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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灵魂的历程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35
  • 章节字数:8620字

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打坐

我在深夜的宁静里禅思

眼前老晃着师尊的音容

心头老响着灵魂的咒子

是的我很苦

但我愿坐破一千个蒲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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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你出了岩窟,见那荒山,滚滔而去,滚向未知。山下,是一个名扬天下的所在,叫磨嘴子,搞文物的都知道,这儿是有名的墓群。当初,这儿埋过一层汉朝人。后来,又埋了晋人、前凉人、后凉人、隋人、唐人,一茬一茬的人死了,被埋在这西夏的岩窟下的山洼里。山洼大张着口说:我还会埋下去,一直埋到亘古的大荒里。

日光照进了岩窟。这是千年前的日头吗?岩窟已经很老了,山体已倒塌过一次。不知何年何月的一次地震,摇倒了山,摇塌了洞,下坠的一块山石,砸倒了装着屠汉尸骨的土堆。怪的是,那金刚亥母像却完好无损。那个女孩了身子,丰满的身子堆满了肉,小腹鼓着,两腿间的缝儿诉说着天地间遗留了千年的温馨。

金刚亥母洞就在那荒山间。那荒山,像卧佛,山是红色,不生一毛,但它是圣地。据说,这儿有万千条光道,通往二十四个空行母圣地。一天,一位大德来到这岩窟,把光明大手印传给了我。这法门,已传了千年。这金刚亥母洞,因了这因缘,响亮得天摇地动。

但西夏时的岩窟里,却有好几百僧人,还有个国师。书中的有些记载中,阿甲也是个西夏的僧侣。但怪的是,那纤维袋里的文稿中,有大半署着阿甲的名字。

你说:“原来,你竟然偷偷溜出了西夏。”

阿甲吃吃笑道:“谁说不是呢。”那神情,很像一个女人。

从一种怪怪的纸上,你还看到了琼。这是很奇怪的事,琼见到了书中的琼。阿甲说,这有啥奇怪呢?那阿难,出家于佛陀的中年时候,却能复述佛初成道时讲的《华严经》吗?这正是佛法的不可思议之处。琼沉默着,一脸阴郁,不语不笑。你啃着那怪怪的文字,许多天了,总无法使琼鲜活。

阿甲说:“别管他了。知道不!他是个疯子。”

“疯子?”

“疯子。明白了这一点,你才会读懂那语无伦次的文字。”

你望着琼,琼仍是一脸阴郁。

阿甲悄悄说:“教你个法儿,你静了心,虚了体,没了天,没了地,没了外物,没了自己。许久,你就会看到一个大洞,你就下去,下呀,下呀,你就能到达你想去的世界。”

“那是啥地方?”

“那是灵魂的寓所。你若想了解他,那只有一个法儿,变成他。”“能吗?”“咋不能,你和他本为一体。”

是吗?那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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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了眼,凝了心,听我的述说。

别忘了,那是你灵魂的历程。这世上,已没人关注灵魂了,也未必读得懂它。不过,不在乎灵魂的人,历史也不在乎他们。岁月的飓风一吹,他们就没影儿了。

你出了村子,见天上有团火在烧,很像是太阳。四下里草很密,一只旱獭在吃草。牙齿嚼草声很大。小时候,你和爹睡在马棚,就有这声音。对了,那就是马嚼夜草的声音。这声音很奇怪,仿佛拿了砂纸在打磨天空,哧啦,哧啦。旱獭没有马的铃铛。那声音却不比马的弱,草却死命疯蹿,不一会儿,就迷了路径。回头,不见来路。前望,啥也没有。那马嚼夜草声搅天般响。

你想,记得,这是条路呀,咋没有脚印?这路上,想来走过千千万万的人,可没脚印。没法,你想,要是有脚印,这行程就不孤单了,可是没有脚印。而且,你也没留下脚印。这很可怕,你想回去,也不知道朝哪儿走。

“世上,还有这样的路吗?”你叹息道。

“世上,都是这样的路。”你想,阿甲该这样说的。可是,除了马嚼夜草的声音,并没有阿甲的声音。你想,那阿甲,没跟了来。

草疯蹿着,也没了那火球。天都很亮。天不蓝,白灰色,尸布一样的颜色。还有些昆虫在飞。它们闪着翅膀到处飞。你想,它们眼里,有没有路呢?

恍惚中,你走了老长的路,老长,老长,几辈子了。你记得这儿曾是大海,你立的这个小丘是海底。后来,海底变成了山,再后来,山又被罡风削去,便成这草甸子了。为了证实你的恍惚,一个贝壳跳了出来,你捡了。你想,里面该有颗珍珠的,可是,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呀,你念叨。

这一发现,很使你沮丧。你想,不该掰那贝壳的,就当有珍珠。可是,啥都没有。

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降得很快,像有人拉个帘子,几下,就遮了光亮。那马嚼夜草声也没了。昆虫也没了,风也没了。一个声音猛敲着耳鼓,你知道,这是你的心跳。

“这地方,该有人的呀?”你想,却记起,前行者已走远,后来者还不见影儿,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谁也没有法子,阿甲也没有法子,你很想哭。这世上,没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事了。

夜哭了,它放出比乌鸦更黑的颜色来,你觉得自己给酱到黑里了。抬头望天,却记起天早死了,一块更大的的黑布盖住了天的尸体。你的求索,就是想救死去的天。

你说,我怕,可是你找不到我。

你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来没在这么黑的孤独里泡过。泡了也就泡了,反正路早已迷了,没有路和叫黑淹了路,是一样的结局。你想:谁叫我是人呢。

你爬起身,一步步挪。他知道后面不远处,跟着更黑的一个动物,它正在咻咻地出气,但你极力不去望它。

你只是大声说:“你可以吃了我,但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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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村庄,是伴着黎明出现的。你不知道,它是海市蜃楼,还是真实显现?也不去追究。啥也一样,你想,是不是到了圣地呢?你一直向往圣地。但这圣地,仍叫你疑惑。

一个行者赤身,向你走来。“你好?”他说,“我知道你走了好远的路。可是,你知道圣地在什么地方?”你问:“这不是圣地吗?”行者说:“不知道,这儿来了好多人,死了一茬又一茬,都找圣地。有人说这就是圣地。可我们这儿,也出去了好些人呢,也找圣地。我哥哥就出去几年了,他也去寻找圣地。”“找到了吗?”“不知道,这儿出去了许多人,都去找圣地,都没有回来。可是外面来的人,都说这是圣地。你觉得,这是圣地吗?这儿有发光的太阳,和白色的猪,还有女人,还有酒。按说,这就是圣地了,你说是不?”

你说:“我不知道,我也是一直在寻找圣地。我走过了千山万水,走了不知几世,也没找到圣地。我不知道圣地在哪儿。不过,有太阳的地方,有酒有女人的地方,有白色猪的地方,想来不少,可是圣地却少。”那人问:“那么,啥是圣地呢?”你说:“我不知道。我们那儿有个阿甲,说圣地是安放灵魂的地方。”

那行者笑了,说:“这世上,有这样的地方吗?”

“想来是有的。”你说,“人说有的,就该有。”

“灵魂是啥?”

“灵魂就是灵魂。”

行者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他的身子被太阳晒得翻了皮,有个地方还裂了口。你不敢看他的裆部。

一群妇人忽然扑来,发出鸦叫一样的吹呼声。那行者,马上木然了脸。妇人们都匍匐在地,吻行者的**。你的身子发紧,叫:“小心,别叫咬了。”行者笑了。这一笑,那小鸟渐渐大了,妇人们惊恐地逃走了。

“你不该动心的。”一个汉子叫。

“就是,你这假仁假义的家伙。”

一群男人举了棍棒围来,朝行者身上抡。你叫:“好没道理,是她们逗的。”

一汉子说:“话往好里说,那是逗吗?人家那是在朝拜。”

行者对你说:“你少说话,小心人家揍你。你去吧,去吧,找到圣地,给我带个信。”

“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你说。

但那行者已被揍倒在地。你忽然明白了,喊道:“你是阿甲吗?”

“阿甲是谁?”行者从棍缝里探出脑袋问。他的脸上流了血,越发像阿甲了,你叫:“你明明是阿甲,还问阿甲是谁。”

“你才是阿甲呢。”行者道。

你疑惑了。就是,好些人都说我是阿甲。我若是阿甲,谁是你呢?但你仍是对行者吼道:“阿甲,找到圣地后,我会带信给你的。”

“你就是阿甲。”行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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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沿了土路走,路旁的树林里,有好些行者:有大眼望天的,有瞪太阳的,有吞牛粪的,有拜火坛的,有卧荆棘的……你叫:“这便是圣地呀,那阿甲,乱找啥?喂,这是圣地吗?”

“圣地。”他们叫。

“圣地在哪儿?”你问。

拜火的指指火坛:“这里。”卧荆棘者指指荆棘:“这里。”你问瞪太阳的:“你眼里圣地定然是太阳了?”那人嗔道:“你既然知道,还问啥?”你又问吞牛粪的:“你说呢。”那人抛来一块牛粪,说:“吃了它,你就到圣地了。”

你见那群人停止了吞牛粪,都捡了一块最大的,知道他们想往你嘴里塞,你撒腿就跑。

“别跑,别跑,送你去圣地。”那群人喊。

你扭了头,说:“我知道路的,我自己去。”话音没落,却记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儿。他想,当时应该问问路在哪儿。

“哪儿也没有路。”一个老头说。

你想,他肯定知道。说没有路的人,才知道路,就问:“老人家,路在哪里?”那人变了颜色。“你咋问这号蠢话。你往哪里走,路就在哪里。”

“圣地呢?”你又问。

“你想在哪里,圣地也就在哪里。”那人已很不耐烦了。

你想,这又是个疯子,就问:“你知道阿甲吗?”那人笑了,“你是阿甲的朋友。”你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朋友,有人说我就是阿甲。其实,我不是阿甲。”

“咋不是阿甲?他就是你,你就是阿甲。”那人一脸赤红,似生气了。

你说:“可是,阿甲死了。”

“他是灵魂怙主吗?”

“不是。”

那人啐道:“不是怙主,提他干啥?不过,也有人说,阿甲就是怙主。”

你笑了,想:和他说话,掉价得很。那人却一把揪了你,把他扯进一个大殿。殿里人很多,都在吼:“怙主,怙主……”

“瞧,供养呢。”那人说。

你于是见到一个很大的祭坛。一个裸了身子的少女躺在上面。祭司举了刀,一下下剔少女的身子。少女晕了脸,一脸幸福。

“怙主,怙主……”

红的肉落入火坛,嗞嗞地作响。人肉特有的香在殿里弥漫,人们边叫怙主,边翕动鼻翼,嗅那肉香。

“怙主呢?”你问,他很想见一见怙主。虽也老供怙主,可还不知怙主究竟是啥模样。

“怙主在心里。”那人叫。

你皱皱眉头,躲开他。这种陈词滥调,他听多了。那人却跟了来说:“我知道你讨厌这话。其实,我也讨厌这话。至今,我不知道心是啥。”“你说,心是啥,我想呀想呀,才明白,心就是圣地。你说对吗?”

你想这说法,倒有几分理儿。

“那圣地里住的,不是怙主吗?”那人说。

你马上怒道:“你是疯子。”他不承认,说着那陈词滥调,跑了。看那步履,明明是疯子。

那祭司仍在剔少女的肉,一下下抛向火中,供那怙主。

但人群里却没有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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