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小说网 > 穿越重生 > 失忆也能闭眼带飞(无限流)

220-240

  • 作者:镜飞
  • 类型:穿越重生
  • 更新时间:2024-05-13 05:40:56
  • 章节字数:147676字

第221章 头啖汤

荆白点了点头,出乎卫宁的意料,他伸手就去拿画!

这画画幅不算小,挂得也高,幸亏他人高腿长。

荆白踮起脚尖,握上画卷的一瞬间,卫宁见他眉头皱了一下,又像没事人似的,用力将画从钉子上扯下,飞快地卷起来。

卫宁以为他是要把画撕了,见他卷起来,不禁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她就更紧张了,大声说:“她的脸……”

卷起来之后,画卷露出来的部分,竟然还能看到那张焦黑的脸!

荆白像没听见似的,将画卷的纸面朝下,塞进自己的灯笼里。

他灯笼中的火焰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剧烈地跳跃起来!

荆白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跃动的烛火,过了几息,发现灯笼中唯有烛火在狂跳,这纸做的画卷却一点烧着的迹象都没有。

卫宁也发现了,火点不着纸这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画卷上的黑色逐渐往上蔓延,荆白向她使了个眼色,卫宁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把抓过画卷,塞进自己的灯笼里!

随着一声凄厉而嘶哑的惨叫,灯笼中像是发生了一个小型爆炸一般,轰地一声,窜起一道明亮的火光!

“啊啊啊——”

画幅被点燃的同时,卫宁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灯笼也从她手中滚落在地。

荆白也吃了一惊,但见卫宁蜷缩着身体,用手护着头,便知道她意识应该是清醒的。

她的异状应该来自画和灯笼的作用,荆白不好动她,便先将灯笼从地上捡了起来。

说来也奇,卫宁的蜡烛本来就剩了一小截,但遇到这画卷时,却犹如他的克星一般,火焰瞬间窜上了整个画幅,让它全身都烧了起来。

可是画卷被烧,卫宁怎么也会有感觉?

很快,画卷在灯笼中燃烧殆尽,灯笼的开口处,静悄悄地飞出了一股黑色的纸灰。

卫宁的惨叫也停下了,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

荆白带着她的灯笼,谨慎地走了过去,卫宁动了一下,将护着头的双臂放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她的眼眶通红,还有方才疼出来的泪水,但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荆白搭了把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顺便将灯笼还给了她。

卫宁接过自己的灯笼,荆白问:“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卫宁摇了摇头:“刚才烧画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内部也特别烫,有种胸口起火的感觉,好像自己也被烧伤了。现在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房间里的灯光不甚明亮,黄乎乎的光线下,荆白盯着卫宁的脸瞧了片刻,忽然道:“人没事就好。罗山和金石在西院不知道怎么样了,明天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试着找他们商量一下对策?”

卫宁几乎是一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脸上就立刻出现了厌恶的表情:“他们那种人……就算活着也不适合合作吧!”

见她的反应,荆白的神色松弛下来,平静地道:“我也这么认为。”

——果然拿这两个人试探百试百灵。

卫宁反应过来荆白是在试她,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去找他们呢……”

荆白两道锋利的眉毛微微上挑,那是个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不屑的神色。

他轻描淡写地道:“不可能。”

卫宁被那双眼睛慑了一下,忍不住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灯笼里的蜡烛,原本就只剩三寸的蜡烛现在又烧了一半,剩下的那一点在黄铜莲花的底座中心,正似它的花蕊。

她苦笑道:“你瞧,我这蜡烛都快烧没了。”

荆白将灯笼还给她之前便检查了蜡烛的长度,这时视线已经转向了地下的纸灰,淡淡道:“火折子带上,关键时候再用。”

既然要附她身的东西没了,蜡烛最大的消耗点自然也没了。

卫宁一想也是,房间里现在也没有别的威胁,索性把蜡烛吹熄了。

既然解决了问题,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荆白不欲再耽搁,冲她点了点头:“我走了。”

卫宁忙应了句“好”,还将荆白送到门口。她站在门边,目送着青年的身影远去。

他手里还提着灯笼,那一点点的光亮在一望无际的浓黑里如此渺小,宛如夜晚的海上一叶漂浮的小舟。

荆白在深夜中独自走着,周遭黑暗而安静,只有他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

他看了一眼蜡烛,出了卫宁房门之后,蜡烛的燃烧速度变快了很多。

晚上果然不宜在外久留,还好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卫宁的房间和他的房间虽然不是一个方向,却不像柏易住得偏,离荆白的房间也不算远。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的确让人不安,灯笼的照明范围也很有限,好在荆白的心态还算平稳。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如何才能想办法将那扇屏风点了。

无论是丝帕还是画卷,都可以直接扔进灯笼中烧掉。

但他的屏风和柏易的隔扇门上的画,都得先拆除下来才行,毕竟正常状态下,蜡烛不能从灯笼的底座里拿出来。

屏风能够正常拆卸吗?如果他暴力破坏了屏风,是否会发生意外状况?

柏易那边也是一样的状况。

荆白脑中掠过千头万绪,心中想着事,时间就过得格外快,原本不算特别远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直到在不远处看见自己房间的一点光亮,荆白才松了口气。

他向着自己的房间越走越近,等推开自己房门,沐浴在油灯微微发黄的光线下时,荆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好像从天黑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些影子了。

以天黑为节点,无论是去卫宁房间,还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这一路上,白天遍地都是的影子,竟然一个也没见到过。

是“影子”溶进了黑暗里,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个念头在荆白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惜现在他并没有余裕来追究。

蜡烛能支持的时间是有限的,既然知道了问题在画上,就得第一时间把画处理掉再说。

荆白不再迟疑,他进了房间,关好房门,重新检视了一遍蜡烛的长度,便走到屏风跟前,专心观察它的构造。

之前都只顾着看屏风上的画,现在细瞧这屏风本身,荆白才发现,这东西虽然用料不贵,但工艺却并不廉价。

支撑地面的四只木脚雕刻着简洁的花纹,而用来装画的上方则相互嵌合,将这张薄薄的画卡得严丝合缝。

不需要使用什么暴力手段,只要拆开嵌合的地方,把画取出来烧掉就行了。

荆白的目光停留在船头的木盆上,木盆里装得满满的,换个不知道的人来,肯定觉得是丰收了。可惜荆白昨晚已经对付过它一次了,他很清楚,这不起眼的黑乎乎一团,其实是湖里捞上来的头发。

所以紫影子去捞的东西,也算在他头上?

这不就意味着他之后都不用起早贪黑地工作了?

荆白脸上没有出现丝毫喜色。并不是不因为担忧这些头发今天晚上会给他造成的麻烦,而是因为……天上从不掉馅饼,副本里的便宜更是轻易占不得。

一个白天过去,画中的蓑衣人的脸已有大半转向了画外视角。

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下半张脸已经清晰可见。

荆白现在已经不需要仔细辨认,水墨画的特色虽不会将每根头发都刻画得纤毫毕现,但如果熟悉被画的人,就能清楚地看出神似。

何况那就是自己的脸,怎么会不熟悉。

坐在船头的画中人姿态闲逸,手边放着渔网,悠然坐在船头。不像是在工作,倒像是在赏景。

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勾起,似在酝酿一个诡秘的笑容。

荆白盯着那嘴角看了几眼,唇边露出一个冷笑。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赝品,想取他而代之可没那么容易。

荆白定了主意,便花了些力气,将屏风四角嵌合处毫发无伤地一一拆开。

最后一个角落拆开时,那层白多黑少的薄绢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荆白将拆下来的屏风零件放好,还耐心地慢慢将绢布卷起来。

这绢布足有两尺余长,但质量一般,荆白第一次上手就知道它很薄,果然也很轻松地卷到了和卫宁的画卷差不多粗细,能从容地塞进灯笼的开口。

这绢布不仅是轻薄,材质也很干燥。荆白修长的手指在卷好的绢布上抚了一下,他感觉这种绢布的燃烧速度应该不会比画布慢多少。

灯笼中的蜡烛在天黑之后消耗了一些,现在还有一半左右,不到一柞的长度。

荆白回来之后没有吹灭过它,黄色的火苗正在烛芯上稳定地燃烧着。

荆白蹲在地上,把绢布塞进了灯笼口。

绢布的一角离火焰越来越近,荆白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它。

薄绢沾上火苗的一瞬间,“轰”地一声,从灯笼中蹦起几个火星,随后,烈焰沿着绢布不断上窜,荆白连忙松手,绢布落入灯笼中,熊熊燃烧起来。

他静静等了几息,做好了浑身产生剧烈疼痛的准备,却发现身上好端端的,竟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卫宁当时明明疼得满地打滚……

难道是她蜡烛剩得更短,附身程度更深的缘故?

他亲眼看见烧画的只有卫宁一个人,两人遭遇不同,烧画时情状不同也情有可原,但荆白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怕眼前的一切发生得无比合情合理,凭他的眼力,也看不出异常,远不到心中警铃大作的程度。

但他还是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眼前这一切,好像发生得……太顺利了。

第222章 头啖汤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荆白的脑海,忽然,荆白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这味道很特别,除了燃烧的气味,本身还有一股似香似臭的味儿,荆白昨晚也闻到过。

他脸色骤变——这是昨晚他烧头发时闻到的味道!

此时发现事情不对已经晚了,密密麻麻的头发从灯笼中猛地涌出!

这细密柔韧的发丝像一股黑色的喷泉,从灯笼口冒了出来。

荆白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但冒出来的这股头发并没有像昨晚一样延伸出来铺得满地都是。

相反,它牢牢盘踞在灯笼的出口,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塞子。

它不仅自己不打算出来,还堵住了剩下的头发的出路,甚至直接无视了荆白这个近在咫尺的大活人!

这不合常理的行为让荆白短暂地怔了一下,但随着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荆白发现这东西竟然有策略。

它是故意这样做的!

头发无法爬到外面,就在灯笼的内部飞快地膨胀和填充。

火焰烧得虽快,这些头发蔓延的速度却更胜一筹。

很快,隔着灯笼的油纸,荆白都能看到里面隐隐泛出黑色,头发已经要填满整个灯笼了。

荆白昨晚能烧掉头发,是因为盆里的头发为了袭击他爬得满床满地,开放的空间有充足的空气让火焰燃烧。

但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头发填满了整个灯笼。

灯笼中的火焰固然能烧掉一部分,但等到灯笼里残存的空气消耗殆尽,蜡烛的火光就会熄灭,到时候他就难有还手之力了。

荆白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凑到灯笼口那个拧成一团的黑乎乎的“塞子”处,但面对火折子的火苗,头发没有丝毫畏惧,飞快地从出口中涌出一大团。

干燥柔韧的头发像藤蔓一般,沿着火折子迅速攀附上他的手臂,将火折子连同荆白的手一并死死裹了进去!

蜡烛的火和其他的火都不一样,这是荆白进来第一晚就发现了的,他原本便知希望不大。

这时,他的右手已被头发紧紧包裹在灯笼上,他指尖摸到灯笼纸皮发硬,显然已经被头发撑满。生死就在眼下一瞬,当下不再犹豫。

青年动作迅速凌厉,犹如闪电,他伸出得空的左手,连同被裹在灯笼上的右手一起发力,、“嗤”地一声,将自己的灯笼连皮带骨撕扯开!

灯笼中的头发猝不及防,猛地涌了出来,铺满了荆白的膝盖和大腿。

原本被包裹住的蜡烛连带黄铜底座也一齐滚落,蜡烛的火苗方才奋力燃烧了不少头发,由于环境缺氧,原本已要熄灭。但滚落的过程中接触到空气,又制造了新的燃点,满地的头发有好几处都烧了起来。

荆白眼疾手快,顾不得底座满是滚烫的烛泪,一把将蜡烛捞了过来,牢牢握在了掌心。

在开放的环境下,蜡烛的火焰对上头发就是燎原之势,烛焰一过去,缠在他下半身的头发就火速逃窜。

荆白这才算是掌握了主动权,火焰燃烧的速度极快,将这些有生命的、不断滋长的头发烧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满地黑灰,还有……黑灰掩盖之下,那卷毫发无损的绢布。

荆白端着蜡烛,去将绢布拾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捧着蜡烛的青年连影子都挺拔秀颀,犹如临风玉树,只是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冷得惊人,像覆盖了一层经年不化的冰雪。

绢布摊开在桌上,荆白冷眼瞧着画中那已经空了的木盆,轻轻吹灭了手中的蜡烛。

被斗笠盖住眼睛的蓑衣郎表情已然变了,原本翘着的嘴角下撇,显出几分恼怒。

荆白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勾。

叫他吃了这一亏,不得不毁了自己的灯笼。

它仅仅是笑不出来……这可不算完。

灯笼的油纸和骨架都散落在地上,烧得黑糊糊一堆。荆白盯着手中的蜡烛,落满了烛泪的莲花底座沉甸甸的,仍在他手心微微发烫。

荆白还在思考。

昨晚烧头发时,蜡烛的消耗就很快,这次也不例外。现在的蜡烛比起刚回房时又短了一小半。

这画绢却还好端端的,明明看上去是易燃物,却一点被点着的迹象都没有。

他之前明明看着蜡烛的火焰点着了绢布,没想到满地的头发烧光了,连灯笼都烧得七零八落,唯独这东西毫发无伤。

这和蜡烛的长度没关系。

卫宁的蜡烛就剩那么一丁点长,也能烧掉她的画,为什么他的蜡烛烧不掉绢布?

现在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就是他和卫宁毁画的方式不一样。

或者说,每个人毁画的方式都不一样,就像他们每个人,在范府的职责也不一样。

荆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上前一步,将画绢折叠起来,塞进衣服口袋。

卫宁的职责是烧火,正好她的画也是烧掉的。

荆白的职责则是打捞湖上的水藻,也就是头发。

现在想来,白天时,湖里的水就很奇怪。

湖水能沾上皮肤,打湿人的手,木盆和渔网却沾不上一滴水。也就是说,湖水不能用任何容器盛起来。

会不会……湖水才是毁掉他这幅画的关键?

今晚画里的头发已经烧掉了,房间里应该没有其他的危险。他当然可以明早再去,但有了这个推测,荆白不打算让这幅画度过今夜。

毕竟……白天时,捞起来的头发还只是普通的水草。如果白天的湖水不能毁画,等到天黑,岂不是又装满了一盆头发?

荆白不欲再等。如果贪恋一时的安宁,附身程度还会继续加深。到明天晚上的时候,蜡烛的长度很可能就不够他再出去探路了。

此时夜已深了,索性今晚不睡,去看看范府夜晚时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带着蜡烛出去,孰料一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跨出去,一阵冷飕飕的大风迎面吹来,险些把他手中的烛光吹灭了。

这倒有些麻烦,范府夜里总是刮风,有灯笼保护蜡烛的时候,至少不用担心烛焰熄灭。

可刚才灯笼壳子被他毁了,幸而刚才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如果行走在外面时烛焰熄灭,他的身体很可能会被控制。

正在两难之际,荆白的视线忽然落到窗台的油灯上。

他很快有了主意。

就算在副本里,荆白也很少见到这么黑的夜。

他抬起头,天空上能看得清的,只有厚重绵密的云朵,将漫天的星星遮挡得密密实实。

月亮也躲在灰黑的云层之后,只在缝隙中洒落些许稀薄的光线。

这种程度的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蜡烛作为唯一的光源,也只够照亮荆白眼前一尺的地方。

他每迈出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从脚下发出的声响,他能感觉到,石板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范府的晚上比白天冷得多,荆白的每一口呼吸都像夹着冰渣。白天的时候身上的蓝色棉衣尚算温暖,晚上走在路上时,被风一吹,寒意仿佛能通过身上的每一个空隙钻进骨头缝里。

他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更是冷得发痛。他左手端着他用油灯简单改造了一下的烛台,右手不时给烛台挡风。

这样的环境下,路线只能全凭脑海中的记忆。荆白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直到脚下石板硬质的触感渐渐变得松软,植物的枝叶拂过他的面颊,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已经走到了离湖不远的位置。

他的船应该就停在前面靠湖岸的地方。昨天天黑之前,他和柏易正是在此分别。

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青年那张英俊的、漫不经心的笑脸。这时夜已深了,如果没什么事,他说不定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以此人的脾气,再复杂糟糕的情况,也不愁睡不着觉。

呼啸的夜风冷得刺骨,想起一个多数时间都在对着自己笑的人,好像冬夜里也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荆白换了只手,将几乎冻僵了的左手贴到烛焰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继续向前走。但很快,哪怕隔着厚厚的棉鞋,他也感觉脚下的感觉有点怪。

之前只是松软,等荆白往前多走几步,感觉就很夸张了,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软乎乎的,湿软粘腻到诡异的程度。

湖岸边没有铺过石板,都是泥土,踩上去自然比结了冰的石板软,但是……也不该这么软。

荆白眉头微蹙,他已经猜到自己踩着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依然不得不躬下身,用手中的烛火,照出自己脚下的真相。

脚下是黑乎乎的一片,烛焰微弱,荆白个头又高,哪怕弓着腰,乍看也看不出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更冷了,若是不熟悉他的人,见他眉眼处收紧,神情一片肃杀,只怕被这森冷的神色吓到,但如果和某人一样熟悉他,就能看出来他只是直观地表达他的嫌弃。

荆白小心地蹲下身。

身体的重心接近地面的那一瞬间,几天以来除了强烈的肉汤香气,几乎什么也闻不到的鼻子里,终于闻到了另一个气味。

这是一股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体的血腥味!

荆白从进了副本,自觉也目睹过不少惨烈的场面,生着死的熟着死的都见过,血腥味更是司空见惯,但这里的血腥味,哪怕是秀凤的厨房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恐怕唯有“尸山血海”,才能解释这种程度的腥臭味。荆白被熏得眼前发黑,不巧,这事早上他才刚经历过。

还好这次没有被被不明的力量压住,荆白端着蜡烛的手晃了一晃,很快稳住,右手迅速捂住口鼻,才算缓过气来。

真是奇怪……这样腥臭的气味,远比香味浓烈刺鼻得多,迎着风估计能传遍整个范府,熏得人人睁不开眼。

怎么会非要蹲在地上才能闻到?

别说荆白之前站着的时候了,就连他先前弯腰照时,也是除了肉汤味儿,什么都没闻到过。

荆白用力眨了眨眼,他挪动了一下足尖,将蜡烛凑得更近。

这下能照清楚了,地上黑乎乎的,是海量的头发和血肉的碎块堆积缠绕,最终混合在一起的不明物。

就在荆白照到的一小片地方,除了肉块,还有血渍干涸了的心肝脾肺肾,乃至肚肠,只是能看出来都被分割过,已经不齐全了。

眼前的画面让荆白感觉到生理性的恶心,肠胃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因为他知道,越是身处险境,越是不能停止思考。

这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一件事。

脚下之所以感觉这么软,是因为没有踩到过硬的东西。

周围他能看到的地方,一块骨头的碎片都没有。

这些人的骨头去哪儿了?

第223章 头啖汤

荆白想起从进府以来一直萦绕在鼻间的闻到的肉汤香味,他抿了抿唇,脸上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味道实在太呛了,而且他要去湖边。地上这些东西软乎乎的,粘腻得鞋底几乎要陷进去。如果要看清地上的东西,就没法走路。

有了之前的经验,他起身的速度很慢。这时他才发现,只有头在腰部以下,才会闻到冲天的血腥味;背稍微直起来,能闻到的就只有肉汤的香气了。

极其浓烈的腥臭和肉汤的浓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荆白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突如其来的香味冲得头晕目眩,还好他手稳,烛台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哪怕肉汤的香味是虚假的,也比熏得人眼前发黑的血腥味好一点。

荆白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而且……

晚上的湖岸如果是血海尸山的尸场,那他总得一睹,夜晚的湖面到底是什么“盛况”。

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脚下依然是那种瘆人的软滑粘腻,是一种介于烂泥和糖浆之间的触感,他走路也变得非常困难。

荆白英挺的眉宇紧紧皱着,只能选择不去猜测自己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一边护着手中的蜡烛,一边拨开挡住视线的植物,还要尽量维持步伐的平稳。

不过现在,他大概知道为什么湖岸边的植物都生长得如此繁盛了。

尸横遍野,血肉成泥……这是多么好的肥料啊。

这些植物原本就长得高大茂密,是湖面天然的屏障。

它们在夜风中扭摆着,长长的枝叶轻轻摇曳,像一个个舞动的人形;不时发出的沙沙响声,仿佛是谁的脚步,正悄悄地接近。

但随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几乎令人气闷的香味,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到这片植物的尽头了。

“砰——”

荆白脚下一滑,这声闷响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踩爆了什么东西。

哪怕以荆白的承受能力,此时也不太想看自己脚下踩到的这个有点弹性的东西到底是肠还是胃,最要命的是,这个意外让他脚下打滑了。

他身体往前一栽,凭借出色的协调能力勉强稳住,因为拿着烛台那只手必须保持稳定,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往前冲了两步。

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植物的枝叶也被惊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直到再次站定,荆白才缓缓舒了口气。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肃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斜前方。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荆白能听到那个地方传来的声音,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停下。

好像有谁,正在这漆黑的冬夜里,血肉滋养出的丰茂植物中,穿枝拂叶地向他走过来。

叶片被人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荆白侧耳细细分辨了片刻,从发现脚下触感不对时就紧蹙的眉头忽然松开了。

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面上的神色松弛了许多,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双目微微发亮,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方向。叫任何人来看,这都是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首先探出高大的草叶的,是一个亮着的油纸灯笼。

有纸壳的保护和映射,灯笼的光比荆白的蜡烛更亮,足以照出一个人完整的身形。

持着灯笼的那只手臂五指修长,稳定而有力,随后,另一只手拨开了遮挡在他眼前的枝叶,一个身形挺拔,长身玉立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极英俊的面孔上正挂着一个荆白熟悉的笑意,非常灿烂,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将要看到的人是谁,还抬起手,潇洒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荆白就看到他的神情僵住了。

荆白很少见到柏易这么严肃的模样,比他还要略高一些的男人两道浓眉拧得死紧,荆白甚至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极少见的戾气。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柏易的招呼,对方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走了过来,站在荆白跟前,急切地问:“怎么回事?你的灯笼呢?”

这事两三句还真说不清楚,荆白索性没应。

柏易便低下头,垂着眼睫,一眨不眨地瞧着荆白手中捧着的简易烛台。

蜡烛的暖光映着他漆黑的双目,那深湖似的眼睛里此时涌动着的,只有真挚的关切之色,映着烁烁火光,浓烈得近乎滚烫。

荆白瞧得愣了一下。

柏易见他不说话,神色显出一种温柔的无奈。他在唇边呵了口气,将手轻轻覆在荆白握着烛台的那只手上。

骨节修长的五指早已冻得发白,骤然袭来的温暖让荆白指尖微微一颤,又被坚定地握住。

这样冷的晚上,荆白竟忽然觉得两颊发烧,可柏易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近乎陌生,倒让这症状愈演愈烈。

荆白抿了抿唇,用力稳住自己有些乱了的呼吸,正色道:“老规矩。”

柏易怔了一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面失笑,一面掀起手腕上的衣服,将鬼婴留下那个巴掌印给他看。

荆白这才定下心神,但他印记正好在握着烛台那只手的左臂内侧,不等他动手,柏易便挑了下眉,道:“不如我来?”

本来就是要给他看的,荆白十分坦然,将手臂递过去。柏易将手放在胸口处贴了一下,才伸出来,小心地卷起他的衣袖。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胸口炽热的体温,触在荆白的肌肤上,也是微微发烫。柏易的动作明明十分轻柔,可荆白却能感觉到他指尖在自己皮肤上的每一寸移动和碰触。

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想转开视线,但两人此时离得太近了,近得他一抬眼,就是柏易低垂的目光。那张向来写满漫不经心的脸上有种格外认真的神气,让原本就扎眼得要命的深眉俊目显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夜风的呼啸,枝叶晃动的低语,甚至近在咫尺的柏易的呼吸声,好像在这瞬间同时消失,极致的寂静中,他只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这是什么感觉,难道是……

柏易笑道:“好了!”

荆白恍然,见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袖,一边笑眯眯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你。我刚才就在这附近了。”

他隔得稍远些,荆白弄出比较大的动静,他才听到。再走近几步,就知道是荆白了。

就像荆白认得他的脚步声,他也听得出荆白的。

荆白收回自己的情绪,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平淡地道:“以防万一。”

在这种鬼都能披层人皮的地方,他和柏易有这么方便的办法就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为什么不用?

一个眼神就确认了要去的方向,两人并肩向湖边走去。

越靠近湖边,路就越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时,荆白瞧着柏易,忍不住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孰料,就在同时,柏易也转过头,问:“你的灯笼……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失笑。

柏易故意抱起双臂,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脸,哼唧道:“我这都问第二次了!你先说。”

荆白知道他这副模样是装的,别说生气了,只是想笑,索性挑着重点,长话短说,将晚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脚下泥泞难行,原本也走不快,柏易听他说着,眉宇间那点隐隐的戾气消失了,神色渐渐转为肃穆。

他看着荆白手中的蜡烛,叹气道:“原来灯笼是这样毁的。难怪不到半夜,你的蜡烛就少了这么多。”

荆白也注视着自己手中只剩几寸长的蜡烛,神情淡然,他出来之前预料到了可能的消耗,此时也不觉得心疼。

如果真如他的推断,湖水可以彻底毁画,这些损失都是值得的。

倒是柏易……

每个人毁画的方式都不一样。如果柏易的工作是给众人送饭,那他毁画的方式会是什么?

荆白皱眉道:“你的画带出来了吗?”

柏易挠了挠头:“我还真带了……”

听荆白说了毁画的事情之后,他也想到了自己的画,但他的工作性质和其他人相比实在是不够明确,毁画这事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头绪。

荆白更不解了,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迷惑之色:“如果不是为了毁画,你大半夜的出来做什么?”

他今夜想都没想过去找柏易,两人距离远是一回事,其实主要还是考虑到柏易的情形不乐观,他的蜡烛剩得原本就不多,谁知道在湖边还是撞见了他。

说到这里,柏易眉间的那点散漫之意彻底消失了。

他幽深的双目直视着荆白,低声道:“其实……我是跟着小曼来的。”

他今夜的经历没有荆白那么复杂。

和小曼分别之后,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在脑海中回想两人对话中的细节,试图从中找出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

两人对话间,“小曼”除了挑拨离间催他去害荆白,并没有透露什么其他的信息,和画有关的更是只字不提,像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个线索。

思绪来来回回,最终停在了他看到过的,小曼耳侧的那块青斑上。

实话说,“小曼”出事之前,柏易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每一个面部特征,她耳朵后面是不是一直有这块青斑,他也不清楚。

当时天色昏暗,他也是无意中注意到,心中模模糊糊有个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或许关键点就在那块青斑上——它并不是普通的冻伤或者胎记。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柏易就觉得……那更像是一块尸斑。

荆白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蜡烛烧完之后,画中人彻底占据的,并不是一具活着的身体,而是尸体?”

第224章 头啖汤

柏易点了点头,他把当时和“小曼”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说到“小曼”怂恿他去动灯笼时,荆白脸色还没什么变化,柏易的神情倒变得格外凛冽,眉眼之间,寒意有如冰雪。

他垂下眼睫,看着荆白手中的烛台,面无表情地道:“刚才看你拿着这东西过来,我还以为是那东西偷袭了你。”

他说的话听上去像往日一样平和,荆白却听出来其中的寒气森森。

他没有劝解,也没有反驳,只是用最平常的语气淡淡讥讽:“它倒没有那个本事。”

柏易被他这句话逗笑了,英挺深邃的眉眼终于又弯成荆白熟悉的程度,笑道:“对,你的灯笼,除了你谁有本事动它?”

事实如此,荆白随口“嗯”了一声。

柏易像是又被他逗笑了,片刻后才自嘲地道:“我是关心则乱了。”

他想到尸斑时,已经快要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当时天还没全黑,\”小曼”既然白天时照着活人的行为模式,这时候估计也不会出来。

他的蜡烛剩得不多,本来也不太经得起消耗。既然都快到房间了,他索性回房间等一阵。

等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观察了一下隔扇门的构造,顺便就把画从上面拆下来了。

荆白忙问:“画呢?和下午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柏易摇了摇头,道:“完全没有。”

他赶在天黑之前回的房间,下午带荆白来看过画之后,他连蜡烛都没点过,画上的东西没变化也不奇怪。

柏易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天黑透了,夜也渐渐深了,才准备从房间出发。

因为隔扇门上的这幅画曾经莫名其妙地消失过,临走之前,他思来想去,不放心再将它单独放在房间里,索性随身带了出来。

这样的话,如果它再失踪,就是切切实实地凭空消失,柏易至少知道它不是被什么东西悄悄带走了。

说到这里,他眉间带上几分忧色,转向荆白,正色道:“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印记不会骗人,你最好随时检查,如果我……”

他话还没说完,荆白便道:“知道了。你说你跟着小曼来的,怎么来的?”

他性格虽然冷淡,却很少打断他人说话,更别说柏易的话。

柏易因此顿了一下,才道:“当时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从房间里出来,去花园外面她那个小院子里等。”

西院疑似被替换的三个人里,柏易只知道小曼的房间在哪。而且他给“小曼”制造了他暗恋原来的小曼的错觉,如果真的被发现了,至少还有个理由解释。

荆白听得大皱眉头:“万一她今晚不出来,你难道真等到蜡烛烧完?”

柏易摇了摇头,笑道:“我赌她一定出来。”

说这句话时,他双目熠熠生辉,直视着荆白,摄人心魄的同时,荆白意识到,那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他脱口问:“为什么?”

柏易道:“虽然范府的天气很冷,但小曼的身体既然已经出现了尸斑,说明她的尸体依然在腐烂。到明天,只要活着的人没瞎,一定会看出她身体的异常。所以要么,她今晚会处理掉这具身体;要么,她会有什么办法来修复它。”

他说到这里,荆白便明白了:“我们下午已经检查过小曼的房间,还带走了手帕。”

柏易点了点头:“对,我有七成把握,她没办法在房间里完成这件事,这就已经值得一试了。”

事实也证明,他赌赢了。

柏易继续道:“我选的时间很合适,等了一会儿,她就出来了。”

见荆白目光微凝,若有所思,柏易便道:“副本里有种说法,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子时的时候,最好不要醒着。或者说,不要被那些东西发现你醒着。”

荆白平淡地道:“没听说过。”

柏易于是兴致勃勃地给他科普时辰:“子时嘛,传说中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阴气最重的时辰,也是鬼怪最容易作怪的时间……”

荆白一边听他说,一边回忆了自己在塔里的经历。

他一个失忆的人,开局一张白纸,在副本里,向来都凭智谋和身手见机行事,兼之长相和作风都很冷淡,过了这么几个副本,还真没遇到过什么人敢在他面前扯闲篇的。

除了眼前这个。

扯闲篇的人这时却话锋一转,轻笑道:“不过我觉得,只有胆小鬼才会这么想。”

荆白用力将鞋底从一个滑腻腻的东西上挪开,他感觉自己就算不回应,柏易也会继续往下说,不过还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柏易道:“那些东西觉得你睡着的时候,你最好是醒着。如果那些东西觉得你醒着,你最好是真的睡着了。或者说……让它以为你睡着了。”

他这话看似说得曲里拐弯,仔细一想倒还真有些道理。

柏易又自顾自地道:“关于子时,他们的说法倒是没错。你还记得陈婆寿宴的时辰,还有丰收祭的时候,我们看见隔壁竹楼占鸡卜的时间吗?”

这些仪式确实都发生在子时。

柏易笑了笑:“子时阴气最重,是它们最喜欢的时辰。所以,我猜“小曼”会在接近这个时间的时候出来。”

跟踪“小曼”时,他其实也有和荆白一样的烦恼,就是天黑之后,灯笼的光很明显,他不能凑得太近,只能远远缀在后面。

偏范府的路十分复杂,一会一条岔路,一会一个拐弯,本来早就该跟丢了,但是柏易跟了最初的几段路,就猜到她会往湖边去。

那条路虽然通向湖,但也能通向许多不同的地方。柏易能猜到是湖,因为荆白同他说过,湖水很深。

水属阴,一般在副本里,有经验的人路过湖泊池塘之类的地方都会多长个心眼,底下说不定会藏着什么东西。

范府的湖这么大,荆白白天捞的水藻,晚上还会变成头发,这个湖本身肯定有古怪。

退一万步说,就算小曼不去,他去一趟湖上,也能给荆白探探路。

荆白话少,原本只是和平时一样静静听他讲,但这回却越听越觉得不对。

柏易虽然爱说爱笑,但也仅限于白天环境安全的时候,在晚上这种场合,他向来是有事说事,很少有多余的话。

但这次,荆白总觉得他这种娓娓道来的方式很怪,好像是……想要多交代自己一点什么。

他转头看向柏易的侧脸,烛光随着风飘飘摇摇,青年的面容在这样明灭的光影下更显得轮廓分明,峻拔的鼻梁,工笔画似的流畅的下颌线,无一处不是英俊逼人。

明明知道他现在说的都是有用的话,但荆白发现,自己竟然更喜欢他平时那副笑嘻嘻的、不时凑过来叽叽咕咕说些有的没的的样子。

柏易还在继续说,荆白索性往斜前方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他。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柏易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睁大了,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愕然,但荆白的神情更是罕见。

柏易见他眉头皱着,看着自己的目光冷冰冰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来。偏他抓着柏易的那只手还非常用力,紧得柏易穿着这么厚的冬衣都觉得发痛。

柏易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但他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明明都是有用的。

荆白进塔时间不长,有的事情不知道也很正常。这个副本柏易预感很不好,两人碰了头,他总想着现在有机会说就多说一点。

柏易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是没找到荆白生气的理由,只能满头问号地看着他。

荆白却没放开他,两人都只有一只手得空,他索性拽着柏易道:“那个‘小曼’,去了哪个方向?”

柏易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顿了顿,面色古怪地道:“就在你那天划船送我的亭子那儿。”

那个位置离这里已经很近了,柏易以为荆白不欲打草惊蛇,便冲荆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说了。

荆白知道他理解错了,但也算歪打正着。他正要将手抽回来,柏易索性灵巧地反手,将荆白的手握在了手里。

荆白方才上前那一步让两人彻底站到了一起,柏易牵着他倒是无比顺手,他拉了荆白一下,让荆白跟着他走。

荆白的手因为之前护着烛火,已经冷得像冰,柏易握在手中,眉头都没动一下。

荆白很少和人有肢体接触,这时被他这么拉着,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要柏易不摆出那副交代遗言的架势,荆白就不觉得那么心烦。

但手被柏易拽住了,他总担心自己做的简易烛台护不住烛火。

注意到他往右手多看了几眼之后,柏易侧过身,附到他耳边低声道:“放心,这些植物能挡风。我们走到水边之前,都不用担心它被风吹灭。”

荆白原本也只是谨慎起见,听他这么说了,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正要继续向前走,柏易看着他攥着烛台的、冻得青白的指尖,握着他的手忽然紧了一下。

两人原本离得极近,荆白下意识回头,嘴唇险些撞到他脸上。

他脸腾一下红了,好在天色幽暗,漆黑一片里,哪怕只相隔咫尺,柏易也是浑然不觉。

他凑过去时,全副注意力还放在荆白手中的烛台上。

为了不引起那些东西的注目,他说话用的几乎是气声。

冷浸浸的冬夜里,温热的气息拂在荆白发烫的耳边。

伴随着如鼓的心跳,荆白听见柏易说:“等明天,我给你重新扎个灯笼吧。”

第225章 头啖汤

他说完便撤开了,荆白只觉脸上发热,但一只手端着烛台,一只手被他抓着,甚至腾不出手去摸,只好佯作镇定:“你还会扎这个?”

柏易歪了歪头,他将灯笼抬高了一点,让光照到他脸上,这样荆白能读出他的口型,看见他笑着说:你等着。

这对柏易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生来就会很多东西,副本里又零零散散学了一些。发现灯笼是关键道具之后,他早把灯笼翻来覆去研究透了,照原样做个新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离湖越来越近,这时,两人都不说话了。

离湖越近,那股肉汤的香气就越是浓郁。

柏易抓着荆白的手,继续靠近他方才选的位置。之前据他说,那里能看到“小曼”,又相对隐蔽。

两人互相扶持着,艰难地走到了湖岸边。

脚下的触感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一望无际的湖面却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荆白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站得实实的湿软地面黑漆漆的,而几尺之外的湖面,相比起来,竟然十分亮堂。

之前被厚实的云朵掩映的月亮露出一半的真容,像是带着面纱的美人,矜持地洒下柔和的清光。

这点光亮被平滑如镜的湖面反射出来,倒像湖面才是正经的地面一般。

荆白听见身旁的柏易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明水暗道……真是俗套。”

荆白投过去一个“?”的眼神,柏易没有解释,荆白索性直接问最重要的:“亭子呢?”

这里离湖只有几步远,但周围的草太高了,根本看不见凉亭,更别提船了。

柏易催道:“这里离水最近,先把你的画毁了再说。”

荆白一想也是,反正如果方法对了,画毁起来只是几息的功夫。

如果他的画真的能在水中毁去,柏易也算多了一个参考。

思及此处,荆白不再犹豫。

他将折叠好的画从怀中拿了出来,迎着湖面的月光徐徐展开。

画幅太大,两人又都只有一只手得空,一旁的柏易便帮了把手。他人站在荆白的左边,蓑衣人正好也是。

柏易的目光落到画上。

借着模糊的月光,他发现,船头坐着的蓑衣人,这时竟然是完全背过身去的。

和白天在小曼丝帕上看到的花匠一模一样。

可小曼当时是彻底死了,灯笼和蜡烛都毁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荆白,面容清隽的青年手持着画幅的另一边,眉头紧锁,显然也正在看着蓑衣人的背影。

“这东西是故意的。”两人目光相触,荆白果断地道。

里面的东西十足狡猾,它果然知道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事,如果换一个人和荆白一起进副本,恐怕这时很难不对他产生怀疑。

两人的手都被占着,这时没法看印记,但柏易一对上荆白的目光就知道,眼前这个不可能是假的。

没有任何人能模仿出他的眼神,那是柏易见过最清冽的眼睛。

荆白这里,他只见柏易眉头扬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笑道:“黔驴技穷,垂死挣扎而已。”

他拿着画幅的右手微微一抬,做了个请的手势。

荆白会意,两人同时向前一步,将这幅画放进了水中。

画入水的那一刻,柏易看见眼前原本平滑静谧的湖水,忽然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这画绢材质轻薄,落入水中,原本是应该漂浮在水面上,可随着气泡咕嘟咕地不断往外冒,水上的画绢便逐渐往下沉。

这动静很像是有人溺水了,可这气泡虽然又大又多,却只有周围约一丈见方的水有反应。

若要形容,就像是这一丈见方的水,竟然同时淹死了上百个人似的。

而荆白……

在画绢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沉进了水里。

浑身是刺骨的冷,浑身像针扎一般的痛。

在意识到这冰冷的感觉不正常之前,首先察觉到异样的,是他的呼吸。

在画绢沉进水中的同时,荆白做了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呼吸。

呼吸是人体自然而然就会做的事,所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但下一刻,他的鼻腔连带着整个呼吸道都感觉到强烈的酸痛,耳朵嗡地一声,也出现了强烈的窒闷感。

明明站在地面上,却感觉自己吸入了大量的水。

他竟然在陆地上呛水了!

荆白当即意识到,自己毁画成功了,而且和卫宁一样出现了明显的症状。

荆白迅速用自己得空的左手捂住口鼻,强行制止自己呛咳出声,以免制造出太大的动静。

被外力压回去的咳嗽让他的胸腔疼得像有砂纸在磨,荆白咬着牙极力忍耐。他还要用力屏住呼吸,避免吸入更多虚无的“水分”,让自己尽可能安静地度过这段时间。

头晕目眩的同时,他还记得牢牢抓着自己的烛台。但很快,有一股力量撑住了他的背,稳住了他的手臂,沉重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力量托了起来。

不用睁开眼睛,荆白也知道他是谁。

他肩背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了。

虽然浑身还是一样冰冷,甚至指尖麻痹到几乎失去感觉,但他知道自己如果支撑不住,背后会有人托住他,不会摔落在地上那滩黏腻腻的血泥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指尖重新感受到温度,荆白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深深吸了口气。

新鲜的空气被呼吸进来,他才感觉那种剧烈的头痛和窒息感缓解了。

荆白缓缓睁开眼睛,他仍然有些晕眩,借着柏易的支撑勉力站直,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他怀里。

他站直了之后,柏易并没有放手,仗着自己比荆白高出几分的身形,稳稳地将荆白揽在怀里。‘

荆白拿着烛台的手被他握在手中,耳侧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荆白一转头,才发现柏易是微微侧着身子的,脸离他很近,漆黑的双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关切之色。

荆白原本放松的背脊立刻绷直了,幸好因缺氧而潮红的脸色掩盖了他的紧张。

他用得空的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柏易,那凝注在他身上的俊俏眼眉间立刻漾出涟漪一般的笑意。

荆白呼吸微微一滞,柏易已经撤开了一步,非常自然地道:“你刚才是不是和画共感了?”

荆白收回自己险些被打乱的思绪,点头道:“对,是溺水窒息的感觉。”

柏易神色郑重地道:“幸好时间不算很长……”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已经微微弯了起来。很英俊,但荆白现在已经很熟悉他的表情变化,知道这人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然,他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要再过一会儿,我可就给你做人工呼吸了。”

他说完,盯着对方形状美好的嘴唇看了几秒,脸上露出几分似真似假的惋惜。

荆白会说什么?

“无耻”?不,那对荆白来说太过了,他绝不会因为这种事羞恼,最有可能的是冷冷丢出一句“无聊”,也有可能是催他快走。

柏易脑补得津津有味,他发现只要是荆白说出来的,好像什么话都会变得格外有趣。

下一刻,柏易听见青年用一贯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那可惜了,你真应该试试的。”

“我只是说说而……”正在走神的柏易把准备好的台词说了半句,才意识到荆白说了什么:“啊????”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荆白。

荆白眉头微微一挑,像是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惊色,理所当然地道:“如果你试了,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毁画的时候产生的共感是不是真的能够被外力影响。”

他没有真的溺水,自然也不可能从虚无的水中挣脱。

可如果柏易真的像救溺水的人一样给他做了人工呼吸,是否能缓解他当时的症状?

当时他看见卫宁被“烧”,疼得在地上打滚,屋内其实有水。但因为没有见到真正的火焰,荆白没有想到这一层。

柏易其实猜到荆白是溺水了,他密切关注着荆白的状态,当然也看见他憋得脸色都变了。

荆白如果是真的溺水窒息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做人工呼吸。

但是有卫宁的先例在,柏易知道荆白的症状很可能是一种共感,也会很快缓解,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但谁知道荆白竟然抱着这种科学实验的态度呢!

柏易在心里默默捶胸顿足,荆白已经在问:“亭子呢?是那个方向吗?”

柏易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认命地走到前面,道:“对,跟我来。”

荆白走在他身后,看他提着灯笼,多少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笑容。

换做是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这么说。

但因为在这里的人是柏易,所以荆白是真心觉得可惜。

他能和画共感,说明画已经毁了。

溺水的症状固然很痛苦,却也很快会过去。至于共感能不能被打断,对荆白来说,知不知道其实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忍受了最痛苦的部分,也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为此和人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其实并不值得。

但在这里的是柏易,他的画还在身上,荆白便是真心想知道这共感是否真的能打断——如果是,柏易就不用经受这种痛苦了。

所以他才说“可惜”。

不过看柏易此时的沮丧……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要忍受这短暂的痛苦。

柏易走在前面,看不见他神情。

然而此刻,连荆白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在他脸上出现的,是多么接近温柔的一个微笑。

第226章 头啖汤

带着荆白小小转了个弯,钻过一个格外高的水竹丛,荆白发现自己竟然看见亭子了!

亭子里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一个女人。

这样的光线下,脸是看不清的,但光看头发的长度,荆白也知道那是小曼。

她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着湖水的方向。

如果不是那种僵直的姿态,在旁人看来,或许她只是在欣赏风景。

荆白两人的位置离亭子其实还有段距离,多亏现在月亮出来了,她又站在亭子里最靠近湖水的那一边,湖面漫射的光足以映照出她的形影。

还好距离够远,在他们前方还有好几丛高大的植物挡着,否则,亭子和回廊所在的位置比他们都高出一截,“小曼”就算是在看湖,恐怕也很难忽视他们俩。

柏易低声道:“你没来的时候,她就这么站着了。”

荆白默默点了点头。他们前方的植物虽然高,却不是很茂密,为了更好地掩盖踪迹,柏易和荆白都把光源放在靠对方的那只手,柏易的灯笼就在荆白眼前。

荆白将脸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灯笼中蜡烛的长度。

他的蜡烛就算消耗了,也比柏易剩得长一些。

柏易的蜡烛也就四五寸长,荆白看得眉头直皱,压低声音对柏易道:“再等一会儿,如果她还不动,你就先回去,我来盯着这里。”

柏易住得比他远,就算现在往回走,蜡烛恐怕也要烧去一小半。

柏易工作的指向又太不明确,既然现在还没能找到毁画的方法,多剩一点蜡烛,他起码也有个后手。

柏易的眼神显然是不太赞同,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亭子中那个孤零零的人影就动了。

两人注意力同时转向了亭子中的女人,“小曼”往前走了一步,抬起腿,跪坐在靠着湖的那一面美人靠上。

柏易和荆白不由对视了一眼,心中浮现了同一个猜测:难道她要跳湖?

小曼接下来做的事情,却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的。

清幽的月光洒落在她脸上,又流淌进湖面。她探出身子,弓着腰,头也低了下去,只看她的动作,好像在拿这光滑的湖面照镜子。

她的头发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垂落,如果小曼的头发很长,或许会有种青丝如瀑的美感,但原本的小曼一头短发只到颊边,这样垂下,看起来就有些奇怪。

这个动作有什么寓意,难道是她在看湖里的东西?

荆白心中正在疑惑之际,小曼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梳子。

脸朝着湖面,头发直直地垂着,她就这样一下一下梳了起来。

柏易忍不住吐槽:“这湖能照清楚什么,她怎么还梳上了?”

荆白盯着女人上下移动的那只手,道:“不像是在梳妆打扮……”他们隔得实在太远了,如果不是湖面漫溢着粼粼的月光,他们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小曼的动作。

柏易缓缓眯起眼睛,这动作让他远远盯着猎物的猛兽,片刻后,他脱口道:“不对,不是梳头。有东西在往下掉。”

他话音刚落,荆白也瞧见了。

是有东西在往下掉,而且频率越来越快了。那东西轻飘飘的,被风吹得到处乱飞,像春天飘落的杨絮。

荆白背上渗出一股寒意,他轻轻地道:“是头发……”

顺着小曼的动作,是一簇簇头发在不停往下掉。

小曼的头发很多,但这么一会儿过去,两人都看到她已经露出了一小半的头皮,在月光下能看见一小块亮。

隔得太远了,两人刚才凭她的动作想当然地以为她拿的是梳子,其实不然。

那是一把剃刀。

荆白昨天晚上发现自己捞起来的水藻是头发时,就知道这个湖肯定是有问题的。

按正常的推断,湖里有这么多头发,说明肯定死过不少人。

白天的时候,湖里的水无法用任何容器捞起来,府里又无时无刻不飘荡着一股肉汤的香味。荆白也顺着想过,这个巨大的湖,会不会就是汤?

他甚至怀疑,那对和他们一起进东院,却莫名其妙就失踪了的小情侣是被扔进了湖里,煮成了汤。

但他脚下踩着的触感诡异的血肉泥,以及小曼剃头的举动,无疑否定了这个猜测。

可是,如果湖水不是汤,汤在哪儿呢?

他仍在思考,小曼的动作却很快,两人便这样无声地目睹着那东西剃光了小曼所有的头发。

它的动作停了下来。

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小曼的脸转向了西面,平静地遥遥凝视着某个不知名的点。

湖面平滑如镜,临湖的八角凉亭上,年轻女人站得笔直,月光洒落在她圆溜溜的头上,这画面宁静至极,却也古怪至极。

荆白和柏易隔得远,两人也看不见她脸上是否有尸斑。荆白见她不动,正是疑惑之际,小曼已经从美人靠上下来了。

她面朝着两人所在的这片水竹的方向,款款地走出了凉亭。

荆白和柏易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将身体的重心放低,连同灯笼和烛台的位置也下沉了了一些。

但在这样的黑夜中,任何光源都是无法遮蔽的,如果小曼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必然会发现他们。

然而这时候撤退也来不及了,脚下踩的这些东西的质地注定他们没法像在一般的道路上一样安静无声地行走。况且,一旦走动起来,身边这些高大的水生植物的枝叶便会随之摇摆,和风吹的姿态根本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人的动静。

眼看着“小曼”一步步往前走,两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注目着她的一举一动。

哪怕是柏易,也找不出如果被她发现在这里,有什么合理解释的借口……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小曼,会给他找借口的机会吗?

除了簌簌的风声,冰冷的空气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小曼走在这片血泥中的脚步声。

啪叽,啪叽……

砰。

这是踩爆了什么有空气的东西,肺?

正常人这个时候一定会低头或者停顿一下的,但她的肢体语言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一些,哪怕荆白的视线中,她的面孔被他眼前的草叶分割成两半,他也终于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

惨白的月光照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是一种墙漆似的、没有任何生气的雪白。

可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她的面孔当然已经开始僵硬,但并不妨碍展现出的那种凝固的、愉快的神采,好像她脚下踩的并不是一片尸山血海,而是无比美妙的人间仙境。

在这样触感的一片地面,她的脚步堪称轻盈,但荆白和柏易都能从各自的呼吸声中感受到对方心情的沉重。

可“小曼”的行动再次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他们都以为她会走过来,顺着光亮发现他们,可没等走到那个距离,小曼就已经拐了个弯。

她向着朝湖的方向走了过去。

短短片刻时间,两人心潮起伏了好几次,连素来镇定的荆白都着实捏了一把汗,见小曼拐弯,他思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拽了一把柏易的衣袖,低声道:“那是我停船的地方!她要去船上!”

夜黑风高,他担心失去小曼的踪影,起身就想跟上,柏易按住荆白的手,轻声道:“不急。这里虽然瞧不见船体,但如果她站上去了,我们也看得到。先看她要去哪个方向。”

荆白松了口气,冲他点点头。两人在原地按兵不动,片刻后,果然看见小曼站在了船上。

光线太差,距离有远,两人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人影,但即便如此,也能看见小曼并没有一点划船摇桨的动作,小船却就此缓缓离开了岸边,逐渐驶向两人视线的远处。

这湖面积的确很大,形状却是个瘦长条,现在驶向的是两人白天碰面的荷花池的方向,也就是朝着花园和前院去了。

眼看着拉开的距离差不多了,荆白拍了拍柏易的手,柏易会意,两人一前一后从水竹丛中绕了出去,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湖边。

微白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像流泻的水银,衬着周围苍茫的夜色,又显出一种格外的凄清。

船走得远比他们想象中还快,他们就算去长廊上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在夜晚,长廊上没有任何植物能遮掩灯笼和烛台的光亮,谁也不知道被小曼看见会有什么后果。

两人只能站在湖边,遥遥眺望着小船迎着月光的方向远去。

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看起来竟然更圆,更大,倒影随着湖水轻轻摇曳,从他们的角度看,又似被小舟轻轻划破。

船是向着月光去的,越远反而越亮,船头的人在他们眼中也越来越小。

清澈的月光静悄悄地洒落在小船上,也照亮了船头的人影,这一瞬间,荆白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她怎么会——

他听见旁边有人吸了口气。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能听出来在极力压抑自己的紧张。

荆白确信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柏易道:“她……她是不是面对着我们?”

船头明明朝着他们的反方向去的,小曼上船的时候也背对着他们。

但此时沐浴在月光下,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两人都察觉到,此时他们看着的,是一张女人的脸,而不是她的后脑勺。

她什么时候转过来的?为什么两人明明一直看着她,却没有丝毫察觉?

她转头,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吗?

荆白心中慢慢浮现了一个结论,他低声道:“她已经不是人了。或许她根本不需要转身……”

她只要把头扭过来,就够了。

第227章 头啖汤

荆白的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他们的距离还没到能看清脖子的程度,当然,就算能,也没人想看这扭曲的画面出现在白天还说过话的熟人身上。

柏易停顿了片刻,才迟疑地道:“她最开始时明明背对着我们,都走出那么远了,没理由发现我们啊……”

荆白瞥了他一眼:“她是鬼。”

虽然披着小曼的皮,但操控着那具躯体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

既然她都不需要划船,那能发现他们也很正常。

柏易便也不说话了,荆白以为他在思考,于是也只是静静远眺着湖上那艘小船远去的方向。

他在考虑明天去湖的尽头一探究竟。

其实早该去的,但这几天的时间排得实在满满当当,偌大个范府,别说东院了,他连西院都没来得及踏遍……

忽然,身边啪地一声响,他忽然发现柏易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原本就在水边,柏易往前迈这一步,从荆白的角度看几乎要踩进水里了。荆白还没来得及问他想做什么,就见他忽然抬起没拿灯笼的右手,向着小船的方向用力挥了两下。

荆白头皮一麻,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柏易被他拽得往后一仰,还好荆白手稳,又有分寸,见柏易站稳,才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

哪有深更半夜跑去吸引鬼的注意力的?

柏易朝他笑了笑:“实验一下嘛。如果她转过来真的是因为看到了我们,我们没发现时,她也没有动作,说明她上了船之后,原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如果她没看到我们,说明她转过来有别的原因,我们就在这附近再找找。”

都是聪明人,他们的沟通向来是毫不费力的,荆白当即指出他的逻辑漏洞:“如果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你如何确定她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柏易两手一摊:“所以说我就试试嘛,万一她看到了……”

荆白大概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觉得他的举动实在冒险,柏易说到一半,却自己打住了。

四周变得前所未有地静。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着一处,表情都变成了完全的空白。

在他们视线的尽头,就像柏易方才朝她挥了挥手一般,船上的人的手臂竟然也慢慢抬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僵硬,远不像正常人挥手的幅度流畅自然,只是一下下地左右摆动,胳膊仿佛不会打弯——结合她现在的状态,也可能是真的不会打弯。

两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但船上的“小曼”除了挥手,什么也没有做。像是同他们告别一般,那叶孤零零的小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湖面的尽处。

夜空是深蓝色的,星子似乎都被天空中的密云遮蔽。

湖上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下的清辉映着粼粼的波光。

如果忽略脚下踩着的东西,眼前这静谧的月色,连同湖面映出的清影,两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立在湖边,简直是如画的风景。

但此时两人面面相觑,神情远远不是赏景般的怡然自得。柏易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迷惑之色,用力捋了一把自己漆黑的短发。

他去向“小曼”招手,是故意出的奇招。这也算是经验之谈,在被动的环境中,没有太大危险的情况下,做出超乎常理的举动,可能会获得意料之外的线索。

小曼对他的回应当然也算是线索,但柏易没能破解这其中的含义。

这时反倒是荆白冷静了下来,对他道:“你该回去了。”

柏易瞥了一眼自己灯笼中的蜡烛,粗略一估还有个四五寸,不以为然地笑道:“急什么,这长度都够我跑两趟了。”

荆白脸色冷凝起来,灼灼双目盯着柏易,道:“你的画要是能毁了,蜡烛就算像卫宁一样只剩个底,也不算什么。但既然没找到毁画的办法,就老老实实……”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柏易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原本也眉眼含笑地听着,荆白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正是诧异之际,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不禁微微侧头倾听。

荆白见他这样,低声问:“你也听见了?”

柏易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色,只默默点了点头。

这声音是什么,荆白有些说不上来。

在风声中,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现在无人说话,再细细听去,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两人的站位一前一后,柏易离水更近。

他微微偏着头,荆白就只能见到他半个侧脸。

月光冷得发蓝,落在他英挺的眉宇上,衬出一种莫名的愁绪。

荆白的目光只来得及在他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下一刻,柏易神色骤变,与此同时,之前静谧的湖水竟忽然翻卷起了滔天的浪潮!

只是一个湖,又非江海,怎么会起潮?

水势起的前一刻,柏易已经先一步听出来了,他用力推了荆白一把:“快走!”

脚下踩着的这些东西极滑,柏易推他那一下用了全身力气,荆白想不跌倒,就完全无暇他顾,只能顺着重心往前跑。

荆白冲出去老远,直到堪堪稳住身形,才有余暇回头。

柏易落后他大约一丈左右,显然也跑出去了一段路,在没有推力的情况下,他已经尽了全力,但这浪花竟然追着他们来了!

荆白此时回头,正好看见一重浪花重重拍在柏易背上!

向来很有主意的荆白,此时脑中竟然一片空白,脱口道:“柏易!”

柏易险而又险地护住了怀中的灯笼,浪花让他失去了平衡,却没能推倒他,他拔腿继续向前跑,一边还对荆白道:“我没事——快跑!”

这浪潮越过了柏易,又退了下去,显然预备着下一波冲击。

荆白见柏易无事,便继续拔足狂奔。

全速奔跑之下,他护着手中的烛台,还得不时回头看浪潮追到了哪里,柏易到底有没有跟上来。可茂密的植物挡住了视线,他很难看得清柏易的情形,好在这种环境里,人跑动起来的动静很大,浪在追,水竹也在哗哗摇动,荆白这才放下心来。

在这种地方想汇合是不可能的,只能一直往前跑。荆白一颗心紧紧悬着,在胸腔中跳动得分外剧烈,直到冲出水竹丛,脚下踏上硬质的石板路,也没能平息下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幽深而茂盛的水竹。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带着灯笼从水竹丛中冲了出来!

荆白只觉心弦一松,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眼睛异常酸涩,方才盯了那么久,竟然没有眨过眼睛。

柏易脸色发白,只来得及冲他笑了笑,荆白已经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面前。

柏易累得气喘吁吁,见荆白过来,想到两人这也算是分开过在碰面,自觉地递上自己左手衣袖。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他走得更近一步,两人几乎呼吸相接,荆白伸手摸的却是他的背。

手上的触感是干的。

荆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着柏易,柏易不明所以,只好也看着他。

黑白分明的双目中只有一片纯然的关心,连带着眼尾的弧度都变得柔和,柏易却紧张得连着眨了两下眼睛。

荆白把他的背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问:“被浪拍过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柏易摇头道:“没……”

他发现自己嗓音有点低哑,抽了口气,用力清了清嗓子:“咳,没有。”

荆白微微侧首,眉头高高挑了起来。他虽然没说出口,柏易也看出他的表情是“就这?”

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补充道:“那个浪很奇怪……”

最开始时因为水声太远了,又和湖水偶有的水波声混在一起,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来。但他毕竟站得比荆白更近,也对潮水的声音更熟悉,因此意识到这是潮汐声时,立刻将荆白往后一推——

以荆白的平衡能力,就算被他推出去也能稳住。晚上的湖水连荆白的画都能毁掉,人自然是是能不沾上就不沾上。

但被浪潮拍中时,柏易愕然发现,他只感觉后背被一股大力重重拍了一下——这浪潮卷上来的明明是水,他但并没有被打湿。

听他这么说了,荆白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俊秀的眉毛锁得死紧,拿着自己的烛台,绕着柏易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衣服就罢了,你身上没沾到湖水吧?”

柏易低下俊朗的眉目,笑道:“都说了没事……怎么,你担心我?”

荆白刚从他背后绕回身侧,闻言也不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柏易咳嗽了两声,苦笑道:“好吧,也不是完全没事,还是有点疼的。”

他能说出来有点疼,那肯定不只是有一点了。

荆白看着柏易的脸色,哪怕在灯笼的暖光下都显得发白,不禁用力抿了抿唇。

他平时鲜少有大的情绪波动,这时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空气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好像连风声都停滞了。

荆白正想开口,忽然,远远地,他又听见了潮声。

他这次第一反应就是抓住柏易的胳膊,将他往后一带,两人再次往后退了几步。

这次离得更远,两人都发现了问题:潮水并不是追着他们来的,甚至没有涌出那片茂密的草丛。

两人对视了一眼,荆白没等柏易说话,斩钉截铁地道:“我去。”

柏易只来得及“诶”了一声,荆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了。

看着青年挺拔的背影,他只好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第228章 头啖汤

荆白小心地走到那片水生植物附近,保持了约一尺半的距离。

他半蹲着,将自己重心放低,专注地听着远处的水声,一面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后退到安全的地带。

他的蜡烛往下斜斜照着地面,能看清植物的根部处尽是残留的血肉和各式各样的脏器,胃部又是一阵翻滚。

这片临水的植物原本长得格外高大茂密,荆白初时以为是范府打理得好,谁料……原来是肥料滋润得好。

片刻后,他听见潮水那种特有的,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向他靠近。

它有点像雨声,又比雨声更飘忽;又有点像风声,那种树木的叶片被风簌簌吹动的声音;还有点像一群人同时在窃窃私语。

细小的人声宛如潮水中的浪花,极大地重叠起来,就变成了浪潮。

它越来越近了。

白色的,带着泡沫的浪潮轻轻地席卷上来,它丝毫没有之前追着两人的那股汹涌之势,缓缓漫过植物的根部,像个温情的拥抱。

它无视了几尺以外的荆白,甚至根本没有超出那些植物所在的范围

可荆白一直拿蜡烛照着,他清楚地发现,随着浪潮奔涌上来,之前的那些残损的人体零部件竟然消失了许多。

它们当然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在这片温柔的潮水中,这些血肉残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荆白看着眼前的植物,还有它们脚下终于露出部分真容的黑色土壤,忽然回头对柏易招了招手。

柏易从善如流地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荆白指了指地面,示意他用灯笼照:“大多数血肉都被浪带走了。”

柏易依言仔细看了一遍,才道:“难怪白天的时候这里一切正常。我们前两天来回好几次,什么都没看到。”

荆白点了点头,双目直视着他,道:“我有个想法。”

柏易回视着那双清澄的眼睛,露出些许意外之色。荆白想做什么他完全能猜到,只是没想到对方没有自顾自执行,而是选择了和自己商量。

他肩膀向后一松,整个人放松下来,在荆白眼中,这是柏易在他面前最常展现的一种状态。

看上去很松弛,其实胸中早有决断。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没关系,反正最差也就是光着脚回去罢了。”

他往荆白身侧站了一步,用胳膊稳稳架着他端着烛台的那只手,荆白便开始脱自己的鞋。

这点上,两人想到了一处。

他们鞋底都沾满了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可这些血泥白天都是不存在的。浪潮没能带走,又被他们一路带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如果浪潮能将鞋子上的这些东西一起带走,什么痕迹也不留下,那自然是最好。

趁下一波浪还没来,两人迅速开始脱鞋。

他们各被占住了一只手,因担心蜡烛脱手之后身体失控,还不敢转交给对方,只得互相扶着脱了鞋。

柏易身上有伤,他脱了鞋,荆白就让他先站回去。他自己小心绕开了之前踩过的地方,将两人的鞋子都放在了水竹丛的边缘,这才加快脚步往回走。

脚踩在地上难免沾灰,还冷得发麻。

但脱了鞋,脚下就没有那种糊了泥似的不舒服的感觉,荆白反而觉得好多了。

柏易站在石板路上等他,石板路再往上,还有个种了不少景观植物的小斜坡。

柏易右手提着灯笼,正照着他背后的一丛锦带花,灯笼的光映得这花红荧荧的,有种和黑夜不符的鲜活气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深了,月光仿佛越来越亮。

月亮冷澈的光线下,荆白发现,想要看清地面上的脚印越来越容易了。

甚至隔着好几尺远,两人刚才在石板路上踩过的脚印,他也能一个个看得很清晰。

方才他们从植物丛中逃出来的的脚印,走动观察留下的痕迹,一直蔓延到石板路上。

血糊糊的,到处都是,像被人乱盖了一通的章。

这样亮堂,不需要灯笼的光也能看得清。

柏易神色也变了。荆白加快脚步,回到没被踩过的这段石板路,站到柏易身边,两人默然相视。

荆白轻声道:“你觉得……刚才的潮水会顺着我们的脚印追出来吗?”

他原本没有这样想,否则也不会特地去把鞋子放进水竹丛中。

可从水生植物的边缘走回来的时候,月光把自己和柏易穿着沾满血肉泥的鞋留下的脚印照得清清楚楚,他忽然发现,自己和柏易之前都陷入了一个的误区。

他们都以为潮水没有从植物丛中追出来,是因为副本的某种限制。

但刚才看到脚印时,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这些潮水没有追出来,会不会是因为水竹丛里的血肉还没有全部被它带走——或者说,消融?

如果水竹丛已经被它吃干净了,那么……它会放过这些沾着血肉的脚印吗?

放眼望去,这一处的结构其实很简单,沿着石板路,可以通往刚才“小曼”所在的凉亭,凉亭又连接着水岸上的长廊。

石板路下面直到水边,都是一个舒缓的斜坡。从石板路下去一丈左右,一直到水边,都是葱翠的邻水植物。

这些植物最多的是水竹,也有菖蒲和芦苇,共同点是都生得十分高大,种得也巧妙,几乎掩盖了坡的斜度。

放眼望去,只觉得一片苍苍茫茫的碧绿,白日里有风来时,这些高大的植物会随风一起肆意舒展枝叶,映在广阔湖面清透的水波中,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但到了晚上,在原本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这些植物仍旧密密匝匝地生在一起。它们的根系浸没在人的血肉中,即便走了出来,这个环境依然很难不让人窒息。

这时,荆白听见身旁的柏易咳嗽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低声道:“怎么不可能?我们等等就会知道了。”

他附在荆白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荆白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柏易一脸无辜,道:“反正我们也要等这波浪潮来了之后再走……”

他实在想玩,荆白也拿他没辙,于是干脆地道:“我选一。”

他说完,就拉着柏易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一直退到了青石板上方的那个小斜坡上。

柏易站在斜坡上,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唉,那我就只能选二了。”

两人在斜坡上刚刚站定,荆白就听见了来自远处的潮声。

悉悉索索的,又比那通透一点。像雨打屋檐,像风吹树叶,又像无数人低声私语。渐渐地,两人都能听到它来了,而且……越来越近。

苍白的月光照得地面都泛出一层浅浅的蓝,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潮水漫涌。

潮水来得很快,但它似乎并没有冲出水竹丛的迹象。

荆白和柏易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荆白弧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柏易同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潮水涌上来,接下来,就该慢慢退下去。

但是,在两人沉默的注视中,原本应该退去的潮水,竟然从水竹丛中涌了出来。

那泛着白沫的浪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沿着斜坡,吞吃着他们之前留下的,那些沾着血肉的脚印。

跟随着脚印,它们一步步地往上攀爬,甚至爬上了青石板,在石板路上肆意流淌……也离站在斜坡上的两人仅有几步之遥。

柏易此时却没有丝毫危机感了,他的唇角甚至微微上翘,可如果这时有人直视着他的眼睛,便能看见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神情竟更接近一种超然的冷漠。

他转头看荆白,青年神色平淡无波,可他的气质原本便偏冷,原本冰雪般的容色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近乎凛冽的洁净。

很难不让人心折,也很难不让人产生距离感。或者说太让人心折,原本也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好像他是不可靠近的。

但柏易是知道他的,知道那冷冽锋利得让人不敢靠近的外表下,是一个坦荡直白到有点天真的、热乎乎的灵魂。

柏易在塔里见过无数的人,可每次面对荆白时,都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甚至几乎不对人说谎。

柏易看着青年俊秀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只是笑了起来。

他用手肘碰了碰荆白的手臂,笑吟吟地宣布:“我赢了!”

浪潮最近的时候也没有越过青石板,现在正缓慢地退去。

荆白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好似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平淡地道:“对,你赢了。”

柏易笑得更开心了,朗星一般的眼睛都弯起来。他抱起双臂,心满意足地道:“我都没说赌什么,你就选了边,不怕我真的狮子大开口?”

荆白瞥了一眼还没完全退到植物丛中的水浪,将目光移到柏易脸上。

他的目光正如其人,锐利直率,毫无遮掩,直到被他看着的人不得不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面上那点玩笑之意也消失了,他才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很快活,出现在荆白脸上,竟有种冰消雪融的意思。

柏易都看得愣了,才听他语气很轻松地道:“悉随尊便。”

第229章 头啖汤

站上斜坡之前,柏易附在他耳边说的是:“这浪要是从水竹里出来,有两种可能性,要不要打个赌?”

“一,它从水竹堆里直接卷上来,我们必须站在更高处才能躲过去。

“二……它不会那么兴师动众,只会顺着脚印,把那些痕迹都吸走。”

可能性虽然有两种,但显然后面一种可能性大得多。

这浪潮要是从水竹丛追出来,说明是它们可以感觉到血肉的气味。如果能感觉到,追着气味出来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搞出这种水漫金山的架势。

这种程度的逻辑推理对他们俩来说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选择站到斜坡上去,无非是为了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柏易之所以说要打赌,是看荆白神色肃穆,觉得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开心。

两人都清楚答案的赌约,既然让荆白先选,自然是想让他赢的。

柏易想着,就算荆白不玩,打个岔让他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却没想到他竟然选了一。

既没说赌什么,又是一方故意输的,柏易这时说狮子大开口,自然也是开玩笑的。荆白哪怕回句“懒得理你”或者“没有赌注也算打赌”,或者像柏易预想的根本不说话,直接瞥(白)自己一眼,这篇也就揭过去了。

可荆白的回答,却并不是玩笑的意思。

他这个人言出必行,但凡这么说了,就说明做好了给出一个承诺的准备。

柏易很清楚,以他的个性,只要承诺过的事,哪怕赴汤蹈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柏易却没有听到这个答案的准备,所以他直接愣住了。

荆白瞥了他一眼,见他呆呆的,还冲他抬了抬下巴,显然有些好笑:“你的狮子呢,怎么不开口?”

别说他知道柏易不会狮子大开口,就算对方真的这么做,也无所谓。

柏易眨了眨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纵容了。心脏在胸腔中急速鼓动,向来舌灿莲花的嘴,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人的脾气看上去随性散漫,真实情况却几乎截然相反。

为了保证最低的污染值,他对自己的情绪控制极为严格,脸上或喜或怒,九成九都是给人看的。他心里没有,也不能有太大的波动。

柏易当然不觉得这很好,虽然他天生就很擅长这一套。

可荆白不一样。

柏易在副本中见过不少所谓的“聪明人”,他认可对方的确聪明的,寥寥可数。哪怕在这个名单里,荆白也是顶尖的。

但他依然很真。

在表达这点上,柏易和荆白正好相反,他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

毕竟,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他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功课,几乎已经变成了他的本能。

他心底一片柔软,怎么可能想得出要“狮子大开口”,但要他照实说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那是不可能的。

他努力压平了嘴角,嗓音却犹自含笑:“那就先记下来,你欠我一回。”

嘴角固然能强作镇定,但荆白也已经很熟悉他了,能看出他眉眼间那点藏不住的兴高采烈的模样,神情不自觉柔和些许,点了点头,道:“可以。”

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潮水已经彻底退了回去。

荆白同柏易说话时,也一直分心仔细瞧着浪潮的动向。见潮水已彻底退回了水竹丛的深处,便去拿回了鞋子。柏易被他要求站在一丈以外,免得万一有变故,两个人一块儿陷进去。

一路过去有惊无险,借着月光和蜡烛,两人把过去的这段路照得很清楚。

地上干净得像被刚打扫过一样,一滴血都没留下,同样干净如新的还有他们俩的鞋子。

柏易拿着自己的鞋啧啧称奇:“这比刷的都干净!”

他脱鞋的时候特地看了,鞋底的惨状不提,鞋面上都溅上了几滴血。

现在整双鞋从鞋底到鞋面都干净如新,显然是浪潮全带走了——或者说,吃干净了。

连一滴血都没留下,当然,也没有水痕。

荆白的鞋当然也是一样。

他沉默着,知道柏易这样说,只是为了平息心中的惊魂未定。

如果不是想到要借浪潮把鞋上的东西冲掉,他们今晚会遇到什么事还真说不好。

这些浪追着他们的脚印舔舐了青石板,但这显然不是它的极限。

这东西连鞋面上已经干涸的血渍都不放过,如果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肯定会一直跟到房间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荆白无法猜测,但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及时打住自己的联想,视线落在柏易的灯笼上,催促道:“你该回去了。”

柏易也看了一眼自己灯笼中的蜡烛,果然只剩三四寸长。

他知道蜡烛的重要性,不敢轻忽,便对荆白道:“那我们明天应卯见?”

荆白点了点头,道:“我会早些出门,在红梅树之前的那个拐角等你。在应完卯回来,再次路过红梅树之前,我们最好想出毁画的方法。”

两人早上的时候就分析过,每次看到红梅树被“指路”都可能加深附身的程度。

荆白和卫宁今晚毁了画,已经没了这个烦恼,但柏易的画,两人目前都还没有思路。

荆白想到这里,眉头又锁了起来。柏易不愿看到他发愁,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谓地道:“先别想了,大晚上的,不如早点回去睡觉。”

他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笑道:“不如这样,我先回去……”

荆白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他道:“别急,你的画呢?趁这会儿亮,再拿出来瞧瞧。”

柏易脚都往出迈了一步,硬是被一把荆白拽了回来。他哪里拗得过荆白,只好一边从怀中取画,一边委屈巴巴地咕哝:“刚才赶人家走,现在又不让人家走……”

荆白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

柏易眨了眨眼,做了个封住嘴巴的手势。

这幅画是四扇隔扇门连在一起的,画幅不高,却很长。

月亮在天上挂得高高的,之前遮住它面孔的乌云已经散去,深蓝色的夜空中,大半轮弯月静静地散发白蒙蒙的柔光。

两人一人拿着画幅的一边,借着月光细看。荆白还用自己的烛台照着人像的重点部分,蜡烛微暖的黄光下,画中人的面孔下能看得更清晰。

这画果然又变了。

副本中,所有人的画都是一种风格,颜色清淡,线条柔和。画中人轮廓圆润,眉眼细长,原本应该是很讨喜的面相。

穿着和柏易相同服色衣服的蓝衣人脸上挂着笑容,他的大半张脸已经转了过来,眼睛也不再看着坐在石桌旁的管家,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画面之外。

这种画本就是重神不重形,眉眼上只有五分意思,配上脸上的笑容,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明明画中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和柏易差不多,荆白却总觉得那张笑嘻嘻的脸令人生厌。

他伸手摸了一下画中人的脸,柏易看着荆白的手触上去,忍不住啧了一声:“真够丑的。”

荆白莫名其妙地道:“你说谁?”

柏易哼了一声:“当然是画上那东西。一点都不像我,我笑起来比他好看多了!”

荆白点了点头,道:“确实。”

柏易愣了一下,脑门冒出一堆问号:“???”

不等他往下追问,荆白的话头已经转向了他关注的点:“这幅画现在干了。你今天从隔扇门里取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还记得下午两个人发现这幅画时也上手摸过,当时的画有种湿润的柔软感。但两人当时连这幅画是从哪儿出来的都不知道,又急着去和卫宁等人碰头,只好将画先行搁置。

柏易当然还记得,他道:“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比下午那会儿干了。”

既然能自己变干,说明画变湿并不是它自然的状态。

这会不会能和毁画的线索挂上钩?

荆白总觉得中间还是断了哪一环,看着画上那男人脸几乎全转向了画外,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胸中涌上一股难耐的躁意。

真想撕了他……

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白玉忽然在他胸中微微发热。

这感觉很奇妙,皮肤的触感的是一种温热,但身体内部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清凉感,抚平了他情绪的躁动。

荆白非常讨厌被人控制,但很神奇,白玉的能量给他的感觉并不是强行压下了他的情绪,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安宁感。就好像心情低落的时候,回到了最有安全感的地方,见到了最想见的人,再躁动不安的心绪也会平静下来。

在荆白没注意的地方,柏易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其他人或许感觉不到,但对柏易来说,这是股非常熟悉的力量波动。

从第一次以“小恒”的身份出现在荆白身边时,他就感受到了,不过直观地“看见”它的作用,还是昨天早上灵魂从身体抽离出来的时候。

难不成荆白和他,还有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渊源?

第230章 头啖汤

那股躁动的心绪很快平复了下来,荆白回过神,见柏易目光仍落在自己胸口白玉的位置处,诧异地道:“你能感觉到它?”

柏易道:“平时不能。刚才它在运转,对不对?”

荆白点了点头。

柏易沉吟了片刻,方笑道:“你的玉的能量,和我用来驱赶那个黑影怪物的力量应该是同源的。”

见荆白若有所思,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不过我的力量,正常情况下在副本里都用不了。这玉能在副本里起作用,肯定是个宝贝。”

荆白没有否认,道:“我情况特殊。”

他犹豫了一瞬,看着柏易的灯笼,道:“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柏易在陈婆副本就感觉到过他白玉的运转,早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他对此浑不在意,荆白没否认这话,已是落入他彀中。

他嘴角翘了起来,冲荆白窃窃一笑:“我知道,你也是个宝贝嘛。”

柏易向来是一有机会就要开玩笑,荆白虽然早知他的脾气,也被这神来一句说得心跳都滞了一下。

只是现在时间紧迫,荆白也懒得再接他的话,省得他越说越来劲,只是脸色严肃地再次催促他:“画收好,你该回去了。”

他们第一天白天时也是在这附近分道,各自回房间去的。

柏易大声叹了口气,一边叠着手中那幅长长的画,一边幽幽地道:“唉,命苦之人,身似漂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荆白以前最烦他不好好说话,这时明明知道他在故意拿腔拿调,心里却升不起一点厌烦。

他握着自己的烛台,不言不语地站在旁边。见柏易仔细地将画叠好,放进怀里,似乎准备和他道别,忽然脱口而出道:“我可以送你回去。”

柏易愣了一下,脸上那点故作幽怨的神色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意外地冲荆白笑道:“你别当真啊,我就是念着玩儿的!你的蜡烛就算有富余,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柏易住得偏,他自己从湖边走回去也得二十分钟。荆白要跟他过去,再回自己房间,耽误的时间会更久。

就算荆白的画已经毁了,谁能保证蜡烛这种关键道具没有其他作用?

荆白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是担心柏易之前被浪拍到了,身上有伤。

荆白顿了顿,道:“我可以住在……”

他本来想说自己可以直接住柏易的房间,柏易却已经在摇头了。

范府规矩森严,他们还是仆人,既然分配了各自的房间,最好还是不要夜不归宿。

柏易挺直脊背,活动了一下肩膀,向荆白示意自己的伤不重。又给他看灯笼中的蜡烛:“蜡烛挺经烧的,我走快点,回房间还能剩个一半多呢。”

他这时说话格外正经,说完也不停留,像是生怕荆白跟上来似的,迅速地摆了摆手:“走了,早上再见!”

他脚步明显加快了,不过片刻,已经走出去老远。

黑夜之中,荆白眼见着灯笼的星点光芒逐渐远去,这才朝着自己的房间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快,现在似乎已经过了夜风最大的时间段,回来的路上,他没再感受到刀割一般的冷风。烛台稳稳握在手中,虽然照不到很远,但是加上月亮的清辉,给他一个人照明是足够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荆白踏进小院,直到推开房门,才算松了口气。

既然他回来都平安无事,那柏易应该也能一路平安。

他晚上出门匆忙,这时再看,自己的房间实在是一片狼藉。

因为屏风拆了,内间空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大。青石砖的地上,屏风的零件木块散落了一地,还有之前烧毁的灯笼和头发的残灰,洒得满地都是,看上去乱糟糟的。

荆白现在本就不困,见自己床前乱成一团,更躺不下去。

他索性吹灭了蜡烛,将烛台放在床前,开始清理地面。

收拾之前,他不忘数了一下屏风的木制零件,见一个没少,才都装进了空置的柜子中。

范府规矩不少,既然画已经被毁了,屏风肯定也没法原样装回去。保险起见,荆白就把屏风剩下的东西全藏起来,省得又莫名其妙违规。

地上被火烧过的尘灰也被他全数打扫干净,他甚至仔细检查了这些灰尘,确认没有任何残留,才倒到了屋外。

不知是不是萦绕在心头的事情太多了,荆白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回到内间,却发现自己还是没有丁点睡意。

他看了一眼闭紧的窗棂,窗纸被月光照得白生生的,显然没有任何天亮的迹象。

这是个尴尬的时辰,荆白索性回到床前坐下,他觉得自己急需整理一下思路。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已经无意识地落到手边的烛台上。

刚才从灰堆里没翻出东西,已经证明他们当时的推断没错。

小曼的灯笼烧光之后,他们在灯笼的残骸里翻到的那个黄铜八角,确实是烛台变的。

只是这东西,要蜡烛烧光了才会出现。

荆白对厨房的东西不了解,但柏易说那东西是个调料……

若是调料,就少不得和食物扯上关系。

这副本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食物,估计就是走到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的那股肉汤香味。

如果蜡烛烧完了,烛台会变成香料。进府时管家说让他们去“买汤料”,难不成,他们这群人,就是买回来的汤料?

那炖汤的肉是什么?

荆白的脑海中很快浮现了今晚小曼站在凉亭上,仔仔细细地剃头的画面。

月光下,属于小曼的头发像雪花一般飘落进湖水中。

等剃完了头,她乘上小船,在两人的注目中远去。

柏易说天黑之前,他同她分别时,已经看到了小曼耳后的一小块尸斑,因此他们认为小曼的躯体已经死了。

或许是柏易昨天早上看到的黑影,也或许是其他东西,在操控她的尸体。

柏易追着小曼来到湖边,是以为她或许会用什么手段修复这具躯体。

但等今晚看到了她的举动,再结合八角这个线索细想,小曼剃去头发的这个动作好像也不那么难理解。

一般人做饭的时候,也会很熟练地去除食材上那些不能吃,或者不好吃的部分。

这么看,所谓的肉汤……其实是用人炖的。

以人的骨肉为汤底,魂魄为香料。

范府的占地面积如此广袤,但荆白无论走到哪里,肉汤的香味都如影随形,仿佛无处不在。

很难想象,这炖汤的锅到底有多大,汤底里又横卧着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把汤熬得这样香飘万里。

在范府中,什么地方能放得下这样一口锅?

既然小曼把头发剃在湖里,至少可以确定湖不是炖汤的地界。

可是……如果不在湖里,又会在哪儿呢?

想是想不出来的,只能明天白天顺着小曼消失的方向去找找线索。

荆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将手摊入袖中,把在小曼房间找到的那张丝帕拿了出来。

这条淡蓝色的丝帕又轻又薄,折在袖中时,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今晚发生的事情又实在太多了,否则,刚才同柏易在湖边的时候他就应该拿出来对照了。

荆白这样的人,后悔的情绪不会在他心中停留太久。质地柔软的丝帕在他手中缓缓展开,看清上面的刺绣时,荆白不禁轻轻吸了口气。

这画竟然又变了!

图上的几处花草还保持着他下午看到的样子,花朵纹样精细,连叶子都是片片舒展开的,栩栩如生地盛开着,姿态美丽而鲜活。

下午他看时,已经注意到这幅画的构图是以花为主,人虽然也在画中,却只是花朵的陪衬。穿着紫袄子的人影只得寥寥几笔,只是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形象而已。

但那时画中至少还有人。

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荆白默默地凝视着手中这块八寸见方的丝帕。

丝帕上的花朵依然明媚鲜妍,可是画中那个原本就不占几寸面积的人影,却已经彻底消失了。

在这块刺绣精美,质地柔滑,鲜花朵朵盛放着的丝帕上,那个躬着身子莳弄花草的花匠,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不知情的人看见,恐怕也只会感叹一声花朵如何美丽。

荆白看了几眼,默默收起了手帕,他知道,这东西恐怕已经没有作用了。

他拿到这张丝帕时,小曼本人的魂魄已经没了,身体被那个东西占据,但画上还能看到花匠,只是当时画上的花匠背过了身子,他无法看到花匠的脸。

这说明就算原主已经魂飞魄散,只要身体还在,画上的人也就还在。

但今晚“小曼”上了船,现在再看画,画上就没有花匠了。

真正的小曼早就死了,现在这个“小曼”所做的任何事情,对他们来说都只会是有害无利。

因此,画上的花匠消失,荆白不会觉得这对“小曼”来说意味着消亡。

它没有理由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甚至有可能,它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结果。

从画中消失,对它来说,或许是某种释放,或者说……逃脱。

第231章 头啖汤

按这个逻辑从头想去,从进府时,他们走过花园,过红梅树时,每个人都被指向了不同的路,应该是那个时候,就被画里的某个存在附了身。

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心智,指引着每个人走向了对应的画所在的房间。

而这些“画”狡猾的一点是,它们并不都以同一个形式存在,而是完美融入了房间正常的装潢,或者随处可见的饰物。

小曼房间的是丝帕,荆白的房间是屏风,卫宁的房间是一幅挂画……

过了花园以后,他们在不觉中已经被画分化。去房间的路上不断分道,众人各自都不知道对方的房间在哪,自然也看不到其他人房间的陈设。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例外,就是柏易。

第一天的时候,他的房间甚至没有画!

两人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但看到今晚发生的事情,荆白已经反应过来了。

因为柏易情况特殊,他和身体的联系原本就比一般人弱。

从他进副本的第一天,他的画应该就处于逃逸状态,所以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房间没有画。

其实并不是没有,而是从柏易进副本时开始,他的画就已经能够自由行动了。

这是唯一的解释。

柏易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所以后期一直试图和他拉开距离。

因为这个漏洞,黑影得寸进尺,甚至试图跳过副本的正常步骤,直接掠柏易的身体。违背副本规则的行为直接激活了柏易的力量,也将那个东西打伤——准确地说,应该是被制约,使它被迫回到了受柏易蜡烛影响的状态。

荆白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但对于怎么毁掉柏易的画这件事,他暂时没有头绪。

心里挂着这件事,让他更没有睡意了。荆白索性掀开被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只等着天亮。

幽寂的夜里,房间中亮着的灯光再微弱,也会显得无比耀眼,像是漆黑无垠的大海上遥遥放着光的灯塔。

柏易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隔扇门外的椅子上。

灯笼被他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他手中的画幅展开着。

画内画外,两张容貌相似的脸默不作声地对视着。

画中人笑着,画外的柏易嘴角却绷得直直的,向来含笑的面庞,此时没有一丝笑意。

他回来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此时衣着整齐,显然并不准备休息。

荆白和卫宁的毁画思路也给了他一些启发,应该说,荆白和卫宁都有自己的“职业”,他们毁画的方法和他们的职业是对应的。

但柏易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他根本没有职业。在这个副本里,他一进来就被管家升了等级,虽然少挨了冻,但是也从此变成了给管家跑腿打杂的人。

送饭这个事,看似是他的职业,但他实际上只是听从管家的吩咐。这一点在餐食上体现得也很明显,荆白等人吃得虽然差,但是是独立的饮食。

他却没有单独的饮食,只能吃管家“赏赐”的剩菜。

就连早上的时候,也是管家一掌将他拍出了身体。

思来想去,他始终觉得,这个破局的点或许还得落在管家头上。

今晚是做不了什么了,但有这样的压力悬在头上,柏易心再大,也没法安心睡下。

他倒不是真的怕死,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旦死了,如果附身的东西继承了他的记忆,荆白的处境会很危险。

再说毁画这件事,柏易始终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副本过得多,虽然塔的特点在于每个副本的难度没有定数,以表现来评估登塔进度,但每层的副本总有个大致的区间范围。

第四层的副本虽然难,但也很少有范府这么摸不着头脑的。

画和附身本身已经是很难摸到的条件,哪怕是第四层的副本,到了毁画这一步也应该结束了。

但现在画都毁了,荆白和卫宁还没有任何出去的迹象……

柏易开始怀疑,范府这个副本被污染了。

但这只是一种感觉,他没有任何凭据,也不能贸然和荆白说出自己的判断。

丰收祭的时候,他最早怀疑过副本被污染了,却没有选择告诉荆白,是因为早年有过教训。

污染这种事,在塔的所有副本里都很少见。

别说副本被污染了,就算没有被污染,只是找错了路子导致暂时没能出去,很多人都会直接心态崩塌。如果让他们知道,在副本被污染之后,原本管用的方法可能都出不去,绝望之下,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荆白这么冷静的性格当然不至于如此,但等柏易确定昌西村被污染时,副本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柏易确定了荆白等人能正常出去,就更觉得没必要说。

如果不是荆白太敏锐,发现了佳佳的死有蹊跷,柏易又不愿意被他误会自己杀了人,到最后,他也不会说出污染的事。

因为这意味着荆白会发现,他和他们这些正常的登塔人不一样。

他宁可荆白当他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也不愿意他发现,“柏易”其实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当然,荆白的行事永远在他意料之外——不知道为什么,荆白误以为他是女扮男装进的副本,或许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最后两人连真名都没有互通。

柏易虽然觉得怅然若失,但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因为不互通真名,荆白就不会知道他根本没有真名了。

清理完丰收祭的副本,他以为自己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到荆白了。没想到这么快,他们竟然就在范府副本再次相遇。

柏易过了这么多副本,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以内同时遇到一个人三次。

难道是荆白身上的白玉会牵引他们进入同一个副本?

柏易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毕竟他在塔里的待遇……不提也罢。

塔虽然公平,但它的公平只面向对登塔的人。虽然登塔人被分配的副本难度是完全随机的,但是他们有进度条!

越难的副本,给的进度就越多,而柏易每次拿到的,要么是最难破解的的,要么是有限制条件的,要么……就是两者兼具的。

如果柏易也有进度条,他过的副本除了他自己,估计都够他赎十个人出塔了。

可是他没有进度条,闷头过副本的同时,还得全力保持着自己的低污染值。因为他的污染值一旦升高,净化之力就会减弱。

他在副本里的时候时常听人抱怨在塔里比坐牢还痛苦,可是在柏易眼中,能登塔的人已经很幸福了。

他们顶多算是打工,只需要努力过副本,就能换取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自己的生命。

真正的坐牢还得看柏易本人,副本过了一个又一个,却永远也出不去塔。

柏易心里很清楚,他在塔里面都没有实体,在塔外,他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荆白的情况显然比他好多了。虽然和柏易分到一起,意味着他的副本难,但他的难度能在进度条中兑现。柏易第一次见他,他才刚过完试炼副本,这才多久的功夫,现在副本都过到第四层了。

范府这个副本就算没有被污染,也是一个高难度副本。等这次出去,说不定他就该上第五层了。

见面的机会又还有多少呢?

柏易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尚早,最要紧的,还是得先从范府出去。

柏易站起身来,在房间活动了两圈,确保自己处于精力充沛的状态。别说这一脑门子官司让他毫无睡意,就算他真的困得眼皮打架,现在也躺不下去。

人的神魂在睡觉时,会处在一个相对游离的状态。魂魄和身体联系不太稳定的人,比如小孩,或者阳气较低,气运低迷的人,神魂甚至可能在昏沉中离开身体,这就是有的宗教中说的“出窍”。

如果不懂行的普通人贸然出窍,身体很可能会被外来的野鬼占据,原主反而回不去了。

一般的副本里不至于造成多大影响,但是在范府这种副本,画中人原本就在不断侵蚀身体和魂魄之间的关联。柏易现在这种程度,可以说是岌岌可危,他怀疑一旦安心睡下,下一刻画中人就会出来鸠占鹊巢。

柏易怕的倒不是这个。

蜡烛毕竟还剩了一小截,这次要赶走这东西是够的,可一旦用完了,他手中就再也没有筹码了。

虽然每个人毁画的方式不一样,从荆白的例子看,毁画不一定需要蜡烛,但柏易肯定要尽量规避自己陷入绝境。

为了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值当。

柏易看着窗边的油灯,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缺觉,也就缺这一晚上,到明晚如果还出不去,估计人也凉了。

明天白天,至少要找到副本污染了的证据。

就算这个副本演变成了死局,只要确定它被污染了,至少完成了原副本条件的人就能出去。

只是……不知道这突破口到底会在哪里。

柏易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漫无目的的目光空荡荡的隔扇门上停留片刻,又回到了桌前。

这画太长了,桌子的长度不够铺开一整张,台面上的是画的核心部分,也就是正在用餐的“管家”,和侍立在一旁的“柏易”。

方才在桌前,坐着看、正面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画中人会动,会往外看这事他早就知道了。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背后发凉,毛骨悚然,柏易却是早就麻了。看就看呗,反正看也看不掉他一块肉。

但他在房间里溜达了两圈,这时转回桌前,因为不想坐着,没有回到方才那张椅子上,就站在画的侧面。

这时候他才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坐着的时候,他和它四目相对,他只觉得画里的“柏易”在盯着他。

现在站起来了,才发现它看的并不是他的眼睛。

从纸上看一个人的目光,听起来有点可笑,是如果真面对着这么一幅充满了“活气儿”的人像,是真的能感觉到视线的落点的。

柏易这时就发现,画中人目光的落点在他的腰线以下。

侧面这个角度甚至还有新发现。

之前一直拿着筷子吃饭的管家,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也看向了他同一个位置。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去摸自己的裤子口袋。

今天奔忙了一天,晚上更是神经高度紧绷,他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这个东西!

指尖触摸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柏易忽然愣了一下。

不对。

明明应该是冰凉的金属质地,怎么摸起来……好像又变成了普通的香料?

顾不得别的,他将口袋里那个东西翻了出来。

柏易将它拿起来闻了闻,还能闻到那股特殊的香料气味。

但问题是这东西就不该有气味!

它白天时还是黄铜的,两人当时还推测,这是小曼灯笼的底座熔的。

可此时卧在他掌心的物件,八枚骨突果聚合得十分规整。

它气味芬芳,不知何时,就在柏易的口袋中,悄悄变成了一味货真价值的香料。

柏易盯着自己手中的棕褐色的八角,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恶心。

第232章 头啖汤

荆白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堪称严苛,他既然决定了不睡,哪怕是闭目养神,也会注意保持着自己神智的清醒。

但放空大脑本身就算是一种休息,加之他身体素质极佳,当他睁开眼睛时,只觉得晚上的疲惫已经消去了大半。

他推开窗棂,新鲜的冷空气已经顺着风钻进了房间。

荆白简单洗漱了一下,冰冷的清水彻底叫醒了他的大脑。透过窗户,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月亮还挂在浅蓝色的天空上,天边却已经在微微发亮了。

荆白检查了一下身上带的东西,踏出了房门。

他差不多踩在了能出门的最早的时辰,比昨天更早,因为说好了要去红梅树前面的拐角等柏易。

两人住得都偏远,柏易还比荆白更远。既然约不了时间,荆白宁可早点出去,无非就多等他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他手里拿着烛台,却没有点亮。

昨天早上是摸清机制,怕天没有全亮时出门会被附身,所以一路都点着灯笼,今天画已经毁了,自然就不用点了。

果然,今天没点灯,一路上也十分太平。

荆白抬头看了看天空,昨天和前天,天气都十分晴朗,随着出门时天空渐渐亮起来,阳光也慷慨地泼洒下来,哪怕身上穿的是不保暖的紫棉衣,也觉得暖洋洋的。

今天却不一样。先前月亮挂在天上时还不觉得什么,此时,月亮渐渐看不见了,天空却没有变得更明净,反而密密地铺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太阳也不冒头了。

瞧这天色,今天该是个阴天。

荆白站在拐角处,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到一刻钟,柏易就出现了。

荆白远远瞧见他,先看见他眼睛周下面的青黑,了然道:“没睡?”

柏易苦笑了一下,指着自己道:“哪儿敢睡?”

虽然荆白现在一见面就能认出来是不是他本人,但保险起见,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袖。不用多说,柏易立即撩起袖口,两人各自确认了对方的印记,荆白才问他:“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睡,它也没机会。”柏易见荆白老盯着他的眼睛看,用指节轻轻擦了一下自己的泛青的下眼睑,笑道:“现在还好,一会儿见到管家就说不定了……你可小心点我。”

一想到管家,荆白脸色便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应了一声。柏易见状,便将口袋中的八角拿出来给荆白看:“我昨晚回房检查,这东西已经变了。”

荆白打眼一看,神色便肃穆起来:“这是它本来的样子?”

柏易点了点头,荆白要将八角拿过去仔细查看,他却合上了手掌,道:“这东西有气味,你别沾。”

荆白莫名其妙道:“它不是一直在你身上?”

柏易将手放回口袋里,耸肩道:“所以才不让你碰啊!遇到搞不懂的机制,我们要控制变量。要真的有用,我到时候给你就是。”

两道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荆白抱起双臂,目光直直逼视柏易。

他的眼睛轮廓优美,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眼仁黑白分明而清澈,若只照着轮廓描下来,很难不让人产生多情的联想。

但这双眼生在荆白脸上,高挺的鼻梁和深刻的眉骨中和了这偏柔软的轮廓,再加之他直视着人时,向来不加矫饰,目光凌冽锋利。他低眉敛目时,旁人只觉得他气质出挑,如临风玉树,但等他和人对视说话,便不自觉会生出忌惮之意。

荆白此时便这样看着柏易,用对他来说很平和、却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你一定有猜测,说。”

柏易垂下眼睫,笑道:“做什么这么严肃,我只是觉得保险起见,拿一个人碰过就够了……”

荆白不再客气,直接攥住他拿灯笼的那只手腕,平静地威胁:“再不说实话,我就直接抢了。”

他的目光落在柏易放八角的口袋上,语气并不强烈,甚至说得上轻描淡写,但柏易绝不会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他抿了抿嘴唇,放在口袋中的手握紧了那个八角;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了笑容:“我说就是了,你别生气。”

荆白抓着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柏易试着动了动手腕,荆白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见柏易看过来,目光亦是毫无动摇。

柏易只好道:“这个东西,黄铜材质的时候就是个装饰品,但变了之后,就是个香料。既然有气味,就可能会起到区分的作用。”

他话说得很平淡,荆白却捕捉到了别的意思:“你怀疑这是死亡条件?”

柏易这时真的笑了起来。

他这张脸虽然也极英俊,却比荆白、甚至他自己丰收祭那个副本的长相更硬朗深邃:双目狭长,鼻梁俊挺,面容轮廓犹如刀砍斧凿。本来是张颇容易产生距离感的脸,偏偏却很适合笑。

他一笑,眼睛会弯起来,眉目间透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灿烂。荆白听他用带着笑意的嗓音道:“哪里的话,区分条件不一定是死亡条件!丰收祭那个副本,不也是带着寻人启事的人才看得见那条小路?我只是觉得,我们俩得有个人不沾这玩意,这样更容易找出它具体的作用。”

荆白听完,也觉得他说得有理。见柏易眉眼弯弯的样子,他正想问对方为什么一开始不直说,柏易竟就径直凑了过来。

荆白还抓着柏易的手,两人原本就一个侧身的距离,他这一凑,近得两人的鼻梁近乎贴在一起。

荆白没有退后,便不得不近距离看着柏易的眼睛,那瞳仁漆黑,充满笑意,浓密眼睫近乎顽皮地一眨。

荆白呼吸一滞,柏易已经退开,还晃了晃被荆白攥着的手腕,笑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嘛。”

荆白睨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柏易动了动被他抓过的手腕,歪着头笑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荆白点点头,道:“到红梅树那里看看再说。”

柏易自然没有异议,两人拐过这个弯,就到了红梅树跟前。

这棵红梅树有些年头了,它看上去是整个花园里年纪最大的枝干虬节苍劲,红艳艳的梅花凌霜傲雪,开得满树满枝。在花团锦簇的花园里,它美得出类拔萃,让人一打眼就能瞧见 。

荆白站到近前,盯着盛开的梅花,伸手摸了摸树干。

树皮的质感冰凉而粗糙,但并无什么异样。

但既然当时花园从此处开始分道,附身也从此处开始,这棵树不应该就这么简单。

柏易走过来,仰着头看满树鲜红如血的花朵,道:“是不是咱们还有什么条件没达成?”

荆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柏易顺带着看了一眼天色,虽然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已经亮了不少,不像刚才两人碰面时那么灰了。

他提醒荆白:“今天是阴天,时间不太好把握,咱们还是先去应卯吧。”

红梅树这里确实看不出什么,但荆白有些不甘心。

附身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威胁了,但柏易的危险并没有解除。

荆白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这时听他催应卯,便仔细打量着他的脸。柏易脸上没有丝毫忧惧之色,见荆白看过来,还有闲心冲他笑笑。

也是,他原本也不是个挂相的人。

荆白见状也不再纠结,两人对视一眼,便越过红梅树,继续向前院走。

荆白道:“今天灯笼不要离身,说不定管家动手脚时还顾忌一点。”

昨天应卯时,两人怕管家受刺激,灯笼都没带进前院去,但既然晚上都带着灯笼出过门了,早上带到前院去也不算什么。

柏易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今天要再被管家拍出来,我这剩的一丁点蜡烛,恐怕都不够把那玩意儿赶出去。”

荆白听得刺耳,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你别不当回事就好。”

“哎,当的当的。”柏易往前跨了半步,侧过身子,笑眯眯地去找荆白的眼睛:“保证服从安排,行吧?”

荆白没再回他的话,嘴角却勾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脚程都快,很快就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那条道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管家时常出现在这里,前院这处平时似乎很少有人踏足,草木葱郁,环境格外清幽。

前院的门虚掩着,两人却没急着露面,到得几丈之外,就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这个位置能看到另外两条路出来的人,又在门里的人的视线之外。

荆白看了柏易一眼:“就在这等吧?”

不管在到点之前,其他人出不出现,出现的人又究竟是谁,都是重要的信息。

他们的出现,总归会意味着什么。

柏易也应了,他想起来两人昨天立的不合的人设,还站到了道路的另一边。

对于今天究竟会有哪些人来应卯,他其实也很好奇。

最重要的……比如昨天被他们目击乘船远去的小曼,今天还会不会再出现?

但在这个副本里,似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没来得及等到任何人出现,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响,前院门扇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那身影黄澄澄的,服色极鲜亮,一出现,就占据了两人视线的焦点。

不是管家,又能是谁?

他今日打扮得格外精神,发髻抹得一丝不苟。原本干巴巴的刻薄面皮,像是连夜熨了一张新的出来,也不抬着下巴说话了,也不斜着眼看人了;每个褶子里都溢满了宽和的微笑,让他瘦长的脸上仿佛放出了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一手扶在门上,一手伸出来招呼两人,那股没来由的热情劲儿看得柏易直冒鸡皮疙瘩:“你们来了?怎的这般见外,到了也不进来!”

第233章 头啖汤

两人手中都还拿着灯笼,管家不可能没看到。但看见了,他也当没看到,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减少的意思。

柏易和荆白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夜之间,为什么管家的态度天差地别?

荆白冲柏易使了个眼色,自己先上前去,带着笑容,不卑不亢地和管家打了个招呼。

管家瞥了荆白一眼,潦草地冲他笑了笑,转头又继续热情地召唤柏易:“小郝?站那么远做什么,你也过来呀!”

这区别待遇就很明显了。

柏易心里有了数,若无其事地走上前,笑着说:“不是不想进来,是在想事,一时没回过神来,叫您见笑了。”

管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慈和地道:“自己人,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他甚至没有多看站在一边的荆白一眼,就这样把着柏易的肩膀,亲热无比地把他迎进了前院。

荆白落后一步,看着两人紧挨着的背影,英挺的眉宇深深锁了起来。

柏易原本的位置是右数第一个,但管家这次引他进去,直接把他带到了最中间,还比所有人都靠前一步,是个实打实的的领头位置。

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颧骨上都是挤出的笑纹,语气还很和蔼:“阳刚啊,你以后就站这儿了,也好给大家做个表率。”

柏易的脸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您还是叫我小郝吧……”

“好好好!”管家摸了摸嘴上的胡子,从善如流地道:“小郝就小郝。你想怎么听,我就怎么叫,好吧?”

这态度亲近得让柏易颇感不适,他拱了拱手,勉强笑道:“多谢您了。”

进来之后,管家也只顾着和柏易说话,一眼也没多看荆白。

荆白也不上前插话,默默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管家的表现。

天色还是蒙蒙亮,虽然太阳没出来,荆白也能感觉到,现在离应卯的时辰应该还有一阵。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略带迟疑的脚步声。

荆白转头一看,是卫宁提着她的灯笼,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早看见了柏易和管家两个人并肩站着,荆白一个人落在后面,因此有些迟疑,没敢上前。见荆白回头看她,她才比划了一下,用口型问:“什么情况?”

荆白示意她过来,自己退后几步,两人站在庭院中间处说话。

卫宁指了指前面的两个人,低声问:“这是……”

她觑了一眼荆白的脸色,见那俊美的容色像蒙了一层冰,又不好问得太深。

荆白对卫宁道:“给我看看你的灯笼。”

经过昨晚,卫宁也不啰嗦,当即拿出灯笼给他看,一边道:“蜡烛和昨晚一样。你走了以后,我就没点过。”

荆白看了一眼,确实如此,甚至她的蜡烛比柏易的还要短一点。

荆白立刻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卫宁甚至没问是什么忙,毫不犹豫地说:“需要我做什么?”

荆白压低声音,在卫宁耳边说了一句话。卫宁一面听着,一面轻轻吸了口气,语气却很果断,应道:“没问题,我这就去。”

荆白点了点头,看着她的双眼,说:“谢谢。”

卫宁摆了摆手,笑道:“哪儿的话,你昨天可是救了我的命呢。”

她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凑到柏易和管家那里,像是故意来套近乎似的,热切地道:“郝哥,你们说什么呢?”

柏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垂目瞧她手中的灯笼。

他还没说话,管家脸色先沉了下来,横眉立目地斥道:“又没叫你,你怎么回事,一点规矩也没有!”

他语气十分严厉,吓得卫宁瑟缩了一下,像个受惊的鹌鹑。还是柏易打了个圆场,道:“没说什么,你不用听。”又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卫宁唯唯诺诺地向两人道了歉,管家见柏易替她说了话,没有继续发作,卫宁便赶紧退下,回到荆白身边。

荆白在几步之外看着,虽然没听到具体的话,但看神色也知道卫宁没讨到好。

果然,卫宁回来之后冲他摇了摇头,道:“管家对我态度没变,并不好。”

荆白点点头,面色却变得更加冷硬。

这就说明,管家对柏易态度的变化,不是蜡烛长短的问题。

那……究竟是因为画没被毁,还是柏易身上那个八角的缘故?

荆白用力抿了抿嘴唇。

他是个很少后悔的人,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昨天不该把那个黄金八角给柏易的,或者两人晚上碰面时,他至少应该记得找他要回来。

柏易的画没毁,本身就已经足够危在旦夕了,拿着这种道具对他没有好处。

后悔是无用的情绪,却是客观存在的。在卫宁看来,就是荆白原本平静的面容,像是忽然间蒙上了一层阴云。

明明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却给她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荆白波澜不惊的神色,她心下竟隐隐觉得有些胆寒。

这时,荆白忽然抬头看了看头顶,那是一块被四面墙分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

卫宁跟着也抬头看,现在比她刚进门那会儿亮了一些,只是太阳还没出来,灰白色的云密布了整个天空,乌压压地,让天顶显得格外低,好像在拖着整片穹宇往下沉落。

看着怪压抑的。

卫宁赶紧垂下眼睛,不想再看。

在她身旁,荆白平静地说:“到位置上去,快到应卯的时间了。”

卫宁忙应了,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荆白站到她的身后,最前面的管家则拍了拍柏易的肩膀,笑着说了什么,才站到了台阶上。

下面的三人都站好了位置,片刻后,不知道哪里便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鸡啼:“咯咯咯——”

应卯的时辰到了。

昨天,鸡一叫,荆白就感觉自己身体完全动不了;但今天不知是因为画毁了,还是手里拿着灯笼的缘故,也或许都是,总之他发现,今天身体彻底没有了那种不能动弹的感觉。

他不用低头,自然能看到,台阶上的管家,干瘦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背后传来吱嘎一声,是门被推动的嘶哑声响。

不需要回头,荆白也知道,这是剩下的人走了进来。

管家在前盯着,他不好转头,只能默默听着进来的脚步声,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

到底还有没有小曼?

这几个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刚进门时完全听不出分别。直到他们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小曼原本站的左边第一位彻底空了出来,荆白就知道,她不会来了。

所以,她登上小舟以后,确实是一去不回了。

这让荆白更迫切地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心念电转之际,管家已经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既然都到齐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给大家。”

那个大大的笑容今天简直就像粘在了他脸上,底下,五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管家喜气洋洋地道:“我们院的小曼,今日得了赐汤,已经进了内院了!”

底下无人作声,静得落针可闻。

管家也不介意,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又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特别提出表扬。大家昨日表现都不错,当然,最好的就是小郝。”

他面带赞许地看着柏易:“小郝昨日可是找到了汤料!”

荆白用力抿了抿嘴唇。

管家根本没在意其他人,对柏易笑道:“今日好好表现,下一个赐汤的就是你!”

他说着,又伸手拍了拍柏易的肩膀。柏易的衣服一瞬间变成了青色,衣料也鲜亮起来。

柏易抬起头,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还笑了笑:“那就多谢您的提携了。”

他说话时,荆白的下颌线完全绷紧了。

管家接着道:“不能只小郝一人努力,你们几个也把皮子给我绷紧了。该干的活儿好好干,早日得了赐汤,我面上有光,你们不也轻松?”

卫宁站在右列第一个,管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但既然没单点她的名字,她就只管低着头装哑巴。

她觉得郝阳刚处境恐怕有些不妙。

联想到昨日路玄和他起的冲突,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郝阳刚现在……不会已经不是人了吧?

疑窦丛生之际,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个清冽的男声,用非常平静地语气说:“管家,我有个问题。”

管家神色一动,像是有些意外,道:“说来听听。”

柏易一听见荆白说话,脸色就变了,但荆白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见管家答应,便直截了当地问:“那汤料是我和郝阳刚一起找到的,只是交予他处保管,若有功劳,难道不应当算我一份?”

管家的神色显出几分错愕,他立即看向柏易:“路玄所说,是真是假?”

荆白道:“自然是真……”

柏易立刻抢白道:“他说的不对!我们俩确实是同时赶到的,他虽然先看到,却是我抢先拿到,功劳自然应该算给我一个人。昨日我们俩闹翻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着回头看了荆白一眼,对管家拱手道:“此事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眼神中充满警告,荆白知道再辩对两人都有害无益,只得默认了这个事实。

卫宁在前面听得眼睛瞪得老大,总感觉自己吃到了瓜——想来也是,明明刚进来时路玄和郝阳刚看起来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结果昨天下午碰头时,两人就已经势同水火了。

这种情况副本里很常见,一般都是发生了什么利益冲突。如果管家说的汤料是关键道具,这就说得通了。

难道路玄是眼红郝阳刚升级了,才不惜冒险开口争功?

第234章 头啖汤

这次的应卯结束得很快,管家没有再给荆白和卫宁眼神,见没人再有话说,便宣布其他人可以走了,唯独将柏易留了下来。

荆白也没有理由留下,他往两人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和卫宁并肩出了前院。

小舒和于东因为站得靠后,退得也更快。他们走在前头,能明显看出来走路的四肢都不太协调。

卫宁站在院外,盯着两人木讷的背影看了几眼,跺了跺脚,究竟追了上去。

万一呢?万一还有一点点希望呢?

离两人只有几步远时,卫宁又忽然胆怯起来。她的脚步踟蹰了片刻,眼见着两人又要走远,才鼓起勇气道:“小舒,你过来!我有件事儿想问你……”

小舒站住了。

她顿了顿,像是反应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

荆白虽然落后几步,却看得很清楚。正常人转身,一般是头先转过来,身子再跟着动。

小舒这转身却很怪,她只有身子动,脖子以上完全没有转动过。走路时也能看出来,她的身体直板板的,不像活动的身体,倒像个杵在地上的木头桩子。

卫宁开口之前,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等看到小舒的脸,她才感到自己脊背猛地窜上一股寒意。

小舒的肤色原本就很白,只是这时看着,白得毫无生气,像刚刚粉刷完毕的墙面。

这毫无人色的苍白,也让她脸颊侧面直至侧颈的大片暗红色的瘀斑越发显眼。

这就是尸斑,她的身体已经在腐烂了。

她的眼睛“看”着卫宁,却没有焦点,口齿也很含混,说话时,有种嘴包不住舌头的感觉。

卫宁看得头皮发麻,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在“说话”:“卫,姐,你有,有什么……”

她分明已经死了,尸体却还要被这些鬼物摆弄。

卫宁心中大恸 。小舒和她并不仅仅是同在一个组织的同伴,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们在塔里就已经认识很久了,这是第一次一起进副本,没想到三两日间,小舒就从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孩变成了这样。

她无法再多看那张充满死气的脸一眼,只得低下头去,用力压住了喉中的哽咽:“没,我刚才想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别耽误了你干活儿。”

“那我……走,了。”

小舒说完,又用那种奇怪的方式转回身,沿着原本的方向走去。

荆白在小舒开口说话时便已经走了过来,卫宁回过神,努力收敛了一下神情,强笑道:“见笑了,我就是想再确认……”

荆白摇了摇头:“确认是应该的。”

卫宁想起方才小舒的惨状,眼眶又是一酸,她非常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只好用力擦了几下眼睛,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今天恐怕就只有我们俩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荆白的神色不由凝固了一下,只是他人素来冷淡,卫宁根本没看出来。

他瞥了一眼卫宁身上的紫棉衣,道:“我有事要办。”

卫宁明白了,他不打算带自己一起行动。她虽然略显失落,但并未提出异议。

荆白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了一句:“你最好在厨房观察一下,你烧火的工作,有没有被人……或者其他东西取代。”

卫宁的工作性质和他们不一样。对荆白来说,就算没有影子替他干活,他也不是非得全天都在船上。

就算因为没完成打捞的工作要被追究责任,那也是白天结束了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柏易的也差不多。

但卫宁——她的工作根本离不开人,必须随时看着火,适时添柴才行。

如果火灭了,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保证不了。

卫宁能靠自己过到四层,本就是个聪明人,只是刚才小舒给她的冲击太强烈,让她一时没回过神。女人反应过来,立马道:“那我先走了,今天什么时候碰头?”

荆白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她的灯笼:“这点蜡烛撑不过今晚的,今天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出去。”

卫宁看着自己灯笼里的那一丁点蜡烛,脸上剩的一点血色也消退得干干净净。

荆白道:“就厨房吧,中午时分我们碰个头。”

相对来说,厨房算是中间位置,但定在这儿肯定是考虑了卫宁的。

卫宁心中感激不尽,她重重点了点头,急促地说:“那我先过去!”

她转身就走,准备去厨房上工。走出去了几步,她感到有些不对——好像没有听到荆白的脚步声?

她悄悄回头看去,荆白确实没有离开。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前院紧闭的门扇,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这厚重的红木门,看到门后的境况。

他的身影孤独、颀长而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树。

这绝非等待一个仇人的姿态。

卫宁心头震动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却不敢作声,见荆白没有丝毫留意她,便自己悄悄走远了。

荆白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推开了前院的门。

柏易穿着他簇新的青色衣裳,从容地自门内跨了出来。

荆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得柏易都笑了,他抖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歪着头去看荆白的眼睛:“怎么,看呆了?”

这玩世不恭的语气非柏易本人莫属,荆白心放下来一些,才急着追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柏易耸了耸肩:“就是找我要那个汤料,说找到了就得上交,我就交给他了。”

荆白朝门内看了一眼:“不就一句话的事儿,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这是我浓缩了的!”柏易用力抓了一把头发,无语道:“他在那恩威并施了老半天……一会儿夸我,一会儿套近乎,一会儿又让我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儿喝上汤,最后才说汤料要交出来。前头这些都是废话,我就懒得复述了。”

确实,看柏易早上的意思,这东西留在身上也未必是好事。

柏易一提到管家,就有些闷闷的,荆白问得差不多了,见他不高兴,也不再提管家的事,只问他的衣服:“你这身新衣服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柏易摇头,道:“也就是比棉衣更暖和舒服点,倒没发现什么别的不同。”

他每次见完管家,都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荆白等他缓了一会儿,果然柏易很快就问:“你呢,一会儿怎么安排?”

荆白道:“不是说了吗,我要去小曼昨晚消失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柏易问这话的意思,诧异地问:“怎么,你不去?”

柏易应了一声,无奈道:“管家说今天不用我送饭了,但让我别走远了,随时待命。”

这是突发情况,荆白顿时觉得有些头疼:“我和卫宁约了中午在厨房碰头。”

他的目光落到柏易的灯笼上,叹气道:“你的蜡烛虽然比她好点,但最好也不要再拖到晚上。”

柏易点了点头,见荆白神色不大好看,便笑了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在管家这也没什么,你昨晚不也说了,毁画这事多半要落到他身上,我正好在他这试试条件。”

见荆白面色沉凝,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下来,缓声道:“他怎么也要给我留个吃饭的时间。到时候,我就来厨房找你们碰头。”

荆白点了点头,柏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要是过了午时我还没来,就别等我了,免得误了你们的……”

荆白直接抬起一只手叫停,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他锐利的眼神近乎警告,往日里只是冷淡,这次倒让柏易正面体会到了他的强硬。柏易只好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荆白不想听的话,听他平静地宣布:“过了时间,我会过来找你。”

柏易很识时务,见他神色不善,立即举手投降:“好好,我一定服从安排。”

荆白冷眼盯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严肃,是放在心上了,才点了头。

临行前,他多看了柏易两眼,难得地叮嘱:“万事小心。”

柏易哭笑不得地道:“好,我真知道了!你这样我很害怕,你的人设都不对了你知道吗???”

荆白还没说话,他自己先笑了,摆了摆手,道:“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快去吧。趁管家现在没叫我,我先去附近的几个院子转转。”

荆白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安排。两人谁都不是拖泥带水的脾气,商量得差不多,便准备各自分路。

柏易似乎并不着急,双手插兜,立在原地。荆白往花园的方向走了几步,因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

柏易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英俊的面孔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甚至还悠闲地向他招了招手。

荆白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柏易比他更莫名其妙:“就这几步路,我又不着急。不能送你,目送一下还不行?”

他装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驾轻就熟,荆白是拿他没辙,想提醒他注意安全,又觉得这种最基础的事情不值得重复再三,索性什么也不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荆白自己不觉得什么,但柏易觉得他这副“有点无语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实在可爱,看一百次也不嫌多。

他目送着荆白逐渐远去,直至他的形影彻底消失在掩映的花草背后,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才轻轻舒了口气。

身形峻拔的青年终于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柏易去的,却并不是他方才和荆白说的附近的院子。

那是他们第一天进来的时候,大门所在的方向。

他走路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差别,溜溜达达地,十分散漫。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的神色很放松,步伐也很轻快,仿佛要去赴一个暌违已久的约。

第235章 头啖汤

荆白马不停蹄地往湖边赶去。

现在时间还早,也不知道小曼将船还回来没有。如果船还在,他就打算直接登船,沿着昨晚小曼的路线一路划过去。

不知道这湖最后到底通向哪儿,会是熬汤的地方吗?

荆白脑中思绪万千,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直到目光已能看到昨晚那片水竹的边缘,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这水竹生得高大茂盛,枝干挺拔,平日里看着,只觉生机蓬勃,给人一股昂然向上之意。

荆白原本也这么想,但昨晚他亲眼见识了这些水竹的养料。到现在,想起昨晚脚下那软滑粘腻的触感,他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片一望无垠的幽深水草静静伫立着,不时随风摇动,发出他昨晚听得很熟悉的沙沙的声音。

荆白短暂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确认昨晚的痕迹没有任何残留,方举步走了进去。

有了昨晚的经历,脚下泥土松软的质感显得如此正常。荆白直奔昨晚小曼上船的地方,不出意外,那艘小船已经静静地停在那儿了。

甚至已经有一个紫影子站在旁边,看着它身体的姿态,这是个俯下身的动作,它似乎是要推船下水,替荆白完成他今天的“工作”。

荆白连忙叫住它:“停下!”

紫影子令行禁止,立时收回了“手臂”,乖乖地站在船边。

荆白舒了口气,他走到船边,吩咐紫影子:“去做你自己的事,船交给我。”

紫影子退了几步,站到一边,就不动了。荆白顿时意识到,它的“工作”可能就是接替自己撒网捞水草。他将船要走之后,它无事可干,就只能一直在这儿罚站了。

这对荆白来说倒是好事,如果他一会儿有时间将船划回来,影子还能接着给他捞水草。

只是,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影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哪怕它从出现开始就兢兢业业给自己干活,荆白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时也顾不上它了,荆白最后看了一眼影子,便独自登上了小舟,往小曼昨晚去的方向划去。

虽然每次站在湖边时,都觉得这个湖很大,一眼看去几乎茫茫无际,但湖面究竟多么广阔,只有在上面划着船时,方有切身的感受。

这湖没点体力是真划不下来。之前看湖面总是十分静谧,只有微风吹过时偶尔泛起涟漪,甚至荆白第一天在湖上捞水草时,也在湖上的一片区域来回过,当时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明显的阻力。

可他这回故意往小曼昨晚的去向划,手下的感觉就明显不一样了。离起点越远,荆白就越能明显感到桨下有一股阻力。

虽不至于真的逆激流而上,但也足够让他意识到,这湖水本身是有流向的。

而且,是朝着他前进的反方向流。

这点缓流的阻力还不至于太妨碍荆白。

几天下来,木制的船桨已经被他操作得十分灵活,一次次划开清澈的水波。身段高挑的青年没有像前日那般穿蓑衣戴斗笠,将挺拔的身形展露无遗。他站在小舟中间,更显得长身玉立,似乎连人带船,都变成了湖上风光的一部分。

荆白实际上的感觉远不是看起来那般轻松,顶着愈加剧烈的体力消耗,他继续往前划。

他划得熟练,小舟在湖上便行得顺畅,渐渐地,他划到了之前没有到过的区域。

之前他无论是捞水草,还是探索范府,都没有离开过水上长廊的范围,但长廊并不是整个湖边都有。等划出了两条长廊圈起来的范围,荆白明显地感觉到视野开阔起来。

这里已经超出了他们昨晚在岸边的能看到的位置。

越是往湖深处划,便越能感受到湖上烟波浩渺;到了这里,已经如同置身于轻薄的纱雾之中。

荆白暂时停下了划桨,他独自站在船头,极目眺望。

湖上冰凉的风掠过脸颊,也吹开了一些湿润的薄雾,让他隐隐看到了湖的尽头。

那是一片绿油油的水岸,和之前他上船的地方并无什么不同。

小曼是去了这里吗?

荆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重新抄起船桨,用力往前划了两丈远。

果然,往前方湖的尽头方向划,湖水的阻力就几乎感受不到了。

他环视左右,蒸腾的烟雾笼在湖上,视野中只有茫茫的,灰白的一片。除了脚下的舟,手中的桨,眼前的雾,还有船桨划开水波的轻柔的水波声,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地之间如此寂静空茫,让荆白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苍凉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定了定神。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不会因此回头。相反,他要往阻力最强的方向走。

阻力最强,就意味着湖水是从那个方向往外流的,也就是湖水的源头。

荆白早觉得湖水有古怪,昨晚更是亲眼目睹它吞噬了水竹丛底下无数的血肉。小曼在上船之前,甚至将头发剃在湖水里,说明这湖水面上看着虽然清澈,实际却是藏污纳垢之处。

他们昨晚目送小曼消失在湖面的尽头,今天她没再出现过,管家说她“得了赐汤”,说明她此去并不是修复身体。

他们昨晚想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她变成了食材。

“小曼”将头发剃光,又登了船,如果她以□□作为食材,肯定就是往更洁净的地方——或者说,有“汤”的地方去了。不然,她直接跳进湖水里不就好了?

她去的地方,比起湖的尽头,荆白觉得,更有可能是湖的源头。

他划着船,耐心地将几个方向都试了一遍。

最终,这艘在湖心上左右徘徊了好一阵子,看上去摇摆不定的小船,船头终于猛地一摆!

它调转方向,向着烟雾飘渺、完全看不见前路的右方进发了。

选定了方向之后,小舟越往前,阻力就越大。

荆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消耗变快了,但现在不能休息,否则湖水会推着脚下的船往后退。

而且……

荆白划桨时一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他这时发现,他选的这个方向似乎是湖的支流。因为随着他往前划,弥漫在湖上的烟波慢慢消失了。

湖的主体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四周的建筑也渐渐变得清晰。

视线的远处出现了一道弯弯的拱桥,横跨两岸。

荆白怔了一下,意识到没必要继续划了,便将船停在了岸边,自己沿着水岸走了上去。

他的判断没有错,这的确就是一条支流——或者说,这条不起眼的小河,就是湖水的源头。

这条小河和他第一天进来时和柏易分道的地方非常像。

同样是一条小溪蜿蜿蜒蜒并入湖水,同样有一条弯弯的拱桥,但荆白一眼就认出来,这里不是他来过的地方。

因为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处地方,小桥流水,花草葱茏,而这里除了同样有一条小溪,花木却都已衰败枯死,连土壤都泛着毫无生机的黄灰色,似乎早已被耗干了养分,竟已是一片死地!

同他熟悉的地方建筑风格如出一辙,生态环境却截然不同。

荆白环顾四周,除了流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周遭安静如死。触目所及,满眼都是凋敝荒凉的景象。

这里……应该就是西院。

但是,西院怎么会是这幅光景?

它是一开始就是这样,还是变成了这样?

荆白回想了一下管家提到过的关于西院的话。他只在昨天早上应卯的时候说了西院有一个人被赐汤,他当时以为就是死了一个人的意思。

但现在再看,今天管家也只特别提到了“小曼”被赐汤,可小舒和于东在昨天时也已经死了,今天站在这院子里的,只是两具皮囊而已。

如果西院昨天就有个被“赐汤”的,那他们前天实际死了多少人?

再等到昨天一整天过去,今天的西院还有活人吗?

而且……他们的进度也太快了些。

昨日应卯被管家训斥,荆白就想过,为什么西院的人进度这么快?就算这进度并非破解副本的速度,而是登塔人被杀死的速度,那也不正常。

单从蜡烛上看,这蜡烛如此经烧,怎么会有人在进副本的第一天就烧光了蜡烛,被赐了汤?

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和东院差不多,这条河的两岸留出了可供人行走的两条小径,再往深的就看不见了,两道漆得雪白的高墙拦住了视线的去向,显得巍峨森严。

唯有拱桥处,两道墙一边开了一扇门,供人出入。

只是和东院圆圆的月亮门不同,这里的门是可开合的,此时都向外敞开着。荆白虽隔得远,也能看见朱红的门扇。

门如果能关上,就不是能随意出入的意思。荆白虽然本就不打算往里进,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这里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荆白蹲下身,俯视脚边的一簇野花。

野花原就生命力旺盛,他脚边这簇顶着严冬,还结了好几个花苞,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含苞待放。

对它来说,死亡显然是突然降临的。花朵未来得及正常凋谢,已经连同枝叶、根须一起枯萎。

在荆白眼中,它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连植物都被吸干了,人恐怕也难逃此劫。

而且……如果整个西院都没有活物,他的存在岂不是夜里点灯一般显眼?

荆白意识到这里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他最后看了一眼野花垂落的花苞,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沿着溪流往上是一个很平缓的坡度,荆白却没有因此加快脚步。

他保持着稳定的步速,渐渐接近了那座拱桥,以及一左一右的两扇门。

门扇的漆刷得鲜红,同高约一丈的雪白石墙以及顶上排列整齐的黑色瓦片相得益彰。

荆白站在桥边,这是他能站到的和门最远的距离。

他打定了主意,就算不进去,也得通过这两扇门,看看西院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荆白站在桥的右侧,右侧的门里就是个院子。荆白细瞧了一下,这院子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植物,仅在门口有一口水缸,上面飘着几片干枯的残荷。

这和路边的野花不是一个性质,冬天的荷花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对面的门因为隔得远些,看不太真切,但能看到的植物也都发黄发灰,显然不是正常的颜色。

沦陷的的确是整个西院,而不仅仅是沿着这条河的两岸。

荆白轻轻叹了口气。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他所料不差,前方,河流距离正在不断收窄,已是从河变成了溪,水流只得细细一条,几尺余宽。

不管是河还是溪,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它的终点了。

荆白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石潭,或者泉眼,或是别的什么,但最后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座极高大的假山。

这假山上怪石嶙峋,姿态奇绝,最妙的是,有淙淙流水,从假山上流淌下来,在空气中蒸腾着白雾,是一副飘然若仙的景象。

作为一座假山,它着实有些庞大,但硬要说起来,它建立的位置又很奇怪。侧边依着的是荆白方才沿着溪水一路走过来的那道墙,假山脚下有个池子,溪水便是从假山底下那个池子里流出来的。

池子不深,里头还放着几个石墩供人通行。

虽然离得甚远,但荆白已经盯住了假山下方的那个黑漆漆的、大约半人高的洞。

这座假山应该是空心的。

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他得去看看。

第236章 头啖汤

离假山尚有段距离时,荆白抬头看,只觉山势嶙峋,云雾蒸腾。再加上空气中浓郁而芬芳的肉汤香气,若不是知道自己人还在范府,荆白或许真的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人间仙境。

虽然范府随处可以闻到肉汤的气味,但在其他地方闻到的,从来没有如此香浓过。

一般的气味,就算再香,如果过于浓烈,都会变得熏人;若长此以往,便会麻痹嗅觉,不识香臭。

但荆白行至近处,只觉得肉汤的香味闻上去更舒服了,是种无处不在,却又沁人心脾的清香。

可惜,荆白并不享受这香气,神色甚至变得更加肃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副本的核心位置。

等他走到假山前的那个池子跟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荆白才愕然发现,这池子的水竟然是热的!

难怪假山远看着雾气缭绕,飘飘欲仙。

荆白方才还在不解,明明这假山也就两三丈左右高度,不应该有云雾才对,谁知道竟然是是流水滚热,蒸腾起来的热气。

荆白皱眉看着眼前的池水。

“汤”,似乎也有温泉之意,难道他们理解错了,所谓的汤,指的是温热的汤泉,而不是煮的汤?

可若真是指的汤泉,他们从进府开始就闻到的肉汤香味又算什么?

假山的左下方,那个半人高的洞穴和他静静对视着。

已经站在池子跟前了,里面还是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带着热气的水雾不断飘到荆白脸上,湿漉漉、暖洋洋的。

站在这儿都能感受到池水的热度,假山上流的只会更烫,也不知道这山洞里究竟是什么温度。

可是既已走到这里,哪里还有退路可言?

荆白面上冷静如初,凝视着山洞的目光却很坚决。他一脚踏上池水的边缘,双目如电,迅速环顾四周,见无异状发生,才站上了池水中的石墩。

池水的高度离石墩只有一掌宽,荆白踩上去时,假山上的流水落下,池水还不断掀起涟漪。但荆白预料的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在他踏入水池后,池水平静如初,没有掀起半点波浪。

荆白心中初定,他脚下的石墩离山洞还有数尺之远,但这点距离对荆白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他看好落点,笔直有力的长腿一跃,手握在洞口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稳稳攀在了山洞的入口。

石头的温度比体温略高,但没到烫得握不住的程度。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他跳之前看得很清楚,这块石头附近没有水流,可以作为攀附点。

如果连石头都烫手,说明山洞温度肯定很高,人无法出入;如果石头温度还算正常,就可以进去一试。

他做好了烫烂一只手的准备,无论石头温度多高,他也要攀住,总比钻进山洞被蒸气烫熟,又或者掉进池水里被烫死的好。

好在这次,他算是赌赢了。

荆白一矮身,灵巧地钻进了山洞。

如他所料,假山之内虽然一片漆黑,却是别有洞天。入口的山洞虽矮,但进来之后,里面的空间竟连荆白这样的个头都能完全站直。

假山的表面淌着热水,内里自然非常湿热。荆白一踏入,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温度尚算可以忍受,但空气里除了蒸腾的热气,就是浓度前所未有的香味。荆白感觉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这股肉香,但一想到这肉到底是什么,他就无法自制地恶心。

他闭目片刻,强忍住胃部的翻滚,将火折子从怀中摸出来点燃。

还好,水汽虽重,但火还能点着。

荆白松了口气,拿出怀中的火折子,点亮一直拿在手里的烛台。

用关键道具照明固然有些浪费,但考虑到身处的位置,这算是必要的消耗。

等蜡烛点亮了,他才看见这假山里头藏了多大的空间。

荆白原以为这就是个密室一样的小空间,但他拿着蜡烛左右转了转,才发现这里的空间比他想象的大得多,竟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的密道。

密道的墙壁和他脚下踩的路都是石质的,没有特别的印记,也没有花纹。一般的密道两边都有照明的灯烛,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唯有幽暗漆黑的前路。

幸好荆白带上了他的烛台,不然摸黑走在这种地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他左手持着蜡烛,用右手护着黑暗中这仅有的一点亮光,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

路上并没有什么危险,亦没见着什么异状,只是越往里走,那种黑暗而空旷的感觉反而消失了。

荆白刚进来时,没有刻意去观察过密道的宽度到底几尺宽,虽然知道左右两边有墙壁,但蜡烛的照明范围就那么点大,一直往前走时,是看不见墙壁的,因此也不觉得逼仄。

他并不怕黑,也不觉有多可怕,反而更关注密道里的温度。

但走着走着,荆白忽然发现,蜡烛的光竟然照到了密道的墙壁,他正站在靠右的那边。

是他不知不觉中走路偏斜了,还是密道确实变窄了?

荆白愣了一下,立刻拿着灯笼去照左边的墙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这通道的宽度竟然收窄了一倍有余。

他当机立断,顾不得蜡烛的消耗,掉头走了一段回头路。

往回撤出一段距离,两道墙壁间的距离果然又拉开了一些。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

这说明密道是修筑的时候就越修越窄,而不是两道墙壁在他行进过程中故意靠近。

若真是如此,恐怕他来不及逃出去,就会被挤死在密道里。

他心态没来得及放松多久,便随着两道墙壁间逐渐拉近的距离,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从通道收窄开始,他就尽力走在密道中间,密切关注密道的宽度。

然而这密道确实是在步步收窄,从他能左右伸直双臂的距离,逐渐缩窄到能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宽度,最终到他甚至不能伸直一只手臂。

意识到这点时,荆白停下了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

这个宽度,走在其中的感觉已经非常压抑,加上黑沉沉的环境,人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并不是人,而是一块正被两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的肉饼。

周遭的环境憋闷湿热,荆白早就热得大汗淋漓。额头上的汗滴落到睫毛上,刺得眼睛发痛,又被他用力眨去。

呼吸中也带着一股沉闷的水汽。

狭窄的巷道中,烛光将他身影映在墙壁上,他扭头去看,便晃出幢幢的暗影,像是谁无声的凝视。

荆白定了定神,他注视着眼前黑漆漆的、夹缝一般的通道,心里有了决断。

他身体抵靠在右边墙壁,左手将蜡烛握在胸前并端平。他决定,如果左边的墙壁挤压到他的手肘处时,他还没看到道路的尽头,就及时撤出,不再向前。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往前走,但奇妙的是,你永远不会知道黑暗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没等他的左手手肘抵到密道的墙壁,荆白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密道的终点。

好像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那边,他看不清。

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带着烛台那点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微光,一步步地走进逼仄狭窄的巷道。

还没走到能看清的距离,他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很硬,像是什么细长条的东西,还会滚动,差点让他滑了一下。

荆白及时稳住身体,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沉默地弯下身,用手中的烛台去照。

他踩到的是做灯笼的竹条。

但地上远不止有竹条。

光放到低处,荆白才看见,地上好些斑斑点点的,全是油纸的碎屑。连他的鞋底都有!

他之前就踩到了,不过周遭太湿了,纸都粘在地上,湿哒哒的,踩上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根本无法发现。

四周还散落了一些竹条,比纸屑少,也更分散。要不是路越来越窄,荆白碰巧踩到了竹条,他甚至都不会有任何察觉。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灯笼的残片?

荆白心中惊疑不定,但已经到了这里,总得继续往前走才行。

他将身体的重心也放低,半弓着腰走路,这样可以照到地面的情况。他走得很小心,尽量保证自己的每一步都稳定而谨慎。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荆白忽然又停住了。

他向来很稳的左手甚至颤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拿着烛台,这点晃动原本微不足道,可烛台原本就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哪怕一丁点摇晃,都能让这点光产生非常剧烈的晃动。

以他这样冷静谨慎的性格,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但荆白此时站在这样潮湿黏腻的热气中,竟也感觉一股凉意从手臂窜到脊背上。

他的蜡烛放得低,原本是为了照到地上的东西,以免遗漏什么重要的线索。

但他没有想到,蜡烛微弱的亮光中,竟出现了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

荆白握着烛台的手惊得微微一晃!

缝隙这样窄,墙壁这样近,无需他起身,蜡烛的光便照到墙壁上。

又长又直的两条,自然只能是一个站在暗处的人腿的影子。

荆白心中骇然,他立时直起身,要去照那人的脸。

然而烛光晃动在一片浓黑之中何等明显,荆白在明,其人在暗,他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一股冷风吹过面颊,荆白反应很快,伸手去挡,但再快的反应,又如何快得过风?

忽地一声,视野便重归于一片黑暗。

荆白的蜡烛被吹灭了。

第237章 头啖汤

荆白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立刻屏住呼吸,右手立即探入怀中,去摸火折子。

但是这里太潮湿了,他一路顶着水汽走过来,火折子也受了潮。

他吹了两下,火折子闪了闪,爆出几点火星,旋即熄灭。

火折子打不燃,蜡烛就点不起来。

失去了所有筹码,荆白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将打不着的火折子放回怀中,空闲的右手默默握紧了拳头。他的语气镇定如初,面朝着黑暗的深处,问:“谁在这儿?”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没人说话,周遭就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落针可闻。荆白闭上眼睛,试图借此加强听觉,捕捉那个人的方位,同样一无所获。

莫说脚步声,他连对方的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藏在暗处的东西,真是人么?

若不是人,为什么只吹了他的蜡烛,此时又毫无动静?

地上都是灯笼的油纸碎屑和竹条,数量绝不止是一个人的,这里难道有人在集中销毁别人的灯笼?

他没有直接扑上来,是否证明摧毁灯笼需要条件,而荆白暂时没有触犯?

这让荆白想起了陈婆过寿那个副本。陈宅里有一扇后院门,绕了好几层铁链,挂了大锁,门缝间都用黄符封得严严实实。

余悦等人发现了那扇门,他们只凑上去研究了一下,陈婆就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但也正因为他们没有妄动铁链和锁,陈婆虽然带上了柴刀,把他们吓得半死,却没有杀人。

荆白当时并不在场,只听余悦转述了整个过程,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是陈婆大发慈悲。余悦他们虽然到了地方,却没有真的动门上的东西,不算触犯死亡条件,陈婆就不能出手。

荆白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或许就和当时的他们有些相似,蜡烛被吹灭,或许就是一种警告。

按理说,他应该和当初余悦等人一样及时撤退,找到合适的时机,带着破局的道具再来想办法。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他或许还能再过一夜,柏易呢?

柏易现在的状况危在旦夕。他自己是个心思不露形迹的人,谈笑间总是很轻松,荆白也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得太焦急,但这不意味着他真的不在乎。

他很急,为了破局,他急得不惜冒险钻进假山,在一条前路未知,却越走越窄的密道里一条路走到黑。

再说,继续等下去,就一定能等到线索吗?

范府这个副本里,说得上道具的,就只有灯笼和八角。八角柏易交给了管家,灯笼——灯笼的核心部分还在他手里,剩下的,他身上还有一张小曼的丝帕。

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三天下来,就这几样。

如果这时候退了,剩下这一天的功夫,能找到什么新的东西?

荆白想过,但可能性太低了。

比起退出去,他更想赌一把。如果输了,无非拿一条性命买单,连累不到别人。

荆白打定了主意,心情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抓着那个点不亮的烛台,摸索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

黑暗中,忽地有个很熟悉的,沙哑的声音,桀桀地笑了两声。

换个人大概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荆白神色却分毫不动,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个人不笑了:“你是真不怕死啊。”

他的声线很特别,哑得像口破锣。那样的声线,用森冷的语气说话,就像一把锈剑在磨刀石上来回刮擦,多听一个字都叫人不舒服。

他笑那两声时,荆白只是觉得耳熟;等他多说了几个字,荆白就听出来他是谁了。

这副本有两个人,一进来就跟柏易和小曼结了怨。但那两个人带着另一群人去了西院,那之后荆白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两个人一胖一瘦,金石是那个胖子,两个人里领头的是那个瘦得像鬼的罗山,他说话就是这个声音。

罗山怎么会在这里?

西院都这样了,他怎么活下来的?

荆白脑中转过无数疑虑,现实中却只过了数息。他没有让对方感受到他的迟疑,若无其事地回道:“你什么意思?我只是路过这里,恰好假山有个洞,钻进来看看而已。”

他说话间,又往前挪了一步。

罗山似乎能捕捉到荆白的每一分动静,他这里脚刚刚落地,荆白就听见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满怀恶意,似乎他对眼前的一切尽在掌握,荆白只是他掌中的一尾游鱼。

荆白最烦这种人,面上虽不露什么,心中已然升起一股怒意。

这时,他听见罗山慢悠悠地说:“你怎么不再往前走两步?”

荆白心中疑窦丛生,顺口回怼:“你我关系很好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这话不算客气,罗山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哪怕没进副本时,荆白也没觉得此人这么惹人厌烦,桀桀的笑声回荡在密道里,听上去诡异而沉闷。

这罗山……真的还是人?

他笑得突然,停下得更突然,密道中,骤然又回到了开初的黑暗和寂静。

荆白整个人绷紧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预备他随时发难,罗山却忽然语气轻柔地道:“和你关系好的在地上躺着呢。你再往前走,就碰得到他了。”

荆白呼吸一滞。

静了一息后,他语气不善地道:“我在这儿可没有关系好的人。你说的是谁?”

罗山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小白脸,你想套我的话?”

荆白指尖攥得发痛,言语间却分毫不让:“你自己语焉不详,就觉得能威胁我?”

罗山沉默了片刻,道:“路玄,你往前走两步,地上就是那个姓郝的。我亲眼见过你们结盟,就告诉你,他现在还没死。你再拖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荆白咬了咬牙,一边悄悄往前走,一边信口嘲道:“副本门口结个盟,你还真信啊,我管他死不死的……”

他只走了一步,落地之后,在黑暗中试着用脚试探前方,心中兀地一片冰凉。

地上真有个人!

太黑了,看不出姿势和脸,但显然是倒在地上了。荆白已经感觉到脚底滑腻腻的,同水汽的湿润不太一样。

几次副本下来,他已经能判断出那粘滑的液体触感……是血。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开始变得急促的呼吸,不让黑暗中的罗山听出任何端倪,用足尖去碰那倒卧在地上的身体。

隔着鞋子,感觉不到温度,但身体是软的。

荆白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对方没有动静,至少是失去了意识。

大概率没死,就算死了,也没死多久。

脚尖能试探出的特征不多,但地上这人显然不是金石,并不胖。

应该也不是罗山的同伙故意设局,毕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会来到这里。

荆白不愿相信地上这个昏迷的人是柏易,但范府里别说活人,就是没死一天以上的,现在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

可柏易早上不是说他不能离开管家周围么,他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骗了自己?

如果地上真是柏易,如果是同罗山搏斗,荆白不认为他会落下风。

不对,他身上有伤……或者是像方才吹蜡烛一样,他被罗山偷袭了。

地上的灯笼残片,难道也有柏易的?

荆白很想立刻蹲下去摸地上这个人的五官,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柏易,哪怕只是探探鼻息,确认对方是不是还活着也好……他脑中无数念头来回闪动,纷乱无比,不用人说,荆白也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但这时候,如果真的乱了方寸,别说柏易,他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罗山到底在这里等什么?

地上的人可能是柏易,现在还不知死活,荆白面上虽能强作镇定,语速却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他追问道:“怎么,你是和地上这人打起来了?”

如果地上这人真是柏易,罗山便是偷袭,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罗山语气中不由得带出了几分紧张,他阴沉地道:“密道是我的,我劝你赶快带他滚出去。”

他的反应,让荆白忽然有了个推测。

整个西院的生物都死了,只有罗山逃过一劫,龟缩在密道里。地上全是灯笼的残骸……罗山把进密道的人打得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又催促闯进来的荆白尽快带这人离开。

难不成,这条密道是西院的一条生路,但只能保一个人活?

罗山吹了他的蜡烛,肯定知道灯笼的重要性。西院的人未必都是被副本杀的,很可能也有罗山的功劳。

想到这里,荆白也不再同他拉扯,冷冷地道:“我对这密道没兴趣。我可以现在就带他出去,你继续当你阴沟里的老鼠就是。”

罗山悻悻地道:“你懂个屁!你们东院的人,就不该过来占我们西院的位置!”

荆白只想尽快带人离开这里,他不知道罗山此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海,还是不是全然的人,但这人过于疯狂,荆白无意去探他的底牌。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倒可以陪罗山玩玩,但柏易……

他咬了咬牙,一只手抓紧烛台,另一只手闪电般往地上一捞,将地上的人拦腰扛了起来,面朝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

肩上这人身量很高,有相当的重量,必然是个男的。

荆白心中越来越沉,这人或许真是柏易。

烛台不能离手,他只能拿另一只手扛着柏易,还得防备着前方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罗山。

这个姿势探不到鼻息,但身体还是热的。荆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处在被缓缓浸润,按他扛的位置,应该是腰腹间的伤。

现在都没醒,恐怕伤得不轻,但还在流血,起码还活着。

活着就什么都好说。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荆白心中已经升起了一股杀意。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他并不是神佛,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极度的忍耐中,荆白终于缓缓退出了极窄的这一段路。

往后退着走这段路,他走得极轻、极谨慎,里面的罗山只要用的还是人的身体,荆白就确信他没有跟上来。

退到终于宽敞些的位置,他才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荆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人放平,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脸,探他的鼻息。

可那鼻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气息流动。

人已经死了。

荆白头脑空白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没能想到任何事,就好像忽然被放逐到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一切都如此空寂。

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茫然地伸出双手去摸地上这个死人的五官,烛台从他手中跌落,滚到那人的头颅边,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指尖触及地上尸体的脸,皮肤尚且温热,确实是刚死的。荆白却像是被这余温烫了,手指微微发抖,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将手掌贴上去检查。

手下这人皮肤粗糙,鼻梁不高……

这根本不是柏易!!!

荆白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他猛地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起,竟然屏住了呼吸。

理智开始逐渐回笼,荆白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是空的,方才竟将烛台也扔出去了。他摸索着将烛台从尸首边捡回来,顺便辨认了一下这人的脸孔和大致的体型。

伤口的血还在缓慢往外渗,确实是刚死没多久的……

没有光线,荆白试图辨认这个人到底是谁。

很高,瘦,肩比柏易窄……如果光线好的地方站着,别说脸,光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不是柏易,但刚才那个环境下就不一样了,荆白根本来不及辨认。

手摸到下巴处,荆白忽然愣住了。

手下这个人,非常瘦,脸很长……

这才是罗山的特征。

如果这个死人是罗山,那刚才在黑暗中,和他对话的又是谁?

荆白反应过来了。

他扔下罗山的尸体,发疯般地往黑暗的密道深处冲了过去。

第238章 头啖汤

他竟然被骗了一路!

一个百分之百的谎言很难瞒过荆白这样的聪明人,但如果说的事几乎都是真的,只是对象调换了一下,逻辑上就难看出任何漏洞。

辨认出罗山尸体的那一刻,荆白就反应过来,他猜得没错。

密道里的确是两个人,柏易和罗山确实也发生了争斗,但活下来的是柏易,死了的才是罗山!

在他来之前,罗山就死了,一直和他说话的那个“罗山”,是柏易冒充的!

以柏易自己说过的经历,模仿其他人说话的语气和声线对他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荆白一开始没听出来,后来又被地上躺着的疑似“柏易”的人带得心神大乱,他怀疑过黑暗中的“罗山”或许已经不是人,但却没想过这个和他说话的人从头到尾就不是罗山!

这时再一回想,那人声线虽然和罗山几乎没有差别,但言语间微妙的停顿,甚至语气变化的方式都和柏易很像。

难怪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荆白的蜡烛,又没真的对蜡烛做什么。

可柏易到底是何用意?

荆白当时以为是密道只能容一个人活下来,因此“罗山”才希望自己带着“柏易”离开密道——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这是罗山本人的情况下。

在场的人是柏易。他明知来人是荆白,也知道罗山刚刚死了。

他欺骗荆白地上的人是自己,只是受了重伤,自己又扮成罗山在前威胁。

荆白担心受伤的“柏易”,又防备着暗中的他,心急之下,来不及确认身份,只能带着“柏易”先撤出这块地方。

柏易肯定也知道这拖不了多久,但还是这么做了,他真正的用意显然只是拖延时间,让荆白离开这里。

密道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秘密?

在想通这个环节的那一瞬间,荆白根本没有思考柏易到底为什么骗他,只下意识地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密道的尽头。

他跑得飞快,路却越往里越窄。荆白的肩膀和手臂被墙壁磕碰了好几次,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不管不顾,一口气跑到了刚才被吹灭蜡烛的地方。

这里一片寂静,黑暗中,没有人再出声说话。

荆白喘着气,安静的环境中,只有他剧烈的呼吸声。他张了张嘴,想叫谁的名字,却没开得了口。

荆白一步步往密道的尽头走去。

刚才的“罗山”没有说话,似乎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荆白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到某处时,原本狭窄得快抵住他肩膀的密道两壁忽然消失了。他心有所感,伸手在这片空间探了探,果然触到了粗糙而坚硬的石墙。

这就是密道的尽头,留出了一个小小的、走廊似的空间。

刚才说话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密道的尽头是石壁,和两边墙壁的触感差不多……

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空气中窒闷至极,青年的头发几乎都湿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额前滴落下来的,到底是凝结的水滴还是汗。

唯有神色纹丝不动,就像感觉不到一般。

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俊秀的面容绷得极紧,若是这里有光线,任何人都会发现,这个平素冷淡得像冰雪一样的青年正濒临爆发的边缘。

偏偏他沉默不语,柔软的、淡色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如果平时他给人的感觉像一座雪山,此时便能感觉到,那山体内部滚动的,都是炽热滚烫的岩浆。

这里并不宽,修长的五指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了一会儿,很快就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金属质感。

这里竟然有扇门!

荆白明白了什么,一片漆黑中,他极力摸索着门的边缘,试图找到开门的地方。

门闩很快被他找到,荆白粗暴地将木头做的门闩扯下来,丢到一边,可门依旧闭得死紧,像是有什么重物挡在背后,根本推不开。

荆白推不开门,就开始用手上的黄铜灯座砸。

他砸的是铁门和石壁的接缝,力道极大,好像这灯座上的蜡烛不是关键道具,他的手也不会被震痛一样,脸色更是冷得像冰。

门是金属的,他手中的灯座也是黄铜的,相击之下发出的声音堪称惊天动地,尖锐得令人牙酸。

密道偏又空旷,上一声回荡在黑黝黝的密道里,下一声又如同雷鸣一般响起,循环往复,震得人太阳穴嗡嗡地疼。

青年对此置若罔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黑暗中,平静得竟有些可怖。

这动静绝非荆白的行事作风,他却像听不到一样,用灯座砸了百十来下。

荆白的虎口已经震得流血,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流到地上。铁门却完整如初,像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荆白深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根本分不清盘踞在自己胸腔的到底是怒火还是恐惧,让他说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

“柏易,我知道是你进去了。”他说到这里,像是压制不住自己满溢出的情绪,用力踢了铁门一脚,喝道:“把门打开!”

看见这扇门以后,荆白就明白了。

门闩向着他这面,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打开就能进。

不管柏易在不在场,荆白一旦发现了这扇门,就不可能不进去。

柏易就是不希望他发现这扇门。

他当然知道罗山的身体骗不了荆白多久,但足以让荆白暂时离开密道的尽头。

这点时间足够柏易自己进门,再把门封上。这样,就算荆白折返回来,也进不去了。

如果换一个人,荆白会立刻判断自己被暗算了。

但做这件事的人是柏易。

他看上去随心散漫,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觉得他喜怒无常。荆白却很清楚,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他的伪装,其人行事其实相当靠谱,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开玩笑。

正因为如此,在意识到自己被他骗了之后,荆白才会勃然变色,几乎失了方寸。

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门后是条死路。

柏易如果有信心搏出生天,就不会骗他走。两人一起进去,还能互相照应。

但柏易选择了把荆白关在外面,说明他很清楚门背后到底有什么,或者……他可能会遭遇什么。

荆白很想冷静下来,但是心中的急迫、愤怒和后悔像淬了毒的火焰,在他的四肢百骸熊熊燃烧,也将他所有的理性和镇定焚烧殆尽。

荆白用力咬了咬嘴唇,试图通过痛感让自己恢复正常的思考节奏。

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想一想,门背后到底通往哪里?怎么才能过去?

荆白用右手摸了一下被他砸得有些变形的门闩。

正常的门,通常只有一头有门闩。铁门的闩在这头,说明这密道真正防的是里面的人出来,而不是外面的人进去。

荆白想起罗山还没凉透的尸体,还有他曾用蜡烛照到过的,不止一个灯笼的残骸。

既然有门闩,当然要有个看门人,负责开门和关门。

罗山应该就是这个看门的。

荆白自己是沿着小曼的路线一路追过来的,这样想,昨晚小曼的终点很可能就是这里。等她进去之后,罗山再把门关上。

但罗山现在死了,看他死亡的时间,应该就是柏易干的。

柏易的性格他很清楚,他们俩里面,荆白才是更冷酷的那个人。丰收祭那个副本里,佳佳胁迫柏易进木鼓房,柏易都不止一次试图救她。

罗山固然是个渣滓,但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柏易不会杀他。

是罗山也想杀他,还是说,罗山不想他进门?

荆白背后一阵发寒,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

小曼进去,就被“赐汤”了,她无疑符合进门的条件。

柏易显然是不符合条件的,他不惜杀了罗山再进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荆白拿手抹了一把脸,发现竟然湿漉漉的,鼻尖嗅了一下,还有股腥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也震伤了,就用衣袖随便擦了擦。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铁门“咚咚”响了两声。

对面有人在敲门。

敲门声回荡在空寂的密道中,传来幽幽的回声。

荆白心头一跳,黑暗中,青年冷漠得近乎冰冻的面容骤然起了波澜。他不假思索,用力敲了两下作为回应。

那头安静下来。

荆白哪里还等得及,他将手中的黄铜灯座砰地一下砸到门上,声色俱厉道:“是你吗?说话!”

与激烈的语气不同,下一秒,他就将侧脸贴在冰凉的铁门上,静静等待那边人的回应。

他先听到了一声很长、很深的叹息。

荆白心弦猛地一松。隔着铁门,说话的人声音变得沉闷了一些,但声线是荆白熟悉的那一个。

那人好像有些无奈,但开口说话时,又分明带着笑意。荆白听见他说:“你这么快就猜到是我?”

第239章 头啖汤

废话。

荆白在心里说。但此时他不打算给柏易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因此根本不作答,直接反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柏易沉默了一会儿。荆白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最后却只听见他笑了两声,半开玩笑似的说:“不告诉你。”

荆白握紧了拳头,伤口传来的的剧痛让他醒了下神。如果柏易此刻在他面前,荆白毫不怀疑自己会一拳揍到他脸上。

他忍了又忍,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低沉,最后咬着牙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易嗯了一声,道:“我想说,其实我……”

话到一半,他又不说了。

隔着一扇铁门,看不见,摸不着,他一沉默下去,就像消失了一样。

荆白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紧了,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似的,不得不用力抽了口气。

无法穿透这扇铁门,站在柏易面前看着他,让荆白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荆白想要催促,喉咙口却像被堵住了一样,没等他挤出一句话,柏易在那头先道:“算了,说点别的。”

荆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听到回应,才想起柏易看不到,又“嗯”了一声,竭力平静地说:“你说。”

他以为柏易会说很多事,门的事,罗山的事,或者灯笼的事,管家的事。但最后,隔着铁门,他只听见柏易咳嗽了一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荆白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要发火:“你——”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青年伏在铁门上的身体不自觉地震了一下,手肘发抖,把铁门碰出了接连不断的声响。

他的脸原本就是贴在门上的,门有丁点动静,在他耳中也能变得很大。自己制造的这串噪音像寂静中忽然炸响的惊雷,让他在震悚之中突然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语声颤抖:“可以,但我要想一想。”

柏易在那边笑了一声,他的嗓子好像哑了,隔着铁门传过来,有种低哑的暧昧。荆白听见他说:“算了,我不该这么自私。要紧的事还没说呢。”

他应该是动了一下,因为荆白听到门闷闷地响了一声,不禁脱口问:“你现在到底……”怎么样?

但没等他说完,柏易已经提起声音打断了他。

“荆白。”

这是柏易第一次在副本里叫他的真名,荆白的眼睛猛然睁大了。

“隔着门我只能这么证明我的身份,下面几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么,片刻后才道:“我只能现在说。这个副本被污染了,除非把汤毁了,否则我们谁都出不去。”

荆白早就有这种怀疑。画被毁了,副本却一点没有出去的迹象,他一路从湖上追到假山前,就是想找到这锅汤具体的位置。这条线索是被柏易生生切断的。

想到这里他很难不生气,柏易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却又说了一句更叫他生气的话:“汤确实在这扇门背后。别动这门了,你进不来的。这是个双向门,我一进来就锁了。”

荆白一瞬间怒火攻心,他用力捋了一把额前湿漉漉的黑发,语速飞快地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锁门?你想自己一个人出去?”

话一脱口荆白就后悔了。

他平时不爱说话,但凡开口,都是过了脑子的,口不择言这种事此前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他明明没有怀疑过柏易的用心,却在恼怒的时候说了这样锥心的话。

柏易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也没有多久,但是他一不说话,荆白就觉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荆白甚至感觉自己的情绪此刻并不受他自己控制,更像一根弓弦,被柏易的沉默无限地往外拉扯,时刻等待着一声被绷断的巨响。

他闭目忍耐了片刻,在这根弦将要扯断的时候,柏易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很疲倦,荆白从来没听到他这么疲倦过,可竟然又意外地平静。

他说:“我已经出不去了。”

荆白听到了,但他更希望自己听不见。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一个抗拒的姿势,那头的柏易却看不到。他还在说话,语速甚至变得更快。

荆白只是应,听到一句应一句。

最后,他站起身来,除了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青年的神情已经重新恢复了空白。

“知道。”他在铁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我走了。”

他没有等那边回应,也没再驻留,低下头,离开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在漆黑狭窄的密道中,氤氲的水汽中,他走得很快。左手虎口上的伤口原本已经止了血,但因为他过于用力地握着烛台,又挤压出新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荆白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

寂静的密道里,只有他鼓点一样密集的脚步声,因此在踢到某个东西时,那声沉闷的声响也显得格外突兀。

荆白走得太快了,被那个东西猝不及防的一绊,险些整个人摔下去。好在出色的平衡能力让他及时扶住了石壁,也让他从那种巨大的空洞中缓过神来。

密道里的障碍物不就那一个吗,柏易用来骗他的,罗山的尸首。

荆白神色都没动一下,他跨过那具尸首,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忽然一顿。

脚下的触感很熟悉,他在来路上踩到过。

细长,坚硬,他当时拿烛台照过,发现是做灯笼的竹条。

“我已经出不去了。”柏易说的这句话忽然响彻他的脑海。

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似的,荆白感觉心脏一阵刺痛。他猛地转过身去。

尸首仍旧静静躺在地上,这具尸体是他亲手搁下的,他当然可以准确地找到头颅。

荆白用脚尖踢球似的试探了一下,确认无误,方蹲下身来。

他手中的烛台如果亮着,就能看见那张俊秀的面容上,神情是多么平静和镇定。

他一只脚踩在罗山的胸膛,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塌陷的挫响,被他充耳不闻。

他的右手抬起来,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是几乎无机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发红的眼眶里,像块血泊里的玉。

“咚、咚、咚。”

是钝器击打硬物的声音。

尚有余温的鲜血溅到荆白的手上,他恍若不觉,直到感觉手下的骨骼已经稀烂,触到软软的一滩,他才重新站起身,嫌恶地将这残躯一脚踢开。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液体滴落的声音。究竟是黄铜灯座上沾到的血肉,还是荆白自己手上的鲜血,又或是二者都有?

荆白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是继续向前走。

卫宁放了一根柴进炉灶,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灶间的热气分明是温暖的,却激得她心烦意乱,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站起身去探厨房外头的天光。

今天和前几天不同,太阳就没冒过头,天空是一片蒙蒙的灰,厚密的阴云层层叠叠地铺开,不大好看,像一张面色灰败的人脸上的皱纹。

看不见太阳让卫宁有些估不准时间,但她觉得应该也差不多到中午了。

早上和路玄分别之后,她就来到了厨房。但厨房从头到尾都只有她,并未出现荆白说过的可能接替她工作的“人”或者“影子”。

可路玄没来,郝阳刚没来……谁都没来过。

卫宁想要极力想镇静,可时间越久,她就越不安。

和她一起进副本的同伴已经都死了,能确认的活人,早上只剩下三个。郝阳刚情况是什么样还说不准,如果路玄也死了,她要怎么出去?

卫宁将目光放到自己的灯笼上,她知道里面的蜡烛只有一点点尾巴,如果真烧起来,也就二十来分钟的功夫。

顶什么用呢?

这个副本至今连一点出去的头绪都看不到……如果路玄这样的人都死了,她真的有机会活着出去吗?

她从未这样觉得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这时她又不禁庆幸自己看不见路玄说的那些影子了。如果能看到,独自走在这些游魂中,她岌岌可危的精神可能真的会崩溃。

卫宁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炉灶的火焰又变得微弱起来。

她皱起眉头,走到柴堆旁边,先往外搬了一堆,又抓了一把,一口气塞进了炉膛。

她的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灶中黄亮的火焰。

添进去的木柴很快都着了,火苗腾地蹿高了一截!那噼噼啪啪的爆燃声变得更加频繁,

卫宁产生了一点幻觉,眼前通红的灶膛,好像幻化成了一张喂不饱的大嘴。她填进去多少柴,就能烧掉多少。

今天的火烧得格外旺,柴也用得特别快。

这并不正常。

当了两天的烧火丫头,她已经有了心得。前面两天,卫宁没数过添进去的柴,但究竟添进去多少,她心里大致有个数。

这口灶平日里能烧掉的柴就这么多。她第一天烧火时还不熟练,看火小了,一股脑儿地往里添柴,柴添多了,灶里就冒烟,险些把火苗怼熄,吓出她一身冷汗。

到昨天,她拿捏得就准了,也没翻过车。

方才发现了异常,她故意往里多加了一大把柴,要换昨天,肯定已经开始冒烟了,但这次却只换得火烧得越来越旺。

卫宁并不是傻子,灶上什么都没有,火却燃得旺旺的,一刻也不能熄灭。

范府里还常年弥漫着肉汤的香味。

虽然没见过那锅汤,但怎么会想不到是炖汤呢?

灶前还是那么热,可卫宁此时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凉气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炖汤都是小火慢炖,少的几个小时,多的煨几天几夜也是寻常。什么时候会忽然开大火?

自然是汤里加了新食材。

第240章 头啖汤

悠悠的水波声中,一叶小舟划破了平静的湖面。

以这艘船的大小来说,它的速度恐怕已经到达了极限。

船上有个瘦削的身影,站在船上,长身玉立。便是穿着普通的棉衣,拿着普通的船桨,划着这样一艘堪称寒酸的破船,身上也有种自然的潇洒气度。

但这潇洒仅限于远观,若往近了看,就只让人觉得害怕了。

划船的人离岸边的水竹越来越近,面容也变得清晰。

他的黑发半干半湿,脸上好几处斑驳的血痕。深蓝色的棉衣上满是喷溅的血渍,握着船桨的手更是几乎全是红的,一看就流了不少的血。

青年俊秀的面容无波无澜,好像结了一层很厚的冰。

荆白将船划回了岸边,影子果然还在角落里等着。荆白还在想着事情,下了船,没开口说话,影子就过来老老实实过来接了船桨。

荆白瞥了一眼,见影子开始慢慢穿上船头的蓑衣和斗笠,心下只觉厌烦。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他还得去卫宁那里一趟,但心里装着的却没放下过,沉甸甸的,全是柏易的事。

他想了一路。

两人隔着门说话时,柏易告诉他出去的办法,却没告诉荆白自己进密道具体要怎么做,只说是进来毁汤。

荆白从密道出来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柏易说他出不去了,要留在里面毁汤。怎么毁?

如果小曼昨天是从假山进去的,那么密道里的那扇门,应该是洁净食材的入口。

柏易保留了自我意识,没走昨晚小曼的那个正式流程,从汤的角度来说,就是他这个食材没有经过处理。这种“不干净”的食材不符合炖汤要求,所以他必须杀了负责看门的罗山,才得以进门。

柏易说要毁汤,总不能是把锅砸了。范府这口锅不知道多大,烧得满府飘香,他一人之力,怎么毁汤?

荆白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一路顺着水流回来,郁郁葱葱的水竹映入他的眼帘,青碧色,挺拔高大的一片。微风拂面,竹影随风摇晃,映照在湖面的波光上,原本是幅诗情画意的景象,荆白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何必要破坏锅,这汤如此娇贵,连小曼的头发都不能容下,如果能把湖水这种“废水”引进汤里,是不是同样可以起到毁掉汤的作用?

唯一麻烦的也就是湖水没办法被打捞起来。但无所谓,他可以跳进去,自己亲自去沾……

荆白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没走远,湖上的景象映入眼帘。

白日里的光线好,湖面清澈得像块巨大的翡翠,地面也是干净的,这让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事情不是不能做,但要考虑到是不是真的有用。白天的湖水和晚上的湖水,效用能一样的吗?

如果能,小曼就不必等到午夜了。可见别说白天的湖水,没到午夜时分,恐怕都起不了效果。

想到此处,荆白只觉遍体生寒。

他忽然明白柏易为什么要进密道了。

按照这个思路,将湖水引入汤内,只有两个办法。湖水带不走,也无法用容器打捞起来,但人是可以沾上水的。

水竹丛中的血肉能沾在鞋底和外衣上,午夜之后,湖会涨潮,水会追着这些东西来。第一个办法,是荆白先在水竹丛中沾上那些脏东西,等到午夜,让湖水追着他,带着湖水进汤里。

但这个前提是,荆白要找得到水路以外的路,还不能被湖水追上。按昨晚他们见过的湖水的速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荆白已经烧掉了画,他根本不知道西院的路。

第二个办法,就是柏易现在用的,拿一个人去沾湖水。

柏易自己就是唯一一个沾到过午夜的湖水的人。

如果真如他所说,管家让他交出八角,那他还能用什么去毁汤?

用他自己吗?

荆白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知道管家早上到底和柏易说了什么,让他想出了这个主意,又开始不停复盘,柏易是何时做了决定,又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

荆白走的水路,湖上藏不住人,船又只有一艘,所以柏易肯定走的是陆路,也就是和罗山他们一样,从正门那边去的西院。

这么说来,他和荆白说管家让他就在附近活动的话必定也是假的,只是找个借口不和荆白同行。

难怪他早上非要看着自己走远,因为他要确保荆白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直到尝到了咸腥味,荆白才意识到自己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确实很会骗人,而自己……又太相信他了。

带着心头的彻骨寒意,荆白回头想去,他瞒的岂止这一件事。

两人都是去的西院,荆白还是沿着水路直达的假山,但即便如此,柏易还是比他先到一步。荆白赶到时,柏易甚至已经处理了罗山,只是没来得及进去。

柏易明明也没去过西院,能到得这么快,说明他知道假山在哪儿,应该怎么走。但昨天刚把附身的那个东西赶出去的时候,他明明连东院的路都只记得自己走过的,连前院到正门怎么走都不知道。

那东西早就回到柏易身上了。

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荆白不知道,但柏易既然决定了去西院,自己不可能没有发觉,他只是选择了不说。

荆白忽然停下了脚步,不为别的,他只是忽然觉得很累。

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一大早从湖上一路逆流划上去,一番周折后,又不得不原路返回来。铁打的人这样也会累,何况荆白并不是铁打的。

他不由得回身看向了远处。

湖面波光粼粼,平滑如镜,远处的远处,才是湖面的尽头。

柏易还在更远的地方,那样窒闷潮湿的密道里面,躺在一扇厚厚的铁门背后。

两个人隔着铁门对话时,荆白就听出来他受了伤,但到了临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柏易究竟怎么样。因为柏易说“我说的都是你需要知道的”,自己的情况一句都不肯提。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忧思无用,行动起来才有可能找到办法。

卫宁专心致志地盯着炉灶,也没心思再看外面的天色了。

如果汤的火力真的是由她这里控制,那她就更需要时刻注意着这灶上的火了。

火烧得旺是为了炖新食材,那新加进去的食材从何而来?汤炖好了,还活着的人会怎样?

卫宁默默将自己手中的柴火放了下来。

她还不是那种傻子,以为汤炖好了,自己就能顺利出去。

加多少柴是她说了算,火只要不熄,她就算是在正常工作,就算是管家也找不了她的麻烦。

有眼前的事情需要挂心,反而唤回了卫宁的理智,她一直纷乱不定的心绪变得平静了下来。

无论路玄会不会再来同她汇合,她都会坚持到能坚持的最后一刻。

在她的着意控制下,炉灶里的火焰始终烧得有气无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厨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路玄终于来了吗!

卫宁惊喜地转头,想要起身迎接。不回头看还好,回头这一看,险些把她的魂儿给吓飞出去。

女人手中握着的木柴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她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这是……”

厨房进门的位置是背光的,白天时虽然比外面暗,但也不至于看不清五官。进来这人的身形一看就是路玄,但他走进来时,身上的形容却让卫宁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他浑身都是血,脸上,身上,连同他手上的烛台……

那张俊美的脸上有好几道斑驳的血迹,微湿的黑发垂落,与暗红的血迹混合,衬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像把砍得卷了刃的杀人刀。

锋利、易碎,但更叫人害怕。

卫宁的目光僵硬地从他棉服上晕开的大片血迹上挪开,她想通过烛台和上面的蜡烛确定荆白还是人,但烛台的样子更让她瞳孔骤缩。

如果不是背后就是炉子,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

路玄手上那个黄铜的烛台,早上见时还干干净净的,现在上面全是红白相间的东西!

混到第四层哪个没见过死状五花八门的尸体,卫宁一眼就看出那上面沾着的是哪个部位的残留。

卫宁想象了一下可能出现过的场景,只觉得不寒而栗,可身后热烘烘的灶膛提醒她,她已经不能再退了。

她只好又将对面那个修罗一般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就是路玄本人,烛台还在,蜡烛也没短多少……但他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她试探着开口问:“路玄?你没事吧?”

她见对面的青年愣了一下,好像这时才回过了神。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了句:“有水吗?”

厨房怎么会没水,这话一出来,卫宁也知道肯定是本人,连忙在不远处的缸里给他打了盆水。

冰冷的液体激在脸上,让荆白头脑明显清醒了一些。他洗了脸,就握着蜡烛,在卫宁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将莲花底座丢进去涮。

血花和一些半固体在水中晕开的景象让卫宁胃中一阵翻滚,她下意识捂住了嘴,荆白根本没看她,双目沉沉地盯着水面,问:“炉灶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经昨晚的事,卫宁早已决心全力配合他,见他没主动说自己的事,也不追着问,先把方才自己发现的异常都说了一遍。

她开口说话的功夫,荆白已经把灯座洗干净了,放在灶台上。卫宁说到炉灶烧柴的速度过快,有些古怪,他便顺势凑到炉灶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有点潮湿的火折子,放在炉灶口烤着。

卫宁忍不住想盯着他,又不敢盯得太明显,心里却总感觉他不太对。

她和路玄不算熟,知道他不好接近,但几天下来,也能感觉得到他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话很少,人很静,性格虽冷淡,行事却可靠。

但从方才见他起,卫宁总觉得他心里像压着什么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不同之前那种平静的冷淡,眉宇之前总带几分戾气。

从他进门开始,手上的动作没停过。洗脸,洗灯座,烤火折子……看着都是必要的动作,但比起他之前的样子,难免显出几分焦躁。

他现在蹲在炉火前面不说话,只有手里的火折子翻来覆去。卫宁看着那个竹筒在他细长的五指之间不断翻转,人却一言不发,心里就更没底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问:“我们——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一直在青年手中转动的火折子兀地停住了。

卫宁睁大眼睛,凝神静气地等待他的回答。

荆白忽然站起身,卫宁的目光追随着他,下意识地仰视着他的脸,眼前的青年将视线转向她,非常严肃地说:“我不保证能活。你能做到全力配合吗?”

听了荆白的话,卫宁眉间的阴翳反而散去了一些。如果荆白保证让她活,这话听起来就太假了。她可以死在找出路的路上,但不能被骗着去死。

“说不怕死是假的,但我本来也欠你条命。” 卷发的女人长长舒了口气,神色中透出久违的轻松。她说:“这副本过得真憋屈。不管是死是活,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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