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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破戒的僧侣 2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30
  • 章节字数:8578字

你明白是天空背叛了你。那雪,并没如愿地盖住足迹。你觉出寒风森森了。天快要亮了。星星已撒满山谷。白孤孤的月渗出白孤孤的路。我知道你很懊悔。这是个教训。所有贪婪者,终究会被贪婪吞噬。也难怪,你是个纸上谈兵的将军。

裹紧你身上的大褂,别叫冷风吹坏了你。女子也这样嘱咐你。她已印在你的心上,这是宿命也是冤债,逃是逃不掉的。

但你终究懊悔地长叹。你每日里诵戒,知道啥该相就,啥该远离。虽说国师屋里常来女子,但人家是国师。那鸠摩罗什不也娶妻吗?因为人家是鸠摩罗什。你是谁?你虽然自认是庸人中的豪杰,但那是你自认的。我也知道,你终究会名扬天下,但那是未来的事。那未来的名气,救不了现在的你。

恍惚里,你仅仅是个僧侣。那恍惚,你不是叫历史的梦魇吗?成吉思汗也在梦魇里,他的大军已攻了西夏五次,将铁鹞子们扫荡得没多少了。那致命的第六次是迟早的事。强敌环伺,犹如末日,你却背叛了你,去演那风花雪月的故事。叫国师知道,不剥你的皮才怪呢。

但我知道,你懊悔的,不是这。你的心虽风流,却总想参破虚幻,证得永恒的果。换句话,你的,总和灵魂打架。多年了。自见到那个女子后,它们就纠缠不休了。我知道那过程的惨烈。我是理解你的,可他们……他们是谁?他们是一堆规矩。

规矩在风雪里笑着。你不怕,你只管前行,聆听脚下的咯吱。你明明知道,女色是修行的大敌。你虽然借了双修的名字,但女人的身子总是女人的身子。你意识咋个虚无,那实,总是铁定的实。她有实的,有实的、实的呻吟和实的癫狂。更实的,是你成了漏器,这是个可怕的词。

你心中的殿堂从此倒了。你发现,你也是个凡夫俗子。

归路无尽地绵延而去,通向黑窟。那洞,在晨霭中恍惚。清晰的,是女子的和气息。那气息时时实了来,心就燃了。便发现红尘真好,红尘上有鲜活的女人,相较于她们,涅槃是个枯燥的字眼。虽知那风流也终于无常,但无常的风流,也是风流。每每念及,总难以把持。

一声慨叹,发自心底。你个沾了腥味的猫呀,你还能入那个岩窟吗?国师的面孔总很冰冷,像那寂寞了千年的石头。还有那些护法神,总是圆睁了眼。可你没有欠他们的钱呀,威严是他们的职责。其实他们很慈悲。他们能读懂你的心。他们知道你是人,免不了有人的诱惑、人的、人的愚痴。我也明白这些。我还明白你的无辜。你总想挣脱轮回的命运,虽然你屡屡失败,总是不改初衷。可身体的诱惑是那么强大,它们是喧嚣的浪,你不过是片凋零的叶子。明知道你挣不出漩涡,我还是安慰你。我差点儿说出那“随缘”二字。

你沉重的步履书写着你的心事。岩窟的巨大影子开始扑来,你走过那坟地,走过土地神祠。你看到土地神偷偷地笑着。不过你别怕,他不会泄露秘密。他是个世故的老人。你的故事,他也曾经历,只是他现在老了,老得没了激情,只有回忆。回忆也是好事。他不是理解你了吗?

上山的路虽然吃力,但总在上山。你升腾的,不仅仅是脚步。你不是开始有了忏悔吗?虽然这忏悔是霜花,叫女人的艳阳一照,就无影无踪了。但忏悔,总比无耻好。千年来,无耻是最寻常的故事,而你,总叫歉疚的毒蛇叼着心。你才是个有救的灵魂。无耻是不可救药的。地狱的别名就是无耻。

巨大的岩窟现前了,那盏灯已亮。虽是个豆大的灯盏儿,光亮却扎眼。此外,你没有看到别人。没有国师,没有僧侣,没有窥视的眼睛,但你明明知道,那足迹,定然会泄露隐藏了千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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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忙碌的日子过去了,没有任何问讯。诵经声很寻常,斋饭也很寻常。只听说蒙古的铁骑正围攻肃州。肃州在岩窟的北边,只有几日的路程。还听说黑水国的黑将军死了。在《西夏的苍狼》里,我会写出他的故事。蒙军破城前,黑将军杀了妻子,杀了儿女,还把能装好几车的金银,埋到枯井里。没人知道枯井在哪里,蒙古人也寻不见,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已灭了三十九个国家,掠来无数的财宝,掳来无数的美女,财宝堆得比祁连山更高,美女更成了的大海。他们不在乎将军的几车金银,他们只是杀戮。他们在乎黑将军那高贵的笑。那笑很扎眼,于是,蒙古人吼:“杀呀,杀了他个驴日的!”

就这样。

记得,僧人们都无心诵经了。声音当然似模似样,心却恍惚着。他们听说那个大汗,最仇恨西夏的僧侣。虽然是听说而已,但无风不起浪。那传言,可不是酒中的话,更不是梦里的屁。

国师却仍是国师,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模样。你知道他的根基。他确实不是混舍饭的。不用追问,他定然知道有人在雪夜里下山,他只须看看你泥泞的僧鞋,就明白你的肚肠了。你知道他确实很恼火。这些天,有许多恼火的事:一个侍者偷走了他的法器,另一个没偷东西,却在背后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很难听。他早想杀只骇猴的鸡了,你却蒙在鼓里。

不过你也别怕,这世上,所谓的大难不过掉头而已。可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怕啥?你自管诵经,但我知道你心里恍惚,你观修的本尊不见了,清晰的是那女子。我知道,你的女难到了。在所有灾难中,女难最是,也最难摆脱。不过别怕,还是那句话,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你发现你定力全失,你口虽诵咒,心却恍惚。夜里的癫狂耗去了你的精气。还有那相思,相思是缠心的毒蛇,它一下下蠕动着,把煽起。你终于明白了女难的可怕吧?它烧光了戒,烧光了定,焚尽了智慧,呼喇喇爆燃着,扑向了功德林。知否?那最能烧功德林的,不是嗔忿,是欲火。

要说,我也是过来人。你经历的,我也曾经历。其实,哪个男人没经过呢?除了太监和病夫。只是你灵魂的痛楚他们没有,所以,你才成就了你。

我知道你正忍受着煎熬。你渴望那鲜活的,渴望那女子温润的吻,还有那鱼水之欢。你甚至忍受不了清苦。先前的岩窟里温情四溢,现在,一个女人的,叫你发现了它竟是如此难耐。女难,这就是女难。可怕不?

你在幸福的眩晕里恍惚,日头却慢吞吞赖在天上。好大的白盘儿在雪野上晃,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你看到雪野的尽头有一点红。那红里,也镶嵌着两点窥视。不用说,是那个女子。她跟你一样,叫相思火烤得伤痕累累了。

你们都能看到对方的眼睛,眼里说着好多的话。你们看不到另一双眼睛的,那是国师。国师窥视着你。可他不知道,另一双眼睛也窥视他呢。那是死神。很快,他会叫蒙古兵绑了去。那时,凉州城已不再姓夏,蒙古的铁骑正耀武扬威呢。国师怕那比风还快的刀。他怕呀怕呀,但一个怕字,改变不了命的。

可是,他察觉不出身后的眼睛。那死神窥视每一个人。佛说性命在呼吸之间。一口气上不来,便成隔世的鬼了。

你好容易等到暮色的降临,好容易等到晚课结束。当那轻微的呼噜声响满山洼时,你出了洞窟,你觉得天地都在望你。这感觉不假,还有好些生灵,也在望你。你定然也看到了他们。但你顾不了太多,你只管走你的路。昨夜的雪已化成了冰,小心你的脚下。

你小心地下了山坡。你走过那乱葬岗子,过了那小桥便是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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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国师屋里有几盏昏黄的灯。灯光照出许多佛像。几个金刚愤怒地望你,你并不怕。你知道,它就那副德行,愤怒是其外现,骨子里却饱含慈悲。

这有点儿像你哩。

你倒希望他们真怒了,把那搅天的怒火泼向自己,把,把灵魂,都化为粉末,叫那劲风,吹得无影无踪。你觉得自己走了老长的路,从里到外都乏透了。

国师静静地翻那本书。那书很像经,但你不信那是经,你觉得那里面定然有春宫画啥的。你总能从国师的真里窥出假来。正是从这一点上,你发现你的灵魂无可救药。幸好,国师不是你的根本上师,虽然他给你灌过顶。他多次提醒你,想为你开示心性,你总是装聋卖哑。要是他成了根本上师,你此刻的心态,要堕金刚地狱的。

但这种说法,你不信。你甚至不信这世上有啥金刚地狱。佛说了,一切唯心造,谁的地狱都是他自己造的。你当然不信。我也不信。知道不?当我知道法界并无地狱时,我并不高兴。为啥?我叫人骗了不知几生几世了,终于发现,他们都在骗我。他们明明知道真相,却胡乱编了许多东西唬我,我真的很愤怒。你是不是也这样?不过,那地狱,倒不能说没有。有的人有,有的人没,他们到了我的层次时,地狱才没了。没了虽然好,可好些人,比如蒙古人,就举了刀杀呀,砍呀,他们也说没有。

没有地狱,跟没了上帝一样,是很糟糕的事。要是真没地狱的话,世界就没救了。

不说这无聊的事了。

不过,你别怕。国师不会打你,他怕你说出这秘密。这秘密,还是不说的好。泄露天机,要遭天谴的。

国师并没望你,但你知道,他在望你。你也望他。你们互相窥视多年了。国师老拿怙主压人,你明明知道,他肯定没见过怙主。不过,这可说不准。就算他见过也不怕。你也不怕。在某次轮回里,怙主说你咒了人,你就承认咒了,怕啥?暴力能灭了的,仅仅是你的,你阿甲,照样是阿甲。琼也照样是琼。我们是一幅织锦的不同侧面。不过,这些年,你觉得自己老了些,当然仅仅是感觉,但你知道,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国师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嗡嗡直响,像从尿壶里发出的。他说,怙主说了,叫你到肃州去,度化那该度的人。你明白他的心事。瞧,国师抖抖一张纸:是那边的人请的。你很想看看那张纸,但你终于忍了。你知道那上面也许有字,你很想问,怙主咋告诉你的?你很奇怪,你找了几辈子了,都找不到怙主。他舌头一动,怙主就溜出口了。

但你只是咽咽唾沫。你看到三个鹞子一样的人在门口看你。你还知道,国师的说法仅仅是个借口,他只叫你离开岩窟。当你出了岩窟后,去甘州,去肃州,由你。只是那度化的说法很滑稽。你明明知道,蒙古人已围了肃州。你也明明知道,蒙古人不认得西夏字,但你还是打个哈欠,说成哩。

其实这成不成由不了你。你知道人家给你面子。人家只需叫一声,那铁棒喇嘛就会逼了来,冷了脸,手一抖,你就会像小鸡一样被抛下山洼。可你用不着说那度化呀,全天下都知道肃州已大难临头。那度化之说,虚假到极致了。

这时你才知道,国师的话是圣旨,想往哪流放你,你就得去。我查过资料,当时管凉州僧侣的,就是这个金刚亥母洞。

你接过国师递过的绢,上面写着流放你的字。你没有礼拜,默默退出。你进了自己寮房,把所有经书都堆到屋里,只拿了那本日记,然后出了洞窟。你很想去那个所在,看看那女子。但你更想赶夜路,因为天一大亮,就会有许多眼睛,它们会叫:“瞧呀,这个破戒的僧侣。”

洞窟在暮色里叹息着,但你没有回头。

记得不?那是你流放的开始,一直被流放了千年。别看你有许多外现,但其实质,仅仅是个被流放的破戒僧侣。

认命吧,苦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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