穿的是一身绿绸衣服——柏易骂他老王八也是这么来的。

但管家的衣服今天又换了,变成了一身簇新的黄袍子,荆白当时猜测,他应该是又升了一级。

转念一想,荆白道:“如果这个颜色等级没错呢?”

现在已经出现了四个颜色,从低到高,都是按这个等级排列的。

柏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能附身我们的东西,是单独的一级,不在这个颜色等级的管理范围之内?”

荆白点了点头,对他来说,和柏易说话最轻松的一点就是不需要说明,对方能立刻捕捉到他的思路。

这个推论反而让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虽然好像抓到了一点痕迹,但离破解副本的机制,还是缺了关键的一环。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要吃点东西吗?我打包了一点出来。”

荆白还没说话,他已经补充道:“你放心,都是管家没动过的。”

他说到这里,荆白的脸色一变:“我今天的餐食,不会也是……”

他担心自己今天的餐食也是剩菜。

提到这个,柏易的脸色扭曲了一下:“放心吧,东院只有一个管家。今天的餐盒我看过,动过的量和昨天的差不多。”

换句话说,被给剩菜的应该还是只有他。

荆白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柏易非常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之前用来打包食物的油纸包,道:“垫垫?”

荆白也不同他客气,伸手拿了几个点心吃了起来。

说实话,这些食物刚出炉时或许好吃,但到柏易手中时就已经冷透了。

因为用料不错,大部分又油脂丰富,嚼起来又硬又黏,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口感,两个人却都吃得面不改色。

食物再难吃,至少是能补充体力的东西,他们并没有余地挑剔。在范府,所有人一天只有一顿饭,身上穿紫衣的,更可以说是吃不饱穿不暖。

多几天下去,身体稍差的人,恐怕都撑不住白天的重体力劳动。

荆白拍掉手上的点心残渣,目光看向方才柏易的来处——一个紫影子提着食盒,迈着那种他们特有的、规律到近乎诡异的脚步,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荆白看着那紫影子手中的食盒,若有所思地问:“你和卫宁都在厨房,如果她看不见紫影子,又是怎么看待食盒突然出现和消失的?”

柏易当时就看出来了,因为卫宁把空碟子放回案几上时,紫影子正在收食盒。

管家那个红木的食盒又大又显眼,按理说,她应该会发现食盒在桌上消失了。

柏易当时特地观察了卫宁,发现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在同他说话上,根本没有一丝往案几上看的迹象,是真正的“视而不见”。

紫影子收完食盒,提起来往外走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已经空了。

柏易总结道:“我觉得,在没有达成能看到紫影子的条件之前,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异状,他们也察觉不了。副本不会给他们这种直观地‘看见’不存在的人的机会。”

荆白点了点头,柏易这个解释已经足够明确了。

两人说话间,紫影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这里没有案几,它也无法像之前那般跪坐着。

荆白就眼见着它走过来,对着他低下头,堪称礼貌地将食盒双手递给荆白。等荆白接过,又如柏易描述的一般,伸出胳膊请他“用餐”。

荆白眉头皱了一下,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这种恭敬的姿态,还好眼前只是个影子,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荆白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小菜,还有一个蒸熟的番薯和一碗汤。

不算什么好的食物,但总算不是剩菜。即便看着一点热气没有,他也是满意的。

荆白把食盒递到柏易面前,柏易眉头微微一抽。

这和管家吃的东西差远了,应该就是正常的蓝衣的标准。

所以,他为什么要变成唯一一个吃管家剩饭的人?

柏易在心中默默给管家画了个大红叉,荆白忽然把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目光直白地看着他:“自己拿。”

柏易怔了怔,他没想到荆白是这个意思。

下一刻,他又忽然笑了,眉眼弯弯地从食盒里拿了一个馒头。他也没急着吃,拿油纸包了一下,又揣回了袖子里。

荆白也不管他,他在副本中吃饭向来很快,一点时间都不耽误。

紫影子全程就在旁边站着,两手交叠,低着头,是一个待命的姿势。

柏易盯着它看了几眼,突然道:“退一步。”

紫影子头也没抬,立即依言向外退了一步。

柏易看它的目光变得更深了——这东西果真会响应人的命令。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目光便不自觉地凝注到那因为用力咀嚼鼓起来的脸颊上。

白皙细腻的皮肤上还横亘着一道红痕,这次离得近,柏易仔细看了一下,伤势不算严重,也没有起燎泡,反而给向来显得冰冷的面容增添了一丝艳丽。

荆白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但他吃饭的时候懒得说话,等最后一口食物下咽,才转过去用目光质问对方:?

又在看什么?

柏易眼中那点笑意便立即散去了,又恢复了那副严阵以待的神色。

他咳嗽了一声,正经地对荆白道:“我们最好加快速度。我方才想到了一点东西——我们是蓝衣,已经可以支配紫影子做事。管家早上说,西院已经有人得到了赐汤,他们的等级肯定比更高。”

荆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也是一变。

赐汤这个,蓑衣郎的歌谣里提到过。

“得重赏,喝香汤;穿新衣,入内堂。”

这几乎就是明说了,赐汤会提高服饰的等级,甚至获得进入内院的资格。

如果他们能支配紫影子,那么西院那边得到赐汤的人,只会得到比他们更大的权限。

柏易用极慢的语速道:“如果他们用这种力量来排除异己……”

如果是一般的副本,他不会妄加揣测,但这个副本不一样。

西院的人其他先不提,有罗山和金石两个污染值高,品行低劣的人就已经足够危险了。这是两个在副本开启之前就肆无忌惮,试图侮辱同伴的半疯子!

如果得到“赐汤”的人是他们,恐怕对他们俩来说就是最坏的一种情况。

荆白将空了的食盒递还给紫影子,目送它迈着规律的步伐慢慢远去,平静地道:“不急,我们首先要找到得到赐汤的条件。”

柏易轻轻吸了口气,除了寒冷的空气,一起进入鼻腔的,还有一股从未散去过的肉汤香味。

汤这个线索,从他们进府开始就一直若隐若现地吊着众人的胃口,只是他们得到的线索一直在外围打转,从未真正进入过核心。

别说寻找新线索了,他们甚至很难留出思考的余暇——白天被繁重的工作困扰,夜晚回去还要担心鬼怪的威胁,现在还发现一进府就被附身了,鬼怪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占据他们的身体。

范府这个副本,哪怕在柏易走过的诸多副本中,也说得上非常麻烦了。

柏易想起早上应卯的时候,管家透露西院得到赐汤的消息时,他曾经向管家打听得到赐汤的条件。

管家当时说得很含糊,只说了众人昨日都是勤勤恳恳,殚精竭虑,如果想要得到赐汤,须得表现比其他人更突出。

“如果从字面意义上理解的话,也就是说昨天,无论是东院还是西院,至少所有人都完成了工作任务。”

两人坐在这片残荷的池岸边,柏易将管家的话拿出来一一复盘,试图理清思路。

他说的这点,荆白也想到了,这点其实很正常,毕竟这已经是第四层的副本,能活到第四层的,谁也不是傻瓜。

虽然他们的工作任务几乎都是比照着每个人的极限设置的,但活命的压力顶在头上,再苦再难,也能咬着牙熬过去。

至少能熬过第一天。

“其实在完成工作上,附身我们的东西和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荆白忽然开口道。

这点柏易或许感触不深,荆白却不同。

昨天早上他没能及时醒过来,是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去前院,替他应了卯。

它甚至还把船给荆白找了出来,荆白一睁开眼睛,已经是天光大亮。

身边工具一应俱全,只等着他打捞。

因为不知道附身的事,他昨天曾经猜错了方向,只当身体里的东西是副本中的某种机制,而不是有害的鬼怪。

但是现在想来,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身体里的东西也会强制操纵他们早上去应卯,并在天黑之后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

哪怕是附身在他们的身上的鬼怪,也不会任由他们违反副本的规定……

这只有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们没有按照副本的规定来,他们也无法得到我们的身体。”

柏易若有所悟地说道。

他一抬头,对上荆白平静清明的目光,便知道两个人再次想到了一起。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对在第一天死去的情侣。

小奇和彤彤并非因为附身而死,而是违反了副本的规定。

于东和小舒当时与他们一墙之隔,却没听到任何动静,赶去隔壁时才发现他们俩不见了。

荆白盘旋着一个问题,如果不是风险太高了,他其实很想试一试:“如果当时鬼怪已经附身到了他们身上,会不会选择直接操控他们的身体,制止他们?”

柏易的视线迅速转向他,他神色紧绷,嘴唇抿成一线,以一种近乎严厉的态度说道:“未必。你仔细想想,昨天我们被他们操控身体的时候,要么是你在睡梦当中,意识没有清醒;要么是天黑了以后,灯笼不在身边。”

小奇和彤彤出事的时候,他们进府也没多久,也就是下午时分。鬼怪当时就算已经附身在了他们,恐怕也没有能力直接操纵他们的身体阻止他们违反范府的规定。

所以他们死了,还是无声无息消失的,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尸体。

柏易说话的语速变得很快,他显然看出了荆白的心思:“这不是我们能实验的事情。一旦试了,最好的情况是被鬼怪操控身体,消耗蜡烛;最坏的情况会当场死亡,风险远远大于收益。”

荆白直视着他,冷静地说:“我知道。”柏易说的他当然也知道,所以他只是心动了一下,没想到这也能被柏易看出来。

柏易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荆白素来是不怕被人注视的,大部分时候,他甚至会坦然地看回去。

他这次也这么做了。

两人在这近乎凝固的氛围中对视了好一会儿,柏易似乎在通过荆白的表情确认他的想法,荆白则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盯着不放,索性盯回去。直到柏易率先移开了目光,含糊地道:“你……你想明白了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时磕巴了一下。

荆白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好像加速了,却找不到来由。

没等到自己平复下来,他率先对柏易道:“手伸出来。”

柏易耳根还在发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荆白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查验自己的身份,但这种冷不丁的随时检验其实是最有效、也是最难作假的。

柏易不疑有他,撩起袖子给荆白验了一下鬼婴的手印。

荆白也重新亮了自己手臂上的那个小山一样的印记,只是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湖边吹过一阵风,湖面的波纹也在轻轻涌动。柏易赶紧放下袖子,对荆白道:“这天气真是,皮肤一露出来就往里钻冷风……”

荆白目光还在柏易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开了。

烙印已经检验过了,眼前站着的就是柏易本人,想来不是他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那为什么会忽然心跳加速呢?

难道是体内的鬼怪在作祟?

第204章 头啖汤

这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极其安静。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给人感觉像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雾,伴随着许利民急促的呼吸声,让人忍不住有种心脏揪紧的感觉。

但身在其中的人不这样觉得。

许利民艰难地、小心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背部,给对面的人腾出一点空间。对面的女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权当感谢。

这里的空间非常狭窄,窄到许利民和她的四肢必须挤在一起买,但这个时候,谁也不觉得冒犯,两个人手脚交叉地蜷缩着,反而增添了一点安全感。

他们是面对面的姿势,两个人都没办法坐直,身体蜷曲。四条小腿紧紧交叠着,许利民分不清自己的颤抖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刚才奔逃过度,过于剧烈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平复下来。

还好另一个人的身材瘦小,给他留出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现在这样算什么,阴沟里的老鼠,下水道里的蟑螂?

如果换个地方,他或许会自嘲地笑一笑,但现在想要挤出这点笑意对他来说也太奢侈了。

对面的女人有一阵没说话了,他低声问:“你、你还好吗?”

“别说话!”他对面那个女性的腿猛地哆嗦了一下,她显然已经过于恶劣的环境逼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许利民不敢说话了,依言安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她颤抖地道:“我也不知道这里能藏多久。但是我没去送饭,天黑之前,他们肯定会去厨房找吃的……”

黑暗中,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平静了一些。许利民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把声音压到最低,说:“我们、我们能不能趁这个机会,逃到东院去?”

女人没有立即回话,但许利民从她抽动了一下的膝盖上能判断出来,她应该是吓得打了个寒噤。

许利民其实也很想不通,这个副本怎么会这么邪门呢?

一周以前,他和自己在第三层的朋友喝了最后一顿酒,他们依依不舍地将他欢送到第四层。

刚上到第四层的时候,许利民的内心充满了希望。他说不上骄傲自满,却也是意气风发:塔的进度已经过半,他身强体健,污染值只有40,他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完全有希望活过第四层,上到第五层、第六层,甚至从塔里出去!

两天前,他踏进了这个副本。

虽然副本难度大了点,但他也觉得自己有希望活到最后。

可是,怎么就沦落到这一步了呢?

为什么那两个人……会突然变得这么强?

他们一行总共15个人,从一进院子就兵分两路。

许利民是跟着罗山和金石去西院的那一批,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而是觉得东院有那个叫卫宁的女人。

她从一进来就得罪了管家,还被扇了一耳光。这种一进来就得罪npc的人,在副本里是高危,有机会和她分道,当然是分开好。

谁能想到,这个副本最大的危险甚至根本不是来源于鬼怪,而是身边的人?

如果能回到当初,他死也不会跟着罗山和金石走。他不是没看见他们俩最开始羞辱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但他想自己是男人,长得也普通,他们总不可能占自己什么便宜。

但是罗山和金石何止是手脚不干净!

如果不是肖露,他可能都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就跟昨天那两个人一样,稀里糊涂就死了。

进来的第一天他们还有时间探索,但是探索到天黑,也没发现什么不同的东西。天一黑,身体莫名其妙就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还拿到了一盏灯笼。

进屋之后,许利民惶恐了一阵。他不敢再出去,怕身体失去控制力,在屋里翻找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状,只能担惊受怕地睡下。

要说睡也睡得挺好,但要命的就是太好了!

他早上一醒过来就站在厨房里了,手里拿着一块棕色的东西,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碗。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一样,面前是一堆碟子。许利民认出来,那是一个叫袁康的男青年,比他小几岁,三十出头,昨天和他们一起过来的西院。

许利民拿手搓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有点滑腻,触感像肥皂,那他们要干什么,自然也不必想了。

都被带到这儿来了,还能怎么办呢?管家说他们都是范府的佣人,总不能是让他们进府来吃白饭的。

许利民抽空把厨房转了一圈,这个厨房里瓜果蔬菜一应俱全,奇特的是,并没有人做菜,灶也是空的。

整个厨房连颗火星子都没有,冷冰冰的,他们还要拿冷水洗碗!

许利民最开始洗的时候,只觉得那水里跟长了针似的,一伸进去,手刺骨地疼。袁康也是,都是新时代长大的人,从没吃过没有热水器的苦,两个人洗碗洗得吱哇乱叫。

等洗上半个小时,洗麻木了,手就没感觉了;洗到后面,两个人还能聊聊天。

虽然摊上了苦差事,但有难兄难弟在,心情都能放松一些。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叫肖露的女人给他们送饭。

她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厨房里的瓜果,他们不敢妄动。闻着肉汤的香味儿,看着琳琅满目的蔬果,两个人面面相觑,只能苦笑。

他们当时做了个约定,如果过了今天还是没吃的,明天就一起把这些东西吃了——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这话说了没多久,肖露就来了。

现在回想,肖露来给他们送饭的时候,脸色就很不对劲。

两人问她,这饭既然不是厨房做出来的,那她是从哪儿来?

她语无伦次的,只说了罗山金石建议大家晚上到花园里集合,放下食物就匆匆忙忙走了。

厨房里的两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不过有饭吃了总比没有好,两人洗了手,兴冲冲地打开装菜的食盒,发现竟然成吃得不坏,有菜有肉!

就是……都是被人动过几筷子的,虽然远远不到食物残渣的程度,但也绝对不是一手饭菜。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第一时间下手。

许利民没有洁癖,而且饿得发慌。袁康心更大,道:“有人吃过说明没毒,而且这不也没动多少嘛!”

而且配的米饭和馒头看上去都是新鲜的,还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两人便一顿风卷残云,全都吃了。

至于罗山和金石的建议,如果碗洗完了之后还有时间,他们也一致决定要去。

毕竟进了这个副本以后,什么都由不得他们,人也没见齐过。

人多力量大,副本再难,大家一起商量,总能有点头绪。

许利民和袁康当时都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当时碗洗完了,天还没全黑,两个人就一起去了花园。

罗山和金石是最后到的,但最可怕的是,等到了五个人之后,再也没有其他人来了。

他们来西院的,本来也就只有七个人。

一天过去,竟然就少了两个!

碰头交换信息这种事,尤其是第一天的,越是经验丰富的人,越是不可能不来,因为第一天的时候能收集到的信息一定是有限的。

别说他们活到第四层的人,通常上了第三层,就不会见到第一天都不来交换信息的人。

几个人都觉得没来那两个人恐怕凶多吉少,眼看天色渐渐变暗,也不敢久等,便抓紧时间说了起来。

他们首先都说了自己的职责:罗山和金石是看大门的;许利民和袁康洗碗;肖露是负责给他们几个送饭的。

还有一个据说是倒垃圾的,竟然还是个女孩,叫李丹;消失的那一男一女就不知道了,据说根本没人见过他们。

职责说完了,那两个人依然没有出现。

罗山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缓缓下沉的斜阳,搓了把脸,慢吞吞地说:“我看没来的也未必是死了,说不定是看不上我们两弟兄。”

他说话的嗓音又沙哑,像是抽了很多年烟的老烟鬼。说这话时,瘦得可怕的一张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他唱了黑脸,金石自然要打个圆场。

那张满是横肉的胖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称得上和善的微笑,他看向不远处的女人,道:“我看,还是肖露先说吧,今天只有她能自由活动。”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肖露身上。

肖露脸色苍白,她的状态显然有些异常,眼球中满是血丝,看人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

可是许利民明明记得她昨天还很正常,有说有笑的。

她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听到罗山点她的名,肖露愣了一下,好一会才缓过神,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内院是进不去的,盒饭——盒饭是我在内院门口拿的。”

说到这里,她又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

许利民总觉得她今天看上去精神不太稳定,见她环顾左右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能感觉到吧?就是那种什么时候应该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落在许利民和袁康脸上。

许利民心里打了个突,他感觉到罗山和金石好像也在注意他们俩,难道是他们的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他们俩真的什么也没干,就在厨房老老实实洗了一天的碗啊!

直到天色近暮,他们几乎同时有种“今天可以休息了”的感觉,这才从厨房离开。

袁康没有多想,肖露问了,他也就说了,还举起冻得通红的双手给众人看:“确实有那种感觉,反正我就知道我必须站在那儿洗碗,那就是我的工作。”

袁康一说话,肖露好像又变得有底气了许多,那种恍惚的神色从她脸上消失了。

她连背板都肉眼可见地直了起来,提高声音,急切地说:“是吧!我就是知道那个时间该去内院门口拿饭,所以才去的!”

她说话的态度真的非常奇怪,许利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那种态度和语气,好像是在解释什么似的……

可是,这里并没有人怀疑她啊?

第205章 头啖汤

许利民肠子都悔青了。

当时他离真相只差一步,怎么就没多想一点呢?

肖露当然害怕,她表现这么奇怪,的确也是想证明一些事。

但她的目的,并不是向众人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而是向罗山和金石证明,自己真的是因为职责的原因,才会在特殊的时间出现在特殊的地点。

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

肖露后来告诉许利民,当时她根本没有多想,当然,也没有任何线索供她多想,完全是遵照自己内心的指示。

在她们西院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大概上午十到十一点,她去了内院门口拿众人的餐食,正好就看见了罗山和金石。

肖露最开始也没有防备同伴的意识。

她当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只是她选的通往内院那条路本来就是条小路,范府的花木又生长得十分茂盛,是天然的掩盖。

肖露走路手脚轻,是以她走得相当近、近到能听到几人对话时,他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

道路的尽头,是一面高墙和一扇朱门。周遭花木掩映,景色说得上漂亮,只是在场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肖露一见有四个人,心下犯疑,便没有急着过去。

门上没有锁,却关得死死的,门边一左一右,站着李丹和一个叫曹明的年轻男人。

另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虽然衣服都是一样的,但那两个人一胖一瘦的体型太好认了,肖露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罗山和金石。

他们或许是在谈什么事情吧?

肖露最开始并没有多想,她是过来完成工作的,她的目光也首先被地上的几个食盒吸引了。

那是她过来要取的东西。

“你们!”直到听到曹明气愤的声音,肖露才意识到他们或许在发生争执。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来得不是时候,可身边的树都太细了,无法完全掩盖她的身形。

但一动起来,又势必会发出更大的声音。

她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好僵在原地,权当是在收集情报。

曹明和李丹脸色苍白,他们脸上的神色是愤怒和恐惧交杂着,似乎还没作出决定。

罗山和金石身边放着两个麻布口袋,脸上的表情非常阴狠;李丹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则站在内院门口,两人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最后曹明咬咬牙道:“行行行,让给你们。我们去收垃圾总行吧?大家在副本里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动了我们,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金石嗤了一声,放开手中的麻袋,拍了拍手,笑道:“你识趣,我们当然不会……”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好像注意到什么,转头向肖露的方向看了过来。

罗山也注意到了肖露,他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危险的神色。

肖露还没来得及消化他们对话中的信息量,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背后发凉。

这种感觉她不是没体会过。

小时候在姥姥家,肖露曾经在家里的土墙根底下发现一条蛇。那蛇被她惊吓到了,猛地盘起身子,黑漆漆的眼珠里射出冰冷的光。

罗山看人的眼睛,就像那条蛇一样。

在这种威慑之下,肖露反应极快。她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并非故意偷听:“我只是过来拿食盒的,因为我负责给你们送饭!”

李丹两个人不知道被罗山和金石怎么威胁过了,此时根本不敢说话。

罗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肖露指着李丹脚边的几个食盒,急切地道:“我说的是真的!”

罗山的目光转向李丹,显然是想确认肖露话语的真假。

李丹攥着手,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她的任务,但这几个食盒确实、确实是快中午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脚边的。”

罗山和金石对视了一眼,看底下大大小小几个食盒,对肖露道:“这些食盒都是你负责分配?”

肖露见他们信了,这才敢慢慢走近,一边走一边解释:“我看到这些食盒的时候,就知道哪份是谁的,应该送到哪儿去。这是一种感觉,但这不能算是我主观分配的……吧?”

话音刚落,她正好在几人的目光之中走到食盒前面。她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道:“我还得去给其他人送饭,正好你们四个都在,我把食盒给你们留在这行吧?”

罗山和金石想抢李丹他们的差事,至于要不要连同食物一块儿抢,这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想干涉。

李丹他们确实倒霉,但副本里大家都是自身难保,谁又能给谁出头呢?

总之把四个人的餐食全都给他们留下,他们要怎么分配就是他们的事儿了。

可惜,罗山和金石却没打算放过她这只送上门来的羊。

金石笑眯眯地道:“别呀,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肖露脸上的笑容一僵,罗山指着几个食盒道:“反正咱们西院大部分人都在这,你把都食盒打开,给我们看看。吃得好坏,说不定也是线索,大家一起分享嘛。”

肖露心中暗骂罗山和金石不是东西,他们连别人的差事都敢抢,怎么会放过其他人的食物?

但问题是,送饭是她肖露的差事啊!

如果罗山和金石看上别人的食物要抢走,她是阻止还是不阻止?

就算有心阻止,看两个人的体格,她能是对手吗?就算联合李丹和曹明,看金石这个体格,他们三个人恐怕也难有胜算。

形势比人强,肖露咬了咬牙,只好蹲下身,将食盒一一打开给他们看。

打开之前,她也不知道里面的食物是什么,打开之后一看,却和其他人一起吃了一惊。

李丹离得近,忍不住先说道:“怎么都是剩菜?”

每个食盒里的菜都差不多,有菜有肉,甚至还有精美的摆盘。

但正因为这摆盘,反而一眼就能看出来,所有的菜或多或少,都是被动过的。

她尚且还在疑惑,罗山和金石狐疑的视线已经集中在了她身上。毕竟在他们眼中,李丹和曹明是最早发现食盒的人,当时罗山和金石都还没过来呢。

曹明一直紧张地戒备着两人,注意到他们的眼神,率先道:“不是我们,我们没动过这些食盒!”

李丹回过神来,也急忙撇清:“是啊,这食盒是突然出现的,我们都不知道它哪来的,担心有鬼,挨都没挨过!”

肖露来得最晚,这个问题她没什么可参与的,见罗山和金石半信半疑,顺带便指明了在场四个人的食盒归属:“这个红木的是李丹你们的,黑色的是罗山你们俩的。”

剩下的她没说,只是满怀希冀地看着罗山两人,希望他们能同意她将其他人的饭菜带走。

罗山和金石低声商议了几句,最终同意让她带走了其他人的餐食,并且威胁她不能说出去换差事的事情。

肖露哪想到自己就干个送饭的活儿,还能掺和进内斗的烂摊子,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她在西院并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为了明哲保身,自然没有将此事透露出去。

当然,如果早知道后面会发展成这样,她一定借着送饭的机会把其他人都联合起来。

罗山和金石,就是两个死不足惜的疯子!

荆白和柏易草草解决了午饭,正午时分已经过去。

碧绿色的湖面像块翡翠,远处缓缓划来一叶小舟,在湖面上荡开美丽的波纹。

柏易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穿蓑衣,戴斗笠的紫影子,笑道:“它这是把你的装备全套上了?”

荆白点了点头:“套上之后太像个人形了,我追了好一段路,才发现他是个影子。”

柏易若有所思地道:“未必。说不定它以前是个人,也说不定它以后就是个人……”

荆白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它以前是不是人倒无所谓。要是以后想变人……”

同平静的语气不同,他薄薄的唇角勾出一个冷笑。俊美得惊人的脸上,显出一种笃定的冷酷:“那得看它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完之后,空气中一片寂静,柏易不知为何忽然间不说话了。

他心下奇怪,转头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面容英俊的男人适才严肃的神色早已消失无踪,现在正微微偏着头,眉眼间俱是笑意,用一种荆白感到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那目光很难形容,像是初春的风,盛夏的雨,暮秋的晚霞,深冬的阳光,说不上到底是暖还是凉,只是被那眼神注视着,便觉得有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快乐。

这种堪称轻快的心情让荆白向来清静冷淡的心湖不大平静。

他这时候通常是不搭理的,但被柏易含笑注视着,他竟然首次感觉到了有些不自在。

他有一只手背到身后,纤长的手指背虚虚抓握了一下,自然是什么也抓不到,但手上多余的动作让他分散了些许注意力,表面上便迅速恢复了镇定。

荆白抿了抿嘴唇,用和平时一般淡定的声线问:“你笑什么?”

他掩饰得实在是非常好,柏易一点也没看出异状。

面容深邃的男人往前凑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原本就不远,这时就被他拉得更近。

高挺的鼻梁凑到近前时,荆白险些退了一步,可当那轮廓深刻、向来显得俊朗而又危险的眉眼孩子气地微微弯起来时,他心头动了一下。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听那低沉的声线在耳边轻轻道:“我听过一种说法,叫做‘搞事业的男人最帅气’,之前一直不太明白。不过你刚刚的样子,确实让我明白了其中的真谛。”

荆白:“……”

刚才那种感觉忽然消失了。

看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他一时竟然不知该作何评价。

第206章 头啖汤

一片漆黑中,许利民提出去东院的建议后,迟迟没有听到肖露的回复。

他有些急了,压着嗓子道:“行还是不行,你给个主意呀?”

这么躲,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在衣柜里苟延残喘,更不是长久之计。

他心焦地等待着,直到黑暗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肖露的嗓音很低哑,听上去极为疲倦:“如果我有信心活着逃出西院,也不用和你躲在这儿了。”

她是昨天下午的时候才意识到罗山和金石有多么丧心病狂。

换差事这种事虽然缺德,但理论上大家的身份都是紫衣服的仆役,肖露觉得没有太大危险。

李丹和曹明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不然肯定会同他们鱼死网破,不会轻易让出身份。

罗山和金石看过餐食之后,见众人的饮食都相差不大,警告肖露不能说出去这件事之后,就把她放走了。

肖露不慎掺和进去这事儿,心中已经万分后悔,自然是满口答应,还承诺有线索会优先合作他们,才从内院门口逃了出来。

事情牵涉到四个人,肖露自然会信守秘密,出于自身安全,她也不会随意告诉别人。

至于合作,她肯定不会考虑那两个人渣,反正只是口头上的,说说而已,答应了也没什么。

想着这些事,送饭的时候自然是心不在焉的。

好在送饭这活儿也并不累,她中午那会儿去拿餐盒,已经送了四人份的饭,又跑了一趟厨房,把餐食送给袁康和许利民。

只有另一个人所在的位置偏远,那是个叫徐小云的女孩,肖露也不知道她怎么被分配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她在西园里曲里拐弯地转了半天才转到了她在的院落。

那是个小院子,肖露提着食盒进去时,徐小云正弯着腰,弓着背,用尽全力地拽着水桶的绳子,脸憋得通红。

肖露见状,连忙放下食盒,上前帮她拽了一把。一上手,也被这重量吃了一惊,两人合力才把装得满满的大水桶拉了上来。

徐小云一屁股坐倒在地,累得直喘粗气,抬头看着肖露,连声道:“谢、谢谢!”

肖露摆了摆手道:“没事儿,不过你这活儿……这么危险的吗?”

徐小云笑了笑,肖露记得她年纪不大,好像刚刚二十岁,还是个大学生,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点羞涩:“其实不是。”

她朝地上努了努嘴,肖露才注意到井边还散落着好几个尺寸小些的水桶,不远处则有一口巨大的水缸,那水才装了一小半。

徐小云不好意思地撩了一下头发:“我力气挺大的,之前用的中号的水桶,就感觉进度有点慢,就想着换个大水桶试试,没想到这么沉……”

肖露一看就明白了,笑道:“看来我来的时间正好。”

徐小云双手合十,作势拜了拜,表示十分感谢,还说要分食物给她。

说到食物,肖露才想起来,连忙打开食盒和徐小云解释,所有人的食物都是被动过的,并不是她送饭时偷吃。如果不信,晚上在花园碰面时可以和其他人当面对质。

徐小云笑道:“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就算吃了也没什么,何况露露姐你也不像那种人。”

她说着,还硬分了一个白面馒头给肖露,说是当谢礼。

肖露推辞不过,只好收了,心下觉得徐小云性格爽快大方,又是个女孩子,不如找她组队,两相得宜。

徐小云正好也有这个意思,两人一拍即合,愉快地达成合作,肖露帮徐小云打了两大桶水,眼见着水面过了一半,才离开她的小院往回走。

这个临时的小队的存续时间甚至没有超过一个下午,因为两人谁也没想到,那就是她们俩的最后一面。

徐小云甚至没能活到晚上来花园碰头。

出了徐小云的小院,肖露看了看日头,估摸着也就三到四点钟。

她得把空食盒还回原处。

可一想到罗山和金石已经同李丹他们换了差事,这时候多半就在内院门口守着。等她回去了,那两个人渣多半还要套她的话。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不禁有些犹豫。

索性也没别的事,不如放慢速度,看看沿途有没有什么没发现的线索。反正罗山和金石只能守在门口,不会知道她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她大可以等天快黑了再去还食盒,就说徐小云的院子太远,耽误了她的时间。

打定了这个主意,肖露在沿途查探了一番,眼见着太阳慢慢西斜,才算着时间回到了内院门口。

斜阳金红色的光线给高大的白墙镀上一层美丽的浮金,也让紧闭着的朱红门扉红得越加深沉,像是欲滴出来的血色。

罗山和金石像是知道她会回来似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被光线所碍,肖露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他们脸上都带满笑容,连向来神色阴沉,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影的罗山也是如此。

肖露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友善的态度,这很古怪。古怪的事情放在副本里,几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原本就不快的脚步放得更慢了。罗山和金石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她走近。

直到肖露走到近前,他们还在笑,肖露只好抬了抬手,向两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盒子,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呃……两位,我就过来放个食盒。”

金石没说话,罗山先笑着说道:“肖小姐,走了这么一路,有没有什么可供分享的线索?”

别说肖露在西院转了大半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就算真的发现了,她也不可能会告诉罗山和金石,索性只把各人的工作说了一下。

反正晚上是要碰头的,这些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没有必要隐瞒。

她说话时,罗山和金石一直带着笑容盯着她看。

肖露觉得很不舒服,脸上还要强作镇定。她只想赶紧离开此地,便把其他事情说了,只隐去了自己和徐小云合作的细节,随后道:“我可以走了吧?”

金石往前走了几步,伸出壮硕的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等等,肖小姐。你今天下午见了几个人?”

肖露不想碰到他,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紧锁:“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得送饭,当然是所有人都见了。”

她觉得金石是在捉弄她,语气就显得很不耐烦,金石却似乎毫不介意,用平和的语气继续发问:“所以呢,是几个人?”

肖露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罗山在她背后,金石在她面前,像一座肉山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她抿了抿嘴唇,只好答道:“算上你们和我,八个人。”

背后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肖露被这人笑得发毛,转头一看,果然是是罗山在发笑。肖露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罗山这时忽然收住了笑容。他长得实在难看,那张瘦脸笑起来的时候像朵被揉烂的菊花,不笑的时候,每条皱纹都像要溢出凶狠的戾气。

肖露被他盯着,原本要发的火也发不出了,两脚像在地上生了根,呆愣愣地听见罗山说:“不对,算上我们和你,也只有六个人。四男二女。”

怎么可能呢?肖露当即要张嘴分辩。

她才是见到所有人的那个人,男的不说,女的也有徐小云和李丹……

等等。

她反应过来罗山和金石话中的意思,胸腔中猛地升起一股寒意。

罗山右手比了个四,左手比了个二,在她眼前晃了晃,肖露觉得脚下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

“两个女的,除了我,还有谁?”她以为自己在质问,其实只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儿声音,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

罗山和金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笑了起来,道:“李丹啊,这你也能忘?她可厉害了,一个女孩子要负责收两麻袋的垃圾。我以为你会印象很深刻呢。”

一个人收垃圾的李丹。

所以,和她一起换了差事的曹明,也已经……

肖露实在是想不通,副本才刚开始第一天,她把西院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线索,为什么罗山和金石就能肆无忌惮的提起屠刀,去除掉其他人?

无论怎么看,范府都不是一个资源匮乏到需要互相竞争的副本。

还是说,在她离去的这几个时辰里,他们忽然掌握了什么线索?

肖露背后直冒冷汗,第一反应当然是先从这里脱身,可罗山和金石两个人一前一后堵住了她的去路,她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个人早就知道她会回来。

他们就是在这儿等着她串供的。

紧张使肖露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除了投诚,她没有任何选择。

现在这个时间,剩下的人都还在工作,没人会来救她。

今天的饭她已经送完了,其他人不会再关心她的下落。

罗山和金石如果干掉她,只需要说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失踪了,副本中的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除了人人自危以外,这件事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事实上,她觉得罗山和金石之所以还留了她一命,就是因为今天太多人见过她了。

她只能答应下来。

当天,她在众人面前证明了罗山和金石的说法,她没有见过失踪的一男一女。

当时李丹和所有人一样,都注视着她。

除了面色特别苍白以外,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沉默地认可了她的说法。

关于罗山和金石的事,如果还有谁能比肖露知道得多,那肯定就是李丹了。

肖露打定主意要找她打听消息,但是那天的碰头整体都是罗山和金石掌握的节奏。他们浪费了不少时间却没交流出什么有效信息,散场之后,却已经是暮色昏沉。

所有人都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为了在天黑之前回到房间,肖露甚至是小跑着回去的。

夜晚的范府寒风呼啸,肖露洗漱早早上了床,睡前脱衣服时,她摸到了徐小云送给她的那个包好的白面馒头。

灯已经熄了,她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黑漆漆的床帐。

明天哪怕先不去送饭,也得找李丹谈谈。如果必要,她可以说出真相,把剩下的幸存者都联络起来。

许利民和袁康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罗山和金石今天没动他们,应该也是有所顾忌。

那两个人虽不知道人品,但总不能比罗山和金石更坏了,这样四对二总能有点胜算吧……

带着满腹的忧心和焦虑,肖露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一阵,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明晃晃的,竟然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

过于明亮的阳光让她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这让她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

这倒不是很奇怪,昨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也莫名其妙站在离前院不远的一个花园里。

管家进门时所说的“应卯”,她虽然知道,却是一次都没赶上过。

不过这事儿倒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昨天交换信息的时候,她得知其他人好像也没有参与应卯的印象,醒来就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不过想到第一天进来那会儿,天黑以后,也是身体自动把他们带到了房间里,她也没觉得很奇怪。昨天众人讨论了一阵,得出的结论是,副本里一向有些稀奇古怪的规则,或许这个副本的规则,就是只有六七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

肖露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一点,就是她没有自己的“岗位”。

她虽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是给众人送饭,但上午的时候,她并没有那种明确的“指向感”。

既然无事可做,只好在醒来的那个小园子里溜达了一圈。

园子不大,也没什么花,比起花园,这里更像是个普通的植物园。

肖露昨天没敢乱碰,只在里面随意转了转,看到有开花的植物,顶多也就凑过去闻闻。

过了一阵子,大概十一点左右,她才有了一种鲜明的感觉,知道自己该去内院门口拿饭了。她这才去了内院门口,不料倒霉地撞上了罗山和金石同李丹他们换差事。

后续事情一茬接一茬,她也没心思想园子的事了。

昨天的时候,肖露对范府还不算熟悉;作为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对植物的了解也并不深。

她昨天虽发现里面有些植物的气味似乎有点熟悉,但因为一时没有头绪,鼻间又总有那股萦绕不去的肉香味作为干扰项,很快也就放弃了。

但今天再看这园子,她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甚至为此打消了先去寻找李丹的计划。

无他,范府这种地方,花草树木都是用来赏玩的。而植物若要维持在一个人类觉得美观的状态,必得经过精心打理。

肖露昨天送饭时差不多把西院都转遍了,整个西院里花木繁盛,品类更是多得她都数不清。

虽然不开花她还能认出来的植物没几种,但肖露能认出来的几种开花植物,大多都互相错开了开花季节。

比如有的地方种着春天开的桃花,池塘里有夏天开的荷花,有的院子里种着秋天开的桂花树,而现在随处都能闻到腊梅的清香气味,间或可见颜色绚丽的山茶和刺梅。

这样的种植,在现代的公园里也很常见,显然是为了一年四季都有看头。

但眼前这个植物园存在的意义,显然就不是为了观赏。

时值严冬,其中大部分的植物都已凋零,有的树木更是像死了一般,叶子掉得一片不剩,看着光秃秃的。

肖露盯着其中一棵树。

这就是其中一棵掉得一片叶子不剩的光杆子树,树梢上还挂着一点未化尽的残雪。

它树干不高,枝干细瘦,枝条显得极干枯,横七竖八地向外伸展着。

这棵树她在塔外面绝对是见过的,现在看着更是分外眼熟。

肖露打消了立刻去见李丹的念头,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这棵树面前,极其小心地伸手摸了一下它的枝干。

尖尖的,有刺!

这果然是她想的那种植物!

小时候她姥姥家门外曾经种了一棵,平时没什么人摘,她看着果子红艳艳的甚是可爱,树又不高,就伸手去够,结果不小心被带刺的枝条扎伤了手,疼得哇哇大哭。

她闹了半天,最后姥姥替她摘了一颗果子下来,擦干净让她放进嘴里。结果那果子只有外表好看,吃起来又麻又涩,她呸呸了半天。

姥姥对她说,这棵树的名字叫花椒,虽然它的果子小小的,红彤彤的很好看,但它的枝条上生满了短刺,果子也不能直接食用。但是它很有用,奶奶每年做的花椒油都是用它的果子做的,又麻又香。

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肖露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花椒树,但摸到短刺也足够让她确认了。

花椒,应该能药用,但在她的印象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充当调料的角色,但无论哪种功效,都和观赏无关。

什么样的植物园会种花椒树?

还是说,这其实根本不是植物园,而是一个调料园?

肖露忽然福至心灵,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这个园子的植物,虽然大多她还是不认识,但是她发现了这是调料园的另一个铁证。

角落的一堆不认识的杂草里,长了几棵小葱!

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人,分不清地里的植物是常事,何况肖露昨天没怎么细看。

肖露为了确认,还拿手折了一小段嗅闻。这一闻她就心里有数了,毕竟是餐桌的常见配料。

想到无时无刻不萦绕在鼻端的肉汤气味,肖露猜测,这应该算是一个线索。

剩下的植物他,她没信心还能认出来。眼看时间还早,也就按原计划继续往李丹的方向走。

她现在已经把送饭的任务都排在了第二位——罗山和金石这两个人下手太狠了,给她带来的危机感远远超过了副本。

她的计划是先去找李丹,两人商量好对策,再去厨房找许利民和袁康。如果合作达成,再透露调料园的信息,今天下午的碰头就改在这个调料园,也便于集思广益。

这也更顺路,因为收垃圾的院子本来就离厨房不远。李丹收的垃圾也不是什么五谷轮回之物,而是食物残渣。

当时李丹说自己是收垃圾的,所有人都很惊讶,因为一般人的观念里,这是个又脏又费力气的活儿,不应该分配给女性。

肖露知道真相,李丹肯定是有苦说不出,但她也特地解释了,她的工作没有想象的繁重,那个院子里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渣斗”,专门用来盛装食物残渣,她就负责把干的倒进麻袋,湿的倒进桶里。

这听上去确实不是很累,还不如那两个洗碗的和打水的徐小云。但对肖露来说,这又迎来了新的问题:既然不累,也没那么脏,罗山和金石为什么非要和李丹他们换呢?

这事恐怕只有单独问李丹。

肖露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但最后到肖露的小院门口时,她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

许利民道:“所以,你是亲眼看到李丹出事的?”

肖露在黑暗之中摇了摇头,想起许利民看不见,又低声否认,道:“没有。”

许利民苦笑道:“算了,也比袁康好。我今天一睁开眼,旁边的位置就是空的。要不是你来找我,我还以为他悄悄跑去别的地方寻摸线索,故意没告诉我呢……”

肖露抿了抿嘴,她这话没说出口,但其实现在躲起来,也未必躲得了多久。

现在整个西院都是罗山和金石的眼线,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掌握她的行踪的。

她走到李丹院子里的时候,找了一圈都没见到李丹的人影;麻袋和桶里还有些垃圾,说明她今天在院子里工作过,甚至可能不久之前都还在。

现在她却消失不见了。

没有李丹,就等于没有证人。甚至也不知道许利民和袁康怎么样了……

肖露心头突突直跳,她知道自己该去内院门口拿食盒了。

她这次去得比昨天晚了一些,罗山和金石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站在内院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之外。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现在穿上了崭新鲜亮的青色衣裳。

肖露是过来拿食盒的,瞥了一眼他们俩,再看食盒,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地上只剩四个食盒了!

这个食盒应该是根据活人的数量自动出的,只剩四个食盒,也就意味着,在餐盒出现之前,整个西院就只有四个活人了。

金石的胖脸上还挂着笑容,不顾她惊悚的表情,寒暄道:“肖小姐,你今天来晚了呀。”

罗山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肖露背后一寒,听他意味深长地道:“那可不,肖小姐最喜欢到处闲逛,昨天今天,都没少在西院晃悠。宁可去看别人的空屋子,也不肯早点过来拿食盒。心思都没放在正途上,能不来晚吗?”

肖露的心底一片冰凉。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去过李丹的院子。他甚至知道自己昨天故意在路上耽搁时间!

但肖露不认为自己连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她明明都是一个人去的,而且理论上,罗山和金石作为守门的,就不应该能离开这扇门!

他们到底是怎么杀了人,又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行踪?

她只能猜测,他们俩或许通过某种方式监控了西院。

肖露知道现在活着的希望不大了,但副本里时局瞬息万变,哪怕多苟活一个时辰,说不定就多出一个时辰的希望。

黑暗中,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再次陷入了沉寂。

许利民有点受不了了,他想动动脚,但现在的姿势也不足以支撑他的动作。

两人现在躲藏的地方是李丹房间的衣柜,肖露找的地方,她说现在他们自己的房间已经不安全了,李丹是今天才死的,躲她房间更容易成为盲区。

但这柜子放衣服时看着挺大,一旦装进两个大活人,又实在太过狭窄逼仄。

他刚想说什么,哪怕是一句抱怨,但黑暗中,忽然传来非常轻微的嘎吱一声。

是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离得很近。

隔壁的柜子被打开了!

被发现的恐惧让许利民一时屏住了呼吸,他对面的肖露试图控制自己的双腿让它不要继续发抖,但她做不到。

她怕得连牙齿都在打战。

肖露唯一能控住的是没发出任何哭声,但两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许利民听见了肖露颤抖的呼吸,他默默收紧了自己的双腿,在极其有限的活动范围里,他尽力把自己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弦。

到这份上了,不如最后拼一把,说不定肖露能跑掉。

“嘎吱——”

那声音不算大,可在这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却显得极为刺耳。

伴随着衣柜门缓缓被拉开,一束光线透了进来。

许利民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推开两扇衣柜门,跳出去,闭着眼睛挥了一顿乱拳,一边对着空气乱打,一边大吼道:“狗东西,我跟你们拼了!”

可是他的拳头扑了空。

周遭寂静得可怕,除了肖露哽咽的声音,他连一声属于人类的讥笑声都没听到。

人呢?

这里不可能没有人,不然,刚才的衣柜门是谁打开的?

不正常的死寂让他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心脏在胸腔中卖力地搏动,许利民不得不再次睁开双眼。

但此时映入眼帘的内容,让他无法理解。

肖露正像一个死人一样直板板地躺着。

他们之前容身的衣柜十分狭小,当然不足以容纳她这个动作。

她是漂浮在半空中的。

她漂浮的高度只比许利民一米八二的身高略矮一点,许利民得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整个头颅都涨得通红,许利民看到她面上涕泪交流,牙关咬得紧紧的,双目暴突,脖子青筋直跳。

所有的迹象无一不表明她在奋力挣扎,可是除了脸上的五官,她没有一个部位能活动,整个人手脚伸得直挺挺的,好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凭空抬了起来,又摆出了一个“大”字。

许利民脑中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想任何事,看见肖露一直盯着他,好像眼睛都要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肖露从空中拽下来。

肖露的头不能动,眼珠却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渴望而又祈求地看着他。

可许利民的五指还来不及碰到肖露,她已经缓慢地离开了原地,往门外的方向飘去。

这是什么力量,是肖露说过的“它们”吗?

它们要带着肖露去哪里?

他是被放过了吗?

许利民眼看着肖露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往门外拖去,眼睛却一直还盯着自己,脚下忍不住跟着跑了几步,一直追到了门口。

肖露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看着他,但是之前咬紧的牙关已经张开了。

她的嘴在动,好像想要说出什么,但是她正离许利民越来越远,头的扭转幅度也就到达了极限。

她留给许利民的只有这个扭曲的表情,再远一些,许利民连她的表情都看不见了。

她直挺挺地消失在许利民的视线里。

许利民浑身发抖,他被极度的恐惧清空了的脑海,此刻像一盘卡带的影碟一般,反复播放着肖露最后的动作。

那是不是想传递给他的信息?

鲜红的舌头,森白的牙齿,布满血丝的狰狞眼球,细瘦的脖颈上动脉还在突突跳动。

肖露最后的神色已经说不上好看了,嘴张得很大很大,像一个巨大的O形。

她的嘴极力地开合着,许利民拼凑着那嘴型……

他猛地激灵了一下。

像一口凉气轻轻地吹在他的后颈窝,许利民头皮一麻,脊背猛然间窜上一股寒意。

他拼出来了。

肖露说的是:“快——跑——”

能跑去哪儿呢?

许利民胡乱地想着,肖露之前说过,她亲眼目睹了李丹的消失。正因为如此,她才带着许利民躲到李丹房间的衣柜,试图给那股搜寻他们的力量制造盲区。

按照这个逻辑,他是不是应该躲到曹明的房间,或者……肖露的房间?

许利民谨慎地做了个深呼吸,他感觉自己缓过气来了,被极度的恐惧压迫到僵硬的大脑终于开始重新恢复运转。

不管什么,总之他应该要先离开这儿。

他准备迈动自己的双腿向外走,但是……

等等,他的腿……为什么动不了了?

许利民倒吸了一口凉气。

除了腿,他的胳膊,肩膀……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他都动不了了。

他的视野高度没怎么变,却猛地打了个转。之前立着的家具,在他眼中变成了横放……

许利民感觉到自己的四肢被猛地抻开,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无形的力量,这和被控制根本不一样!

那铁钳一样牢牢禁锢着他的力量,分明是属于人的!!

隔着厚厚的棉衣,他感受不到体温,但他能感觉到那是几股不同的力量在抓着他。

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体验过。

在他的大学时代,他是篮球队的后卫。他们曾经参加过全国的大学生联赛,十六进八的淘汰赛,最后时刻他绝杀了一个三分。他的队友欢呼着将他举了起来,甚至高高抛起。

他身不由己,却满面笑容,沉溺在胜利的狂喜中。

现在这种感觉就和当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这种身不由己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喜悦,反而只感觉自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满心绝望和惊恐。

他能感觉到是好几个人抓着他的四肢,甚至有人托着他的头……

甚至那托着头的力度,比攫住他四肢的力量还小一些,他的脖子还能转动。

许利民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们以为空荡荡的大院,根本不是空的,有“人”在活动——还是他们看不见的“人”!

他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中,四肢被钳制着,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挣脱,只能看着身边的景色不断变化,猜测这些东西想要把他送到哪儿去。

来不及再作思考,他很快被这无形的力量抬出了李丹的房间,沿着刚才肖露消失的方向一路向前。

或许这里,就是他的终点。

第207章 头啖汤

“该走了吧?”面容英俊的青年双手叠在一起,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他身上的蓝色棉衣不太贴身,动作一大,就扯出空隙,冷风嗖嗖往领子里灌。他也没太在意,轻松地对荆白道:“接下来去哪儿,你说了算。”

荆白的目光遥遥投向远方,顿了顿,道:“其实我想去西院看看,但是又‘觉得’不能去。”

柏易沉吟片刻,道:“不如我们先去花园看看?”

西院和东院的分界线是他们进范府的大门处,其他几人的工作地点中,离大门最近的就是小曼所在的花园。

最妙的是,她的房间也在花园附近。如果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看到小曼的灯笼。

这是个折中的选项,荆白很快点头应了下来。在一片幽寂的草木中,沉默不语的影子里,两人并肩走向花园的方向。

他两人身形俱是高挑挺拔,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一个五官更柔和,气质却是冷淡锋利;一个面容更深刻,气质却更缓和,脸上像是总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幕如果发生在塔外的世界,必然有非常吸睛的效果,可惜他们不仅在塔内,身边连人都无,只有零零星星的紫影子路过。

那些东西眼睛都还没进化出来。

柏易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蹲在树丛边的紫影子看,荆白见他老侧着头,便问:“有发现?”

柏易点了点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眼睛发亮地转过脸,对荆白道:“你看,这个影子是不是在偷懒?从我看见它开始,它就一直在这蹲着不动。”

荆白:“……”

这紫影子长得是很像人,但荆白并不认为它进化出了这个功能。

自从能看见紫影子他们往花园走的路上也遇到了不少紫影子,它们动作虽然十分缓慢,但会自动避让他们这样的真人。

除非他们有意接触,否则绝无可能能感受到它存在。

但这东西再离奇,荆白也无法相信它会偷懒。

他也盯了片刻,判断那东西的姿势,最后通过他那疑似胳膊的肢体的规律摆动,肯定地道:“没有偷懒,它在松土。”

柏易看着荆白,忽地抿了抿嘴唇,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说起来真是奇怪,当你觉得一个人可恶,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无比令人憎恶;反之,一旦觉得一个人可爱,甚至特别,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无比讨人喜欢,甚至特立独行。

柏易如今看荆白就是这样。

荆白从不因他的变化无常,就不把他的话当真——他好像总能察觉柏易话中的真正含义。

柏易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并不像他的污染值一样洁白无瑕,相反,他很习惯于让人摸不清自己的态度,也很乐于戏弄其他人。

他有时候会用郑重其事的表情开玩笑,有时候,又会借玩笑的口气说出自己正式的推测。

在他度过的诸多副本里,他几乎从来不会同人结盟。

大部分人跟不上他的节奏,偶有能跟上的,又觉得他高深莫测,捉摸不透,不会找上他;他自己更是极少有看得上眼,愿意主动结盟的。

但荆白这个人很奇怪,他面上虽然冷淡,不爱和人打交道,同人说话时向来不留情面,却从不会忽略柏易开玩笑似的说出的推测。

哪怕用柏易和他初次认识的时候,用着不到十岁的小孩子的身体,他对待“小恒”时,态度也是平等认真的,从未因“小恒”稚童的身份看轻他的判断。

柏易喜欢他的态度。

那种感觉很特别,他知道说出去的每句话都能被理解,哪怕是一个眼神回应。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连身躯都无法固定的、漂浮不定的魂灵有了一个锚点。

他方才说影子偷懒时,其实是先一眼瞥见那影子古怪,想提醒荆白也注意,顺口便说了句玩笑话。

荆白却替他认真看了那影子到底在做什么,这样随意的一句话也能被接住,倒让他少见地真正开心起来。

荆白自然注意到了他勾起来的嘴角,却不知他到底在笑什么,见他不说话,也没有问,接着道:“你不觉得它的工作,和小曼其实差不多吗?”

“不止如此。”见荆白是认真同他商量,柏易的神色也郑重起来。

他看着树边的紫影,慢悠悠地说道:“我方才也在想这个问题。你说,如果这些紫影子一开始就存在,我们做的工作他们也能做。那我们这些人在范府里的定位,岂不是很奇怪?”

荆白其实也正在思考。

副本里的设定肯定是会骗人的,稍不注意,就会被引导到错误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被副本抽取生命,吴山副本就是最好的例子。

吴山副本中,他和小羊的关系表面上是房主和房客,其实是抽象的父子关系;小羊表面上给他送饭,实际上,在荆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是在进行换寿流程。

那只温顺的羊,无声无息换走了荆白将近一半的生命。

所谓建筑队成员的身份,也只是用来阻止他们发现真相的迷阵。

有了这样的先例,荆白如今便很难不怀疑,如果按照自己的职责,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升级,真的是走出去办法么?

仅仅是被那些东西选中的替身?

对范府,荆白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推论,因为他总是觉得手头的线索互相矛盾。

就像左手和右手各有半幅拼图,形状却是一圆一方。无论怎么拼凑,也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图形。

上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丰收祭,当时副本被污染了,线索也是这样乱成一团,导致他们找不出破解副本的办法。

他将目光转向柏易,言简意赅地道:“是不是污染?”

柏易思忖了片刻,神色郑重地摇头。

荆白知道他平时看上去性格随意散漫,可在真正需要严谨的判断时,他其实很审慎,绝不会轻易下结论。

果然,他说出的话并非否决之意:“现在确定不了。丰收祭那会儿,在拿到鼓槌之前,我也不能确认它是真的被污染了。”

说到这里,他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几分苦涩。荆白见他情绪不高,便没有继续追问。

其实不必柏易说出口,荆白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份虽然和一般人不同,但只怕也远远到不了能左右副本的程度。

柏易低着头,荆白思考了片刻,生涩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柏易讶然抬头看了荆白一眼,意识到荆白是在宽慰他,很快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荆白看他眼睛里黑漆漆的,唇角虽然勾了起来,眼中却看不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他并不是真心在笑。

他往日最烦这种虚假的笑脸,甚至当着柏易的面都说过“不想笑就别笑”这种话,但这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花园的入口处。

他们第一天进范府时,就是从前院往花园的方向走,进入花园之后,没多久就看到了一棵红梅树,在里面兜了不少圈子。

最后是荆白和柏易识破了红梅树的迷阵,发现某根枝杈在四个人眼中分别指向四个方向,他们一直走到白梅树旁才得以汇合。

他们现在走到拱门处,这棵花枝繁茂的白梅树依旧伫立在原地。

白梅上还有将融未融的残雪,梅花与雪几乎同色,洁白无瑕,难以分辨。随着散发的清幽香气,更显得清丽高洁。

看到这棵白梅,两人都不约而同底下想起了入口的那棵红梅。

两人今天早上都是清醒的,自己走了去应卯的这段路,自然知道,从白梅树这边过去红梅树那边是一切正常的,白梅树不会显示不同的方向。

但从红梅树那边过来白梅树这边,红梅树依然会指向不同的方向。

荆白嗅了嗅空气中浮动的暗香,视线的尽头已经延伸到白梅树后面的花木:“红梅树的问题可能不在它本身身上,而在它所处的位置上。”

柏易点了点头,道:“一会儿可以去红梅树那里再检查一次。”

花园所处的位置很特殊,是从大门到整个西院唯一的一条路。其后去往其他院落的所有岔路,都从花园开始分道。

这就意味着,凡是想要进入西院的人都必然会经过红梅树,因此它才被赋予了这个鬼打墙似的功能。如果想要走出花园,就必须跟随红梅树的指向,不能和人结伴同行。

而能见到的白梅树的人,不是从西院出来,就是已经路过了红梅树,也就没有必要再来一次了。

荆白第一次经过红梅树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这东西的存在价值就是纯粹用来耽搁他们宝贵时间的。

因为这玩意儿虽然将所有人都分开了,他们却没遭遇任何危险,独自走了一段路之后,四个人都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白梅树下。

今天早上路过时,因为一路匆忙,没来得及细想,但此时回头再看红梅树所处的特殊位置和作用,又隐约有所察觉,或许一切不止这么简单。

柏易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过了花园进入西院之后,他们每个人的职责不同,分配的院落也不同,但是所有对于自己房间的“归属感”,乃至和同伴分道,对于房间方向的“心有所感”,都是从花园经过之后出现的。

而他和荆白今日才发现,所谓的“心有所感”,乃至对整个范府的“熟悉感”,都是附身在他们身上的东西的印象和记忆。

难怪他们四个人当时被红梅树分开之后,都是独自一人走在花园里,个个都毫发无伤,没有遇到丝毫危险……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最大的危险,就已经在他们自己身体里了。

第208章 头啖汤

荆白和柏易的思维几乎是同步的,他说了前半句,荆白就能马上想到更远的地方,两个挺拔英俊的男人此时两两相望,各自将对方脸上的神色一览无余,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柏易那一丝牵强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荆白表情也很沉——再次想起那东西藏在他的身体里让他非常不爽。

柏易率先调整了过来,他似乎非常擅长调整自己的情绪,很快就若无其事地问荆白:“按这个推断,经过这棵红梅树是我们被附身的起源。现在我们每天应卯都会再次路过红梅树,这会导致咱们的附身程度逐渐加深吗?”

荆白往深深的庭院看了一眼,触目所及,无一处不是如画美景。

草木葱茏,繁花似锦。高的树木风骨峻拔,低的花叶明媚鲜妍,如果不是两人对话时呼出的苍白的寒气,这里简直就是严冬里流连不去的一道春日残影。

但在这样明媚的景色中,他说出的话却毫无温度可言。

“现在不能确定,但最好不是。”那张俊美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唯有目光依旧像要刺破眼前的美景一般,冷漠而锐利:“否则,留在花园里的这个人……”

他没有说完,余音消失在一阵路过的寒风里。

呼啸的寒风像利刃一般,卷过两人没有遮挡的脸。

柏易看着花园,青石铺设的小径宛若羊肠,细细窄窄的一条,曲曲折折地延伸了一段后,被繁盛的花草吞没在了不远处的拐角。

柏易轻声道:“但愿不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未在对方眼中发现一丝退缩之色,倒也毫不意外。

在进入花园之前,荆白补充道:“如果情况真的是那样,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我们不能去西院。”

他说话时看着柏易。

虽然来花园就是为了随机应变,但是这个猜想会影响了他们接下来半天的计划。

好在柏易的神色并不犹疑,更接近于某种了然。显然,他完全明白荆白的顾虑。

如果红梅树真的是附身的起源,但凡进入东院的人,都无法绕过它。但这也导致它有个限制,就是“附身”这件事只针对东院的人。

“塔”的副本向来都是公平的,东院和西院的难度肯定是差不多的。

如果东西院的环境完全镜像,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去探索西院;可是,如果不是镜像,那就意味着西院的人身上一定也背着和他们被“附身”差不多大的风险。

这种情形下,如果东院被“附身”的人去了西院,会不会再惹上西院的麻烦?

有这个压力在,去西院的风险显然就远大于收益了。

他们现在当务之急是验证关于红梅树的猜想,如果它真的被证实,今天显然就不是踏足西院的好时机。

而且早上去应完卯,他们都有种感觉,西院的情形恐怕比东院更糟。

另一批人进入西院之后,东院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只有管家一再夸奖西院,说那边的人已经得到了“赐汤”,听上去似乎副本进度比他们更快。

对管家有利的事情,对人可就说不好了。

有了决断之后,他们准备正式踏入花园。

荆白目光宁定,冲柏易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柏易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那是个标准的,柏易式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舒展的魅力。

进入花园的路是条羊肠小道,不容二人并肩同行,他冲荆白一笑,仗着自己的站位优势,长腿一迈就要往前跨,荆白却拦了他一下,自己走到了柏易前面。

柏易“诶”了一声,压低嗓音,向来低沉的嗓音竟被他捏出一股幽怨的滋味:“玄啊,你怎么这么粗暴。我不喜欢断后,背后没人帮我看着,我容易紧张。”

紧张两个字被他咬得犹重,百转千回的,荆白听得头皮都麻了一下。

换个场景荆白说不定还真信他,但现在的情况,前面是红梅树,后面是白梅树,往前走这个方向肯定更危险。

从进副本以来,柏易已经抢在他前头很多次,他抢回来一次才说得上公平。

不过既然他不好好说话,这话荆白就不打算告诉他了。

荆白感受了一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用惯常说话的语气冷冷道:“我现在已经被附身了,就算真如你的猜测,那东西总不能重新再上一次我的身。你能保证你走前面,不会被它再次上身?”

柏易哑然,现在什么都不确定,他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再次附身——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再次附身的。

这是副本的机制之一,“塔”肯定不会让他一直置身事外。

柏易自己又是个更容易被附身的体质,经过早上那一出,荆白现在连灯笼里的蜡烛都比他更长。想到这里,他也不好继续装哀怨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咳,你说得是。”

荆白见他真信了,心中还有些讶异,嘴角却已经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他其实很少对人说假话,但柏易比他想象中的,竟然更好骗一些。

从白梅树这边进入花园是有岔路的,两人早上在花园相遇时走的是去前院那条路,但小曼具体会在哪条路,荆白并不清楚。

好在柏易昨天来给小曼送过饭,临近分道时,荆白便问他:“她昨天在哪条路?”

眼前有两条路,右边去前院的路,左边荆白没走过,却能明显看出石板上的青苔更多些,应是是通往花园更深处。

柏易道:“左边。”

拐弯之后,路变宽了一些,勉强能容两人并肩同行,柏易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肩膀还磕了荆白一下。

荆白以为他是故意的,瞥了一眼过来,意思很明白:又有话说?

其实柏易只是不想一直追着他走,不过他确实也有话说,这时便压低嗓音道:“我昨天遇到小曼的时候,她就在这个花园核心的位置。”

荆白听出他是想聊聊小曼的信息,便问:“她当时在做什么?”

柏易道:“浇水。”

他过去时,小曼正蹲下身子给一株山茶浇水。山茶花是粉色的,足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极为娇嫩美丽。

小曼见柏易来给她送饭,脸上挂满笑容,还给他展示了她手上的工具,花锄、铲子、水壶等物件一应俱全。

说话间,柏易见她水壶还在手里,斜斜地提着,壶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落在山茶的花瓣上,宛如晶莹的露珠,便关心了一句:“这花喜水吗?”

其实山茶是喜水的,但柏易看她浇了不少,怕副本里这几天小曼一个不防把花给浇死了。要是因为这个死在副本里就太亏了,因此才提了一句。

小曼瞥了山茶一眼,顺口道:“当然,重瓣山茶嘛……我摸过,刚才土都硬了,多浇点没事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柏易只当她了解花草的特性,谁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咦?我怎么这么专业啊。”

柏易就知道,这应该是她来到副本之后才有的技能。

他当时也没觉得很诧异,毕竟他也像有仙人指路一般,凭借着某种直觉轻而易举地在偌大的花园里找到了小曼。等小曼吃完回收了食盒,约了碰面的地点,他就走了。

他们对红梅树的推测导致小曼的身份变得很特殊,方才沉默的那一段路上,柏易已经搜肠刮肚地回想了他和小曼所有的对话,但也只能补充到这里。

荆白听完也没觉得有问题,两人相视片刻,见柏易眉头紧锁,神色少见的端凝,便问:“你怎么了?”

柏易嘴唇抿得直直的,他在荆白面前甚少神色这样冷峻,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虽然知道前路危险重重,但柏易说完,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放轻了脚步。

越是走向花园的深处,越能感觉到花草的繁盛。

这里的花朵似乎比外面艳丽得多,花朵宛如各色颜料泼泼洒洒,绚烂至极,连花叶都是亮亮的浓绿,冲它伸展的姿态,也能看出它旺盛的生命力。

走到这里,荆白和柏易已经一言不发了。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黑棉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几乎消失。与极致的美丽相比的,是极致的安静。

他们应该是往里走了很深,深到荆白已经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过一会儿就要看见红梅树了。正是心生疑虑之时,柏易悄悄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另一只手指了指斜前方的一棵树。

两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这是一棵树枝不那么密的景观树,种在小路将要拐弯的地方。

透过树叶的缝隙,荆白看见一个人影蹲在一团圆嘟嘟的树丛前面。

是个女孩,短发,身材纤瘦,背后穿着粗布围裙,随着她的动作,衣角已经拖到了地上,灰扑扑的。

她似乎正认真干活,水壶放在一边,手中拿着一个花锄,在树丛边挖着什么,嘴里还轻快地哼着歌。

两人站得太远了,只能远远听见她似乎在哼歌,身体还随着歌词轻轻摆动,却听不见她到底在唱什么。

她工作得太专心了,不但没有回头,甚至没注意背后的小路上已经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这时不好说话,柏易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头,又在自己头顶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荆白看懂了,他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小曼本曼。

就这一个背影,荆白也看不出古怪。

他待再观察一会儿,柏易又冲他比划了几下,他指着自己,用手指比划了一个走过去的动作,又示意荆白留在这里,当他的后备。

柏易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更合理,如果小曼确定没有问题,他再出现也不迟。

荆白没有多犹豫,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计划。

第209章 头啖汤

柏易往后退了几步,故意远离了荆白藏身的方向。

他很有技巧,脚尖在地上点了几次,就模拟出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荆白默不作声地在树后藏好,小曼似乎也听见背后的动静,回头看了过来。

柏易从制造动静开始,就没有往荆白的方向再看一眼。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看见小曼回头,还从容地向她招了招手。

“郝哥!”

扭头看见来人是柏易,小曼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她很惊喜似的站起身来,也同他招了招手,面露庆幸地道:“今天吃饭的时候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柏易神色看不出丝毫异样,笑着道:“是啊,我来就是想问你这事。咱们都是结了盟的,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不介意吧?”

小曼毫不犹豫地道:“郝哥,你只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柏易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松缓了下来,仿佛放松了某种戒备。

他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对短发女孩笑了笑,脸上透出一种不常见的烦躁和颓废:“是这样,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是谁给你送的饭?我送饭这个活儿好像被谁抢了,今天连饭盒都没见过,但是人人都说已经吃过饭了。”

小曼诧异地道:“这倒是。”

她左右看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却又没找着想要的东西,只好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道:“我中午还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来,但是没过一会儿就看见食盒在地上放着。我本来不敢吃,但实在太饿了,里面的东西又看着和昨天大差不差,我就吃了。”

柏易点头道:“食物应该没有问题,其他人也都吃了的。”

小曼尴尬地道:“我刚明明把食盒放在一边的,但不知道怎么的又不见了。我吃完了就照顾花儿去了,没注意它什么时候消失的。”

柏易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抹了把脸,冲小曼笑了笑,但那满脸的苦涩之意,任谁来看也知道他是在强颜欢笑。

他沉沉地道:“算了,没关系。如果被抢了活儿就要死,那就是我的命。”

“死”字一出,对话的气氛顿时变得沉寂起来。

小曼不安地咬着嘴唇,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几步之外的树后,荆白眉头紧锁。

柏易的站位很巧妙,现在两人脸上的表情,他都能看见。目前为止,小曼的一举一动都看不出破绽。无论附身程度怎么样,至少目前瞧着,主意识还是小曼本人的。

柏易还在继续,荆白也没着急出去。他们今天都不会去西院了,唯一需要遵守的规则就是在天黑之前赶回房间。没有时间上的压力,看柏易演就是一种纯粹的乐趣了。

荆白对此饶有兴趣,很乐意多看一阵。

柏易那副如丧考妣的架势端了一会儿,见小曼像是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幽幽地道:“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今晚,趁现在还没凉,我先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诉你吧。”

荆白皱起眉头。

小曼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柏易笑了笑:“毕竟你不比卫宁他们,我们还有另一层关系在。”

荆白一听就知道,这指的肯定是结盟的关系,但是他发现说这句话时,柏易的声线变得很奇怪。

他说话的声线原本就较为低沉,此时声线又压低了一些,幸好他还记得荆白在几步之外,停在了一个足以让荆白听见的音量。

荆白就见柏易眉目含情,双目脉脉地凝视着小曼,语气也格外轻柔。荆白俊秀的眉毛皱了起来,不知道柏易为何忽然戏瘾大发。

如果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个毫不知情的外人,多半会以为两人有点什么……

荆白的心脏猛地震动了一下。

是了,这才是柏易的目的!

柏易和小曼在进入副本之前就已经结盟了,范府的鬼怪就算占据了小曼的身体,也无法知道他们进入副本之前的事情,只能通过柏易的态度来推断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柏易现在摆出这副暧昧不清的态度,就是在故意试探眼前的小曼。

小曼本人的性格,荆白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不是软弱的性格。在进入副本前,罗山和金石欲行不轨,她虽然实力相差许多,也敢于反抗,为此不惜和这两个人发生冲突;进入副本之后,对待柏易和荆白也是进退有度。

如果真是小曼本人,必然不会误会柏易的态度,即便察觉有什么不对,肯定也是惊讶居多。

荆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两人的每一个动作。

小曼顿了顿,眼眶竟然红了,伸手欲去抓柏易的手,又放了下来。

最后,她低下头,略带哽咽地道:“可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柏易眉头微拧,小曼方才伸手的动作确实略有些逾矩,但她很快又把手收回去了,倒让柏易一时无法定论。

但心头的怪异感确实更明显了。

已经演到这了,现在只能顺着往下说。

这对柏易来说根本不算难事,演戏是他的基本功,对他来说就跟呼吸一样容易。

他脑子转得飞快,一瞬间心中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脸上却丝毫不显,面带嗔怪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何必再说这些客套话?”

他也不等小曼回答,像是再也掩饰不住了似的,脸上显出些许怨气:“我知道的事情,我宁可告诉你,也不告诉路玄,你也别跟他再合作。”

小曼有些惊讶地道:“路哥又怎么了?”

几步之外的荆白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他这个人就是铁石心肠,冷心冷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柏易咬着牙,恨恨地道:“我今天丢了活儿,先去找的他商量对策,他刚听我说完就态度大变,推说活儿没干完,要继续打水草,让我自己看着办。”

“铁石心肠,冷心冷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还蹲在树后里的荆白:“……”

算了,看他要怎么演。

“这……”听了这番血泪控诉的小曼也卡壳了。

荆白微微眯起了眼睛,到现在,他已经有七成的把握,这应该确实不是小曼。

小曼是个急性子,藏不住话也藏不住情绪。昨天他们几个人在凉亭处碰面时,小曼因为误会卫宁和于东故意不搭理她,在误会接触之前,哪怕当着众人的面,她都不肯同他们说话,脸色也不好看。

柏易在副本外面曾经帮过她解围,如果两人之前产生矛盾,小曼会毫不犹豫地站到柏易这边——当时虽然是柏易授意,但荆白是被她拉进来的。

如果柏易都这么说了,小曼肯定不会是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只会比柏易骂得更狠。

果然,沉默了片刻,她道:“人情冷暖,不过如此。郝哥,你想说就说,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如果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你。”

柏易苦笑了一声,垂下眼睛:“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路玄我看走了眼,卫宁他们和咱们不是一路人,罗山和金石他们进了西院之后就石沉大海,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觉得我知道的信息还有点价值,你要是能活着出去……”

他抬起双眼,声音微微发颤,神色动容地道:“可千万、别忘了我。”

像是明白了他话中的隐藏的意义,小曼脸上先是泛起一层红晕,随即又转为苍白。

她转过脸去,似乎是抽泣了一下,只给柏易看到一个脆弱的侧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嗓子道:“放心吧,郝哥,我会的。”

荆白的眉头高高扬了起来。

好了,现在他有十成的把握,柏易估计也心知肚明了——这绝对不是小曼!

在这之前,柏易显然也无法确定这个“小曼”是不是本人,才在话里埋下了个重锤。

真正的小曼对罗山和金石恨之入骨,但这是在副本外时结下的仇怨。

自从进了副本,他们在东院,罗山等人在西院,两边无法互通消息,众人哪怕在言语间提及,也是以西院那群人统一代称。

这是鬼怪无法知道的信息。

柏易故意在话语间埋了陷阱,将罗山和金石两个人的名字与荆白等人放在一起,制造了他们是失联同伴的假象;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将话语的重点放在最后暧昧的字句上。

“小曼”果然上当,她对罗山和金石这两个名字作出没有丝毫反应,而是跟着柏易将重点放在了最后的话上。

但是这又意味着一个新问题。

眼前的“小曼”和早上附身在柏易身上的东西,显然都在他们的同伴面前极力伪装,想要伪装成真正的、本人的样子。

但据柏易的意思,那东西在人类的身体里时,并没有超出本体本人之外的能力。

他们不惜失去鬼怪超乎常人的能力,也要伪装成人,必然有自己的目的。

既然确定眼前的“小曼”并不是本人,荆白的注意力就更多地放到了柏易身上。

他关注着对方每个动作,看柏易准备怎么脱身,如果需要自己帮助,也好及时出手。

柏易还是那副神情,英俊深邃的眉眼专心看着人时,小曼似乎也被打动了,有些慌乱地道:“那个,郝哥,你说吧,我都听着。”

柏易含笑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正经起来。

他压低声音,凑上前,用神秘的姿态对小曼说了几句话。

荆白纵使耳聪目明,到底和他隔了几步远,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却看见他背后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向外挥了两下,这是告诉荆白撤离的意思。

小曼没有注意到他背后的动作,还在连连点头,似乎对他很是信服。

具体在说什么,晚点再问他本人也不迟,荆白趁小曼专注听柏易讲话,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不多时,他听见柏易道:“能说的都说了,我先走了,你……”

又来了,那种混合着忧虑和深情的,在外人听起来天衣无缝,但荆白却觉得一戳就破虚假腔调,语重心长地道:“你记得保重自己,小心其他人。尤其是路玄那种人,心肠又冷,手段又硬,不要像我一样轻信啊!”

荆白:“……”

这种事在荆白身上发生的概率也堪称极为罕见了:一边听着别人对自己一通胡编乱造,听得胳膊上狂冒鸡皮疙瘩,不仅不能反驳,还得咬着牙接着继续往外退。

柏易的脚步声也向着这边来了,荆白听见小曼赶着追了几步,两人离能看到他的位置已经不远了,还在说:“哎,郝哥,我、我送送你吧……”

花园这个方向只有一条路,这样的话,荆白很容易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

荆白心中一震,他知道越是这种事时候越不能慌。

个头高挑的青年像只大猫一般,将呼吸和走路的声音都放到了最轻,步伐不显丝毫慌乱,目光如电般逡巡四周,试图在被发现之前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

但这周围非常尴尬,连一棵稍微高点的树都没有,根本无处藏身。

在不发出脚步声的情况下,荆白已经走到最快了,他不能真的跑起来,这样动静就太大了。

脚步声逐渐接近,如果拐过这个弯,荆白就会被发现。他想了想,如果实在来不及,就转身当作他是跟踪柏易来的好了。柏易反应快,应该能接上,只是多少会降低“小曼”对柏易那番表演的信任。

如果激怒它,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柏易的脚步声非常稳定规律,听不出他的心绪的任何变化。

荆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临近拐角处,他前方是一条直路,花草灌木居多,没有地方躲藏,索性默默转过了身,面对着两人的来路。

柏易的脚步声忽地停下了,荆白听见那含笑的嗓音温和地道:“就到这里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而且你最好别离你的工具太远,如果你的活儿也被抢了,那我这趟就是真的不该来了。”

语气中透着一股关怀,显得无比情真意切。

小曼吸了口气,嗓音沙哑地道:“那、郝哥,你让我记住你,不如你把真名告诉我吧!我不想用郝阳刚这个名字想起你……”

柏易顿了顿,柔声道:“好啊,正合我意。”

“你记住吧,我的名字叫……”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真实的笑意,荆白怀疑只有自己听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禁把心提了起来。

“白晓荆。”

荆白:“……”

“小曼”诧异地道:“挺好听的,可是……”她停顿了一下,荆白虽然看不见,也能猜到或许是在打量柏易这个将近一米九的高个男人,片刻后才道:“是不是有点秀气?”

柏易不慌不忙地说:“是啊,要不然我怎么要起个假名叫‘好阳刚’呢?”

荆白:“……”

他绝对是提前想好了的!

第210章 头啖汤

柏易这个理由给得实在是毫无反驳的余地,“小曼”只得道:“好吧,那……白哥,你多保重……”

她的语气恋恋不舍,还带点哭腔,倒像对柏易真有点什么意思似的。

不得不说,柏易真的把“小曼”带偏了,这个“小曼”估计当真以为柏易和小曼本人有点什么未知的情愫,甚至进副本之前还和西院的罗山和金石有些交情。

事实到底是怎么样就不用说了,对于柏易颠倒黑白编瞎话的能力,荆白倒真是有点佩服。

他当然没有在原地站着,“小曼”一停下来,他就立即恢复了往外撤的速度;小曼开口时,他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路。

如果不是花园十分安静,他根本不会听见她说了什么。

等柏易走出“小曼”的视线范围,唯一的一条小路上已经空无一人,仿佛荆白从来没有出现过。

柏易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阻止“小曼”送行,又同她说那几句酸话,当然是为了给荆白争取时间撤离。

为了彻底拉开距离,他甚至加了场戏,在“小曼”转身之后,他还默默目送了她一段路。

直到她拐过荆白方才藏身的那个树丛,柏易的视线被彻底遮挡,他才满目惆怅地转身离去。

荆白提着两盏灯笼,在白梅树下等了他好一会儿,才见到柏易从里面出来,见了他还笑嘻嘻地冲他挥手。

荆白毫无感情地道:“手伸出来。”

柏易自己比荆白更担心自己被附身,因此荆白任何时候提出要检查,他都不会有异议,爽快地捋起袖子,给荆白展示手腕上血红的手印。

荆白性格向来公平,每次看了柏易的,也会将自己的给他看。

柏易将那白皙的手臂和清晰的山形印记收入眼底,见荆白脸上风平浪静,神色一如往常坦荡镇定,一时有些迷惑,试探着问:“你方才……都听到了?”

荆白一边将袖子扯平整,一边淡淡道:“你说哪些?”

柏易想起自己方才的一顿编排,后知后觉升起一点心虚:“就是我和那东西说的……”

荆白眉毛微微一挑:“你是说铁石心肠、冷心冷肺那段,还是手段硬、心肠冷那段?”

这是都听到了啊。

柏易看着他微微勾起来的嘴角,虽然和平时的弧度没什么变化,但或许是他心虚的缘故,总觉得里面带着两分似笑非笑的讥诮。

荆白的性格向来直白,这微妙的表情甚少出现在他脸上,柏易看着有些不习惯,不由得道:“你生气了?我说得是过……”

荆白抬起一只手打断他,柏易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同人一样好看,五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而又不显得突兀。

注意力一转移,等荆白开始说话时,柏易才注意到他神色并没有任何不悦,反问道:“你说这些话,不就是解除我的嫌疑,让她别来找我。我为什么要生气?”

柏易和“小曼”说的都是假话,关于荆白的更都是坏话,但他一说出来,荆白就对他真正的目的了然于心。都已经确定此处的“小曼”不是人了,自然要想办法远离她。

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荆白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会生气?

见柏易一脸诧异的样子,荆白反而皱起了眉头:“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柏易脱口道:“当然不是,只是这是人之常情……”

荆白冷淡地道:“哦,那我没有这种常情。”

他这时的表情却冷下来了,柏易这才意识到,这竟然是荆白的雷区。

但这就让他更想不通了——他们两个人中,难道不是柏易本人更不像人吗?

他甚至每个副本都长得不一样!

但这时显然不是接着聊下去的好时机,柏易随机应变的技能早就点满了,眼都不眨地转移话题,还选了一个荆白一定会回答的问题:“接下来去哪儿?小曼的房间还是得走一趟吧。”

小曼早上并没有带灯笼出来,她的灯笼多半还在房间里。如果她现在和早上的柏易一样只是暂时被鬼怪赶出了自己的身体,只要灯笼还在,或许两人还能帮帮她。

为了避免引起附身的鬼怪怀疑,柏易独自出去找小曼时把灯笼藏在荆白身边,荆白是带着两个人的灯笼出来的。

现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活着,就少一个人被附身。

果然,荆白立刻道:“要去。就算不能进门,隔着门,也能看见灯笼是不是亮着。”

他说完,看了柏易一样,见他眼睛里满是笑意,显然正等着他这句话。

两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地略过了方才的片刻冷场,并肩走出了花园的拱门。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决定来找小曼,正是因为小曼的房间是离花园最近的,拐出去过一道门就是。

交换信息时,小曼说她是花匠,在场的人没一个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房间离花园实在是太近了。

这个小院更像是花园的耳房,前天的时候,小曼是第一个提出要留下来的人,当时几人都进她的房间看过。

小院陈设简单,占地面积也小,紧紧依附在花园旁边,院中的景物,此时看上去和前天他们刚进来时也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前天来时,房间的门窗都是打开的,此时却门窗紧闭。门扇和窗棂上蒙住的油纸像巨大的茧,将整个房间包裹起来,从屋外休想窥探到丁点动静。

荆白和柏易站在院子门口,默然相视。

油纸不是墙壁,能隔住视线,却隔不住光。如果小曼是被鬼怪驱逐出了身体,根据柏易的经验,就会直接回到灯笼旁边。同时,蜡烛也会自动点燃,魂魄体的人唯一能拿起来的东西就是它。

可现在,从外面看,小曼的房间里并没有光源。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的灯笼不在里面;要么,他们来晚了一步,她的蜡烛已经烧光了,魂魄自然也不复存在。

唯一的答案就藏在门背后。

荆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门扇。不得不说,他有些意动。

柏易看出了他的心思,英挺的眉宇紧锁着,他抓住荆白的手臂,道:“别去!”

荆白转头去看柏易。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柏易怎么又看出来了?

柏易没注意到他诧异的眼神,犹自苦口婆心道:“你忘了我前天的经历?我第一个进去,但第二次和你们一起进来之后,就感觉到一种很强烈的被人盯着的感觉,直到我征求了小曼的同意,那种感觉才消失。”

这种感觉对柏易来说虽然强烈而确切,但其他人包括荆白在内都毫无感觉,因此他只告诉了荆白。但当时天要黑了,时间紧迫,两人没有时间继续商议。

第二天无事发生,等昨天应了卯之后,所有人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柏易连交流信息都没去,手里的各种线索乱成一团。

在这些线索里,曾经感受到过,趋却又很快消失的“窥视感”只是乱糟糟的毛线团上的一个线头,看上去和其他事情毫不相关,连柏易也将它放在了脑后。

这时见荆白想要进去,他以为荆白忘了这事,这才急着阻止。

荆白没有忘记,只是比起门后的信息,只要不是立死的风险,他都愿意一试。

他动了动手臂,示意柏易放开,柏易固执地不肯动,对荆白道:“要是进去就死呢?”

荆白没有认真用力挣开,只是无语地看了柏易一眼——他不信柏易不知道这个可能性很低。

很难相信他有一天会对人说出这句话,但荆白只是觉得实在没必要为这件事争起来,抬起被他抓住的手臂,无奈地道:“你讲不讲道理?”

柏易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荆白的理性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是生气的,但胸腔中翻涌的并不是怒火,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

柏易见他反应并不激烈,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刚才是一时情急,这时便轻轻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用最平静的嗓音道:“关于这个窥视感,我有些猜测。现在还有时间,不如我们先聊明白?”

荆白抬头看了看天色,瞧着太阳西斜的程度,估计也就下午三四点。

他只是个性果断冷淡,并非不识好歹,柏易语气十分诚挚,他也干脆地点了头:“行。”

从东院是附身这个核心机制被揭破之后,柏易已经隐约心有所感。所谓的窥视感,柏易已经说明白了,就是被人盯着的感觉。

但是在副本中,能盯着他的,未必是“人”。

紫影子虽然遍地都是,但它没有五官,也没有存在感,更无法让人感觉到被“注视”。

况且,柏易感受到被“盯上”的时机很微妙。

他率先进入小曼房间时,从头到尾安然无恙,可是当小曼站在门口,说“我们一起进去看看”的时候,他就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麻,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住了。

柏易的意思是,在小曼没有进入房间的时候,这间房应该是“无主”的状态。但小曼说这里“像她的家一样”,邀请其他人进入房间时,等于承诺了这间房属于她,而柏易此前的行为就被定义成了“闯入”,这才被盯上了。

但现在他们知道,当时小曼对房间有归属感是因为她被附身了。所谓的“归属感”并不是她本人的感觉,而是附身在她身上的黑影怪物的。

荆白原本想的和柏易差不多,但两个人的交流和自己思考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柏易这么一说出来,他忽然发现这里有一个逻辑漏洞。

按照两人之前的推测,黑影是从红梅树开始附身到所有人身上的,只是小曼住得最近,所以众人有机会进入她的房间。

早在荆白进入房间之前,小曼已经说过,她明显地感觉到房间在吸引她,也就是说,黑影是知道自己对应着哪个房间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默默注视着柏易的是附身小曼的黑影……它不是应该在柏易第一次进门的时候就直接盯上他吗?

但事实上,柏易第一次从进门到出来,都没发现任何异常。确切的时间点,是小曼承认了她和房间有联系,并且以主人的身份作出了邀请之后,柏易就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

这里面的逻辑有点绕,好在荆白对面的人是柏易。他站在荆白身边,头微微侧向荆白,认真听着他说话,深幽的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紧闭的红木门扇。

等荆白说完,他转过头,直视着青年清寒明澈,像冷泉一样澄净的眼睛:“你是说,盯着我的不是附身小曼的东西,而是……”

荆白浅红的嘴唇抿了起来,他点了点头,道:“对。我现在觉得,房间里还有一股意识。”

小曼在口头上承认了房间和自己的联系,附身在身上的黑影和房间里的意识就完成了某种“链接”,继而将提前进入了一次的柏易定义为了“闯入者”。至于柏易能感觉到,荆白猜测,是因为“闯入”同样是范府不允许的违规行为。

好在当时的附身时间不长,操控身体意识的还是小曼本人,柏易反应又非常快。在意识到不对之后,他第一时间去征求小曼同意,紧接着,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消失了。

但照这样说,当下的情势就变得更加复杂难测。

他们住的房间原本就是附身的黑影指定的,如果房间里还有一股意识,那么房间、黑影和职责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怎么才能找到突破口?

第211章 头啖汤

荆白道:“如果房间里存在着某种意识,那么……第一天小奇他们两个人死得那么怪,也就说得通了。”

虽然副本里死人很正常,但是小奇那两个人的消失,未免过于无声无息了一些。

第二天应卯时,管家还将两人的死因明确归咎于“荒淫”,并指出他们被“逐出范府”。

几人大概都知道他们是违背了规则,却不知到底是什么规则。但如果如果房间有自己的某种意志——与其说是意志,不如说是规则——存在着,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房间的灯在天黑之后会自动点亮。

荆白总觉得在夜里特别容易睡着,一旦睡过去就很难醒过来。

小奇和彤彤进了房间,被判定为荒淫……他们是做了什么?

于东和小舒当时和他们一墙之隔,这对情侣能活到第四层,总不至于大白天的就急不可耐,非在危机四伏的副本中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他们进房间,最有可能是想做什么?

彤彤从进府以来一直叫冷,因为小奇想要柏易身上的衣服,为此甚至不惜同柏易发生冲突。

小奇之前就提过想进房间去找御寒的物资,所以他们后来进屋,很可能是为了取暖。

但是,就算是住宿用的房间,御寒物资恐怕也有限。荆白穿不暖的时候也在自己房间找过,除了衣柜里挂着的棉衣,就只有床上的被子。

被子?

荆白眉头微微一跳,他好像知道这对情侣为什么会被定义为“荒淫”了。

他压低声音,对柏易说了自己的推测。

柏易眼睛都瞪大了一些,他脱口道:“这也算?”

荆白点点头:“在我们看来或许不算,但是在范府的定义里,算。”

柏易很快反应过来,这死因看似荒唐,但如果将范府作为一个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就显得毫不出奇了。

所有的登塔人,进入副本的身份都是范府的下人。他们进来时所在的院子离大门不远,按照建筑的结构,应该是范府的正院。

那个位置的房间肯定不是下人房。

以下人的身份,只是进门,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小奇他们肯定不止于此。

无论是拿了衣柜里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还是试图用床上的被子取暖,都违背了下人身份,是严重逾矩的行为。从两人的死因来看,荆白猜是后者。

如果这是真的,那范府的规矩的确森严,最主要的是,对他们有约束能力。

柏易苦笑道:“这就更麻烦了,高层副本就是容易遇到这种情况。不会告诉你不能做什么,只能猜测着来,但是触碰禁忌就会死。”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最严格的规矩,就是没有明确的规矩。如果都不知道逾矩的界限在哪里,如何保证自己不会一时不慎,行差踏错?

进入范府之后,管家只告知了他们的下人身份,但是除了要求应卯以外,并没有说过任何禁忌,甚至没有要求他们必须定时定量完成自己的工作。

第一天的时候,众人对这个下人的身份认知都不清晰,小奇和彤彤才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或许只以为自己在探索副本,合理利用资源,没想到直接触碰到了死亡规则,人就没了。

柏易神情一动。他的联想能力是一流的,这时沉声道:“如果这个推测的方向是对的,也能解释为什么附身我们的东西要早上起来替我们应卯。”

因为规矩是针对所有人的,应卯是作为下人的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不做,就是死。

荆白之前一直以为黑影操纵着他们的身体去应卯是为了更长时间占据身体,消耗他们的蜡烛,倒没想到过这一层。

他思绪如飞,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不过顷刻之间。

荆白很快有了决定,侧头对柏易宣布:“行了,我要进去。”

两人商议了一阵,柏易也有了些想法,没有急于制止他,顿了顿,便道:“不然还是我先进去?我昨天去过两次了,多少还算个熟脸呢。”

说到后半句,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半开玩笑的语气。

荆白眉头蹙了起来,他原本已经准备往前走,听了柏易这话,又停下来,长睫微微垂下,很认真似的问:“怎么,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柏易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一愣:“那倒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荆白似乎并不意外。

他的双臂抱了起来,深黑的眼睛直视着柏易,心平气和地问:“那你为什么先阻止我进去,现在又想赶在我前面?”

当然是担心他遭遇危险。

柏易知道荆白实力很强,如果没有净化之力的加持,两人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然而人之七情并不能以理性简单阐释。

和对方的实力无关,那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欲。

柏易的嘴向来舌灿莲花,没有他编不出来的瞎话,但面对荆白冷静的双眼,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平时一样用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打发对方。

他一时失语,抿着嘴唇,凝视着眼前神色淡然的青年。

荆白的外貌无可挑剔,眉目与头发俱是一般乌黑,皮肤雪白,嘴唇淡红,眼角微微上挑,仅从五官来看,是很漂亮的长相。

只是他从不刻意收敛自己的气质,如果说人群中,人人都是颜色不同的模糊光源,他就是一柄开了锋的利剑,纵然光芒烁烁,却也是锐利逼人。

更别提他性格冷淡,看上去寡言少语。即便顶着这般出众的长相,也能一眼看出不是好惹的,是以一般很少有人主动靠近他。

柏易从没畏惧过他是身上那种近乎锋利的冷冽,但他这种性格,越是看重什么,越是难以出口。

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心里这点情愫,柏易自己都没摸清楚,如何开得了口。

果然,他的沉默似乎被当成了某种默认,荆白点了点头,了然道:“如果无关副本线索,我可以不问。你先进就是。”

柏易知道他误会了,以他的脾气,也忍不住抹了把脸,道:“唉,不是……算了,我先进去吧。”

荆白往旁边让了一部,柏易迈步往前走,边走边想,虽然荆白大部分时候同他很有默契,但毕竟不是时刻心灵相通,比如感情这事上……荆白显然还没开窍呢。

柏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但等走到门口,他很快就抛去了内心的杂念,呼吸平缓,心境澄明,浑身肌肉紧绷,准备好迎接任何可能到来的变故。

他双手放在门上,轻轻用力,往里一推。

门没锁,向里“嘎吱”一声打开。室外的阳光倾泻而入,将房屋中的一切都照得明亮通透。

房间景象映入眼帘这一刻,柏易眼瞳猛地震了一下。

地上只有一个灯笼,或者说……灯笼的残骸。

柏易一低头,就看见脚边一堆黑灰,散落满地的,还有一个椭圆形的灯笼骨架和一个焦黑的莲花烛台。

这个灯笼已经彻底毁损,蜡烛更是烧得精光,满地狼藉中,连一滴烛泪都未留下。

小曼肯定已经死了。

这也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推测,蜡烛意味着他们生命的倒计时,如果没有在蜡烛烧完之前出去,就彻底出不去了。

柏易想起短发女孩倔强地咬着嘴唇的模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曼的肉身还在,里面装的却已经不是她本人,唯一能证实她存在过的,就是这个烧得看不出原样的灯笼。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她真正的尸骨了。

灯笼骨架在地上散成一堆,乱糟糟的,地上还有不少黑灰。

柏易蹲下身,试图帮忙收殓。

岂料那灯笼的骨架只是看着还有个结构,他一上手,就咔嚓一声,散落成了一堆黑灰。

想来也是,这灯笼的骨架原本就是竹制的,就算打磨得再坚固,经过火烧,也只剩了个形状。

他也收殓不了什么。

柏易的神色变得平静。他正要站起身,手上黑灰散落,他的鼻尖嗅了嗅,忽然发觉了什么。

荆白静静地站在门外,注视着柏易的背影。

两人已非丰收祭时的关系,荆白不会对破解副本以外的事情寻根究底。柏易身份神秘,和塔又有关联,在副本中有要办的事再正常不过。

他现在看着那里,是担心万一柏易遇到变故,自己来不及捞他。

但柏易推门之后竟然就在门口站住了,并没有往里走,也没什么多余的举动。荆白等了片刻,发现他竟然蹲下了,便稍稍提高嗓音道:“你好了没?”

柏易这才回过神来,轮廓深刻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苦笑:“好什么,我本来也没有——算了,你快进来看看吧。”

荆白狐疑地看着他,柏易侧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做了个示意的手势。

荆白离门口就几步远,柏易这一让,他立刻就瞥见了地上凌乱散落的异物,当即快步走上前去。

柏易没说话,荆白来时,原本的骨架已经全散了,满地都是黑灰,但荆白很快注意到那个焦黑的莲花底座,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小曼的灯笼?”

柏易点了点头,指了指他脚下的黑灰:“之前还有个骨架的样子,被我碰了一下,全散了。”

荆白瞧见他指尖的黑灰:“你是想替她收殓?”

柏易叹了口气:“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

他抬头看着荆白。

以他的身高。这个仰视的视角对他来说很新奇,能看到荆白眼中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关切。

他的神色不禁变得柔和,但那温柔的神色转瞬即逝,想到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他的语气中却无法掩饰地带出了一股肃杀之意:“你闻闻这堆灰,有没有什么味道?”

柏易的脾气,连威胁别人时都是和风细雨的,荆白倒少见他语气如此冷厉,便也蹲下身来,指尖捻起一团黑灰,放到鼻尖嗅了嗅。

柏易紧紧盯着他,见那向来平静的双目中猛地震动了一下,立刻问:“你是不是也闻到了?”

荆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想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几天下来,这味道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在范府中,它无时无刻不在飘散。如果不凑近了闻,荆白甚至都不能确定到底是这黑灰带着的,还是空气中的原本就存在的气味。

那是他们一进范府就闻到过的,肉汤的香气。

第212章 头啖汤

原来人死了,不仅蜡烛会烧光,连带着灯笼也是付之一炬。

全都烧光了不奇怪,可灯笼的灰烬里,怎么会出现肉汤的香味?

荆白和柏易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得有些古怪。

难道小曼在死之前经历了管家说的“赐汤”的步骤,所以才留下了肉汤的气味?

但灯笼中的蜡烛直接关联的应该是本人的魂魄,它才是这副本中最不会被干扰的东西。

哪怕是小曼的肉身上传出这个味道,都能显得合理一些,可是魂魄……它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蜡烛还随着小曼一起消失了,总不可能喝得到汤吧?

柏易低下头,将自己的灯笼捧起来,凑近闻了闻。他连鼻尖都凑近了灯笼上方的洞口,过了一会儿,才确认道:“正常的灯笼什么味道也没有。”

荆白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总觉得中间好像缺了哪一环。

他环顾四周,除了地上一片狼藉,房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

荆白的目光很快落到地上那团焦黑的物体上。虽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但他猜,这应该是小曼灯笼的底座,固定蜡烛用的。

他的灯笼里也有这东西,非魂魄状态时,蜡烛死死地被固定在底座上,以荆白的力气都拔不出来。

他上前几步,将这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东西捡了起来。

原本在研究黑灰的柏易见状也凑了过来,见荆白拿在手里反复观察,纳闷地问:“这什么东西?”

荆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虽然烧得变样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吧:“灯笼里能不被烧坏的,不就是那个底座?”

柏易刚才只是扫了一眼,听荆白一说,两道浓眉登时拧了起来:“不可能,这形状完全变了。灯的底座是铜的,熔点起码在千度以上。别说就一个灯笼了,就算房间全烧了,都未必能把它完全烧变形。”

荆白感受了一下手中物体的形状,立刻道:“它可能变成另一个东西了。洗干净了看看!”

外间的桌上就有盆水,虽然不多,洗它是够了。

说来也奇,这东西入水之后,水面即刻漂起一层黑色的粉末,变成了一盆黑水。

荆白把它拿在手里,发现这东西的体积正在急速变小,他担心它消失在手中,赶紧将它捞了起来。

白皙的掌心中卧着的东西,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四只眼睛都盯着荆白的手心,柏易迟疑地道:“虽然形状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相似,但是这不是莲花啊,这不是个……”

荆白将它翻过来看了看,确认道:“是个八角。”

柏易忍不住抹了把脸:“是啊,这不就是调料吗?”

规律的八个尖角,形态如同一朵花,形状、大小都和普通的八角一样,雕刻得十分精美,未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和莲花底座一样,也是黄铜材质。这无疑更证实了荆白的想法是对的,这东西确实是原本的莲花底座变的。

精巧的黄铜八角摆在眼前,柏易看了片刻,忽然从脑海中翻出了当时管家说过的话:“八角是可以用来炖汤的调料。我知道了……”

他猛地站起身,对荆白道:“这是汤料!”

他这么一说,荆白也想起来了。

他们进府的时候管家就说了,他们是去买汤料的,结果什么也没买到,两手空空地回来。原本进府时所有人穿的都是蓝棉衣,因为这件事,前去敲门开启副本的卫宁挨了一耳光,除了第一个上前汇报的柏易以外的其他人都被降了等。

所以,所谓的汤料,其实是人的蜡烛燃尽,灯笼因此烧掉之后才会出现的东西?

不是肉身,而是魂魄彻底消亡之后留下的产物。

顺着这个思路,荆白道:“那这么说,昨天西院得到‘赐汤’,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把‘汤料’交给了管家?”

他想起房间里的童谣的后半部分,几乎都和汤有关:“得重赏,喝香汤。搅一搅,喝光光。穿新衣,入内堂。高高坐,无忧惶。”

喝完汤,换上新衣,就有了资格进入内堂。进内堂会意味着出去了吗?

荆白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关键是,管家还特地催促过他们西院已经有人得到了“赐汤”。

他从吴山副本就知道这些鬼怪不值得信任,但凡有一丝机会,它们恨不得将他们全都留在副本里,怎么可能主动提醒他们出副本的办法?

柏易的神色也变得纠结,他抓了抓头发,道:“听起来很像,但不应该。塔的机制不是这样……”

荆白敏锐地道:“什么意思?”

柏易转过头,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神色,也显得他出奇地英俊。

那种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沉稳又平静的气质几乎叫人移不开眼睛,他沉吟片刻,才道:“多的我不能说,总之‘塔’存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消灭登塔人。如果一个副本必须自相残杀才能通关,说明它一定是被污染过的。‘塔’不会允许副本故意制造这种自相残杀的机制。”

这是有关“塔”核心机制的信息。得到这样的消息,荆白本来是该高兴的,但他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柏易也发现他好像不怎么高兴,心里也觉得有些莫名,等了一会儿,荆白才抬起眼睛,堪称锋利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所以,你出任了那个‘清道夫’的角色,是吗?”

柏易一说到污染,荆白就立刻想到了丰收祭那个副本。柏易为了让他先行离开,隐瞒了丰收祭整个副本已经彻底塌陷的秘密,却被荆白识破。

两人在副本里已经交情不浅了,荆白只是想要柏易一句实话,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知道了副本被污染的真相之后,他没问柏易接下来要做的事,独自出了副本。

现在想来,柏易要做的,应该就是要清理污染正常副本的那些力量。

柏易眉毛微微一扬。他没料到荆白这么快就能猜到真相。

轮廓深邃的青年眼中并没有丁点笑意,却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笑嘻嘻地道:“是啊,有缘吧?你在副本里当清道夫,我在副本外面当清道夫。”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难怪我们在这个副本又遇见了——哎哟!”

荆白没有移开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在他笑起来时,用力拍一下他的手。力度控制得很好,并不痛,却打断了柏易接下来要说的话。

柏易愣了一下,岂肯干休,捂着手大惊小怪地抱怨:“我就说说!说说怎么了说说怎么了,你不好意思就不好意思,怎么还打人呢我要报警了……”,誓要用无聊的信息轰炸烦死他。

荆白神色不变,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刚才被拍过的右手。柏易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才发现黄铜八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进了自己的手心。

他愕然地看向荆白。

容色如玉的青年从容地用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污迹,冷而澄清的双目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黑漆漆的,却像飞鸟的尾羽拂过了他的心。

他听见荆白用很淡定的语气道:“我之前说过吧,不想笑就别笑了。”

柏易显然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但片刻后,脸上就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开心地道:“这可是关键道具!是礼物吧!是你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吧!!”

荆白点了点头,道:“你不是说了,基本不存在自相残杀的机制,那这东西交给管家估计也是出不了副本的。”

当然,确实是关键道具没错,不过再说,这人的尾巴就该翘上天了。

荆白唇角弯了弯,这是个确切无疑的笑容。

不等柏易再有回应,荆白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开始搜查小曼的房间。柏易配合他转到另一头,但他收到这份礼物,他显然很开心,荆白时不时还能听到他大声哔哔“傍到大款了”“他真的我哭死”之类美滋滋的自言自语。

荆白一律充耳不闻,假装听不到,只是不知怎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小曼的房间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比之上次来的时候,也只是多了一些生活的痕迹,比如茶几上仍有半杯水的茶盏,桌上的水盆边上搭着的一张毛巾……

荆白本来已经从那张小床旁边走开了,相比铺着蓝底白花被褥的小木床,一侧那个高大的木柜像个沉默的巨人一般,更让人无法忽视。

但走过去的一瞬间,他瞥见一件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脚步顿了片刻,又掉头走了回去。

一直在留意他的柏易见状,恋恋不舍地收起了黄铜八角,自己上前打开了那个大木柜。

荆白走到床边,在枕头的里侧捡起了一块淡蓝色的手帕。

这东西……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没见过。

手帕的丝面不算华丽,却很柔软。荆白见上面似有花纹,捏着两角一抖,将它彻底展开。

这手帕质地虽轻薄,展开一看却不小,约有八寸见方。上面绣的却不是纹样,更像是一幅图案。

图上有几处花草,一个穿着蓝色围袄,戴着手套的人蹲在一株花旁。

这个花匠左手拿着花剪,右手放着花锄,似在细心莳弄。

这幅画的重点显然是放在花草上的,花匠只是个陪衬。

除了花匠正在关照的那株花,其他的花草笔触也格外精细,盛开的姿态栩栩如生,鲜活而美丽。

相较之下,花匠的身影只带了寥寥几笔,整个人都背对着画面,看不到脸。头上还戴着帽子,莫说看到脸了,连性别都难分辨。

但荆白还是怀疑这个花匠就是小曼,因为这手绢上绣的图样,让他想起了自己床前的那扇屏风。

屏风上,那个坐在孤舟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一开始也是这样,从画面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脸。

但荆白昨晚被木盆中的头发袭击之后,难免对屏风起了疑心。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一片黑暗中,他提着灯笼去照屏风上的小船。

原本只是想看画中船头的木盆中还有没有头发,可灯笼的微光照到渔夫脸上时,他注意到,渔夫的脸似乎往画面外转了一些,露出了半个尖尖的下颌。

——和他十分相似的下颌。

如果小曼死了,整个人被替换到画里也不奇怪。可为什么这幅图里,她的脸依然是背对着画面外的?

第213章 头啖汤

难道说只有荆白屏风上的画是对应着他的职业,乃至他本人来的?

但这也不合理,他昨天见过小曼刚刚劳作完在亭子里的样子,身上穿的布围裙,手上戴的厚手套都和画上一模一样。

他昨天在湖上打捞水草时,身上的蓑衣斗笠也跟屏风上画的人一般无二,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而且画中人是不是小曼另说,手帕上图案的存在,本身就证实了一个大问题。

几人第一天进副本时来小曼的房间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当天也没有见过这条手帕。

荆白来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才发现了屏风上的画和上面的歌谣。

在确信郝阳刚就是柏易之前,荆白并不是完全相信作为“郝阳刚”出现的他,第二天傍晚才彻底确认了柏易的身份。

直到昨天晚上他回到房间,发现画里多了一个木盆,才意识到画或许和他白天的工作确实有联系。

今天交换信息时,他早已告诉过柏易自己屏风上画的问题,也问过柏易他的房间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他甚至提到了,承载画的物件未必非得是屏风,重点是画——或者说,图像。

因为图像可能提供与白天的工作相关联的信息。

当时柏易回想了一阵,非常确信地对他说:“我的房间没有这种东西。”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三个副本了,柏易的洞察力如何,荆白非常清楚。他说没有发现,他就相信是真的没有。

何况,几人第一天的时候还去小曼的房间看过,当时也没见到类似的东西。见柏易也说没有,他就以为自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后来被紫影子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更搁置了这个线索。

可如果小曼有,荆白也有,柏易自然也应该有!

难道是柏易失误了?

荆白拿着小曼的手帕,指尖轻松地转了一下,将淡蓝色的丝质织物攥在了手中,目光投向了刚才放置手帕的枕边。

小曼的这张手帕和他的屏风不一样。

屏风是个大件,荆白总不能扛着它到处走;但一条手绢就实在太好隐藏了。荆白第一天时虽然来过小曼的房间,但那天天色已晚,虽然柏易和他先后检查过,但主要为了确认有没有什么明显问题,并未一寸一寸细细搜检。

荆白此时再回想自己当天搜寻的过程,至少能发现好几个漏洞可以导致他漏掉那条手绢。

荆白将手绢胡乱捏作一团,它质地轻薄,紧握时,可以很容易就团在手中。

那天他们即便细细搜检,也未必能发现这条手绢。

这样轻薄的一条手绢,就算随身带着,如果是在一些不易察觉的地方,比如棉衣的内袋中,或系在内衬的扣子上,又或者是叠在袖中,照样不会有很强的存在感。

所以……当时它可能就在小曼身上。

它有这样的隐蔽性,就算小曼后来找出手帕,如果她没有对此加以特别关注,就不会有任何发现。

事实应该也这样发展了,小曼恐怕至死都没有发现手帕的问题。否则,以手帕的体积,发现它是关键道具之后,她肯定会随身携带,便于观察,而不是将它随意扔在床头。

荆白禁不住转头看向柏易。

敞开的衣柜门挡住了他的脸,但看他的动作,应该是在仔细检查衣柜里挂着的衣服。

以荆白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柏易这个人,最不靠谱的是他的嘴,其他时候都相当可靠。

很难想象他会错过这种线索。

柏易趁着他思考的功夫,“嘎吱”一声关好了衣柜门,转头对他道:“衣柜里没什么……怎么了?”

见荆白定定地看着他,柏易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熟练地捋起衣袖道:“又要验身份吗?”

荆白被他过于娴熟的反应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不是。”但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那个小巴掌印上一晃而过。

柏易:明明还是想看嘛,只是不好意思说。

荆白接收到他了然的目光,嘴角抽了一下,也懒得解释,索性抖了抖手中的丝帕,对柏易道:“你过来。”

在柏易的视角中,荆白的举动十分古怪。

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半天,紧接着又从手中抖出一张淡蓝色的,一看就是贴身私物的丝帕,叫他过去。

他的脸禁不住红了一下,随后,英挺的眉宇便锁了起来。

荆白见柏易盯着自己,脚下步伐慢悠悠地走到了自己身边,就又拿手帕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让他将注意力转到手帕上来。

孰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拿着丝帕的右手就忽然被柏易攥住了。

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紧得发痛,荆白心中一震,惊疑不定地抬眼向柏易看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撞进那双狭长漆黑的的眼睛里。

他一直觉得那人的眼睛像深湖,波光粼粼,却叫人看不透,此时却觉得这深湖像是结了冰,冷得惊人。

柏易用这陌生的神色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劝你别动。”

荆白:“?”

柏易制住他的那只手还能看见柏易手腕上的印记,这肯定是柏易本人无误。

……荆白知道柏易在怀疑什么了。

他索性也不动了,就让柏易用这种冷厉的神色将他的衣袖挽了起来。

手臂上那个黑色小山印记显露出来时,柏易明显愣了一下。

那种冰冷肃杀的气氛顿时从他身上消失了,再抬起脸时,就换做了一种迟疑的神色。

他变脸无数次了,但这次格外好笑。

荆白差点笑出来,柏易似乎还未完全打消疑虑,看一眼荆白的手臂,再看一眼荆白的手帕,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

荆白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问:“然后呢?”

柏易还在看他的手臂,白皙,骨节分明,流畅的肌肉线条覆盖在上面,黑色的小山印记在那玉白色的皮肤上像个简洁的纹身。

对于荆白突如其来的提问,他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他以为荆白要生气了,但对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你劝我别动,然后呢?”

他的声调同惯常一般冷冷的,柏易却听出来其中隐隐的揶揄。

柏易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他面前,荆白确实越来越松弛了。

毋庸置疑,这就是荆白本人,印记没有出错。

但是他拿的这块充满女性气质的手帕是怎么回事?

被他握着的手腕动了动,柏易连忙放开。

荆白活动了一下关节,好在柏易虽然下了力气,却很小心地没伤到他。柏易难得地语塞,摸着鼻子说不出话。

荆白看他脸色古怪,索性将手帕丢给了他,让他自己展开看:“这手帕上的图案,和我房间屏风上的很像。怎么,你刚才怀疑我被附身了?”

柏易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你无缘无故地看了我半天,又忽然挥着一张丝帕叫我过去,我觉得你被附身了很奇怪吗??很奇怪吗???

他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展开手帕,很快神色变得凝重。

片刻后,他拿着丝帕对荆白道:“这个花匠的打扮和小曼一模一样。”

荆白追问:“帽子也一样?”

柏易点了点头:“我昨天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就戴着帽子。”

现在连帽子这个疑点也去除了,荆白拿着手帕和柏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道:“我的屏风,小曼的手帕,都有和职业关联的图案。你确定你的房间没有?”

柏易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我真的觉得没有。要不然……你去我房间看看?”

荆白正有此意。

小曼的房间已经翻得差不多了,柏易房间的情况如何,要亲自去看过才知道。如果不是柏易漏掉了线索,那就是他的情况更加特殊。

副本中的任何“特殊”,都可能是新的突破口。

柏易将手帕递还给荆白,荆白顺手叠了起来,放进袖中。

既然是关键线索,就没有不带上它的道理,他晚上正好也拿回去和自己的屏风再对照。

荆白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口那堆黑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

他讶然地看向柏易,俊朗的男人云淡风轻地道:“刚才搜外间的时候发现角落有根扫把,就帮她扫了。”

他指了指门外。

荆白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子进门处有一角能看见泥土的地方,只有一块青砖大小,长着一丛白色小花,现在,小花旁边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包。

这看上去着实不是个像样的坟头,柏易耸了耸肩:“时间紧迫,只能这样了。”

荆白看他当然不是嫌弃这坟堆寒酸,他只是没有想到柏易会这么做。

人死如灯灭,灵魂一旦离开,□□就只是一具死去的皮囊。小曼在这个副本里甚至连□□都还活着,只是能代表她这个“人”的东西已经彻底消失了。

换做荆白,他不会这么做。

再怎么做,死去的人都不会感知,能宽慰的只有活着的人。哪怕他自己不幸死了,也不介意同伴将他曝尸荒野。

副本里人人都自顾不暇,他要是死了,想必情况已经十分危急,未必能有那个侥幸被人收尸。

荆白转身合上了小曼的房门。

离开院落时,他看了一眼角落那个小小的坟头。小小的白花随着微风摇曳,安安静静地盛开着。

明明他没有说话,柏易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冲他笑了笑。

那不是他平日那种懒洋洋的笑容,他看向荆白的目光很柔软,又带着某种看不明白的复杂。

在那样的眼神里,荆白好像一瞬间瞥见了一个陌生的柏易,明明还是那样年轻俊美,神采英拔,却又好像有一道时光的洪流从他身上倾泻而过,让他一瞬间显出某种年长者才会有的包容。

两人并肩走出了小曼的院子,柏易道:“是不是觉得只是走个形式,没有必要?”

柏易有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了解他。

荆白没应他的话,他不太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柏易看了他一眼,荆白觉得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因为他甚至从柏易的表情中读出了某种欣慰?!

他们正走在去柏易的院子的路上,此时已经来到了昨天看到过的那条小溪边。

日头已近偏西,阳光斜落在清澈见底的溪面,让溪水也泛出星点的亮光。

流水是昼夜不息的,经过碎石时,拍打出悦耳的叮咚声,显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格外安静。

片刻后,荆白才听见柏易慢悠悠地道:“没什么不好,我以前也这么想。”

第214章 头啖汤

小溪两岸的花草颜色缤纷,倒映在明净的溪面上,又随着溪水不止息的流动被晃碎,变成一片片美丽的光影。

相较满园锦绣的花园,一望无际的湖面,以及范府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此处的小桥流水未免显得过于普通,可在荆白眼中,这是范府里难得有点活气儿的胜景。

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两人走到了弯弯的小桥边,荆白转头认真地看着他:“怎么,你现在想法变了?”

柏易自嘲地道:“经历得多了,人就变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从淡然变得低沉,冬日里暖洋洋的阳光似乎也无法驱散他脸上的阴霾。

直到转过头,看到荆白注视着他的双目,英俊的脸上才显露出一种云开雾散般的恍然。

两人走到桥边,要上桥时,荆白让柏易走在前面,侧身而过时,柏易忽然问:“你在副本里是不是没有失去过同伴?”

不算这个副本,荆白统共也才过了四个副本。真要算得上同伴的,除了柏易,前前后后全算上,也就是卓柳、余悦、孔见山和柯思齐,赵龙和方兰也算能入眼的。

这些人确实都活着出了副本。

荆白没有回答,只是迟疑了片刻,柏易就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一瞬间,似有无数的情绪从他脸上流过,似悲似喜的情感在他眼中变幻,最终停留在一个复杂的笑容。

“那很好啊。”他叹息着说。

这拱桥做的是小桥流水的样式,不算很宽,两人都是肩宽腿长的大男人,并肩走略显逼仄,柏易便走在了荆白前面。

他原本也是该走前面的,过了这段路之后,荆白并不知道他房间具体在哪儿。脑子里的记忆让他知道前院、东院每一处建筑所在的位置,可哪处的房间是谁住在里面,只有本人才知晓。

范府太大了,他们从进来的第一天就被分割得彻彻底底。从第二天开始就更是身不由己,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又只能回房休息,焉知这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日程不是范府防止他们破解谜题的伎俩?

有了这个疑惑之后,柏易房间这一趟更是不得不走了。

等下了拱桥,拐入另一道长廊,见柏易背影笔直,仍是孤零零走在前面,荆白索性加紧几步赶了上去,将叮咚的流水和别致的小桥都抛在了身后。

柏易见荆白赶上来了,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笑。

荆白的白,虽然是白玉的白,但放在他这个人身上,其实也是直白的白。

他不是圆融的脾气,对于在意的人,也不接受在伤口揭破之后依旧粉饰太平。

因此,他很干脆地问柏易:“你失去过谁?”

柏易沉默了片刻。

两人都不说话,范府里又几乎没有别的活物,照例是无比安静。

长廊外的树枝繁叶茂,透过并不炽烈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半壁森冷的阴影。

最后,他只是平平地笑了一下。

“谁?”柏易重复了一遍,漆黑的双目中,那苦涩之意如此深刻又如此平静,像幽深的湖,好像要将人笼罩进去。

荆白定定地凝视着,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第一次看见了那叫人看不透的、湖面下的阴影。

柏易最后只是歪了歪头,纠正道:“你应该说有多少个。”

他目光放空,仿佛看向了遥不可及的某处,好一会儿后才道:“我埋过的太多了,数不清。上至六旬老者,下至豆蔻少女……”

他收回目光,冲荆白耸了耸肩:“全年龄全覆盖。我有过很多同伴,实力强的,心态好的,也有很聪明的。有的死在和我的第一个副本,有的死在第二个。”

“据说副本外面,管我这样的人叫天煞孤星。”轻巧地吐出这四个字后,他出其不意地凑到荆白面前。

两人的脸只隔了几厘米,能将对方眼中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荆白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倒让他下一句都问不出口了。

两人四目相对,静悄悄地对峙了几秒,荆白先不耐烦了:“怎么,难不成是因为他们的死都和你有关,你才觉得应该为他们收殓?”

柏易下意识地道:“那倒不是……”

“嗯?”荆白抱着双臂,借这个动作退了一步,显然在等他的下文。

柏易刚才凑得太近了,这让荆白很不习惯——他只有准备动手的时候才会和人把距离拉得这么近。

因此,哪怕面前是柏易那张俊脸,他也有点习惯性的手痒。

柏易原本是想试探他会不会因此疏远自己,见他这个反应,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最后,他只叹了口气,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见得多了,收敛尸骨就成了习惯。活着的人有个慰藉,死了的人有个归处。”

他说完了之后,荆白没有接话,气氛归于静寂。

短暂的沉默间,两人已经走出了长廊,彻底远离了湖的方向。

冬天的白昼偏短,从花园出来之后,太阳渐渐西沉。日暮的霞光出现在天边,淡淡地染红了一小片云彩,像人脸上的红晕。

他们走出来的这片位置正当西晒,橙黄色的光线毫不吝惜地洒落在周围的草木上,给叶片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头顶没了遮盖,他们和草木一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胸也不觉为之一宽。

紧迫感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不远处有条岔路,柏易自然地加快了一点脚步,带着荆白拐了个弯,等荆白再次赶上来,他便听见荆白很平静地说:“这件事上,我保留我的观点。”

柏易停了一瞬,才意识到荆白是在继续方才的话题。

对柏易而言,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他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也只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这么做。

荆白这个人的脾气,正如他自己所言,连自己的身后事都不会在意,不管别人的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正要说话,荆白却忽然转过头道:“如果我死了,尸首无须处理。”

柏易低头笑了笑,这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荆白却忽然转过来,用那种他非常习惯的、坦荡清冽的目光看着他,说:“但……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收殓。”

他说话的语气极平淡,并没有宣告什么,也没有强调什么,柏易却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愣住了。

荆白不在意他自己的躯体,柏易对此毫不意外,无非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可荆白方才的意思是,即使他觉得这种行为没有意义,他也愿意为了柏易这样做。

荆白说完转回去走自己的路,这话题在他这里已经彻底结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在柏易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柏易脚下虽然还心不在焉地带着路,心里却反复思索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心神波动之际,忍不住扭头向荆白看去。

青年的侧脸非常好看,眉骨到鼻梁的弧线极流畅,高而挺直的鼻梁略显孤清,又被微微上挑的眼尾弥补。优美的唇线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什么,被柏易这般定定地看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柏易心中骤然一空。

也是,荆白的性格向来不加矫饰,直率天然,方才说那句话多半是想到就说了。

不过以荆白的脾气,能听他说出这句话,至少说明两人有不错的同伴之情——不对,至少也到深情厚谊的级别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

荆白:“?”

柏易非常顺手地拍了拍他的肩,快活地道:“没事,我房间就在前面,快到了。”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放弃了深究这人的情绪变化。

柏易的情绪比副本的机制还难猜,因为副本的运行有规律,而柏易么……随心所欲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造的。

但看见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脚步轻快,连背影都透出一股高兴劲儿的模样,荆白发现,自己从来无波无澜的情绪竟也跟着愉快起来。

柏易虽说快到了,但两人还是走了将近一刻钟。

荆白原以为自己就算住得远的了,没想到柏易的住处更偏僻。两人到后来几乎就在院子和游廊之间不停穿梭,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走到范府的尽头。

终于,在一堵白墙出现时,柏易指着前方说:“就在这堵墙后面。”

围墙照例是白墙黑瓦,墙面雪白如新,高大巍峨,墙角生长着三两小草小花。

荆白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柏易这个房间到湖上,如果以常速行走,至少要走两刻钟。以柏易的速度,荆白昨天送他到凉亭处时,他应该还来得及走回去;但柏易又找过来帮他拖了船……

柏易最后一定是全速跑回来的,不然必定赶不及在天黑之前走到房间。

荆白眯起眼睛,看着走在前面那个人影。

柏易走路的方式很特别,他在当“郝阳刚”的时候还肯装一装,但自从荆白将他认出来,好像那根弦就松了,他彻底恢复了在丰收祭那种散漫的走路方式。

散漫倒不是说他仪态不好,弓腰驼背。人还是挺拔的,只是步伐没有规律,时快时慢,随心所欲仿佛就是他的天性。

但想想他平时生活的环境,又觉得任何事情放在他身上都很正常。

这样想着,不觉已经走进了小院,柏易正在里面等着他。

荆白扫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发现柏易院落的布置明显较他的更精致一些。

整洁干净就不说了,院内面积虽不很大,却种了数种花草。荆白看了一眼脚下,发现连铺的青石板都是整块的,他小院里还有好几处是用碎砖拼的。

柏易已经站在了门口,房门是关着的,他信手推开,笑道:“欢迎光临。”

话音还未落,目光转向房间里面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神情惊疑地冲进了房间。

第215章 头啖汤

荆白离房门还有一段距离,察觉柏易神色有异的那一瞬间,他脚下已经动了起来,闪电一般追着柏易进了房间。

他是跑进来的,纵使平时行动轻巧,这时的动静也小不到哪里去。

柏易却像听不到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荆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柏易的房间和其他人的构造不大一样。

荆白和小曼的房间虽然分了内外间,却没有正式的隔断。

他的床铺和外面只用屏风做分隔,小曼的则用碎花床帐遮挡,但是柏易这里,内间和外间却有正式的隔扇门。

因房间不算特别大,隔门只有四扇,上面的格心处雕花简单,却甚为精巧。木框处上下左右以雕花为连结,框出中间一个更小一圈的四方框。

小一圈的四方框中框着一幅画,四扇隔门有四个方框,便有四幅画!

柏易此时的目光便钉在了这四幅画上。

最左最右两扇是景物,中间两幅是人物。四幅画看似互相独立,但联合起来,就能看出来是同一个场景。

最左边是装点用的花草,最右边画的是闭着门的正堂。

中间靠右那幅,是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边用食,神色严肃,眼睛看向左边,张着嘴似在训话;左边那扇则是一个垂手侍立的人,神态十分恭敬。

整个画风偏写意,人体线条不算清晰,五官也不太好辨认,但坐着吃饭的那个人穿着黄衣服,嘴上两撇山羊胡,这两个特征指向非常明显,肯定是管家。

垂手侍立的人身着蓝衣,因为面朝着管家那边,只能看见脸的侧面。但即便是这般写意的画风,轮廓也能看出和柏易有七成相似。

荆白听见站在身边的柏易喃喃道:“奇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都没有……”

他这时才转头看向荆白,眼中透出焦灼的神色,恳切地说:“我进来这两天,这四扇门的格心处都是空白的,我从来没见过上面有画。”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荆白不会信。但面前这个人是柏易,荆白和他过了三个副本,很清楚他的为人。

他可能在任何时候开玩笑,但关于副本线索的事情,绝不会刻意隐瞒自己。

他之前推测的失误也不可能,这四幅画嵌在门框里,已经显眼到绝不可能被忽视的程度。除非柏易瞎了,否则不可能没注意到。

也就是说,这幅画真的是今天才出现的。至少,是在柏易早上离开房间之后出现的。

今天发生过什么事?

但这就更诡异了,荆白试图梳理这其中的逻辑:“我和小曼的房间里都有画,这应该才是正常的现象,你的房间没有画是不正常的。”

柏易自嘲地道:“我的状况本来也不正常啊,蜡烛还有那么长一段,结果今天差点就和小曼一样,身体都被那个影子占……”

说到后半句时,他越说越慢,显然意识到了问题。

难道正是他身上不正常的状况,才导致了画的不正常?

他急急地问荆白:“你再说一次,你的画上是什么情况?”

荆白亦正就这个问题苦思,闻言回忆道:“之前的角度看不见脸。昨晚之后,他的脸侧过来大概这个角度。”

他侧过脸,比划了一下,补充道:“戴着斗笠,只能看见下颌,但露出来的部分很像我。”

如果以荆白的作为正常的发展状态,那画上的脸就应该是逐渐向外转。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像真人。

可小曼的蜡烛烧完了,人也被彻底替换了,怎么脸又是彻底背过去的?

这不应该是一开始的状态么?

荆白想不明白的也是这里,而且白天工作和画的联系也是扑朔迷离。

柏易索性走过去,上手摸了一下隔扇门上的画。

他摸的是左数第二扇那幅画得像他的。画中人面带笑容,姿态端谨恭顺,柏易盯着那个上扬的嘴角,只觉得一阵反胃。

可是等手摸上画纸的时候,他紧锁的眉头忽地高高挑了起来。柏易转头对荆白道:“你来看看,这画的触感不对。”

荆白面带疑问地“嗯”了一声,过来伸手触了一下画纸,当即道:“这纸……怎么那么湿润?”

这纸质地坚硬,倒不至于全湿,但明显比正常贴门上的纸更湿软。乍看没什么问题,上手一摸就摸出来了。

荆白房间里的画,他每晚回去都认真检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三个人的画,各有各的不同——当然,他们三个人的附身程度也不一样。荆白隐约感觉到,每个人房间里的画似乎是个中关键,可现有的信息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

如果能看到更多人的画就好了。

范府太大,时间安排又紧凑,饶是紫影子替代了柏易和荆白的工作,他们也只来得及跑了小曼和柏易的房间。

不过眼下倒不是全无机会……

荆白微微侧首,见柏易正在看窗外的天色,金色的暮光透过窗纸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让那俊逸的面孔显出一种少见的柔和。

他知道柏易肯定又和自己想到一块了。

果然,紧接着,柏易便转头对他道:“再不走太阳真要落山了,到时候就真没人了。我们现在动身?”

他们说的是天黑之前,其他人放工之后,依约要在凉亭处交流信息。

只是不知今晚到的有几个人。

或者说,还有几个是人。

今晚“小曼”会去吗?

如果她来了,那他们就更要担心另一个问题——西院除了他们还有卫宁、小舒和于东,他们三个都还活着吗?

最麻烦的是,其他人的房间他们没去过。如果人死了,他们就根本找不到房间在何处,别提去看画了。

应卯之后,他们见到过的活人就只有卫宁。但这已经又过了一下午了。

两人准备动身之际,柏易还想起另一件事,犹豫地道:“或者我去,你回湖上一趟?只要我能控制身体,一定来湖上找你。”

他还记得午间荆白说过,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想从紫影子那里把今天的收获抢回来。但现在眼见已经日暮时分,柏易住得又偏,荆白如果去众人碰头的凉亭处,肯定就来不及再去一趟湖上了。

荆白想都没想,果断拒绝:“凉亭那里的信息重要得多。”

而且凉亭那里也危险得多。谁知道现在东院还有几个活人?

从小曼来看,那些被附身成功的人显然还有副本内的记忆。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伪装成登塔人,但他们很有可能会去凉亭处。

若真是如此,柏易一个人去,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变数。

荆白原本想的就是来得及就去湖上,来不及便罢。那紫影子既然能把船给他拖出来,多半也会照例给他推回去。

至于旷工问题,反正他也不是一个人,到时候随机应变吧。荆白倒是有些好奇今天晚上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既然白天的打捞工作都是紫影子替他做的,那今晚回去,屏风上的木盆还有头发吗?

还是说,昨夜袭击不成,他们会换种方式来?

柏易也觉得和其他人会面更重要,只是担心误荆白的事。此时天色也不早了,荆白做了决定,两人便即刻动身。

夕阳已经逐渐西沉,时间紧迫,两人在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闷头赶路。

虽然这一天都在东奔西走,但荆白和柏易身体素质极好,这种程度的疲累远远没到他们的极限。

两人脚程极快,终于在橙红色的太阳沉落一半,只有半边圆圆的脸蛋露在天际时赶到了凉亭附近。

在过了小桥那段路之后,两人就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步速,以平复急促的呼吸。

现在,凉亭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荆白听见身边的柏易轻轻抽了口气。

他默默将视线放远,花木掩映之间,隐约能看到几个人的人影。

没有人坐下,每个人都笔直地站着。

荆白和柏易对视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话,甚至脸上都未露出一丝异色,像昨天一样,不动声色地走近。

走得越近,越是能感觉到凉亭处的怪异。

没有笑声,没有说话声,甚至连一声咳嗽的声音都没有。

空气仿佛凝滞了。

这肯定不对劲,范府的副本时间安排何等紧凑,他们总共也就不到半小时的交流时间,就算柏易和荆白一直没来,他们也没有理由一言不发。

等走得更近,就能看到亭子里的人的样子。

卫宁、小曼、于东,小舒,无一例外。

他们都面朝着柏易两人过来的方向,四个人,八只眼睛,眼珠都不转一下地注视着他们,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站在亭子最外侧的“小曼”就朝柏易亲热地挥起了手。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喜悦的笑容,大声道:“路哥,郝哥,你们终于来了!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荆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难道亭子里的四个人,现在已经无一幸存?

第216章 头啖汤

这几乎是他们预料过的最糟糕的情况。

柏易这时拿出了演员的基本素养,加快脚步将荆白撇在了身后,笑眯眯抬起手和小曼打招呼。

“是啊,我本来今天都不想来了,但是回房间的路上遇到了路玄……”他冲小曼撇了撇嘴,做了个你懂我懂的表情:“他说我应该对大家负责,硬把我叫过来了。”

小曼听懂了他的意思,满怀深意的目光从荆白那张极俊秀的冷漠面容上一掠而过。

荆白只掀起眼皮,冷冰冰地看了众人一眼。任小曼怎么打量,他都一言不发,不动如山,看上去倒是极为符合柏易给他的心狠无情的人设。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亭子,荆白的目光从卫宁等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三个人从他们走进亭子以后就不像方才站成一排了,自然散开,坐在亭子两边。

荆白过去找了个亭子的角落站着,

柏易和小站在亭子中间,他环顾四周,低声对小曼道:“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们了?”

小曼的神情僵硬了一瞬,旋即勉强笑道:“是啊,我看你一直没来,以为你出事了……就跟大家都说了。”

她说后半句,眉睫低垂,似有泪意,连声音都低沉下去,看上去十分难过。柏易要不是亲手埋了小曼那烧了满地灰的灯笼,多半还会疑心小曼还活在她的身体里。

趁小曼低头的功夫,他嘴角飞快地撇了一下。

这孩子气的行为被荆白看在眼里,他眨了眨眼,掩去油然而生的那点笑意。依照柏易给他安的人设,他冷冷地打断了两人的拉扯:“你们的废话说完了没?姓郝的,你既然没什么活头了,不如闭嘴,让别人说点有用的。”

柏易目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默默闭上了嘴。

荆白的目光锁定了卫宁,他正要开口,小曼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诚恳地对他说:“路玄大哥,不好意思,都是我之前没搞清楚情况就乱说话,扰了大家的兴致。不如从我开始吧?”

荆白站在凉亭角落一根朱红的漆柱前,见小曼如此主动,也不挑剔。他抱着双臂靠在了漆柱上,双眉一挑,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愿闻其详。”

小曼看着众人,不好意思地道:“我脑子笨,没有发现什么副本的规律,只能说说我自己的经历。我明明昨晚和前天晚上一样早睡,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早上没醒,也不是自己应的卯。”

荆白点了点头,道:“然后?”

“然后……”小曼支吾起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早上醒了之后,我身上已经穿好昨天的全套服装了,连手上的水壶都空了一半。这种情况我只在你们身上听过,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按昨天的经验,接着浇花和培土。”

“我本来就没什么头绪,中午的时候,郝哥又没来送饭,我就更慌了。”说到这里,她盈盈的目光又看向柏易:“今天这饭送得真是奇怪,食盒一眨眼出现,又一眨眼消失,直到郝哥来了,我才知道他的活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抢了……”

“下午……下午就还是浇花,等心里有感觉,可以结束了,我就过来了。”

荆白全程听得专心致志,虽然他的目光冷淡直白如利剑,看得小曼明显有些紧张,但意外地并未出言刁难,表现得极为耐心。

等她说完了,荆白突然问:“你是第几个到凉亭的?”

小曼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顿了顿才道:“第、第二个。”

荆白点了点头,直起身子,提高声音,面向众人道:“谁是第一个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于东忽然抬起了头,双目直视着荆白,阴沉沉地道:“我。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语气透出几分不服和挑衅,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静得能听到穿过凉亭的,嗖嗖的风声。

荆白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就算察觉了,他也并不在意于东的感受。

他回视于东,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语气无谓地道:“就是问问,难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问题,众人沉寂了片刻,小舒道:“我是第三个。”

相较平时,卫宁的反应显得很迟缓。她停顿了许久,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中,慢慢地抬起头,说:“我——我是第四个。”

小曼没有留下任何冷场的机会,卫宁话音刚落,她就笑嘻嘻地抢着问:“路哥,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刚才一直没来得及。”

荆白点了点头,道:“你问。”

开口之前,她又看了柏易一眼,狡黠的目光才回到荆白身上:“我刚才就想问,你怎么今天忽然变蓝衣了?升职的法子能不能教教我们,好叫我们也能吃饱穿暖……”

于东连忙附和道:“是啊,还有,你和郝阳刚怎么都拿着灯笼?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荆白瞥了他一眼,于东丝毫不惧,脸上似笑非笑的。

他早看出于东和卫宁他们认识,但这个三人团体一直是以卫宁为中心的,于东和小舒都是配合她居多。

而且这三个人开始时明显还有些忌惮他……

但现在卫宁眼神呆呆的,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小舒亦沉默不语,于东这个向来不出头的反倒跳出来了。

荆白将他的违和看在眼里,明面上却没什么反应,淡淡道:“灯笼是我早上带出门的。我视力不好,早上出门应卯时光线不好,我要拿着照明。”

小曼顿时面露难色:“路哥,你是不是不信任我们?我也应过卯,那个时候天早就破晓了,哪里有这么暗?”

这东西果然接手了小曼在副本里的全套记忆。

但荆白既然说出了答案,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他冷笑道:“你住得近,出门时自然天亮。我住得偏远,须起得比你更早,天色更暗,自然要带上灯笼照明。这有什么值得怀疑?”

他面露讥讽,斜了柏易一眼,回击道:“你想针对我?果然同这郝阳刚是一伙的。”

柏易心里暗笑,嘴上却不服道:“我都没说话,你才是针对我吧?”

他一副忿忿的样子,转头对小曼道:“我带灯笼也也是因为出门早,当时天太暗了,我担心步入什么陷阱,他肯定也是这样。扯谎说什么眼神不好,嘁……”

见荆白脸色变冷,他更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对小曼添油加醋:“他不肯说他升职的原因,我来说!别以为他是立了什么功,他昨晚破了相,被管家斥责是绣花枕头,为了鼓励他才升了个蓝衣……”

荆白反唇相讥:“我至少升职了。你昨天就是蓝衣,今日却无寸进。如果绣花枕头说的是我,那烂泥糊墙说的不就是你?”

柏易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吐槽的对象是他,荆白的演技显然被激活了,怼得柏易情绪没接上,险些笑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小曼”提出的问题都圆上了。

短发女孩的眼珠转来转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显然心中有所疑虑,却又无法拆穿。

柏易倒是满脸坦然。“小曼”就算把他从头看到脚,也找不出任何破绽,因为他早演出肌肉记忆了。他骗人都一骗一个准,骗鬼更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荆白更不提,他素来气质冷淡不近人,平平常常地站在那里就叫人无法逼视,这时因装成与柏易有矛盾,面色更是冷若冰霜。兼之个高腿长,即便倚在朱红的廊柱上,也高出一米五多的小曼将近一个头。

他的眼尾分明是上挑的,看人时眼神但凡有半分软意,也能含出三分情来。

可“小曼”在那双眼睛中从未读到过半分柔软,只感到一种被猛兽凝视的冷漠和敏锐。这让她潜意识中更相信了柏易曾说过的,对荆白的那几句论断。

这样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再是俊美的脸,也生出强烈的压迫感。

小曼虽怀疑他,也不敢步步紧逼。

于东倒是试探过,却又失败了。

两人来得晚,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在荆白要求下,几人匆匆陈述了自己的事情,那半轮夕阳最后的一点弧度便也即将沉入地平线。

卫宁是最后一个说的,她那种迟疑呆滞的表现已经接近不正常了,话语同样短得惊人,最后只磕磕巴巴地说:“我烧、烧了一天火。”

荆白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注了片刻,随即转开,看向远处的天空。

视线尽头,残存的霞光将天空烧成渐染的玫瑰色,配着已沉落的夕阳,有种凄艳的美感。

柏易嗤笑了一声,道:“天快黑了,我看大家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不如就此散了吧?”

他话里说的大家,目光却从卫宁脸上一掠而过,显然带了几分讥笑的意思。

卫宁今晚确实神不守舍,是以柏易话虽不客气,在场诸人除了卫宁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之外,谁都没有说话。

荆白却似很看不惯他,冷哼一声道:“你又说了什么有用的?”

柏易一噎,小曼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笑道:“确实天色晚了,既然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也回去了……”

她说着便带头往亭子外走去,走之前回头看了柏易一眼,眼神带出几分哀婉的愁绪,仿佛有千言万语。

柏易微微一笑,仿佛心领神会。他提着自己的灯笼,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荆白站得最远,他一言不发,却将两人的互动尽皆收入眼中。小曼说完以后,他没急着动,其他人却开始渐次往外走。

亭子原本就是昨天柏易特地选的四通八达的位置,几人住处不同,去向也是各不相同。

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亭子的角落,像是丝毫不着急似的,冷眼瞧着小舒和于东各自走向了昨天离开的方向。

卫宁的脚步依旧迟缓,她好像每走一步都要想一会儿似的,因此逐渐落后于两人。直到小舒和于东都消失了,她也没走出荆白的视线。

直到这时,荆白才站直了身子,朝她走了过去。

第217章 头啖汤

小曼和柏易一前一后走着,直到走出了凉亭的范围,小曼的脚步才放慢了,回过头幽幽地看了柏易一眼。

柏易也是满面愁绪,听见小曼低声道:“我……我就是想多看你一眼,你怎么跟着我过来了?”

柏易眨了眨眼,见她恳切地盯着自己,神色很担忧似的:“郝哥,你房间不在这边吧。如果离得远,不就来不及回去了吗?”

柏易苦笑道:“我现在这个状态,回去和不回去有什么差别吗?”

小曼语塞了一下,也是,柏易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什么活头了……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事,关切地问:“郝哥,你确定那个路玄没有和你一样被抢活儿?”

柏易此时自然是睁眼说瞎话。听她提起荆白,脸上配合地闪过一丝不耐,片刻后才道:“自然是没有。我今天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好好地划着船呢,我叫了半天他才靠岸。”

他说着说着,像是又想起了荆白对他的种种冷遇,又有些咬牙切齿。

小曼见状连忙道:“哎,郝哥,你别气,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说你们俩都是蓝衣,凭什么你的活儿被抢了,他就没有呢?”

柏易像是被小曼说的某种可能性惊到了。

他张了张嘴,震惊地道:“我一直以为这是他只穿了一天蓝衣,我穿了两天的缘故……你的意思是,我被抢了活儿,是路玄这家伙从中动了手脚?”

小曼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惊慌地摆手道:“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觉得你今天的事儿来得蹊跷。”

天边只剩薄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然的光线逐渐沉落,她的脸色显出些许青白色。

柏易看着她耳侧浮出的一小块青斑,心中浮现出某个猜测。

他默默屏住了呼吸,直到脸色因为缺氧而涨红,显得格外兴奋。

小曼见柏易忽然朝自己又走近了一步,眼睛亮得惊人,低声说:“现在又没有外人,就我和你。如果你有什么猜测,尽管告诉我。我不想到死还做糊涂鬼……”

柏易心中雪亮,他倒要看看,这披着小曼的皮的东西,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不就演么,这可是他的强项。

果然,下一刻,小曼柔声说:“郝哥,你向来都是聪明人,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觉得路玄这个人古怪得紧。他明明在副本里也没有其他的同伴,你出了事,情况尚不明确,他却和你说掰就掰了。他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么!”

柏易的眼神越来越沉,空气中的热意随着光线退去,暗沉的光线给那张面孔添上许多阴霾。

他恨恨地道:“你说得对!我今天白天只顾着找救命的东西了,东奔西走的,没顾得上查他,竟是瞎忙活了一整天。”

英俊的男人别过脸去,牙关咬得紧紧的,紧绷的肌肉使那俊容上的高鼻深目都难以控制地显露出几分阴冷和暴戾:“他想我死,我岂能如了他的意!反正我都要没命了,不如拉着他共赴黄泉……”

小曼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她总觉得“共赴黄泉”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暧昧?

但仔细瞧着柏易的神色,见他浓眉紧锁,咬牙切齿的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便觉得他肯定是报复心切,口不择言,就此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真相。

柏易忽而转向她,炯炯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异样的狂热:“可惜路玄现在走了,我没去过他的房间。要是我今晚就这么死了,他却能平安无事……”

他装出一副嫉恨的语气,俨然一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样子,道:“我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天边的晚霞逐渐散去,天穹像块洁净的幕布,渐渐变成了灰色,显然已是天黑的前奏。

小曼对天色的变化根本没有反应,还是柏易看了一眼渐渐擦黑的云层,和已经露出一点面目的月亮,语带不舍地道:“天快黑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你还是先回吧。”

他说着,拔腿便要向前走,小曼顿了顿,道:“且慢——”

柏易回过头,好像有些期盼似的。小曼看着他满怀希冀的眼神,试探着道:“他现在走了,自然奈何他不得。”

柏易点了点头,小曼见他信服自己的观点,也微笑起来,用带点愉快的、恶作剧似的声调说:“路玄不是说他眼神不好吗,既然他走哪里都带着他的灯笼,不如将他的灯笼拿走毁去?这样,他定不会好受,但我们也不算真正伤他性命。”

柏易垂下目光,掩饰眼中的厉色。

这东西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灯笼烧了,还在说不伤人性命……

皮囊还在,魂魄却被毁灭。这也能叫做活着?

柏易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他故意看向自己的灯笼,神情显出几分冷厉。

小曼显然也在留意他的神色,见状,掩口惊呼了一声,故作疑惑地问:“怎么,难不成这灯笼,还有其他的用场?”

柏易瞥了她一眼,眉头一挑,似有讽意。

小曼仿佛受了什么打击,眉目都低垂下来,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并不是想打听什么。只是今日你和他都拿着灯笼,路玄说是因为眼睛不好,我就觉得或许是真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柏易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冷道:“路玄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他给荆白扣帽子顺口无比,但实际上,荆白是他见过的最不爱说假话的人之一——人如其名,直白坦荡。

但为了从小曼这里套取更多信息,他当然不会说荆白的好话,她的误解越大越好。

小曼被他怼了,面带失落地低下头,说:“你不想说便罢了,我只是想替你出个主意。”

柏易连忙放轻语气:“我不是怨责你的意思,只是听见他的名字,心里就来气。如果说话不好听,你别见怪。”

小曼听他态度又和缓下来,脸上就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她刚想说话,柏易便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理。他早上总归要应卯,总要经过花园,便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有法子抢走他的灯笼。”

小曼眼睛一亮,又要开口,柏易又道:“这是我的私人恩怨,我不能将你牵累进来。灯笼不灯笼的倒是小节……”

见小曼又张了张嘴,一副着急说话的样子,柏易心中暗笑:他本来是没有这么爱骗人的,但这东西送上门来找骗,那就只好满足它的愿望了。

他提起手中还未点亮的灯笼,在小曼眼前晃了晃,语速急促道:“对你,我也没什么可瞒的,这便长话短说吧。

“他带灯笼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我拿这灯笼,其实是觉得这东西是唯一一个我在房间外拿到的道具,说不定就能派上些用场。”

“小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面带惋惜地道:“原来如此!郝哥,你真聪明!早知这样,我也将我的灯笼随身携带了。”

柏易装出一副受用的神情,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还有灯笼带似的。

他咳嗽一声,道:“不算什么。天快黑了,你也快回去吧。不知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小心行事,别跟我一样遭人暗算。”

小曼急道:“可是、可是路玄的事,你还没说要怎么办……”

柏易发现这东西是认真惦记上荆白了,或许是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连唯一有联系的柏易也当着众人的面掰了,反倒成了它们眼中唯一一个未被蒙骗的人。

柏易当时骗“小曼”的时候,根本没料到后面的情势变化会变成这样。他当时是想把荆白摘出去,但当所有人都不正常的时候,荆白这唯一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就太显眼了。

柏易瞥了她一眼,神色露出几分狰狞,发狠道:“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现在情势紧张,我不能再把你牵涉进来……他,我自有办法收拾。”

“诶——”

光线已经越来越暗,柏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将要擦黑,说了句“你快走,不然来不及了”,决绝地一摆手,带着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势,快步走出了“小曼”的视线。

他必须走得很快,同她这么演下去,真的很难不破功。

既然确定了这些东西的目标都在灯笼上,柏易留下来找小曼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懒得再浪费时间和她飙戏,当然要找个由头告辞。

至于画的事情……就要看荆白那边的情况了。

天穹一片灰黑,月亮寂寞地高高挂着,惨白的光芒同冬日的夜风一样阴冷。

这已是天黑前的最后一刻。

周遭的景物亦即将被黑暗吞噬,身材颀长的青年拿出火折子轻轻吹亮。

一片遥遥无际的昏暗之中,柏易举目所及,只有他手中的小小火焰是唯一的光亮。

直到火苗轻触到黄铜底座上的蜡烛,灯笼亮起的一瞬间,柏易还在想,也不知道荆白此时情形究竟怎么样?

荆白一直稳稳地缀在卫宁身后,虽然卫宁行动迟缓,似乎并没有发现他跟踪的能力,但他依然同她维持了一丈以上的距离,只在转弯时稍微拉近一些,避免跟丢。

但随着天色逐渐变暗,他发现卫宁的行动速度似乎逐渐恢复了。

明明他们刚从亭子处离开时,卫宁走路还是一步一顿,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但等天边的晚霞彻底消失,天色越来越暗时,按说视线不好,走路的速度理应放慢才对……

卫宁却似乎丝毫不受光线的影响,行动越发灵巧迅捷。荆白一开始还需刻意放慢脚步,避免离她太近;等天色转黑,竟然渐渐要费些力气才能跟上她了。

荆白跟着她走过凉亭,走过小溪,走过三人昨天分道的岔路——她的住处和柏易果然是一个方向。

可惜柏易得去应付小曼,否则,他跟过来才是更好的选择。

天色逐渐黯淡,深蓝色的夜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像一匹光滑的缎子。唯独半轮雪白的月亮高高地挂在云层之上,有种冷冰冰的孤洁感。

卫宁在前面拐了个弯,柏易这里往左拐,她是往右,荆白知道这就是她和柏易的分道之处。后面的路就是他没走过的了。

视线的能见度已经变得很低。荆白抬眼看了一下天色,知道十分钟以内就会天黑,便准备要点亮灯笼。

路是陌生的,还要和卫宁保持一点距离,这时也顾不上心疼蜡烛了,不要跟丢了才是正经事。

荆白跟着卫宁,眼见着她穿过一道月亮门,才站定下来掏出火折子,信手点燃了灯笼。

漆黑一团的夜间,灯笼的光虽不明亮,也是一团明显的光源。

荆白点亮灯笼之前还不觉得,点亮灯笼之后才意识到,在这种陌生的路段和黑暗的环境里,如果他要保持在卫宁发现不了他的距离,就极有可能会跟丢。

荆白心念电转,他反应极快,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表现在脚步上时却没有任何犹豫,脚步不过迟滞片刻,便立刻跨过那道半圆的拱门,追了上去。

理由很简单,且不说他推测卫宁可能还没死,就算卫宁和小曼一样了,有蜡烛在手,他总有一战之力。

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当场死了,他也认了。副本里任何行为都是有风险的。

他前两天已经试着遵循副本的规则行事,情形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到今天开始,他和柏易不约而同地开始转换策略。

在凉亭里,两人你来我往,只消几句话的功夫,片刻的眼神交流,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决定了各自的去向。至于风险,当然也只能自己承担。

但跨过那道门时,有一瞬间,荆白想,如果他遭遇了这样的情况,那柏易那边呢?

他需要和小曼正面交锋,他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如果不是他点亮了灯笼,转过这道墙的拐角,就会立马和卫宁脸对脸撞个正着。

饶是荆白,看她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时,心里也不禁打了个突。

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卫宁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看她站的位置判断,好像就是荆白点亮灯笼的时候。

如果对方还是人,跟踪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可真不好说。

荆白不作声地观察着卫宁,女人的神情怔怔的,蜡烛这一点暖黄光线照不亮她苍白的脸。

乌黑浓密的卷发编成一个大麻花辫,垂落在她的颈项边。

荆白注意到她直愣愣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灯笼上。

他没有急着作任何举动,屏气凝神,默默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那张再度变得呆滞的脸。

在他的注视中,女人的唇角缓缓勾起,好似立刻要开口说出一句正常的寒暄。

可正在此时,她的脖子缓缓歪向了另一个方向,那脖颈和脊背几乎已经紧贴着了,用力到荆白几乎觉得她的脖子要就此折断。

可即便如此,她的面容还在微笑。

这两者显然不是出自同个意识,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卫宁的?

她是想表达什么吗?

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微笑表情,女人张开嘴,发出一些含糊的呜呜啊啊的声音。

荆白眉头紧锁,试图解读她的表达。

“够、额——喔……唔”

凄寒的夜风掠过脸侧,带来刺骨寒意的同时,蜡烛的光也随之晃动。

女人瞪大的眼珠几乎是凝固的,光线明明暗暗,伴随着磕磕绊绊的说话声,让那张脸显出一种僵硬的森然。

为了看清卫宁的神情,荆白不得不将灯笼举高一些,用它直接照着卫宁的脸。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卫宁虽然张着嘴,可是舌头并没有动过,像是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似的。

她的嘴角还在微笑着,但为了发出那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的脖子上已经青筋迸裂,像绞在脖子上的爬虫。

她的头并不是故意歪着,而是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很小的弧度在拼命地摆动。

这样诡异的画面,以荆白的反应能力,也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似乎是在给他指出方向。

这个拐角前面是另一个月亮门。

荆白在这个大院子里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在范府里,通常这种拱门接着拱门的构造,连接的都是较为密集的住所,他、小曼和柏易的房间都是如此,也就是所谓的下人房。

这样看来,卫宁的房间或许已经不远了,她指的……或许就是自己房间的位置?

荆白飞快地看了卫宁一眼,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扛上卫宁一道不是不行,但是这样会降低他的行动速度;况且卫宁的身体无法完全自主,带上她有很大风险。

如果以最快速度找到她房间拿回灯笼,她获救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荆白有了决断,他将灯笼放下的那一刻,能看到卫宁黑白分明的眼珠从灯笼上挪到了他的脸上。

她的视线几乎没有什么眼神可言,都是凝滞的,但荆白走出了好几步远,还能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荆白实在无法解读的话。

“够、额——喔、够、额……”

等再拐过一个弯,按卫宁脖子指的西南方向走了一段,荆白看见不远处的一点摇摇欲坠的光亮。

没有他印象中灯火通明的房间那么亮,但也不止只有灯笼照明那么暗。

那光甚至是闪闪烁烁的,犹如风中残烛,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在动摇着。

触目所及的那一瞬间,荆白猛地意识到,方才卫宁刚才费力地挤出来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救、救、我”

第218章 头啖汤

对于卫宁的状况,荆白只能猜测。

从她互相冲突的举动来看,她本人残存的意识很可能不在灯笼旁边,而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此时正在同掌握她身体主动权的某个存在——或者说黑影——做激烈斗争。

她前后的表现如此诡异,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荆白看见房间里的光忽明忽暗,肯定也和她本人的状态以及灯笼有关系。

凄冷的夜风呼啸着,闪闪烁烁的灯光似乎变得更暗了。

天是已经彻底黑了,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这点光源显得如此绵软无力,像风中的残烛,飘忽的样子又像荒野外的鬼火,晃晃悠悠的,看着直教人心里不舒服。

荆白手中还提着灯笼,这点亮光相对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来说显得微弱无比。

他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那明灭不定的光源的方向走去。

既然找到了卫宁的房间,那就非去不可。

毕竟荆白这次天黑了还冒险不回房,就是为了找到卫宁的房间,确认她的画的状态。

他在凉亭时就感到,卫宁虽然看起来状态最不对劲,反应迟缓呆滞,但这种异常反而像是她的本体意识仍在挣扎的信号。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卫宁的不对,向来以她马首是瞻的于东和小舒却对她的状态漠不关心……荆白当时就知道,他们更有可能和小曼一样,已经被完全代替了。

卫宁虽然看上去很糟,却是亭子里那四个人中最有可能还活着的。这也是荆白在四个人中选择她跟上去的原因。

白天时他和柏易就已经发现了问题可能出在画上,只是看到的画太少,状态又各有不同,始终没推出新的线索。

如果能看到卫宁的灯笼和画,说不定就能推出这些画变化的规律,以及它和灯笼中蜡烛的长度之间的关系。

在往那个房间走的片刻时间,荆白将可能遭遇的危险在脑海中悉数罗列了一遍,步伐却一如既往地稳定。

棉布鞋子踩在石板路上,脚步声却接近于无,像猫一样轻盈。

荆白便这样静悄悄地走到了院门之外。

院门是开着的,房门却是关着的。

大片的黑暗中,荆白不知道路过了多少黑灯瞎火的房间,唯有眼前这间屋亮着。

暗淡的光透过窗纸照在青石地面上,它一晃,地上的黑影也跟着摇摇曳曳,像有什么怪物蛰伏在这片阴影里,正伺机而动。

荆白没急着立刻闯进去,他站在房门外,默默观察了几息。

这房间的灯光远不如昨晚的他房间明亮。

走近了能看出来,房间里至少有两个光源,窗户边的那一个,肯定是油灯;门口一个,位置更矮,荆白猜测那应该是灯笼的亮光。

是还是不是,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荆白朝着自己的灯笼看了一眼,确认一切如常。

他轻轻吸了口气,下一秒,手上用力,上前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灯火猛地一闪,荆白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进门就找灯笼,打眼一瞧,果然和他房间一样,就挂在门口不远处的一颗钉子上。

还亮着。

只是这灯笼不知怎么回事,在墙上挂得歪歪斜斜,火光不停地跳动。

荆白走近一看,发现虽然蜡烛仍固定在底座上,可灯笼亮着,烛泪就会不停往下滴,火苗也离灯笼越来越近。

灯笼的结构再是坚固,毕竟是油纸做的。

蜡烛的火苗一旦烧到灯笼上,整个灯笼很快就会燃起来,最后必然会和小曼的灯笼一样烧得满地都是,蜡烛更是一点不剩。

好在荆白及时赶到了。

荆白右手牢牢握着自己的灯笼,左手将卫宁的将灯笼拿起来,平稳地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

拿起来时,他顺便看了一下卫宁的灯笼里蜡烛的长度,果然情况不妙。

黄铜的底座上满是烛泪,连纸上也洒了好些,蜡烛只剩下了短短一截。

荆白目测了一下,约有三寸,也不知道还能烧多久,这让他有些为难起来。

他倒是想给卫宁省着点烧,但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来说,蜡烛恐怕是摆脱控制,维持自我意识的关键道具。

卫宁的意识岌岌可危,如果仅靠蜡烛维持的,他直接将蜡烛吹熄,说不定会加速她的死亡。

荆白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把斜挂的灯笼扶正了,现在蜡烛燃烧的速度十分正常。荆白对比了一下自己的灯笼,发现烛泪滴落的速度差不太多,如果卫宁还能继续行走,坚持到她回来肯定没问题。

这不仅意味着能获得更多信息,最重要的是,在范府这个副本,只要多一个人活着,鬼能利用的皮囊就又少了一个。

而且卫宁对小舒和于东的情况更为了解,如果两人有什么异动,她也能及时反应。

确定了卫宁的灯笼没问题,荆白才开始巡视她的房间。

这也是个和他房间一样简单的卧房,不像柏易房间一样有隔扇门,卫宁的房间也只在顶上用木头做了个简单的隔断,算是隔开了内外间。

荆白在外间转了一圈,想到小曼房间的画藏在丝帕这种隐蔽的载体上,他这次找得很仔细,连木头上的雕花都没错过,却并没有什么发现。

他这才转入内间,但等绕过了木制的隔断,不需要寻找,他一眼就瞧见了。

它甚至没有别的物品作为载体,就是一幅挂着的画。

和小曼的画一样,虽然画了人在上面,可是人在这幅画中并不是主体。

这幅画整体的颜色结构非常鲜明,主体是灰色的炉灶,炉灶中鲜红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炉灶上则是空无一物,连口锅都没有。

东院的灶确实一直在空烧,荆白记得卫宁在第一天的时候提起过这件事。画上确实是一五一十还原了他们经历过的工作情况。

至于人物,哪怕荆白是抱着看卫宁状态的想法来看画,这幅画的构也让他在第一眼时错失了人物,细看时,才在画面左下方的柴火堆旁边看见了一个弓着腰的女人。

正如卫宁昨天说过的,厨房并不缺柴火。

棕色的柴堆在画面的角落垒得高高的,十分整齐,也使得女人的身影更不易为人察觉。

画里的女人身形很小,穿着紫色的衣裳,梳着和卫宁一模一样的大辫子。

这是很明显的一个动态姿势,她弓着腰,半侧着身子,头微微偏着。

哪怕是相对写意的画风,也能看出和卫宁如出一辙的细眉细眼。

她的手往前探,似乎正要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柴,添到炉灶里。

注意到这里时,荆白心口一跳。

他护着手中的灯笼,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这画不对。

柴火堆很高,比卫宁整个身体还要高。

画里的她在拿柴火,够不着柴火的顶层,就只能整堆柴火的中间抽出一部分。

为了不让柴火塌下来,但凡是稍有常识的人,取柴的时候,眼睛都会看着柴堆,以免失手柴堆倒塌。

画里那张女人的脸根本就没有理由侧对向外,那双细长的眼睛……自然更没有理由直视着画外的他。

荆白看着那张画里,画中的女人漆黑的眼珠斜向眼角,正幽幽凝视着他。

那张同卫宁一模一样的脸,正以缓慢的速度一寸寸地转向画外。荆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画中女人的脖子,可那细细的脖颈往下完全没有移动。

动的只有她的头。

那颈项和脸的弧度极为怪异,渐渐地,荆白已经逐渐能看见女人线条圆润的下巴和嘴唇。

画笔妆点过的樱桃般的小口,唇线竟往上提了起来,勾出一个鬼魅的笑容。

自从被女人的目光锁定之后,荆白就感觉周遭变得异样的安静,风声,窗纸被吹动的声音,都消失无踪。时间仿佛停滞了,他握着灯笼的手僵在半空中,却连动一根手指都难。

明明刚才退了一步,离画已有两三步远,但画上的内容却越放越大,也离他越来越近。

画中女人的五官分明是卫宁的,却被圆融的线条柔和了轮廓。画师笔触纤细柔美,人物笑起来时,也该有种传神温柔的感觉。但荆白能看到的,却是那张脸越放越大,等带着纸质质感的脸已经贴到了他面前时,再生动的五官,也变得诡异而恐怖。

太近了,近得连黝黑眼珠里的怨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提那细长的脖子以下,其实依然只是个背影……

荆白的视野逐渐模糊,他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目之所及逐渐融化,塌陷成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色块。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握紧手中灯笼的手柄。

“你怎么在这?”

身后忽然响起的女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语气诧异中带着几分警惕。

荆白一惊,他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猛地转身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经历了方才的事,他转身时快得几乎感到眩晕,中招的劫后余生之感仍未消散,胸腔中心脏犹在砰砰地狂跳。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卫宁又是谁?

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眉头皱得死紧,锐利的目光带着几分怀疑,最后停留在了荆白脸上:“大晚上的,你在我的房间做什么?”

荆白没着急回答,先看了一眼外间的桌子。

放在上面的灯笼已经没了,卫宁拿在手里的应该是真的。

荆白这才转回视线,他没回答卫宁的问题,反问她:“你回来的路上没见过我?”

她脸上果然露出迟疑之色,停了一下,才道:“我——我就算见过也忘了,今天人有点恍神,下午和你们碰头的事儿我印象里都模模糊糊的。”

荆白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醒过来的?”

卫宁被他反客为主,噎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回了房间,一下子就醒豁过来了——不对,你还没回答我呢?大晚上的,你一个大男人,不打个招呼就跑来我的房间,不合适吧?”

她瞪着荆白,但荆白神情非常坦荡,更无一丝遭人指责的难堪。

他转过头,指着背后的画幅,直截了当地道:“我怀疑我们身体被控制的问题都和房间里的画有关,所以……”

转头的那一瞬间,荆白怔住了。

在他背后,卫宁失声道:“那我的画呢?画是关键线索,你还把它拿走了?”

荆白没有回答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堵白墙。

从全身动弹不得,被画恍了神,再到卫宁叫醒他,在荆白的意识里只过了一瞬间。在那个状态下,他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也就是说,这幅画确然无误是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可是他根本没有发现。

第219章 头啖汤

荆白盯着空白的墙面,一时之间竟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向来清醒理智的大脑也仿佛停转。

卫宁却沉不住气了,她提着自己的灯笼走过来,站到了荆白旁边。荆白的目光对着洁白如纸的墙面,她却只看着荆白,道:“我的画呢?把画还给我,我就当你今晚没来过。”

荆白的视线终于离开了墙面,他侧过脸,对站在身边的卫宁道:“我没动过你的画。”

卫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什么意思?你没动过,难不成是它自己长脚从墙上跑了?”

如果柏易在这里,估计会笑眯眯回她一句“那可不一定”。毕竟它虽然没有长脚,却是实打实自己消失的。

但现在在这里的是荆白。他并不在意卫宁将如何看待他,只是考虑到这里毕竟是她的房间,便将自己进入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平淡地陈述了一遍。

卫宁听着他说话,两道秀眉越蹙越紧。荆白说完之后,她愣了一下,确认道:“这就没了?”

荆白点了点头:“你进来叫我,我才醒过来。”

卫宁瞪大了眼睛,双目炯炯地盯着荆白:“也就是说,这次是我救了你?”

荆白没有否认。他不知道如果当时卫宁没进来喊那一声,他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不过现在清醒着,能活动,总比被迫和那画中女鬼大眼瞪小眼来得好。

卫宁虽然还是面带狐疑,但见荆白承认自己对她有恩,也不禁添上一些喜色。这救命之恩似乎给了她谈判的底气,她挺直了腰板,道:“那我也不问你要别的,你起码把你知道的线索跟我说清楚吧?”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对了,还得帮我把画找回来。”

“毕竟……要不是你没事跑来我的房间找什么线索,我的画也不会丢!”

见无论她怎么说,荆白都不置可否,她脸色不太好地提醒道:“我现在只能选择相信你,但画都丢了,你至少让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吧?”

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话虽说得不客气,显然也只是色厉内荏。

荆白都也懒得提醒对方,如果不是他因为想看画跟到卫宁的房间来,顺便替她扶起了灯笼,卫宁此时早就是个死人了,两人此时顶多也就是扯平。

线索可以告诉她,画却上哪儿给她找?

荆白索性不回应她的要求,见卫宁手中还提着灯笼,便扬了扬下巴道:“关键道具不止是画,你手里的灯笼也一样重要。”

卫宁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护紧了手中的灯笼。她满脸戒备地看着荆白,像是担心他来自己手中硬抢似的。

荆白想起她那三寸长的蜡烛,嘴角一抽:“你还是看好你灯笼里的蜡烛吧,能烧的时间恐怕是不长了。”

卫宁低头看了一眼灯笼,脸色大变:“怎么会?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还挺长一根的……这灯笼——不对,蜡烛,有什么用?”

挺拔的鼻梁上,荆白两道漆黑而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

卫宁又不是傻子,话说到这里,她多少应该有数了……还是说,她还是有怀疑,所以想听他亲口说?

荆白瞥了一眼身侧的白墙,最后还是道:“你今天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你你自己神志不清吗?你的身体里有东西在抢占你的意识,蜡烛可以防止他们入侵。”

卫宁脸色惨白地道:“所以……如果蜡烛烧完了,就会……”

荆白点了点头。

卫宁捂着嘴喘了好几口气,才算回过神来,指着墙道:“那、那画呢?”

荆白用最平淡的表情说着最坦诚的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怀疑,试图取代我们的意识,可能就来自画里。”

“这——这怎么可能呢!”卫宁摸着自己的大辫子,下意识地否认道:“这幅画挂在这几天了,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荆白冷冷地道:“你没感觉不代表没有。”

卫宁被他一噎,气呼呼地道:“那你还把画给我弄丢了!它挂在这,我好歹还能瞧见它的动向;现在它不见了,我岂不是只能坐以待……”

她说到一半,被对方如剑锋般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后半句也就断在了嘴里。

荆白冷笑一声:“长见识了,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个不讲理的人。”

卫宁顿了顿,细长的眼睛垂下又抬起来,嘴唇抿了又抿,最后才道:“关键线索说丢就丢了,换谁能不急?”

见荆白不动如山,她索性道:“我原本也不敢指望你,现下天黑了,画也已经丢了,我也不同你再计较。我要休息了,你请回吧。”

她抱紧了自己的灯笼,用下巴向荆白示意了门口的方向。

她进来时没有关门,门扇还是敞开着的。或许是两人说话太专注了,荆白竟然也没听到什么风吹动的声音。

荆白本来也打算走了,虽然画的事情疑点重重,但毕竟夜深了,两人又是男女有别,范府规矩如此森严,难说待久了会不会被扣上个宣淫的帽子。

他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夜,顺便检查一下屏风上的画有没有新的变化。

荆白点了点头,出于副本里的鬼能少一个就少一个的想法,他最后还是提醒了卫宁一句:“你最好把画找到再睡。”

卫宁照不照做是他的事,反正如果是他,他会这么做。

如果找不着,那就不睡。看蜡烛的消耗程度,是死是活,最多明晚就能见分晓了。

画能凭空消失,说明已经彻底活了过来,谁知道自己的意识休眠的时候,它会做什么?

卫宁显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脸色一僵,随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怎么做用不着你管。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话到此处,荆白自觉仁至义尽。

就算他希望卫宁能活着,但对方如果非要自寻死路,那也和他没有关系。

荆白不再驻足,带着自己的灯笼向门外走去。

他走到了门口处,眼前的景象同方才进来时一般,放眼望去,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唯有房间开着门,房内露出的些许亮光,堪堪能照亮门口的几寸台阶。

荆白手中提着灯笼,灯笼的手柄是木制的,大约两尺长,他人要迈出门槛时,灯笼就得先过去。这时,他人离门口只有一步,灯笼已经几乎要探出门口了。

就在此时,他心下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范府里夜夜北风呼啸,他还穿着紫衣时,每晚都被吹得钻心刺骨,怎么这次他都站到门口了,竟然一丝风也没有感觉到?

周身甚至隐隐感到一阵温暖之意,他最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穿上了蓝棉衣的缘故,现在看来……

他已经走到了门边,转头往卫宁的方向看去。

她已经被木制的隔断挡住了,别说表情了,放眼望去,这房间仿佛都是空的。

到这里,荆白心中已经有了推测。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当机立断,抓着门扇用力晃了一下。纸门嘎吱一声响,他随后对着门外,语气惊疑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啊!!你……”

隔断后的卫宁听见一声门响,随后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心中一跳,急匆匆走了出来,边走边道:“怎么回事?”

她走出来一看,门关了半扇,眼前空荡荡的。视线下移,才发现荆白倒在门口,一动不动,两眼放空地盯着门后的位置,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之色。

卫宁嘴角往下一撇,她蹲下身子,毫不客气地晃了晃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走?”

荆白将目光转向她,结结巴巴地道:“门外、门外有……”、

卫宁头也不回地道:“门外能有什么?我就从门外回来的,什么也没有。”

荆白猛地半坐起身,指着她身后道:“就在门背后!你看不见吗?那、那个东西——”

他话到后半,声音都变了调。卫宁吃了一惊,她转过头去,边说边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头刚刚转过去,胸腹之间便感到一股大力。荆白原本就倒在门口,她过来查看时自然也就在门边,只是背对着门的方向。此时猝不及防被荆白一推,连踉跄都没有,立即身不由己地跌向门外。

与此同时,荆白听到“轰”的一声,像是火焰爆燃的巨响!

他对此毫不意外,事实上,他方才动手推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卫宁”身体的异样。

分明身形胖瘦和真正的一模一样,但是荆白推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体太轻了,他感觉不到任何阻力,简直就像一片纸。

“卫宁”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火舌从她的背后燃了起来,逐渐吞噬了她的全身。乌黑的辫子,清秀的五官,乃至身上的紫色的棉衣……她从头到脚都在熊熊燃烧,可她却似乎毫无感觉,脸上的表情阴冷而怨毒。

她的嘴明明没动,荆白却听见一道尖细嘶哑的嗓音,道:“你怎么发现的?”

荆白压根没有回答她,随着火焰的燃烧,他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恢复真容,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烧火时特有的气味,以及毕毕剥剥的,火焰舔舐木柴的声音。

方才眼中的“房门”已经变成了灰色,房门外,“卫宁”连同她身边的火焰一起熊熊燃烧着,热浪扑面而来。

他所面对着的,根本不是房门,而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口!

周遭逐渐变成了他在画中看到过的厨房的模样,脚下站立的青砖也变成了画中厨房的土黄色地面。

原本卫宁房间的景象竟然开始片片剥落,眼前的木桌,半边还是刷着漆面,整洁光亮的样子,另外半边已经变成了厨房台面的石灰色。残余的木头的部分则像被撕裂的纸皮,慢慢往下脱落,看在眼中尤为怪异。

很快,他眼中的所有事物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这种感觉很奇妙,荆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并不是自己的视觉出了差错,而是周围的东西逐渐融化成了一堆色块。

唯有面前火焰鲜明依旧,红通通地燃烧着。

火中的“卫宁”不见踪影,荆白的目光在火中来回看了几次,眼睛被灼得发痛,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眨了眨眼,逼掉眼中的水雾,却听到火中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

“人入灶,肉成泥。”

“香喷喷,甜蜜蜜。

“进得来,出不去。”

“嘻嘻嘻,嘻嘻嘻。”

荆白想听得更清楚,但他已经站在了炉子口,总不能钻进炉火里去。那笑声却越来越远,渐渐地,就再也听不见了。

荆白脑中还在飞速急转,思考着应该如何脱离这个诡异的境地,炉子中火苗却烧得越来越旺,哪怕没有加柴,火势也丝毫不见减弱,忽然间,竟“啪”地发出一声爆响,火舌向荆白席卷而来!

荆白猛然一惊,往后急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画面逐渐扭曲。

他不由得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卫宁的房间,面前挂着的,竟然还是那幅该死的画。

灯笼还是被他提在手中,周遭安静无比。

没有噼啪的燃烧声,也没有任何人声。

……不对,还是有些变化。

荆白的目光落到画面的左下角。

画中,原本背对着他的,和卫宁梳着一模一样大辫子的女人……

她不见了。

“你怎么在这??”

不远处传来的女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她的语气诧异中带着几分警惕。

这话实在太熟悉了。

荆白转头看去,眼前的女人穿着紫棉衣,卷卷的头发梳成了乌黑的大辫子。她的手里还提着灯笼,满面狐疑之色。

不是卫宁,又能是谁?

第220章 头啖汤

冷静如荆白,背后也不禁冒起了一股寒意。

他瞥了一眼那幅仍旧好好挂在墙上的画,转头确认道:“卫宁?”

卫宁“嗯”了一声,边走过来边说:“怎么,不认识我了么,不是昨天才……”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怔怔的。

荆白戒备地注视着她,下一秒,卫宁猛拍了一下脑袋。她用力不小,额头立刻红了一块,惊喜地道:“你真的找到了我的房间!”

荆白眨了眨眼,确认道:“你想起来了?”

卫宁的脸色变得苍白,这倒让她头上红的那一块更显眼了。她垂下眼睛,看着灯笼里闪烁着的烛火,低声说:“是啊……”

她长话短说,和荆白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中午吃完饭之后,柏易离开了,她便接着烧了一会儿火。

她没怎么注意看外面天色的变化,但体感并没有过去多久,她忽然觉得,时间好像变慢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卫宁缓缓道:“我后来发现,那并不是时间变慢了,而是我大脑里的想法反馈到身体的速度变慢了。”

见荆白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以为荆白没听明白,解释道:“比如我当时,脑子里想给火里添点柴,但我的想法反应到手上大概要半分钟。

“半分钟之后,我才能慢慢抬起手,把手里的木柴添到炉子里。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后,大脑对这种异常作出反应大概又要半分钟。”

说到这里,她像是很冷一般,打了个寒颤,神情木然地继续道:“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变慢的不是时间……而是我。”

“但是等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从厨房出来,往亭子的方向走了。”

其实就是自己的意识逐渐不能掌控身体了,这应该是蜡烛燃烧到后期会出现的一个危险征兆。

荆白脸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过来之前,你们四个人……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卫宁吸了一口气,她似乎不太愿意去回忆这件事,光是回想当时的场景,眼眶就渐渐发红,泪水在眼中打转。

“我进亭子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在那儿了,还整整齐齐地坐成一排。我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当时情况太糟糕了,我想喊于东和小舒的名字,让他们帮帮我……”

她说到这里,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点哽咽:“但是看到他们脸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想不起他们副本外的名字了。”

她擦了一把眼泪,勉强冲荆白笑了笑:“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们三个在副本外面就认识。我平时虽然叫的他们的假名,但真名我是知道的。”

不仅认识,她和小舒在副本外是关系很好的闺蜜。正是因为如此,当发现想不起他们真名的时候,她才会如此崩溃。

她的心绪受到了极大震动,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反应时间变得更长了!

等她意识到小舒、于东和小曼三个人的状态也非常古怪的时候,已经到了约定碰面的时间,亭子外已经是彩霞漫天。

她想走,又想等等看柏易和荆白会不会出现。

东院现在就剩这两个正常人,如果他们也变成这副木僵僵的样子,她就真的彻底绝望了。

她思考的速度太慢了,而且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暗,她的状态还在逐渐恶化。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甚至变得不受控起来。

她想和坐在旁边的小曼说说话,却张不开嘴;甚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连坐姿都和身边的小曼三个人趋同了——背板挺得笔直,直挺挺地坐在凉亭边的美人靠上,双手服服帖帖地放在膝盖上。

这不是个舒服的姿势,明明刚来的时候,她只是正常地坐下了,手还正常垂在身体两侧。

自己的两只手是什么时候放到膝盖上的,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卫宁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明明阳光还能晒到脸上,可心里却是冰凉一片,眼见着远处的夕阳从天际渐渐沉落,她只觉如坠冰窟,不知道一旦等到天黑,会发生什么。

忽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布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两个人的。

卫宁耳朵里虽然听到了,大脑却难以做出反应,但这时竟然也不需要她再反应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周围三个人一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整齐划一地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会是郝阳刚和路玄来了吗?

一股热血冲上了卫宁的心头,她激动不已,可惜已经身不由己,只有眼球跟着转动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在亭子周围浓密的花叶掩映之间,两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坐在她身边的小曼忽然笑眯眯地开始挥手招呼两人,卫宁看在眼里,反应到大脑时,心里就只剩下了惊怒交加——

小曼竟然能动、能说话的!

她是正常的小曼吗?如果是,她之前为什么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一样?

可如果不是,为什么一举一动都那么像,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差不多?

卫宁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她的反应太慢了,全副精力都只能用在观察当前的情况。

最令卫宁绝望的是,郝阳刚和路玄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亭子中三个人的异样。不仅如此,这两个仅存的、还保持着正常心智的人,竟然还起了争执!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卫宁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她到得早,和两人过来时看到同样的小曼,她恐怕不会有任何怀疑。

卫宁不是瞎子,看出郝阳刚和小曼比起之前,关系似乎更为紧密了,言语之间能看出那种暧昧。

但此时已经轮不着她为其他人担忧了,她反应太慢,连对话的节奏都跟不上……她想不顾一切开口,却发现自己并不是想说话就能说话,只能忍耐着,试图暗自蓄力。

等卫宁发现小曼说“跟大家都说了”的时候,她简直想大声尖叫——她在说谎!她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可她开不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堆不受控制的死肉,任凭灵魂在其中如何挣扎、嘶吼、狂怒,身体都难以产生丝毫变化。

郝阳刚显然已经上了当,更别提上午两人已经交恶,就算她能开口,对方也不太可能相信她。

路玄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对方似乎也一直被小曼牵着鼻子走。

路玄似乎注意到了她,卫宁注意到他的眼神已经锁定了自己,但话头又被小曼抢了去。

卫宁心急如焚,还好,路玄终于问到了谁先来的亭子,卫宁发现自己的嘴巴终于能动了。

可惜她努力了半天,却根本说不出别的。说出一个“我”之后,卫宁发现她一旦想说出自己的境况,舌头就不听使唤,最后只得道:“我——我是第四个。”

这之后,她彻底泄了气。

机会不是没给她,是她自己不中用啊!

她也注意到路玄似乎在关注她,可是她说不出旁的话,任凭心里油煎似的,嘴上也是磕磕巴巴。后面还被郝阳刚这气人精似有若无地讥讽,她又气又恨,可是心里火冒三丈,脸上也就是肌肉颤抖了一下,更觉时间难捱。

几人的碰面最后以郝阳刚和路玄的争吵结束,见郝阳刚最后跟着小曼走了,小舒和于东也散了,路玄却没动。她心里一万个想留下,脚下则不得不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卫宁原本已经心灰得不行,可等天色渐渐转黑,离房间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身体虽然依旧不太受控,但那种魂体分离导致变慢的反应速度却渐渐开始恢复,连慢吞吞的走路速度都逐渐趋向了正常的步速。

卫宁心下大喜,她认识路,知道现在所在的位置已经离自己的房间不远了,这样的话,等她回到房间,她岂不是可以完全恢复正常?

抱着这样的心情,她焦灼着,期待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越来越接近自己的房间。

结果……绝望的事情在后头。

等她穿过一道月亮门之后,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卫宁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的、规律的回房的脚步,竟然中断了!!

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想发疯,想挣扎,想挪动自己的身体,可是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甚至是在脸部肌肉动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在笑什么呢?

不,不对。

是……它。

它在笑什么呢?

笑我的垂死挣扎吗?

过了片刻,她才注意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不甚明亮的光源。

竟然是提着灯笼的路玄!!!

她用了毕生最大的努力,却依然说不出完整的话,磕磕巴巴吐出的字,落到耳中,她自己都听不明白,只能尽力将头撇过去,试图给路玄指明自己房间的方向。

不能指望对方把自己一个动不了的大活人搬到房间里……但是万一,房间里有什么能救她的东西呢?

幸好,她赌对了。

路玄走后不久,卫宁发现自己竟然逐渐能控制自己的手脚活动了。但说来奇怪,当时的她几乎失去了当天下午以来所有的记忆,发现自己天黑了还站在外面,只觉得奇怪,当下来不及多想,急急忙忙往回赶。

但进入自己的小院之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房间里明明亮着灯,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内间里,有一个高挑的男人的背影。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什么。

卫宁心里直发毛,但是天已经黑了,在外面也不安全。她想进房间,将这男人赶出来,却发现,她根本进不去。

明明是油纸做的门,别说推开了,就算是戳个洞也不难,但卫宁却发现,那纸门就像铜墙铁壁似的,她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她乍着胆子在叫门,喊了好几声,里面的人也没有一点反应。

卫宁没有放弃,一直试着进入房间,结果大概过了几分钟,她用力一推,这门竟然就这么开了。

一头雾水的卫宁走进门来,发现自己的灯笼不知道怎么,竟然放在靠近房门的桌子上。

那个男人还在房间里。

卫宁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往房间里走,一眼就认出房间里的男人正是她忌惮已久的路玄。

他正站在墙边,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神色非常严肃,但怎么看,也不像是鬼——也是,门上还有他的影子呢。

说到这里,卫宁长长地吐了口气:“后面的,你都看到了,我也不用说了。”

荆白点了点头,卫宁的信息很珍贵,因为柏易的情况过于特殊,卫宁告诉他的,是作为一个正常的登塔人,在附身程度加深时会发生的事。

他也言简意赅地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以及画上能说的信息都和卫宁说了一遍,只隐瞒下了自己和柏易早有默契,此时是假意闹翻的事,以及他们在小曼房间里找到的东西。

毕竟,卫宁在副本内知道的消息,附身在她身上的东西也会知晓。她的蜡烛只剩下三寸,情况可以说是危在旦夕。

荆白救了她一次,未必能救第二次。如果此时暴露了手中所有筹码,只怕后面的事情更难办。

卫宁得知蜡烛才是摆脱控制的关键,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喃喃道:“难怪……难怪我离房间越近,就觉得神智越清楚……”

她捧起手中的灯笼,果然,她的蜡烛已经很短了!

从她下午感到整个世界变“慢”开始,她的蜡烛应该就已经点燃了,一直烧到天黑,大约过去了将近六个小时。蜡烛快要烧光了也不奇怪。

那她还能活多久?

她的目光忍不住移到了荆白的灯笼上。

荆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眉头微微一挑,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卫宁就忍不住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荆白淡淡道:“比你想的经烧,三寸长也够烧一个小时了。”

而且蜡烛又不是随时随地都燃着,就算只够烧一个小时,也不代表卫宁活不到明天。

荆白道:“你把火折子带在身上,灯笼等需要的时候再点。留心你房间这幅画……”

话到此处,两人同时向墙上看去。

目光落到画上的那一刻,荆白的双目猛地睁大了,卫宁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道:“这火里怎么有个东……”

她话没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异常,后半句竟然说不下去了,惊慌地看着墙上的画。

占据了画面主体的,永不停息的炉火中,竟然伸出了一只焦黑的、干枯的手臂。

两人谁也没说话,卫宁喉咙一阵发紧。

如果眼前的东西是放映的恐怖片,那这个时候,她一定立刻转开头不看。可惜,现实容不得她逃避。

紧接着,一个黑糊糊的圆形的东西从火中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烧得黢黑的人头。

高度的紧张和惊恐让卫宁浑身发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她的目光能让那个东西停下就好了——随后,第二只手也伸出了火炉外。

“它、它是不是,是不是在往外爬——”

卫宁结结巴巴地道,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但根本不顶用,她的上下牙不停地打颤,能吐出字已属不易。

她话没说完,画里那个焦黑的“人”已经抬起了头,“脸”上两个黑洞直直看着前方。

盯着画的两个人都明显感觉到了注视感!

卫宁急促地呼吸着,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流出了眼泪,极度的恐惧让她脸上一片凌乱。今天遭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已经不止一次挑战了她的极限。

她此时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不由得侧过脸,去看站在身边的路玄。

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的青年一言不发,俊秀至极的脸颊此时绷得紧紧的。明明只是抱臂站着,却散发出强烈的气势,凛冽尖锐,犹如剑锋。

当他转过来直视着卫宁时,原本让卫宁近乎窒息的恐惧感,似乎也被他的目光冻结了。

卫宁听见他却飞快地说:“我有个办法,需要冒险。你要试一试吗?”

这句话让卫宁迅速恢复了冷静。

今晚如果不是路玄跟着她过来,她早就死在门外面了,这画的事情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现在提出再冒险的办法,卫宁都不认为自己有立场反对——哪怕是送她上去填坑,她也认了。

但这几天看下来,这绝非对方的作风。

那东西的半截身子已经爬出来了,焦黑的面孔离画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一般人的脸,烧成这样已经不好认了。但那张脸的五官太过熟悉,卫宁不会认不出。

那是她自己的脸。

卫宁打了个寒颤。她不再犹豫,急促地道:“您、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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