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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作者:默婵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4 10:48:01
  • 章节字数:86122字

情迷水莲 默婵 1 残月轩 网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各位看倌上溯至祖宗十八代都还有找的以前……”

“别多嘴,快说!”

“再以前下去,就丢你花生米。”

“是、是,各位看倌,小生这就继续说下去,别急,别急呵!”深吸口气,他继续说道:“有位道行高深、足以位列仙班的修道人,好大喜功,凡见非我族类之妖、灵,尽皆杀之,还因此引起几场‘天灾’,殃及人类。天庭为此召开紧急会议,一致决议撤去他所有法力,施咒将他的肉身化为一条不成形的龙,封锁他的元灵,将所有的记忆消去,并下咒缚将其元灵镇压于某深海下。”

“这修道人活该,本来就不该滥杀无辜啊!”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子,说书儿的,你继续,别理那人。”

“是啊,是啊,然后呢?”

说书人朝那位出面维持秩序的客倌笑了笑,“不知过了多久,化身为龙的修道人开始有了意识,然而记忆全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等到他能于水中呼吸,泅泳时,他以为自己是条鱼,但等到他开始能幻化成人时,他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那他到底是什么?”一名客倌问。

“这……”说书人顿了顿,笑了,“其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心?”这下子又有人不懂了,“是什么东西跟有没有心有何干系呀?”

“说书的,你别净卖关子,大爷我今儿个就坐在这儿不走,等你说完故事!”

“多谢客倌,其实小生想说的是,万物众生贵在有‘心’,小生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便是一个无心人找到心的故事,那个无心人……”

第一章

原本灰云占据的天空一下子便让乌云给吞噬,紧接着,一滴、两滴、无数滴斗大的雨珠犹如珍珠般倾盆而下,砸得林间枝丫撼动,砸得路上行人莫不纷纷走避……

“下雨了!”一声惊叫突地响起,隐没在滂沱大雨织就的雨幕间。

“怎地突然下起这大雨啊?”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

“我们快找个地方躲雨吧!”前者建议。

“那这只怪东西……”后者指指地上那一团不明物体,迟疑着。

“别理它,让它自生自灭!”

“也好。”后者狠狠踹了它一脚后才跟随前者的脚步消失在林在,找地方躲雨去。

“呜……”被揍得不成形的“东西”在雨的润泽下,渐渐开展其形,幻化为人。它盘坐在泥地上,妖异的双眸盯着自己的手,原本有些龟裂的麟片经过雨的浸染,愈合为光滑的皮肤。

“呃……”它动了动双手,感觉到一股不适自肩胛骨传来。

它微眯起眸,艰困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肩,瞧见上头有红色的**流出来,于是,它不假思索地伸出舌头舔舐,伤口没多久便止住血,然后它碰了碰那伤口,不适感再次传来,让它拧起眉头,妖眸升起无限疑惑,似是不知如何处置肩上的伤?

眼角瞄到肩上有黑色的丝线,它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那教雨浸湿的黑丝上,尚不知如何运用的手大力地拉下寻承载着丰厚雨水的黑丝——一股剧痛自头皮蔓延开来……

“啊呜!”它痛叫一声,惊吓万分地松开手,肩膀因急促的喘息而一抖一抖的,未久,它再尝试伸手去碰它们,这回它懂得放轻力道,得以拿起它们,而它们的长度也足够让它凑到眼前看个清楚。

它才知,这黑色的丝线是“长”在自己头上的。些微狭长,眼尾斜飞的黑眸环视着周围,大片的雨丝及绿意映入它的眼底,尔后,它体认到一个事实:这儿不是它生长的地方。

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儿来的,只记得有人阻去它前进的路途。

之后,它全身上下皆被绑住,等到它清醒,尚不知发生何事,即被外物攻击,让它反应不及,只来得及护身。

然后……下雨了。

这倒是它唯一觉得熟悉的东西。它仰起头来,接受雨水的滋润,雨由大变小,斗大的雨珠降为飘动的细丝,**着它的鼻尖。

“噫……”不够,这些水不够。

于是它踉跄起身,赤脚踩着不稳的步伐,闭着眼,鼻尖动了动,往它一心向往的湿泽前去……

不知过了多久,泥地已由深棕色干涸为黄色,它的气息也愈显微弱,脚步也跟着缓慢下来。

“哈……呼……呼哈……”在哪里?怎么这么久还没到?它质疑着,怀疑自己的鼻子骗了自己。

水,水……

身体的水分随着它的行动流失,让它更加渴求水的补给,终于,它苍白发颤的手拨开一方绿叶,映入妖眸的是那一大片茵绿的湖水。它撑着仅剩的一口气,竭力冲到湖边——“砰”的一声,它整个人趴在泥地上,挣扎地往它的归属地——水爬去……

然而,体力尽失的它犹如困于浅滩的鱼儿,只能以跳跃来抗议无法得到水的润泽。

“啊……呜……”水、水,它的水……它的水……

它张大眼,映入眼底的水是多么诱人,它巴不得身上长翅,可一跃而进那熟悉不已的地方去……

“呼呼……哈……”发着无意义的声音,它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扭曲,任凭它怎么眨眼也无济于事。

黑暗宰制了它的视界,也宰制了它的意识……

苻莲樗没有见过这种生物。

即便身为医者,她见过的山林野兽算多不算少,但这种样子的“东西”,她未曾见过。会不会是蛟?苻莲樗思索着,却没个定案。该不该救?该不该碰触?这样的疑惑在她脑海里回旋着。

尔后,她轻咬下唇,脚跟一旋,想离开的念头教心上那抹情感给拭去,于是她回身放下采满药草的篮子,脱下身上的外套放在地上,上前将它拖上岸,为防它身上的麟片因她这一拖而剥落,她事先将泥土抹上它的身躯。

它的身体冰冰凉凉的,经由她的掌心直透至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让她以为它已经死去,但指尖触及的脉动告诉她:它还活着。

“呜……”突来的哀叫让苻莲樗吓了好大一跳,抹拭它身体的手立刻收回,她起身跑离它,站在不远处观看它。

然后……她讶异地发现它由一条似鱼非鱼、似蛇非蛇的生物幻化为人形,它翻了个身,一切归于沉寂。

“妖……”怪!

苻莲樗硬生生地将“怪”字吞下,心惊惶地狂跳着,她动弹不得地紧盯着它,却不再见它有所动静。

逃!你得逃!苻莲樗,你得逃!苻莲樗不停的告诫自己,但她的脚似生了根,动也不动,凝视它的眼眸敏锐地察觉它满是污泥的身上混着鲜红的血。

它受伤了!

苻莲樗无法视若无睹,她眨眨眼睫,惶然的眼眸闪烁着,终是下定决心提起裙擺走向它,“老天保佑我没有救错人……不,是妖。”

她喃喃念着,在它身边蹲下,取出布巾小心地拭开她适才为它抹上的污泥,眸里的掠惧惶恐随着那扁体麟伤的身子映现而消褪……

“呜……呃……”水,水!

大片的光亮朝它袭来,让它无所适从,只能任那光亮带领它,飘浮不定的身体在它的睁眼的瞬间落定。

“你醒了。”一张突然凑近的五官让它惊恐的挣扎着要起身。

“啊……啊……”它挥舞着双手,想要驱赶它以为接踵而来的毒打,但它的双手被一双具有热度的手给制住,它觉得深具威胁而想要躲开。

“别乱动,小心伤口,乖,别动,别动。”苻莲樗压着它,所幸它因受伤未能使出太大的力量,使她顺利地压制住它的蠢动,边柔声它抚着。

“呜……”它发出一声痛呼,利爪往她身上捉去,几道血痕立现,苻莲樗吃痛地收回手,而它将自己蜷成一团,妖眸盛满恐惧地看着她。

人类!是人类!是人类!

“我不会伤害你。”苻莲樗出口抚慰,为自己包扎伤口。

它看起来比她还怕,全身发抖的它无声地呐喊着:牠很害怕。

真好笑,她才是该害怕的人吧?她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明明只是来采药的,偏教她遇上一只受伤的妖怪,还一时心软救了它。好不容易等它醒过来了,却得到这样的对待。

“呜……呃……”咽口口水,干涩的喉咙未因此而得到救赎,亟欲回到水里的它边注意着苻莲樗,边缓缓移动。

“别动。”苻莲樗看出它的企图,连忙制止它。

它一震,果真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有那双妖异的眼眸游移不定地闪耀着。

“幸好你还听得懂人话。”苻莲樗不知该庆幸自己救到一只能幻化天人形又听得懂人话的妖怪,还是该觉得不幸?她无声地叹口气,“你想要什么?”

它战战兢兢地看着她,未敢稍移,她给它一个笑容。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苻莲樗为自己这样的保证感到可笑,但当她见着它因她的保证而些微松懈下的神情时,她明了到这样做是正确的。“你想要什么?”

它再次吞吞口水,饥渴的眼神越过她落至她身后那泓湖水。

苻莲樗顺着它的视线转头,再回过头来看它,“你是水怪?”

此话一出,她不免为自己的大胆摇首,她该担心的是自己是否会被它吃掉,而不是问起它的身分来。

牠是水怪?水怪是什么?它又是什么?它不知道,不知道……它没有回应,眼眸定定地看着那潭湖,强烈的冀求连苻莲樗都能看得出来。

“来。”她朝它伸出手,面带善意地微笑着。

它盯着她的手,抬起自己的手,凑到眼前翻转,再好奇的看着她的手。

“一样的。”苻莲樗勉强一笑,为它眼底升起的疑问解惑,“过来,我带你到水那边去。”

理智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它是妖怪,万一它攻击你,那该如何是好?

但情感告诉她:送佛送上天,救“妖”一命,也胜造七级浮屠。

是呀,医者父母心,不该因为对方是只妖就不伸援手,她该高兴自己没有看错“妖”,否则现下只怕自己早成了它腹中食物。

“啊……”它耸起肩,发出叫声,邪异的妖眸仍余恐惧地凝望着,试探地将手递向苻莲樗,在碰到她温热的指尖时,如遭电亟般地缩回。“呼呼……”它将被烫伤的手指送进嘴里含住,又缩成一团,害怕的看着苻莲樗。

这是什么?不舒服,不舒服。未敢再靠近她分毫,只敢用眼睛看她,眼里刻画着深刻的惧然。

然而,身体发出急切渴求的讯息,让它无法忽视,但因苻莲樗挡住它的去路,让它只能待在原地,不停地发抖。

苻莲樗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的手,明明它都伸手了,却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又缩回去。她只觉得它的手奇凉无比,但没有感受到什么奇特的现象。

为何它会如此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苻莲樗再次保证,只是这回不论她再诚恳,都得不到它的回应。

它视若无睹的透过她看着那几乎伸手可及的湖水,想要过去却发现自己没有气力,只能贪恋地看着它,望梅止渴。

“啊!”肩上突被一个热烫的东西碰到,它惊叫一声,挥开它,发着颤,伸出舌头来舔着被熨伤的地方。

“原来你会痛。”苻莲樗没有想到自己的体温对它造成伤害,想必先前它躲避自己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呜……呜……”水!水!

阵阵哀鸣打动苻莲樗,她不由得伸手想要安慰它,随即一顿,想到自己的手会烫伤它而未敢稍加碰触。

她四下张望,灵机一动,于是起身将内裙撕成条状,“你忍忍。”

之后她拉过它的手,不顾它的痛吼挣扎,硬是将布条缠上它的腕,打好结后,她执着布条的另一端,“好了,你起来吧。”

她拉拉布条,示意它起身。它抬眼看她,她的拉扯轻盈不伤人,不明所以的它跟着她拉扯布条的力道站起身,苻莲樗方发觉它是赤身**的!她双颊一红,连忙弯身拾起自己脏透的外套,为它穿上,虽挡不了多少外泄春光,但至少能让她比较能正视它。

“来。”她双颊红云未褪,要它跟着自己的脚步前进。

它任她拉着,尾随她缓步走向湖边。

“这样我不必碰到你,你也可以回到水里去。”苻莲樗笑道,但她的笑没有得到它的回应。

直至脚边感受到湖水的浸染,它方觉得自己干枯的身躯行重获生命的泉源,它深吸口气,往湖的深处走去,让自己的身体得到更多的水分。

水,是水,是水!它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全身上下充斥着活力,也有能力自我疗伤。它垂眸望着缠绕在自己腕间的布条,猛地抬首看向岸边的人类。

她察觉它的注视,唇畔的笑意未减反增,“下次别再离水太远。”

“啊……”它发出残破的叫声,妖眸凝望着她,试图理清她与其他的人类有何不同。

“怎么了?”身子侧过一半预备离开的苻莲樗听见它的叫声,因而回头顾盼。

“呜……呃……”它张口欲言,然而发出的仅是毫无意义的叫声,它伸出手想要促住什么似地在空中挥舞。“啊……噫……西……西……西哩……”

苻莲樗闻言一楞,又听见它说了好几次“西西”,经一揣测,想到它可能是在跟自己道谢,于是扬起唇角,粲笑如花,“甭客气,下回小心,后会无期。”

“啊……”它低叫,伸出的手无法触及苻莲樗,仅能呆站在水中望着她拿起篮子,背起箱子,纤影教林间树木给隐没。

直到苻莲樗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它眸底,它仍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它抬起腕来,凝望着腕间未拆解的布条,咬掉它,布条被咬得粉碎,浮在水面上。

它端详着布条,直到它们被水吞没,沉落湖底,才转身走向湖的深处。

湖心因它的潜没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没多久,湖面又恢复平静,一如往常。

月,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和那弯拱桥相映成趣,犹如黑丝绒般的色泽沉沉地笼罩着水面,为月的倒影铺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咚!”

物品掉落平静水面,使之泛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唤起陷入深眠的它。

它睁开残留睡意的眼眸,水面粼光闪闪,它不得不眯起眼来躲避那刺入眸里的光芒,待它稍稍适应后,它方看清湖上的桥有人在。

它抬眼望了下天色,此时该是万籁俱寂,怎会有人出来呢?它待在这儿很久、很久了,久到它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知自己从睁开眼睛开始,就身处在这湖里了。

它每天看着桥上走过的人们、听着他们说的话,渐渐地它也开始渴望说话。它会寂寞,会想要亲近人,就像它亲近水一般,只是……前些日子,它不小心被人类给捉住,那次惨痛的经历让它从此对人类只敢远观不敢稍近……

现下这个待在桥上的人类,让它不由自主的观望着。

“咚!”又一泠音撞击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同样的水花也沉入湖面,造成的效果微小,到不了它手上便教湖流给拂平,却在它心底卷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它感觉自己跟着那涟漪动了起来,有股意念让它想要亲近。

声音是从那人身上发出来的。这让它不免好奇地盯着那人,候着那人下一步的行动。这个时刻,城里的人都在休息,鲜少有人仍在路上闲逛,即使有,也皆是人类口中称之为“窑子”地方出来的人。然而他们皆是路经,而非停留。

“对不起……”那人轻吐出的话语教它一楞,触动它记忆深处的某一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那人的轻声细语犹如震耳欲聋的响钟,一阵又一阵地荡进它心里,唤起它的记忆。

正当它在苦苦思索时,那道身影忽地一颠,摇摇晃晃,接着往桥下跌落,这让它心一慌,不由得伸出手来接住她的身子。

“啊!”苻莲樗惊叫一声。

今天她救不了一名沉疴已久的病人,心情沉闷,看着病人的家属哭泣的模样,她也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受影响,才想到桥上来哭一哭,好发泄郁闷的心情。

怎知才想离开,突来一阵怪风让她站不住脚,整个人重心不稳,跌落桥栏——完了!

一股力量打横抱住了她,让她免去被水鬼拉去当替死鬼的命运,可湿凉的冷意透过衣裳传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谢谢。”那股力道固若盘石,让她可以依恃到自己站稳为止。

她低头,由挽住自己的手臂确定拉她一把的是一名男性,微微挣动手臂,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放松,只能勉强看见那双眼眸闪着妖异的光芒。

“哩……”它想起来了,眼下这名人类是前些日子救过它的人。

只是……为何她会想要跳直水里呢?它曾见过与她打份相似的人类在水边清洗他们身上穿的怪东西——后来它知道那怪东西名收“衣物”;也曾见过小人类们在浅水的地方游玩;就是没见过有人类站在桥上想要跳进水里的。

莫非——她同自己一般,喜欢水、亲近水?

思及此,它不由得多瞧她几眼,但它没有嗅到相似的味道以及感觉,加上她身上有人类的味道还有……那令它记忆深刻的热度,纵使有衣物的隔绝,仍淡淡浅浅地朝它缓慢浸染,让它推翻了先前的臆测。

它有趣的盯着她,觉得她挣动的模样跟水里的鱼儿被捉住时的模样相去不远。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即使一只手被挽住无法挣开,苻莲樗仍有礼地先道谢语,轻轻一福,发觉它仍是捉着自己不放,几次挣扎无效后,她方开口:“请公子放开奴家。”

放开?闻言,它才松手。

苻莲樗得到自由,连忙退离几步,原想转身就走,却在瞧见它的模样时忘了离去……

“公子,你……”好面熟。

苻莲樗偏头就着月光打量它的脸,然后……随着往下移的目光,她不由得低吟一声背过身子。

老天!怎生有人不穿衣服在湖边走的?不过,也由于这原因,让苻莲樗想起了前些日子她曾救过的一只水怪,眼前的男子不就是前些日子她放走的那只水怪吗?她对它的印象仍深。她脱下外袍,往后一伸,“穿上。”

有总比没有好,她可不想长针眼,她以为它是离群索居的;没想到会在城里遇见它。

它盯着她的手,不明所以,于是轻叫:“啊……”

“穿上。”这回苻莲樗将外袍塞进它怀里,明白示意它得穿上。“你得穿上衣服,不然会被捉到官府去的。”

虽说此时四下无人,但这座桥是城里的交通要道之一,若是它一直站在这儿,不必天明,它便会被提拿到官府去。把水怪捉到官府,离水过久的它可能会死掉。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苻莲樗便无法丢下它不管。

衣服。

它捉住这个词,捧抱泛着香气的外袍,一个转身,身上便多了一套与苻莲樗相同的衣物——上着淡黄色的女衫,下着墨绿色的长裙,裙间系着同色的腰带,佩有一个玉制的圆型饰物——玉环授,外罩件袍子,所幸它的发仍是披散的。

只是这样的装扮穿在男生的外表上,显得格外不搭调。

“噫……噫啊……”它伸出不甚灵活的手拍拍苻莲樗的背,要她回身看看它。

苻莲樗一回头,借着明月看清它的样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见她拿回自己的外袍说道:“你是男人。”

“烂伦……”那是什么?它迟缓的重复,摇头晃脑的注视着她,在它眼里,“人”都是一个样儿的,而它不是“烂伦”,也不是“人”。

“男人。”苻莲樗纠正它的发音,上次会面她料定它懂人话,却不知有些东西不是它能理解的。“你身上穿的是女人的衣服。”

她不想知道它这身衣服是怎么“变”出来的,她只知自己的胆子忒大,意可以两次面对一只妖怪而心无所惧。说无惧是骗人的,苻莲樗只是下意识地相信眼前这只精怪不会伤害她。

“男人……”它学着苻莲樗的音调再发一次音,果然,人类的语言就是格外不一样。

“对,你是男人,所以要穿男人的衣服。”苻莲樗像个夫子般教诲着。

妖眸清晰浮现两个大大的问号,它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别扭万分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然后它再次抬头看着苻莲樗清清楚楚地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苻莲樗逸去话尾,睁大杏眸看着它,不敢相信先前只会哼啊乱叫一通的它竟会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没有发觉苻莲樗的讶异,得不到回答的它一径的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男人有男人该穿的衣服,女人有女人该穿的衣服。”苻莲樗被它的“为什么”逼急了,一串绕口令似的话语疾吐而出,弄得它头昏脑胀,没法儿消化。

苻莲樗因望,抬手抚额,不太明白为何自己会跟它站在湖边扯这些话语,平日这个时候,她该是在居所中沐浴更衣休憩,而不是在外头与一只精怪说话。

“多谢公子相救,告辞。”走为上策,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苻莲樗告诫自己,因而再次一福,转身想走,但这回,她离去的步伐因臂上的力道而停止。

完了!苻莲樗想也知道拉住自己的人是谁,眸子由臂上的手往上移,望入它闪耀着无邪光芒的妖眸,无力地收回早已跨出去的步伐。

“还有事吗?”不该救它,不该被它所救。苻莲樗满脑子的“不该”盘旋回绕,早知道就别站在桥上哭。

“啊……”它不知所云的发声,不明原由地拉着她,甘冒被她烫伤的危险,却未明白自己拉住她的原因。

“咦?苻姑娘,这么晚了,你怎地还在外头?”城内的夜巡路经桥头,见着苻莲樗的身影,便领着手下步上桥来到他们身边。“这位姑娘是……”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内除了苻莲樗外也一并纳入了它的存在。

“我朋友。”苻莲樗眼明手快的反手将它的头压上自己的肩,“它适才有些不舒服,所以我们才停下来让它稍事休息。”

“女孩子家怎会在外头待到如此晚呢?小心恶徒啊!”夜巡未再存疑,目光不再流连在它身上,对它明显高于一般女子的身材也未曾稍加留意。“要不,让弟兄们陪你们一道回家?”

“不劳烦差大哥们,我们有伴,可以自行回家。”勉强扯了个笑颜,不让他们看出任何异样,苻莲樗遏力保持平静的婉拒。

她没事做啥保护起这只妖怪来?她不止一次懊悔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

“再怎样说你们都是两名弱女子,还是让我差名弟兄护送你们到家吧!”

“这……也好。”苻莲樗婉拒未果,只能接受。

“呜……”被压得很痛苦的它想要抬头看她,却被她死压在肩膀不放。

“别叫。”苻莲樗以着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命令道。

它一听,强忍下不适感,很可怜的被苻莲樗带回家。

那夜,月明星稀,凉风轻拂,柳树低垂点水,扬起阵阵波澜。

第二章

“啪”一声,伸向桌上菜肴的手立刻缩回主人嘴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悄悄地再次伸出,往桌上的菜肴攻去。

“啪”的又一声,这回多了声轻柔的斥责:“不可以。”

遭受到同样命运的手再次缩回,它饥渴的望着桌上的菜肴,边舔舐被打到的地方,然后,再扬睫看着那道忙着煮菜、背后有长眼睛的纤影,乖乖的候着她说可以。

好不容易,她转过身来、双手捧着汤碗上桌,人也跟着坐上长凳后,它方跃跃欲试的伸手想要捉东西吃。

“啪”的再一声,它垂下嘴角,迎上她含笑却带着强硬的眼眸,慢吞吞的执箸,不熟练的使用这两根细长的棍子夹着凉透的菜肴入口,却因生硬的动作而屡次失败。

吃不到东西的它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赌气地别过脸,情愿饿肚子也不愿意用那两根怪东西吃。

“别闹脾气。”柔柔的女声传入它的耳膜,震动它的心,让它再次转回脸来尝试着使用筷子夹菜。

好不容易,它在失败数次后终于品尝到食物的芳香,那浓淡适宜的口味填饱它空空如也的饿腹,让它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好不好吃?”蕴含笑意的轻问递送。

“豪猪。”它大力的点点头,再次举箸攻向那些刻意放凉的菜肴。

“好吃。”轻声更正它的发音,见着它欣喜若狂的笑脸,就算菜是次序的也觉温暖。

“好吃。”重复一次她的纠正后,它又埋头大吃。

像个刚学会用筷子吃饭的孩童般,它吃得满脸都是菜渣饭粒,苻莲樗拿起一旁备好的布巾往它脸上抹去,还它一张干净俊逸的脸。

“樗。”它傻呼呼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拿过布巾擦脸。

苻莲樗叹口气,不厌其烦的纠正:“莲樗。”

“莲樗、莲樗、莲樗。”牙牙学语的它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它的叫法让她双颊一红,觉得自己是专属于它的,然而明明……明明不是的……

眼前这只大啖特啖的“妖怪”,是七天前她由城中的湖畔噩带回来的。

而见它这模样,任谁也不会将它和“妖怪”两字连在一起。

至今她仍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一时冲动犯下顺手牵“妖”的罪行,至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情况也容不得她不带它回来,仅因它不知打哪冒出来救了她一命,而她为了不让它被捉到官府去,只好装作两人是朋友——幸好那时它穿女装——将它带回家。

一眨眼,七天便过去了,孤寂的生活开始习惯了它的存在。

有它在,日子过得好快,也特别开心。

“好了,好了,去洗把脸。”苻莲樗拍拍它的头,要它去将脸洗干净。

它听话的起身,因力道过猛而弄倒长凳后跑出去,未久,外头传来泼水的声音和它的笑声。只有叫牠去碰水,它才会跑得比什么都快。

她还记得刚带它回来的时候,它连路都不太会走呢!

苻莲樗摇摇头,笑着起身将长凳扶起,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

“樗!”一声大叫让苻莲樗一惊,手中的碗盘应声落下。她皱起眉头,一个转身,恰巧和突然跑进来的它撞个正着,她及时稳住身子,免去一场灾难。

“怎么了?”糟糕,她的衣服湿子。微蹙起眉,她拍拍全身湿透抱着自己的它,柔柔地问。

“人……有人……”语间带着无限恐慌与害怕,它全身发颤,顾不得与她接触会烫伤的危险紧抱着她。

“乖,没事,我在这儿,嗯?”苻莲樗拍着它的后脑。

它对人类有几近盲目的恐惧,也许是因为先前自己遇见它时,它身上的伤是人类所造成的。只是不知为何,它对自己便无这份惧意;这般受人完全信任是苻莲樗二十年来除了爹亲外未曾得到的。那种感觉,她很久没有感受过,如今感受到,觉得格外的温暖与……开心。

她越过它的肩膀穿过门看着外头,什么也没看见,但隐约听到一些声音由远至近,于是她推开它,将它带进内室,只来得及披上外袍遮住湿掉的衣裳,一声急唤便至。

“苻大夫!苻大夫,你在哪儿?”

“在这儿等我,乖,必要时隐住身形。”她知道它有这个能力。

命令它待在内室,苻莲樗独自出房应对。

“我在这儿。”她扬开帘子,拉好外袍,理理鬓发,笑道。

“我家小宝被毒蛇咬伤了!”来人手中抱着一名面色青白的小孩。

“我看看。”苻莲樗瞧一眼他的面色,脸色大变,先以针插入小宝心口附近的穴道,“快进来。”

她掀起帘子,引他们到内室,让男人把孩子放下。她拿过药箱,顺道巡视一遍周围,如预料地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方安下心为男孩诊脉。

“苻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宝,我只有这个儿子啊!”穿著粗布衣裳的男人红了眼眶,急切地说。

“知道是被什么蛇咬伤的吗?”被咬伤的皮肤有紫斑,伤口出血严重,就她所知有两毒蛇的咬伤症状是如此。

“五步蛇。”男人放下背上的竹篓,捉出一条早已血肉模糊的蛇来。

苻莲樗吩咐男人放下蛇,找出五步蛇的解毒丹来碾碎,和水先喂小宝喝下,再替他用药物清洗伤口,洒上解毒粉,包扎。

“怎么样?”男人迫不及待的问。

“放心,休养几日,待毒清了便又是个活泼的孩子。”苻莲樗弄湿布巾为小宝拭去冷汗,他的面色明显比进门时好多了。

“太好了,苻大夫,要不是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全身放松,跌坐在椅上,频频拭泪。“要是……要是小宝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不知该怎样向小宝的娘交代……”

“赵大叔,先喝杯水缓缓气,小宝不会有事的。”苻莲樗倒了杯水给她,抚慰着,“小宝先留在我这儿一宿,明日再移动他会比较好,我怕他会有出热现象。”

“我们家小宝交给你了,苻大夫。”

“嗯,赵大叔,你先回去休息,明儿个再来。”赵大叔家住街尾,以打猎维生,小宝是他家独子,自是格外疼惜。“我保证明儿个让您和赵大娘看见活蹦乱跳的小宝。”

“拜托你了。”赵大叔背起竹篓,几番顾盼,终是远去。

苻莲樗将那条被打死的五步蛇做一番处理后,回到内室,见到它站在床头,看着小宝,犹若石像。

“他不会有事的。”苻莲樗点点它的肩,微扬唇角。

“小宝是什么?”它让过身子来让她坐下。

“小宝是名字。”苻莲樗为小宝把脉,见他脉象缓和,才起身取过衣物来给它,要它换下刚刚在外头玩水弄湿的衣裳。

“名字是什么?”

“就像我的名字叫莲樗一样,那是用来称呼人家的名词。”苻莲樗背过身子让它换好衣服。

“我呢?我的名字呢?”它指着自己,期盼的追问。

“你的名字?”闻言,苻莲樗才发觉它没有名字,总不能叫它妖怪吧?所以,她试问:“你有名字吗?”

“嗯……”它皱起眉头,煞介其事的苦思,久久才开口:“妖怪……东西……这是名字吗?”

它曾在自己被捉到的时候听见人们这样叫它,所以这应该不是它的“名字”吧!

不,这是辱称。苻莲樗眸光一柔,手背拂过它写满纯真的脸宠。

它一惊,脸颊被那光明温暖的热度给烫红,低鸣一声,但没有躲开,而且下意识的想要亲近这属于苻莲樗的热度。

她回过神来,见着那苍白的脸上多了道红痕,连忙收手,捂住自己的嘴,“对不起,你很痛吧?”

它摇摇头,“我的名字是什么?”

“你没有名字。”苻莲樗不想让它知道世人是怎么称呼它这一类的生物。

“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人吗?”它垂眸,喃喃低问。

关于这一点,它非常有自觉。

“不是。”苻莲樗想抚慰它的手顿在半空中,改而揪住自己发疼的心口。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为你取名字,是我不好。”她眸漾水光的凝盼。

“帮我取!”它捉住苻莲樗的衣袖,睁大妖眸看她。

“取名字是大事,我得好好想想。”苻莲樗笑笑地拍拍它的肩,不敢碰触它**在外的皮肤,深怕自己又烫伤它。

“小宝,叫小宝。”牠等不及要“名字”。

“小宝是人家的名字。”

“赵大叔,叫赵大叔。”

“赵大叔不是名字。”

“为什么不是?为什么?”

“这……以后我两年解释,好不好?”

“好。樗,叫樗呢?”

“莲樗。”

“嗯,莲樗,叫莲樗,就叫莲樗。”

“傻瓜,那是我的名字。”苻莲樗好笑的摇头。

“那我叫傻瓜?”它终于听到一个“名字”了,不是别人的,也不是莲樗的“名字”。

“别急。”苻莲樗叹气,为它的急切感到惶然,灵眸溜动,“我在水边遇见你,就让你姓水,你又是水怪,因而命你名为水胤扬。水胤扬,你的名字叫水胤扬。”

“水胤扬,水胤扬,我的名字?”水胤扬得到苻莲樗的肯定答复后,不停的叫着这三个字。“我的名字……水胤扬,水胤扬……”

“你高兴了吧,水、胤、扬?”

“嗯。”水胤扬傻憨地笑着,喃念着自己的名字。

牠有名字,它有名字了……沉浸在“命名”喜悦中的水胤扬不再缠着苻莲樗要名字,只因它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别人的,是它的!

“水胤扬,替我打盆水。”苻莲樗如它所愿地唤着它的名。

“好。”它心悦臣服地捧起铜盆,往处走去打水。

是夜,苻莲樗留在主屋内室里头照顾小宝,慎防任何突发状况,水胤扬也守在一旁探头探脑。

“胤扬。”

“嗯?”趴在桌上的水胤扬已然昏昏欲睡,糊成一团的意识一听见那温柔的轻唤,马上惊醒,但没多久,睡意浓厚的妖眸又蒙上一层浓重的氤氲。

“天色不早了,先去睡吧!”苻莲樗拿着沾湿的布巾拭着小宝脸上的冷汗,头也不回的说。

“樗呢?”水胤扬揉揉睡眼,极力抵抗黑甜梦乡的强大召唤。

“我留在这儿照顾小宝。”苻莲樗偏首凝望,就着油灯瞧见它扎的发凌乱不堪,遂招招手要它靠近。

水胤扬依言,拉了张凳子在她身边坐下。

苻莲樗将它的发放下,墨黑的发丝披散,为它添上一抹邪魅的妖气,霎时,她有些出神。微弱的灯芒掩去水胤扬的无邪,反将它惑人的妖气突显,迷住她的眸眼,魅住她的心……

“樗?”水胤扬带着童音的叫唤拉回苻莲樗被迷惑的心神,她眨眨失糖果的眸,笑了笑。

“你的头发很软,”像她曾在城里布庄抚过的丝缎,让她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抚过它的发。“很少见。”

“樗喜欢?”水胤扬舒服地阖上眼,意识混沌不明。

“嗯,很喜欢。”因近它睡眠的时刻,她只替它扎个半头。“好了,去睡吧。”

瞧它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给你。”水胤扬说着说着,手拉住自己的头发,想要把它们拉下来送给苻莲樗,这一拉,也把它的祖籍拉醒了不少。

“别!”苻莲樗捉住它的手腕,阻止它做傻事。

“啊……”水胤扬皱起眉头,苻莲樗的体温很烫,让它下意识的想闪避,才想挣开她的手,腕上的灼烫即自动散去。

苻莲樗收回手。“对不住,你还好吧?”

她一时情急,忘了自己对它会造成伤害。

“嗯。”水胤扬傻傻一笑,见苻莲樗容颜上有些许疲态,“樗要不要睡了?”

“我得留在这儿看顾小宝呀!”先前说的,它显然没听进去。

“为什么?”

“因为他生病了。”侧身回望床上的小宝,拧干布巾再为他拭去额上不停冒出的冷汗。

水胤扬看着苻莲樗清秀的侧脸、温柔的视线、累盈的动作……眉头跟着心头高涨的不悦慢慢聚拢,它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它不喜欢莲樗这样看小宝、对小宝。

“我也要生病。”也要莲樗那样对它。

“好端端的说什么傻话?”

“我不傻,不要碰他。”它不喜欢苻莲樗碰小宝的方式。

“胤扬。”苻莲樗微扬眉,敛起笑,对于它的无理取闹,她有的是方法治它,但说是说,事实上她鲜少处罚它。

“我帮你。”水胤扬倾身伸手覆上小宝的额,动作之快,让苻莲樗措手不及。

“水胤扬,不行。”会烫伤的!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水胤扬并没有在小宝身上感受到自苻莲樗身上传来的灼热感。

“会痛吗?”苻莲樗忧心忡忡地问,不敢贸名碰水胤扬,怕自己在位扯之间烫伤它。

“不会。”小宝不会烫伤它,可苻莲樗却会。

它不解地望着苻莲樗,一边把一双手贴上小宝因发烧而泛红的两颊,仍是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不会痛耶!”

绽开笑容,水胤扬举一反三的拉住苻莲樗的手,下一刻,它如遭电亟地放开,直吐气呼着自己的掌心。

“好烫!”

“来。”苻莲樗提起它的衣袖,往盆里浸去,“好些没?”

“嗯。”点点头,水胤扬被弄混了,原先它以为只要是人类都会烫伤它,可现下为何小宝不会烫伤它,而莲樗却会?

她的肌肤炙热,只要它一碰,总会热得晕冰,可它好喜欢莲樗呀,它好想好想亲近莲樗,偏生……偏生……为何?为何莲樗对它会造成伤害?而其他人却不会?

“先去睡好吗?”苻莲樗见水胤扬一个头两个大的样子,倒不如先赶它去休息,不让它有机会想个透彻。

“嗯。”摸不着头脑的起身,水胤扬回房去睡。

苻莲樗的笑容在它的身影离开自己视界时逸去,她抡起拳,不明所以且带些怅然地盯着自己的手,那残留在掌心的冰冷仍未教自己的体温给融去,逐步地爬上她心头,覆上一层寒霜。

也许,她注定孤独一辈子吧!她的生活里好不容易多了个伴,可她却连碰也碰不得,或许是她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才……才会这样吧……

“啊!”一声声惊叫四起,人们只感受到一阵狂风吹过,脸上多了丝冰冷的感觉,却不见有雨。

“呼呼!”不痛,都不痛,没有碰触到苻莲樗时的痛楚出现。

“你怎么了?”苻莲樗听见水胤扬呼气的声音,因而回头瞅它。

“没事。”水胤扬跟在她后头,气息有些紊乱,却十分冷静的回答。

刚刚它每见到一人,就努力地在他们身上摸了摸,却怎么也没有预期中的痛楚出现,事实证明,仅有碰触苻莲樗会对它产生影响。它畏惧那些人类,却不畏惧莲樗,即使她仅仅碰触便能伤它。

“紧跟着我,别跟丢了。”苻莲樗自那天知晓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类皆无法伤害水胤扬后,便不曾再碰触过它,叮嘱的话不减反增。

“嗯。”重重点下头,水胤扬紧跟着苻莲樗,一双惊奇的妖眸眨也不眨的看着这繁华的大街。

曾经,它困在水里,只能睁大眼努力地瞧着水的另一面,想看清远处有些什么东西。后来,它能离开水,试图走出水的范围,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它也不强求,静静地等待着自己能离开水的一天。

等到那天终于来到,它能走动,能离开水,它却深深爱上了水,只爱同水在一起,自然也离不开水。直至那天它在水中玩乐,被人类擒住,被苻莲樗所救,它才真正见识到这个在它还被封在水里时曾经亟想一探究竟的世界。

“苻大夫啊,今儿个你带了什么药来呢?”拐了个弯,进到一家悬有“药堂”匾额的药铺,里头的伙计一见她,即笑开了脸问。

后头的水胤扬一见,有些不开心,这个人类为什么一见到莲樗就笑呢?

“你瞧瞧便是。”苻莲樗将背上的药袋放下给伙计清点。

打从同样身为医者的父亲去世后,为维持家计,她不得不在行医之余,也采些不常见的药材贩予所需的药铺,有些药铺冲着与父亲的交情多少会买,但大多数的药铺仍以他们与药材商打有契约而拒绝她。

一名孤女,身怀医术,也会因自身性别问题而无法立业,即使她有心想证明自己有不输给父亲的医术。

“莲樗,你来啦!”

“林伯伯,”苻莲樗一福。“多日不见,您身子依旧硬朗。”

“你这孩子则是愈发的漂亮,可有媒人上门提亲?”林福招她一同坐下,笑望着这好友的女儿。

“我年纪也大了,怎可能会有人要个老女人呢?”为了久病不愈的父亲,她延迟了嫁人的时机,却也不后悔,反而庆幸自己毋需同其他女子一般。“况且……林伯伯忘了我也未曾缠足啊!”

世人皆道缠足好,嫁得好夫家,嫁入豪宅第,享得一切福报,唯有失持之女享不了。自幼丧母的自己在父亲的扶养之下,未曾缠足。

然而,苻莲樗没有一天遗憾过。

“这……倒是。”林福低头瞄了眼她的大脚,摸摸鼻子,这倒是个大问题。“如果当初苻兄在你娘死之时便带你下山,也不会碍了你的婚姻大事。”

难得这孩子品行端正、容貌清妍,若非失持,自小又居于山林没缠足,怎会独身至今?八岁之前的苻莲樗与父亲一道居于城外的山林,直至父亲觉得该让她上学堂,才带她下山定居,此时早已过了她能缠足的年纪。

“莲樗,莲樗。”水胤扬拉拉她的袖角,让自己的存在被重视。

林福上下打量着水胤扬,此人器宇轩昂,即使身穿陋衣,也掩不住非池中物的大器。

莫非……是莲樗的……

“怎了?”苻莲樗要它蹲下与自己平视。

“肚子饿。”水胤扬此话一出,让林福绝倒。

苻莲樗习以为常的勾起唇角,自袖袋里拿出个饼。“来,到旁边去吃,乖。”

“嗯。”拿了饼,水胤扬乖乖地找个个位置坐下吃。

“莲樗,那位是……”林福好奇万分的盯着水胤扬瞧,一时之间断定不了它是正常抑或不正常?

“一位病人。”苻莲樗抬出事先想好的说辞,原本她只想带水胤扬出来走走,毕竟在家里待太久,是人都会觉得无趣。

但她孤身一名女子,带著名男子,定会惹来闲语,为杜绝这些耳语,只好委屈水胤扬了。

“得了什么病?”林福见他不过是行为举止怪异了些。

苻莲樗笑笑地指指脑袋的地方,林福恍然大悟,尔后摆出一副“他知道、他明白”的表情。

苻莲樗淡笑不语,带点慈爱地看着水胤扬,收回视线,“林伯伯,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来,这是这次的药材费。”林福自柜台后面取出些银两给苻莲樗。

“多谢。”苻莲樗收好银两,唤来水胤扬,两人相偕离开。

未久,与苻莲樗熟识之人皆知她身边多了名“病人。”

第三章

转眼,水胤扬与苻莲樗同住已有半年之久。

时序转寒,不少原植于苑内的秋冬花儿皆争相怒放,一时间,在春夏之际看来活似严冬般贫脊的花苑让人有季节错乱之感。

附近的邻人对于突然冒出大男人与苻莲樗同住一事,显然颇有微辞,但见水胤扬有大人的外表,行止却完全像个孩子后,再怎么猜想也明白苻莲樗这女大夫将什么麻烦揽上身。

久了,他们习惯于独居的苻莲樗身边有水胤扬的存在,也习惯她出诊的时候会带着它,更习惯于它会同自家的孩子一道玩的事实。

寒凉的风袭来,卷起地面上的尘土,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风离去,失去倚助力量的尘土四散,有的飘落空中、有的沉落在地,顺着风向,可以俯瞰整座三合院。

居于西厢的水胤扬摸黑起来,先是打水洗脸,然后汲了桶水拿了勺子,不经意瞥见自已手背上显现的麟片,遂抬起手来端详片刻,用勺子敲了敲,吃痛的放下木桶,甩着手,想将疼痛甩掉。

“嘻嘻……”离它不远处的花圃里,花儿发出轻笑。

“喝!”水胤扬眯起妖眸,狠瞪它们一眼,花儿们不惧,反而笑得更大声。

水胤扬扬眉,不悦地眯起眸,若不是莲樗不准它伤害它们,它老早一脚踩扁它们,哪容得它们如此放肆。虽然不能伤害它们,但它泼水泄愤总可以吧?

想着想着,于是手中勺子一舀一扬,开始朝它们泼水。

没有任何“东西”愿意在己身水分已够的当口再被淋得满身湿,花儿们对于水胤扬的“泼水助长”行止,也只能回以惊叫,无力躲藏。

“再笑,再笑啊,笑死你们!”水胤扬得意的看着花儿们狼狈的模样。

“阿扬啊!你起得可真早。”路经他们家门口预备上工的农人们向它打招呼。

“早啊,李伯、赵伯,你们也很早。”它有礼地回以微笑,边拿勺子舀水泼湿地面,一会儿好扫尘。“辛苦了。”

“哪儿的话,我们上工去了!”

“慢走。”

天际露出鱼肚白,微亮的天色带着许些凉意,空气中的湿气稍重,让水胤扬倍感舒适。这是一天之中它最喜爱的时刻。

幻化为人身后,唯一不便的大概就是无法随时亲近水,所幸莲樗家园子里便有一口井,它可以随时打来淋,可惜它不能跳进井里玩——只因莲樗严重告诫过它。

东厢的苻莲樗教屋外的泼水声以及水胤扬的叫声给吵醒,一天的序幕就此拉开。

她推被下床,整装梳洗,遍寻不着她昨日向布庄买的布。侧首想了想,该是遗忘在药房,于是她打开房门,透过相连的回廊走向对边的晒药房,经过花苑时瞧见水胤扬的背影,红滟唇儿微弯,脚步未歇地进药房。

果真在药房找到布料的莲樗先将布料拿回房才又出来。

“胤扬。”苻莲樗拿着把尺,走到回廊唤着在外头为花浇水的水胤扬。

水胤扬没有听见她唤他的声音,忙着跟花儿们“玩耍”。

第一次叫它浇花的时候,它还会把水往自己身上浇,顺道踩扁初生的花苗,结果被她打过几次,他学会阳奉阴违,后来有次被她逮个正着,事迹败露的它才真正学会如何浇花。

“胤扬。”

这回水胤扬听见她的叫唤,侧首瞧见是她,露出灿烂笑容,手里的勺子还有水,就这样边跑边洒水的来到她跟前。“樗!早!”

它张大双臂想抱苻莲樗,但她怕烫伤它而退开一步,忽略水胤扬瞬间失落的神情,笑道:“背对我。”

苻莲樗拍拍它的头,小心地以指尖帮它撩开粘住脸庞的湿发。

一切的一切都以不伤它为基准。

“喔。”一个大转身,它背对她,一边玩着手里的勺子。

苻莲樗比对着他的尺寸,一一记下。

水胤扬成长得很快,气质的转变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翩翩佳公子,已帮老父的旧衣裳穿在它身上太短也太宽大,想想,是该为它量身制衣的时候,是以日昨她上布庄为它裁了块布回来,预备替它做新衣。

“樗在做什么?”水胤扬对手中的勺子失了兴趣,转而问起苻莲樗的怪异行止。

“量你的尺寸。”

“量尺寸做什么?”水胤扬在她的教导之下,渐渐懂得一些“人”事,唯一不变的,大概便是这孩子气的问话吧!

“做新衣裳。”小心避过它的脸及颈,苻莲樗以尺隔开两人肌肤相触的可能性。

“新衣裳,给我的?”它一听,回过头来努力要往苻莲樗这儿看。

新衣裳,新衣裳……牠要有新衣裳了!拉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水胤扬开心不已的在原地踮高脚尖又放下,没一刻安静。

“站好。”苻莲樗扳正它的身子,不经意瞧见它手背上的麟片,因而取出手巾来捉住它的手腕,细细观看,“你的手背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还没有的。

“没水。”水胤扬想了想,回道。

时序转凉,水气渐干,平素到了这时候,它该是睡着的,而不该仍醒着。

“天气的关系吗?”苻莲樗想起它是水怪,跟着忆起它的原形,纤长的指尖轻碰,“忍一下。”

麟片有硬化的倾向。苻莲樗没有治疗过有麟片的妖怪,事实上,除了水胤扬,她也未曾见过任何妖怪。

“会不会痛?”

“会。每天睡醒都会痛,全身都会痛。”垂眸看着手背上的麟片,眸一转,溜到苻莲樗脸上,好奇的看着她的五官,指尖蠢动着想要碰看看她的脸颊是不是软的,但一想到她身上的热度会伤它,便迟迟不敢动手。

可是奇异地,近来它特别想要亲近莲樗,好似跟在她身边,它全身上下就不会痛似的。

“你有冬眠的习性?”想起它那像鱼、像蛇、像蛟的原形,苻莲樗不免猜想它有蛇的冬眠的习性。

是否该是它停止活动,进入冬眠的时刻到了,而它仍醒着才会造成这种情况?

“冬眠?”没事问它冬眠做啥?

妖眸倒映着苻莲樗的容颜,而它从她的眼眸里望见自己的人形,它算是个人吧?那人需要冬眠吗?

“天气变冷的时候会一直睡觉。”以为它不知道什么是冬眠的苻莲樗将尺往腰间一插,空出的手拿过它手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水浸湿手巾,再将手巾折成长条状覆在它的手背上绑好。

“谢谢。”手背上因气候干燥而异变的麟片经过苻莲樗的处理后,渐渐愈合,原本昏昏欲睡的它也跟着清醒过来。“我会。”

“你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冬眠?”苻莲樗察觉到它的转变,很是忧心的问。

捡它回来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它是否挨得不寒而过严寒的冬天,这几天天候转变,再见它手背上出现麟片龟裂的痕迹,让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地方冬眠?”水胤扬没想过要找地方。

它唯一可以找的地方就是水,可从它发现自己可以离开水的时候,它便没想过要回到水那边。它喜欢莲樗,喜欢待在她身边,只有她不会因为它与众不同而伤害它。

现在她要不理它,赶走它了吗?

“我怕你挨不过冬天,如果不冬眠的话。”苻莲樗望着水胤扬盛满湿意的眼眸,微扬唇角,抬手拍拍它的头。

它比自己高出一颗头不止,健壮修长的体格不似南方人反倒像北方人,这儿地处南北交界,像它这般体格的北方人常出现,但鲜少逗留,因而不显突兀。事实上,苻莲樗巴不得水胤扬不显眼,只因它是妖,即使她不在意,若是有人知晓它真正的身分,恐惹祸事。

水胤扬闻言露出个笑容,呆呆傻傻的,让苻莲樗不由得伸手轻拍下它的脸颊。就是这个笑容让邻人们都以为它是痴呆,虽然先前是她主动向旁人表明它有些问题。

这样倒好,免去了她得费口舌解释为何独自居住的她身边会多出一个“它”。

“挨不过冬天?为什么?”水胤扬不知道已捱过多少个冬天了。

每当它一阖眼,再张眼时春天便至,然后是恼人的夏季,每回到了夏季,它都巴不得天快下雨,那太阳晒得它好难过。

冬天有什么难挨的呢?到了冬天,那烈阳反倒成了好东西。

只是那时只有它一人,现在它有莲樗,与那时不同,它觉得有莲樗在的地方都会发光发亮,好舒适又暖和。

莲樗就像太阳一样,却比太阳舒服太多太多。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莲樗抬手拉袖擦擦它额上的汗水,见它站得直挺挺的,遂命令:“低头。”

水胤扬低首让她替自己擦脸,“为什么挨不过冬天?为什么?”

“安静。”苻莲樗不想一大早就被一大串“为什么”环绕,拿起尺来替它量身。

水胤扬不甘不愿的闭嘴,但妖眸却紧迫盯人的缠锁着苻莲樗不放。

“好了。”量完尺寸,该做的是裁布缝衣。

苻莲樗记下最后一个数字,转身入屋准备裁剪布料。

若无意外,三天后水胤扬就有新衣穿……

“莲樗,为什么?”水胤扬拉住她的衣袖,得不到答案它不让她走。

“进来再说吧!”瞧瞧天色,太阳炙烈,水胤扬会无法承受阳光的热度。她反手牵过它的衣袖,将它带进屋。“太阳变大了。”

“好。”水胤扬点点头,挺挺被阳光晒疼的背,跟着她进屋。

一进厅里,它被苻莲樗安置在为它准备的八足圆凳上。

尔后她忙着进进出出,水胤扬一开始还有耐心的等待,但没多久,便坐不住地起身跟着她进进出出,看着她取出一个篮子,再拿着一块布到厅里,拉过长凳坐下后,径自裁剪起来。

“坐好。”苻莲樗发现它尾随在自己后面,于是命令道。

“喔。”他依言坐下,下巴放在桌上,睁大异眸盯着苻莲樗的一举一动,忘了先前曾追问她的事情,反似被蛊惑般地看着那布剪,妖眸散发着异样的光亮。

那布剪好象很好用。

水胤扬着迷的听着那剪布的声音,清脆俐落,一声一响皆剪进它脑海里。接踵而来的邪念开始占据他的心思,所思所想全是如何伤害人的方法。

苻莲樗裁剪布料的声响与水胤扬惊异地随着布剪转动的头颅,形成一幅特异的景象。

苻莲樗顿住剪裁的动作,俯首与它的妖眸相对,水胤扬布满邪念而呆凝的眼眸好一会儿才容进她的容颜。

他卫楞,支撑全身重量的八足圆凳一个重心不稳,让它整个人往后倾倒,尚来不及意会到任何事,苻莲樗伸出欲扶助的手,跟着它后仰的动作往前倾……

“砰”一声巨响,一切归于平静。

久久,“啊……”一声哀叫自苻莲樗头顶传来,唤回她的意识,抬首一看,望入那双带着关怀的妖眸。

水胤扬忍着后脑的痛楚,伸手在她怔忡的眼前摇了摇。

“嗯?”苻莲樗还不清楚水胤扬在两人跌下时当壂背的惨况,只疑心自己怎么会救人不成反被拉走?

“好痛……”后脑好痛。水胤扬皱着脸投拆。

苻莲樗这才发现自己是倒卧在它身上的,连忙支起身子离开它,关心地问:“你还好吧?哪里觉得烫?”

她没忘了自己的体温会烫伤它!

“没有……没有烫……”水胤扬不是因她的体温而痛。“痛……”

它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坐起身,睁眼只见满头的金星乱绕,于是伸手想捉那些金星,却怎么也捉不到。

试过几次失败后,它放弃地摇摇头,哪知愈摇眼前的金星愈多,它的头也愈痛,它扶着头不想让它摇,边叫:“好痛……”

“别摇了。”一双包着布巾的小手覆上它撑着头的双手,熟悉不已的柔和劝慰传入它轰然不止的耳内,抚平它的胀痛。

“好痛……”好想吐,好难过。水胤扬嘟着嘴,妖邪的眼眸闪着不定的火光。

想要摆脱这份痛楚,想要得到痛快……

“谁叫你嘟嘴的?好丑。”苻莲樗以袖子隔着肌肤捏住它的唇,笑道,自怀袋里取出个瓷瓶,抽出塞子,凑到它鼻下让它嗅了嗅。“好些没?”

“嗯。”水胤扬点点头,想抢她手上的瓷瓶,却晚了一步。

“不可以。”一个清脆的声响在她拍上它的手背时发出,水胤扬舔着被打痛的手背,眼露杀机地看着打人的苻莲樗。

“那是什么?”

“醒神油。”苻莲樗站起身,没有拉它。“起来。”

“我想要,它凉凉的。”水胤扬摆明想要她怀袋里的醒神油。

它想要……它想要……谁也不能阻止它拿取……

“你要它有何用?”她一笑置之。

“我要。”水胤扬眸光幽深,一抹掠夺的黯火燃起,让它原本清峻的五官蒙上一层阴暗。

“不行。”苻莲樗拿起布剪,将布料裁剪成形,没有察觉它的异样。

“我要!”水胤扬手成利爪,往苻莲樗的肩攻去。

“啊1”一股剧痛自肩上传来,苻莲樗耐不住疼,拿着布剪的手随着反过的身子打上水胤扬的右脸,尖端划过它的额,留下一道血痕后离了她的手,飞窜落地。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铁锈味,苻莲樗压住肩,血自她的指缝缓缓冒出,染红她的衣裳,容颜血色尽褪,唯有教贝齿咬红的唇瓣挽住些许流失的红润。

怎么……怎么……会?

“呜……”她额上冷汗直冒,眼前时黑时亮,勉强转头想看水胤扬,见着它犹不知自己犯下何事的天真面容,想要说些什么,但全身的气力似被抽干,连说话的力量也逸失……

她不喜欢这样,她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呼唤人的能力也没有,被人丢弃的孤寂淹没她,她不要只剩自己一人,不要……

水……水胤扬……

眼前一片白茫茫,苻莲樗眼角滑下泪水,不知是因心伤还是伤口而哭?

水胤扬盯着自己的手,不是很明白指上沾染的血从何而来,它舐去指上的血,妖眸转至苻莲樗身上,见她喘着气的模样像只鱼,很是有趣,于是凑到她身边,绽开笑颜。

但不知为何,苻莲樗的喘息愈来愈轻浅,然后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等着苻莲樗说话的水胤扬推推她,“樗。”

没有反应。

“莲樗!”推着她的力道加大,哪知平素压根不可能被它推倒的人竟应声倒下。

视界纳入她苍白若雪的容颜,微颤的身子、出血的肩,终是理会到事态的严重性,水胤扬狂吼一声,屋顶差点被它掀掉。

“樗!樗!”怎么办?怎么办?

它慌了、乱了,一径地摇着怀中的柔软身躯。

莲樗不动了,不动了,怎么办?怎么办?

“呃……”苻莲樗被它摇醒,扬起无力的眼睫,教黑暗占去大半的视界隐约可见水胤扬焦急的面容,“别……”

“莲樗!”水胤扬大叫,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肩膀怎么有红色的东西在流?“呜……”

“别摇……”她气虚地阻止水胤扬加重自己的伤势,肩上的伤似火烧,威胁着要吞噬她的意识。

想笑,扯开的唇角未弯先抿直,无力地撑着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水胤扬。

她好卑劣,因太寂寞想要找个人陪伴,就将水胤扬锁在身边,也许是上天惩罚她强留下它的过错吧!所以让她死在水胤扬手中……

她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后,无一人能记往她在世时的模样,胤扬,她能期待它记住她吗?

“喔!”水胤扬一听,马上停住不摇,而苻莲樗得到“平静”,缓慢地阖眼,任由黑暗带走她。

水胤扬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苻莲樗没有任何动作,害怕的哭了起来。

“樗!樗!樗!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想摇醒她,但想到她叫它“别摇”,猜想她想睡觉,它只好抱起她往东厢走去。

东厢的门被大力踹开,一道黑影飞窜而入,将怀中人儿放上床,盖好被子。

“樗乖,樗睡觉,我陪你,可是你不可以不醒……”它轻拍着苻莲樗渐渐冰冷的颊,头一回自苻莲樗身上感受到何谓“凉意”,以往她总是给它“烫”的感觉。

然而,它不喜欢这样的苻莲樗,它还是比较喜欢以前那个“烫烫”的苻莲樗。

好一会儿,它后知后觉的发现她肩膀上还流着红色的**,于是它想也不想撕开她的衣裳,露出她被自己捉伤的肩,低首舔着她的伤口,希望她别再流出红色的**,更希望她别变“冷”。

等到她伤口止了血,水胤扬觉得自己的额头有点痛,于是抬手一摸,摸出一推血来,妖眸瞪视着手上半干的血迹。

垂眸看看床上满身是血的苻莲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来回几次,这才明了自己做了什么。

“啊——”一声狂吼自它口中发出,隐含着无限悲痛与后悔。

秋风瑟瑟,织就一幅凄凉的画面……

第四章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绝于耳的哭声、落在鼻尖的冰冷雪花,扰乱着苻莲樗的神智。

别吵。

苻莲樗皱起眉头,想要挥开那粘人的哭声。

“呜呜呜……樗……樗……”

好吵。

不必细想也知是水胤扬在哭,若是她“怎么了”,也只有它会替自己哭泣。

孑然一身的她有了水胤扬的陪伴,原本冷漠的性子也染上温暖,想着若是水胤扬能与自己一道生活直到老死也好。

这念头近来常常萦绕在她心中,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暂且不想,她又没事,水胤扬做啥哭?

“樗……对不起……对不起……”

好端端的干啥道歉?

苻莲樗不堪其扰地奋力张眼,涣散的视焦好一会儿才凝聚,也才认明自己身处她的房内。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低低的气音跟着抽搐的哭声在她似隔上层纱的耳膜上震动着,直达她混沌的脑海,硬是拉醒她的神智。

她无力的眨眨眼,只觉得肩膀甚疼,热热辣辣的刺痛隐隐作怪,教她无法忽视。

发生……什么事了?

尚未完全清明的她轻转首,望见跪在床旁地上哭泣的水胤扬,它身上染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何时沾上的。是不是跟邻家孩童玩耍时受的伤?

说来好笑,水胤扬被邻家孩童欺负时往往只会护住自己,也不会反击,受伤往往只会喊痛,却不知自己是受了伤才会造成痛楚,教了它几次,也不知有没有记熟?

只知道后来它鲜少受伤,也鲜少与邻家孩童玩耍,像是长大的孩子,懂事多了。

尔今,见它哭得如此惨烈,想必是在外头打输架,回来哭诉。

记忆中,水胤扬只有在打输人家、自己又受了伤时才会回来哭。

轻叹口气,苻莲樗抬起不知为何无力的手,拂过它满是涕泪的脸庞,然后没力地垂在床缘,水胤扬没有察觉,一径哭着。

“不要变冷……不要变冷……樗不要变冷……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哭到天地为之变色的水胤扬口里模糊不清地喃念着,完全没发觉苻莲樗正细细倾听它哭泣的内容。

听到愈多,苻莲樗渐渐苏醒的理智也忆起愈多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

水胤扬“兽性大发”,她始料未及,但也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她不清楚自己是哪里触动它的兽性?

不知该怕还是该气,身体的痛与水胤扬的哭泣交错凌迟着苻莲樗的心神,听它哭成这样,不知个中缘由的人还当她真撒手西归、回天乏术了呢!

“咳……”她想开口说话,却因喉咙过于干涩而无法成言。

以她现下的情况,连轻咳都是极为困难。

所幸水胤扬的听力还不算太差,就在她发出轻咳之时,猛地抬头,哭红的妖眸瞪着苻莲樗,眸里闪过千百种思绪,最后留下的是惧怕。

“莲……莲樗?”它极不确定的轻唤,像是猎人怕惊动猎物刻意呼吸那般,末了还加上几声抽噎。

“对。”不是她是谁?

“你……你……”水胤扬的心揪作一团,好痛好痛,痛到它无力负载,见着莲樗醒过来,它仍以为是场梦。

手不怕烫地抚上她的脸颊,苻莲樗反应迟缓地想要挥开它的手,深怕自己又伤了它,但它怎么也不肯放手。

“胤扬,”肩上的伤让她放弃尝试,改以口唤,“放手。”

“不放。”水胤扬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宁愿自己补充烫死也不要苻莲樗不要它。“樗,对不起……”

“我肩上的伤需要包扎,你去替我拿药箱好吗?”苻莲樗轻叹口气,没有责怪的意思。

水胤扬虽不是动物,但它成“人”时日尚浅,野性未驯,会有这样的举止,她并不意外。

她比较担心的是,皮肉伤易愈,心头伤难痊。以水胤扬的个性,它会永远记得自己曾伤过她,即使她原谅它,它也会有好一段时间的自责。

“好。”水胤扬起身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叮咛:“你不能跑走喔!”

“好。”她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水胤扬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药房去拿药箱,犹若一阵风,来去匆匆,未及一刻,苻莲樗眼前一花,它人即站在床前。

“太好了,你没跑掉。”水胤扬高悬的心在见着莲樗仍躺在床上时,放了下来。

苻莲樗啼笑皆非的看着它,“我不怪你。”

水胤扬单纯得不像只妖,她不会因它一时的失控就全面否定它。

“可是我怪自己。”它无法原谅自己失控的行为。它将药箱打开,拿了金创药,才想脱苻莲樗的衣服时,被她制止。

“我自个儿来便行。”伤口在肩,怎么也不能让名男子看见自己的身体。这点认知她有。

“我帮你。”水胤扬巴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你替我到外头守着,别让人进来,好吗?”她尽量温言劝哄,此时此刻,她不由得怪起自己未曾教导它男女有别之事。

“为什么?”水胤扬只当苻莲樗想隔离它。“你不原谅我吗?”

“我——”“没有”两字来不及说出口,即让水胤扬受伤的神情给打断。

她微叹口气,忍着肩痛以及占据脑袋大半的晕眩撑起自己。水胤扬一见,连忙上前帮助她。

“小心。”不理会是还会被她所伤,它硬是将她揽进怀里,顺手脱下她身上的长衣和单衣,露出被自己抓伤的伤口。

数条血痕像何道,自肩上蜿蜒至后背,水胤扬胸口更痛了,那抹痛,连自己的手被苻莲樗烫得红肿也毫无所觉。

“水胤扬……放开我。”老天,她的身子……被看光了……苻莲樗虚软无力的命令着。这一来一往,扯动她的伤口,血似流水,缓缓溢出,一波又一波,浸染已成殷红的衣裳。

“流血了,又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水胤扬眼前只有苻莲樗的伤口,什么也听不进去。它冰冷的手压上她的伤口,苻莲樗痛叫一声,它慌得放手,扯下自己的衣袖来轻擦她流出的血。

怎知,怎么也擦不完。

“水胤扬……洒金创药……”横竖它是不肯放开自己了,倒不如支使它来得快些。

“喔!”水胤扬咬开塞子,将瓷瓶内的金创药倾洒在她的伤口。

她的身子因药性而轻颤,但血总算是止住了。

“莲樗,莲樗,你还好吧?”水胤扬一问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伤得如此重,会好上哪儿去?

“血……血……止了没?”瞧不见自己的伤势,只好问水胤扬。

“嗯。”它眉头纠缠,像它始终松不开的心结。

它知道自己不是人,却不知道自己与人根本的不同会让自己伤害人,它没有伤害苻莲樗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极想要一样东西被人制止,它很生气、很生气……

等它一回过神,莲樗就全身都是血……那一幕,它今生今世永难忘怀。

“替我包扎伤口。”苻莲樗强打精神下令。

不能昏,至少在她交代完事情、安抚完水胤扬之前不能昏……

“好。”碎声应着,它盯着药箱里剪好的布巾,一眨眼,布巾即自药箱消失,安躺在它掌心,尔后它小心而笨拙地替苻莲樗包好伤口。“樗,好了。”

“嗯……我困了……”所幸仍来得及说出一句谎言,苻莲樗尚未听到水胤扬的回应即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喔困了要好好睡。”水胤扬没有听见她的回答,低首凝望她苍白的容颜,心口又是一闷,见她脸上沁出小小的汗珠,连忙抬手替她拭去,一接触到她的肌肤,感受到那炙人的烫,它方真正安下心。

莲樗变“热”了,她没有变“冷”。

太好了,太好了……

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拉好她的衣裳,即使那衣裳早不成样,但为免打扰莲樗休憩,它还是让它留在她身上,替她盖好被子,人下床窝在床边,手握着莲樗的,即使会烫伤,也不想放开……

“林伯,我带药材来了。”水胤扬背着大袋药材进“药堂”,见着林福便笑唤。

“胤扬,你来啦!”林福往它身后探去,没见着预期中的身影。“怎地莲樗不在?”

半年来,他早已习惯有莲樗就有水胤扬在,现下见着它独自一人,反倒不习惯。

“莲樗有些不舒服,留在家里休息。”提起这事儿,水胤扬眸一黯,随即堆满笑意,笑容明亮得连药铺都被照亮。

“还好吧?打不打紧?”林福一听,关心询问。

这已故好友的女儿看似纤弱,身子骨可好得很,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

“只是小风寒,休息几天即可,谢谢林伯关心。”这些是莲樗教它说的,水胤扬心好痛,想起莲樗会躺在床上都是因为自己,它就好痛苦,它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能力伤人。平日它连鱼儿都不杀,那天它是怎么了……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水胤扬,你还好吧?你脸色不太好。”林福虽不是大夫,但药卖久了,自然也稍会看人脸色,水胤扬的脸色活似内伤郁结。

“我没事。”水胤扬闻言,笑容更大,藉以分散林福的注意力。“林伯,我将药材给您扛进去。”

“放着便行,一会儿出来算钱给你。”林福对着已进内堂去的身影叫着。

见水胤扬的模样,任谁也无法料想在半年前它还是个有着男子外表、行为心智完全是孩童的人。可惜它举止间仍未脱稚气,否则光是那相貌,与莲樗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若是他的心智能有所长成,他倒乐见其成。

“林当家的,替我依这份药方抓三天份的药。”一名身着紫金缎衣、身边还跟著名丫鬟的女子取出药单,要林福捉药。

“文夫人,来来来,请坐,请坐,小的马上替您抓药。”林福涎着讨好的笑拿过药单,亲自为她捉药。

“劳烦当家了。”城中首富文家夫人在丫鬟的扶助下坐定。“唉,希望这帖药有效才好。”

“文夫人,文员外病况如何?”长年为文家捉药的林福自是明白文家家财万贯,但万贯家财难买身体健康啊!

文员外长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将家业交予儿子,得闲之际,身体始终不好,是以常求助于医。

“还不是老样子。”一提起丈夫的毛病,文夫人只能再三叹息。“老身真怀疑,这些大夫开幕药是否真能见效,这两年,看了几位名医,吃了一堆药,虽无再坏,却也不见起色。”

“文员外心地良善,老天爷一定会照顾他的。”林福将药包好,送上。

文夫人命令丫鬟接过,给钱。“希望如此。”

“林伯。”水胤扬放好药材走出来,“药材我放好了。”

“胤扬,来来来。”林福将另一包药和银两交到水胤扬手里。“这帖z药带回去给莲樗服用,要她多休息,银两要收好,里头有几文钱让你买糖吃,其他的银两要如数交到莲樗手上,知道吗?”

“嗯。”水胤扬回以笑容,接过药及银两即离去。

“林当家,那小哥是……”一旁的文夫人见林福的态度有异遂问。

“文夫人,那是苻大夫家里的人。”林福及邻人们早已将水胤扬归为苻莲樗的家人之一。

“苻大夫?是不是……前些年过世的那位?”文夫人想了想,再问。

苻大夫的医术超群,可惜良医连自身的病也没法救。

“是。现在苻家只剩他女儿莲樗和水胤扬这小子。”

“夫妻?”

“不,胤扬这孩子……这边……”林福照着苻莲樗的说法告诉文夫人,指指自己的脑袋,“有点问题。”

“喔……”文夫人点点头,“可惜了点,这小哥样貌生得端正,谁知是个傻子。”

“莲樗医术了得,将他治好。”林福最佩服的便是莲樗带水胤扬来一回,水胤扬就比上回还要“正常”。

“是吗?”文夫人眼睛一亮,眸里燃起丝丝希望光火。“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文夫人?”林福不明所以。

“我想让她过府瞧瞧我家老爷。”

“这……文夫人,莲樗是个女子。”林福知晓大多数人除非必要,否则十分不愿意给女大夫看病。

为了莲樗,他当然希望她能进文府替文员外看病,但也是为了莲樗,他不得不点明这个事实。

“是女子也罢,能将那小哥治好的大夫,是女子又如何?”重要的是她家老爷的病能好。

“这……文夫人说得是。”

“告诉我苻大夫家住何处,我差人前去请她过府看诊。”打定主意,文夫人要速战速决。

“这……”林福迟疑着。

“快说。”

“是。她家住……”

天晴,风高远扬。

事发,人心异变。

初秋的风温和中带着些许沁凉,犹如一波强过一波的浪潮,为夏日递上一抹清爽。

文府位于城北朝南,富丽堂皇的建筑犹如王公人家,墙筑得又高又厚实,不是平常百姓可一窥究竟之地。

马蹄声以及车轮声由远至近,缓缓地,空旷的大道隐隐出现一辆绘有文家标记的马车,马车行进的速度缓慢,车内的人跟着车子摇晃的频率摇晃着。

“为什么?”水胤扬从坐上文家派来的马车至抵达文府,口中的“为什么”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文府不容得拒绝。”早在苻莲樗接获这份邀请,便知拒绝不得。

文家在城内财大势大,要封死她的生路很容易,若是今天仅有她一人,她大可拒绝,大不了到别的地方另谋生路,但她不是。

文老爷的病情全城人皆知,原本她还庆幸自己身为女子,又是个不见经传的女医者,即使有意延请她过府看诊,也会因她是女子的身份而作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终是逃不过命运。

“为什么?”水胤扬不明白,它只知道莲樗仍在养伤,可这什么文不文府的,竟就这样强要她上马车过府看诊,着实不通情理到极点。

更让它难以相信的是莲樗竟然答允他们。

平素若是它有什么霸道行为,都会遭到她的训诫,而今这些文家人所表现出来的,岂止霸道?简直是强盗!可是莲樗却不制止他们,反倒要它控制自己。

若非他们想强迫莲樗,它也不想动手!

“为了我们日后的日子着想。”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它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苻莲樗私心上仍愿它只是一名天真的小妖,不需要习得太多“人性”。

一旦知道愈多关于人的事,水胤扬便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天性,学会太多关于现实的黑暗面,对它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苻莲樗宁愿它维持现状,私心希望它眼中只有她。

只有她?苻莲樗下意识的捉住水胤扬的手,顾不得会烫伤它的危机,死捉着不放,扬睫望着它的侧脸,感觉心中那抹浮动的不安渐渐平息。

“我们又不靠文府吃饭。”水胤扬没有动,安分地让她捉着,即使会痛,它也觉得开心,只因这是她第一次不用布巾隔着手来碰它,它开心都来不及了,哪管痛?

它只关心苻莲樗的伤势,什么文老爷,管他去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身为医者,没有权利选择病患的富贵贫贱。”苻莲樗在马车停下时将话锋一转,改口说道,边拍着不服气的水胤扬,要它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话未久,遮帘被掀开,文夫人以及文员外之子文并茂就候在外头,显然都听见了她适才的话语。

“苻大夫,你终于到了,可盼死老身了。”文夫人在苻莲樗被水胤扬搀扶下马车时上前打招呼,热络的神态好似她与苻莲樗是八百年未相见的姊妹。

“文夫人,小女子何得何能,得到夫人的赏识?”苻莲樗轻轻一福,略施胭脂的容颜掩不住病态的苍白,纤弱的体态在水胤扬焦急不顾礼教的扶持下见形。

“苻大夫,咱们先进屋里去,瞧你,都快昏倒了似的。”文夫人扶起苻莲樗,拍拍她的手。“手也这般冰冷,屋里温暖,进屋去吧,一切等你安顿好再谈。绣儿,扶苻大夫进屋去。”

“是。”名唤绣儿的婢女上前想要扶过苻莲樗,却教水胤扬给拒绝。

“胤扬。”苻莲樗轻唤一声,它即不甘不愿的放手,跟在她后面,面色不佳的环视所有人。

“多谢夫人厚爱。”苻莲樗微弯唇角,扯开一个有礼的弧度,任绣儿领着她进屋。

文并茂盯着苻莲樗的背影,有些出神。

“娘,那苻大夫今年多大岁数?”

苻莲樗穿着浅紫色衣裙,外套着宽袖袍子,遮掩住她的身躯,一头秀发以同色布巾扎成了辫,从左肩垂至胸前,耳穿著素雅的耳环,清柔秀逸中带着些许坚毅空灵,在女子中倒是少见。

“双十。”

“这么大了?”文并茂的观念里,二十岁就该为人妻,且有儿有女。

“父亲死得早,亲事就这么拖延了,娘亲也死得早,才会没缠足,白白任她失了姻缘。”文夫人见苻莲樗相貌清秀讨喜,可惜就是年纪和未缠足这两点害了她。

“噢,真可惜。”长得不错。文并茂轻叹。

“她是大夫,可不是那些任你玩耍的莺莺燕燕。”文夫人先行警告,不愿文员外病还没医好,大夫就先让儿子给玩上手。

儿子“花名在外”她可是一清二楚,别将她错当他那养在深闺的媳妇儿。

“是。”文并茂虚应母亲两句。“那她身边那位是……”

“傻子一个,也不知打哪儿捡回来的病人,若非她治疗他有起色,我也不愿请个女大夫回来。”

“这么说她医术了得?”文并茂轻浮的眼一敛,对她另眼看待。

“让她试试也无妨。反正老爷的病毫无起色,若是她医术不过尔尔,我们也没啥损失,不是吗?”言下之意,文夫人也不知道苻莲樗的医术如何,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娘亲所言甚是。”文并茂应和着母亲的话,跟着她进屋。

水胤扬环视这间装饰曲雅的房间,坐立不安的扯扯苻莲樗的衣角,妖眸满是惶然。

“别慌,我会请他们将你的房间安排在我隔壁的。”苻莲樗轻柔的哄慰,抚平了它满心的波痕。

她特地向文夫人讨了处僻静有水的别院,为的便是让水胤扬方便近水。

“我不喜欢这儿。”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高贵,反而让它浑身不自在,深怕连坐下来都会破坏这儿的东西。

“忍耐一段时日,便可回家。”苻莲樗趴在床上,马车的颠簸对她的伤只有坏处。

可谁让她教文府的人“看上”呢?也只好多花些时日休养,拖长自己复元的时间。

“莲樗,你还好吧?”察觉到苻莲樗的不适,水胤扬想想她的伤。

“还好,只是背有些痒。”苻莲樗淡淡回道。

“不可以抓。”水胤扬谨记苻莲樗的教导——伤口愈合时不能捉它。“不然会有疤痕。”

她闻言一笑,眼眸柔柔地望着它关心不已的脸庞,“你学得倒快。”

“莲樗的话我会听。”歉疚不已的妖眸落在她缠绕布条的背上。“我也只听莲樗的话。”

“那好,我命令你不可以再露出这种表情。”苻莲樗伸手拉拉它的发,吸引它的注意。

“啊?”水胤扬睁大眼,满脸问号。

“也许你有错,但罪不致死,况且我也没死,不是吗?”苻莲樗把玩着它的发,爱不释手。这也许是水胤扬全身上下唯一她能放心触摸而不必担心伤它的地方。

“莲樗会长命百岁,永生不死。”水胤扬立刻接口,它不喜欢莲樗说什么死不死的。

“活那么久成妖啊!”苻莲樗失笑。

“妖不好吗?”牠垂下肩,失落地喃喃:“也对,妖是不好,像我这样会伤人的妖更不好。”

一股炙热抚上它冰凉的颊,让它扬睫以对,望入莲樗秋水般的瞳眸,然后,它在莲樗欲收回手的当口,握住那对它而言如烙铁身的葇荑。

“好热。”水胤扬需要这样的热来提醒它犯下的错误。

“会伤你的,放手。”苻莲樗只是想引起它注意才将手冒险放上它的脸颊,不是为了伤它。

“不放。”水胤扬在她试图抽回手时握得更紧。“我罪有应得。”

“胤扬,我不爱你这般。”她语气、神态未改,但出口的话语就是有让水胤扬折服的能力。

牠乖乖放手。

“你没有必要为伤了我而责备自己,这是正常的,有时候人们不必动手也能伤人,这种伤,比身体上的创痛更甚。”苻莲樗轻风一般的软语字字打进水胤扬的心头。

“人类如此厉害?”若是如此,那它不想当人类,它只想当自己,不伤人,也不让人来伤自己。

“当人也有当人的坏处啊!懂得愈多,就愈贪心,终会招致自我灭亡。”苻莲樗没有想到自己这番话会在日后印证。“你明白吗?”

“不明白。”怎么会说到这儿来的?

“不明白也好,只要胤扬还是胤扬就好了。”她拉住牠的袖角,不也碰牠。

“我还是我。”水胤扬似董非懂的说,允下它还很懵懵的谎言:“我会在莲樗身边,保护你。”

苻莲樗勾起唇角,绽放笑颜,“等你长大再说。”

“那我会努力长大,保护你。”它坦率无伪的凝望让苻莲樗有些招架不住。

“好。”浅笑吟吟地答允,苻莲樗的心被这只冰冷的水怪给温暖。

“哎呀,小哥,你怎么可以进内室呢?”绣儿因文夫人到来而将纱帘掀开,一见水胤扬坐在床边,脸色大变,连忙叫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是在破坏苻姑娘的名节啊!”

第五章

“什么叫名节?”水胤扬楞楞的问。

这一问,让在后头进来的文夫人一呆,连带地,一干婢女也掩嘴轻笑起来。

水胤扬也不觉得丢脸,直勾勾的望着床上的苻莲樗,满头满脑的惑然。

“扶我起来。”苻莲樗抬手,水胤扬再自然不过地握住她的手臂,小心地扶她半从而起。

“文夫人,小女子有伤在身,恕我无法起身请安。”苻莲樗任水胤扬在她身后塞好靠枕,半倚在床头。“让您及各位妹妹见笑了,水胤扬不懂事,还望大家见谅。”

此番话语摆明了她不在意这些事情,反让先前出言指责的绣儿面子有些挂不住,连带地,将其他婢女们也轻掴上一巴掌。

“这些个礼数就免了吧!”文夫人在丫鬟的扶搀下坐上椅子。“是我们不好,在你养伤之际还得让你出诊。”

“有病人求诊,做大夫的再怎么样也得出手相助,就怕莲樗无法达到夫人的期望,让夫人失望。”

“我相信苻姑娘继承了你爹精湛的医术,我家老爷就交给你了。”文夫人不理会苻莲樗的推委之辞,径自说道:“不过不急,待你身子好些再看诊也不迟。”

不急干啥硬要他们到文府?水胤扬实在不懂这些人类是怎么想的?

“那莲樗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夫人大恩。”苻莲樗顺水推舟,作势轻咳。

水胤扬马上送上杯茶,让她顺喉。

文夫人扬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苻姑娘,恕老身说句不中听的话。”

“夫人请说。”苻莲樗给水胤扬一抹笑后直视文夫人。

“这小哥……是否哪儿有毛病?”文夫人见水胤扬毫不忌讳男女之别,不是傻子便是过度张狂。而她在心底早将水胤扬归为傻子之列。

“夫人高明,见多识广。胤扬父母双亡,他的双亲在死前托我代为照顾,如同我亲弟一般,可惜的是,他有些毛病,不足为外人道。”苻莲樗似真似假的话语教文夫人安下戒心。

“可惜这小哥相貌堂堂、器宇不凡,若是能痊愈,想必是人中之龙。”文夫人说着场面话。

“小女子医术不精,竭己之力,也只能让它维持目前的状况。”

“听药堂的林当家说他日有起色,足见苻姑娘的医术了得。”若不是水胤扬,她也不会想请位女大夫回家来为她家老爷看诊。

“谬赞之语,谬赞之语。”苻莲樗笑容可掬,却太过粲然而显得虚假异常,之后,她敛起笑容,锁紧眉头。

“樗?”一直在注意她情况的水胤扬连忙叫道。

“苻姑娘?”文夫人一听水胤扬叫也跟着叫。

“不碍事,伤口发疼,挨一下便过去。”苻莲樗勉强拉开笑容解释。

“那苻姑娘你好好休息,老身不打扰了。”文夫人见状起身。

“真是对不住。”苻莲樗微眯起眸,状似伤口疼入骨髓。

“樗快躺下,别再说话了。”水胤扬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她伤口裂开,想为她检查伤口。

“老身留下绣儿伺候姑娘,有事唤她即可。”

“多谢夫人。”

直至文夫人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苻莲樗遣离绣儿后,方松口气,靠上软枕,撤下挂在颊畔僵硬的弧度。

“累煞我也!”跟大户人家打交道,就是这点辛苦,她宁愿治治附近农家猎户的伤,也好过跟他们打口水战。

“莲樗?”水胤扬仍不放心的轻唤。

“我没事。”苻莲樗安下它高悬的心。

“……莲樗说慌。”水胤扬细一推敲,结果不难猜想。“为什么?”

“因为很累。”

“莲樗累了?”

“不,是跟文夫人说话很累。”

“没错。”它点头赞同,总觉得这文府的人类个个说话都很奇怪。

“你不喜欢?”苻莲樗好心情地笑着。

水胤扬的喜怒哀乐总是大剌剌的不加掩饰,她能很容易的从它的脸上读出它出现的心情。

“是不喜欢,他们说的话都很怪异。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什么名节的。”水胤扬下意识排斥去理解这些东西。

“那叫礼教,人人都行遵从,尤其是女子。”苻莲樗为其解惑。“名节是女子最重要的东西,女子失了名节,犹如失了性命一般。”

“名节跟性命一般重要?”这名节……似乎是很重大的东西。“那它在哪里?”

“哈哈,这很难解释。”苻莲樗轻笑两声,愉悦地看着水胤扬。

“莲樗也要守名节吗?”它觉得当人类很辛苦,当女人更辛苦,除了保性命之外,还得保名节。

“我老了,再怎么守也没用。”苻莲樗虽出自平常百姓家,但托其父有不凡见解,拿她当儿子养,让她上学堂读书、识字,授她医术,习得一技之长。即使她无法脱出女子的身份,至少她能自给自足、独立生活。

对她而言,名凶并不能养活她,也不能供予她日常所需,何心她得死守?而男人却毋需死守自己的名节?这不公平。

“莲樗不老,我才老。”水胤扬再怎么不解世事,也明白自己活了不止百年。

搞不好它还见过莲樗小时候的模样呢!

“是啊……”苻莲樗双眸蒙上一抹晦暗,“等我死了,你还会活在人世间,永永久久。”

那么,她贪图一点水胤扬的陪伴不为过吧?身为医者,看多了生死,反而不那么在意生死之事,仅仅那孑然一身的孤独会让她害怕。

现在有了水胤扬,她那空虚的心有了依靠,只想留它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也许她很自私,但她知道他们两个无法永远在一起,她的“永恒”与它的“永恒”截然不同。

“莲樗不会死,要是莲樗死了,我陪莲樗一道死。”水胤扬纯然执着地许下承诺。

苻莲樗一楞,霎时觉得心头暖暖的,尔后她扬起唇角,绽放一朵欣悦的笑靥,“小孩子。”

然而她的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正因水胤扬单纯,是以它说的字字句句尽皆出自肺腑,也字字句句打动她冰冷的心。

“我说真的,莲樗要是死了,我会陪你一道死。”妖眸眯起,点点怒光闪烁,怒于莲樗明显不相信它的话。

“我相信,可以了吧?”苻莲樗宠溺地笑着,笑意却不曾到达她眸里。

只是这份情感,她不知如何承受,而承受之后又该如何维持?水胤扬终人通晓“人事”,而她年华终会老去。到时候怎么办?

水胤扬出其不意地捉住她的手,紧紧与她手指交缠。

“放水!”苻莲樗失了笑意,大力挣着。

“不放!”水胤扬正色拒绝,“妖是不会说谎的,至少我这只妖不会说谎,莲樗相信我。”

“我没说不相信你呀!快放手,我不想伤你。”她急急命令道,失了平素的冷静。

“为什么?”水胤扬有些悲伤的看着她。

“胤扬,放手,我才听你说。”苻莲樗焦急地看着它的手变红,眼眶跟着泛红。

她向来不伤人,只救人,遇着水胤扬,却成了她人生中的意外,只因为她的一个触碰便能伤害它,若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还好,偏生只有她一人的体温会伤水胤扬。

这教她怎能不格外小心?怎能不焦灼忧虑?

“好。”水胤扬放手,却在放手之后起身,抡拳、垂首地背对她。

“水胤扬?”苻莲樗有些慌然地唤着。

“我没有说谎。”它转身面对她,坚持己见。

四眸相对,苻莲樗叹息了。

“我知道你没有说谎。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苻莲樗不明白为何水胤扬会突然变成这样,但她不能放任它受伤。

“嗯。”它坐回床边的圆凳,让她看它的手。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明知故犯!”苻莲樗一见它的手,气急攻心,出口责骂:“你要是被我烫死了,谁来陪我死啊?从今以后,你不可以随便受伤,不然我就赶你走!反正你无法陪我到死,我何必留你?”

“嗯。”水胤扬任她骂,将她的一字一句皆烙刻在心上,永远不忘。

“听懂了没?”苻莲樗这一生还没这般动怒过。

它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决心,它这样……只会……只会让她难过……

“懂。”水胤扬低首,掩去嘴角上扬的弧度,让莲樗瞧见,肯定又是一顿骂。

“去泡泡水,再回来让我看。”苻莲樗突然有种自己陷落陷阱的不祥预感,随即甩甩头,甩掉这份想法,水胤扬再怎么聪颖,她没有教它的事情,它该是不会懂的。

“好。”水胤扬听话的离开,到园里的池塘泡过水后,浑身湿漉漉地回来。

“好些没?”

水对它而言是最佳的药剂,再重的伤一碰水,便会痊愈,这自然是水胤扬身为水怪的缘故。

“好了。”它抬高双手,让苻莲樗看个分明,笑容灼目,犹如秋日炙阳。

苻莲樗未消的怒气在见着水胤扬的笑容时,更似引火线般爆发,只见她怒极反笑,朝它招招手,要它靠近自己。

水胤扬毫不迟疑地走近,一股剧痛自头皮传来,“啊!好痛!”

“不痛我干嘛拉你头发?”苻莲樗得意的笑着,“下回别再伤害自己,否则我绝不轻饶!”

“是!”水胤扬吃痛的压着头皮,整张脸全皱成一团。

“很好。”她满意地松手,笑容满面。

“莲樗高兴了?”水胤扬笑意满满地望着她,觉得此时的她会发光。

周身亮得让它不得不眯起眼来,才能继续看着她,虽辛苦,但它却觉得这样的莲樗好似阳光下闪动粼粼金光的水面。

苻莲樗颔首,笑意不减,很久很久,她很久没有这般开心。

“莲樗笑起来很漂亮,以后要多笑。”水胤扬着迷地看着她的笑颜,决心让她往后每一日都能笑得如此开心。

“我不笑的时候就不漂亮吗?”苻莲樗闻言敛笑,但眸里的笑意未减反增。

“都很漂亮,可是笑的时候特别漂亮。”水胤扬由衷的说。

她是它见过的人类里,最美也是最好的一个。

“谢谢你。”苻莲樗回以笑颜,“你很好,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会长大,不会永远是孩子。”它要赶快长大保护莲樗,而不是一直被莲樗保护着。

“如果我要你一直当个孩子呢?”她深知长大的意义为何,但显然地,水胤扬长大的定义跟她的想法有所出入。

“长大不好吗?这样我才能快些保护你,快些控制住自己不伤害你,也不让别人伤害你,不是吗?”

苻莲樗一忡,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回答是也不该,回答不是也不该,不知如何应付这个问题。

“你饿不饿?”想不出答案,只好转移话题。

“嗯。”一路颠颠簸簸,让头一回坐马车的它不饿也难。

“代我唤绣儿,请她为我们张罗一些吃的好吗?”

“好。”

“记住,要有礼貌。”苻莲樗不放心的叮咛。

水胤扬就声好,随即离去。

而苻莲樗却教它留下的问题困扰着,理不出个条理来。

“苻大夫,情况如何?”文夫人禁不住房内漫长的沉寂,因而开口问道。

“文夫人,我们借一步说话。”苻莲樗为文大富把完脉后,稍稍安抚同样急欲得知情况的文大富后,朝文夫人如是说。

“好,请。”文夫人在丫鬟的扶持下与她一同离开文员外的房间,来到外头花园的亭子。

“到底是何情况,请苻大夫明言。”同样关心其父病情的文并茂跟着出来,急急问道。

“文员外这主病是长久以来的疲劳累积而来——”

“这些话前些个大夫都说过,可服用了几帖药,都不见任何起色啊!”文夫人打断苻莲樗的话,揪着手绢,咬着下唇说道。

“夫人,能否将前面几位大夫开的药单让我瞧瞧?”苻莲樗被打断话也不生气,笑笑地转开话题。

“好。”文夫人交代丫鬟拿药单来。

苻莲樗比对着几份药单,皆是大同小异的内容。

“苻大夫,依你看,家父的病可好得了?”文并茂喝口香茗后问出关键问题。

“积劳成疾,稍事休养即可。”苻莲樗说出与前几个大夫同样的诊断结果。

“莫非真是这病症?前些个大夫都是如此说的,可服了药却不见任何起色,这……苻大夫,除了积劳成疾,老身确信我家老爷还有其他病症,你可有诊出?”

面对文家母子殷殷期盼的神情,苻莲樗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想必是小女子医术不够精,实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病症……然而……”

“然而什么?”

“不知文夫人以及文当家的有无想过一个可能性?”苻莲樗不答反问。

“什么可能性?”两母子像九官鸟般重复她的关键字。

“文员外会久病不见起色,也许是因病由心生?”

“心?”

“你是说心病?我爹怎么可能会患心病?这话可得说得有根有据!”

“茂儿!”文夫人制止儿子发飙,但脸色同样不佳的看着苻莲樗,“苻大夫何出此言?”

这等于变相在指责他们文家有问题。

“我看了这几份药单,大抵不脱强身健体的补药,然而文员外的病情丝毫未见起色,只有朝心病诊断。”苻莲樗不卑不亢的说出她诊断的结果。“心病尚需心药医,打到病根,再加以调养身体,文员外即可药到病除。”

“我爹哪会有什么心病啊?苻大夫,我看你不会是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胡乱编派由来逛我们的吧?女人就是这样,事情做不好光会推卸责任。”文并茂轻蔑的看着苻莲樗,在在指明她的性别等同于她的能力。

“文当家要如此说,莲樗也没有办法。”她眸底迅速闪过一丝怒意,即刻隐敛而去,泰然回道:“即便现下莲樗身为男人,也会回您同样的话。”

“你——”

“茂儿,退下,成什么体统!”

“娘——”

“我叫你退下。”

文并茂懊怒半参的挥袖而去,留下文夫人与苻莲樗。

“苻大夫,小儿冲动,话中若有冒犯——”

“文夫人毋需多虑,莲樗明白。”苻莲樗隐于衣袖下的拳头抡得死紧,但表面上仍笑意盈盈。

“唉!我们都很关心老爷,何以还会有心病之说?”文夫人也乱了头绪。

“也许文员外要的不只是你们的关心,而是你们的陪伴?”从那名卧病在床的老人眼中,她看到了自己每天都会在铜镜里看见的一双相似眼眸。

那是孤独与空虚。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人会有这种感受并不意外,可会在一名有钱有势、有家人的老人身上看见,便不寻常。

文夫人不解,苻莲樗也无意多加说明,挥笔重新写下一份药单。“这份药单是我综合前几位大夫开出的,再加上几味宁神的药,一帖药捉三天份,每日餐后服用。再者,饮食方面,以清淡为宜。”

“苻大夫,老身有个情之请。”文夫人将药单拿过,吩咐丫鬟立刻去办后,挽留住起身告退的苻莲樗。

“夫人请说。”苻莲樗重新坐下聆听。

“能否暂居下来,等到我家老爷完全康复再走?”文夫人明则请示,暗则威胁,不容得苻莲樗拒绝。

“我想我留下也对于文员外的病情没有助益。”苻莲樗这回明确拒绝。

这几天,水胤扬十分不适应,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想来是冬眠期将近,它的行动愈见迟缓,若是答允居下,对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

“若是发生什么突发事件,苻大夫在会比较安心。”

“我想——”

“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一直吐!”

“苻大夫,请!”

“嗯。”

照顾文员外的婢女一声紧急通报,注定了苻莲樗被强留下来的命运。

房门小心地被打开,发出一声轻响,来人因门的开启声而受到小小的惊吓,顿住步伐,直到没有听见房内的人有所影响后,教诲下心踮起脚尖行动。

拨开内室、外房之门的珠帘,探向床上鼓起的一团,动也不动,眉随着忧心而微蹙,轻移脚步走近床边。

尔后,来人被出奇不意的握住手腕。

一双闪着戒意与邪魅的妖眸自被下露出,然而发出痛叫声的反而是捉人的它。

“啊!”好烫!

水胤扬立刻松手,掀开棉被盘坐而起,扬睫迎上来人盈满笑意的眼。“樗,你做什么不发声音进来?”

害它以为是别人。

“我怕吵醒你。”苻莲樗拨拨它凌乱的头发,往床边的圆凳坐下。

“我老早醒了,可身体却重得爬不起来。”它摇头晃脑的说。

这几天,气候急遽转变,寒冷的风自北方袭来,为秋天的脚步带上羽翼,让它走离,而属于冬天的气息则趁隙而入。

“嗯。”苻莲樗要它拉好被子,保持温暖。近来,它对自己的碰触,反应愈来愈迟缓,再不冬眠,也许会害了水胤扬。“你要不要先回家去?”

“嗯。那你呢?”它揉揉眼睛,试图睁开上下相亲相爱公不开的眼皮,看清苻莲樗的模样。

“我还不能回去。”文夫人打定主意要她医不好文大富便休想踏出文家大门,真不知她是看上自己哪一点,又凭哪一点如此肯定自己的医术?

“为什么?莲樗不回去留在这儿有何用?”水胤扬一听,整个人清醒不少。“文家的老爷有救吗?若是没救,为何你得留下来?又为何我得先回去?”

问了一串问题,只有最后一个是它最关心的。

“因为你得冬眠,而这儿不适合你冬眠。”人多口杂,若是它睡着现出原形,只怕会生事。

大户人家的行事乖离,常是哪儿有奇珍往哪儿跑,水胤扬算得上是一绝,她必须杜绝所有的可能性,以保水胤扬安全。

“我不冬眠。”说着说着,它眼睛不受控制的阖上,这回还包着棉被往苻莲樗的方向倾去。

苻莲樗在它跌下床之前抱住它,人跟着从上床沿,让它靠着自己,抚弄着它的头发。“这是天性,你无法逃避的天性。”

“天性是什么?”

“就是你一出生就有的东西,无法改变。”苻莲樗低语。

“那我不要。”它不要这种天性。

苻莲樗但笑,“睡吧,用晚膳时我会叫你。”

“嗯……”在她怀里调整个舒适的位置,它环抱住她的腰,隔着衣物感受她散发出的热度。

随着天候愈冷,她的热愈成了它想亲近的理由。

没多久,苻莲樗亲眼见着熟睡的它现出原形。

说不惊慌是骗人的,但一想它是水胤扬,她心头缠绕的惊惶便减去大半,剩余的一半是为它担心。

她能预想,若是有旁人见着它这副模样,肯定会被吓破胆,连她都是因它是水胤扬才收起恐惧的心,何况他人?

但它是水胤扬啊……那天真惧怕人类的水胤扬啊!就算是妖,牠也是一名好妖。

这样的它,怎教她惧怕?

其实,胆小的人是她。

过惯了有水胤扬相伴的日子,过往的独自生活像场噩梦,她放不开手……不愿也不想放开手,那只有一人的空房她不知如何面对,她是怕寂寞的胆小鬼。

“苻大夫?”轻声的叫唤自门口传来。

是绣儿。

“我在,等会儿。”苻莲樗忙将怀里熟睡的水胤扬用棉被整个包得密不透风,然后将它放在床上,装作是自己过来看顾他的模样,“绣儿,进来吧。”

绣儿的身影透过收起的珠帘若隐若现,“苻大夫,绣儿在房里找不着你,便知你又到水公子的房里来了。”

自那日被反损一顿后,她再也不敢在苻莲樗面前提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

“它近日身体不适,我来看看它的情况。”苻莲樗镇定自若地微笑着。

“水公子情况如何?”绣儿连续好些天没瞧见水胤扬在苻莲樗身边跟前跟后的,还有些不适应。

“休息几日即可。”苻莲樗笑容未改,但手心不停地冒汗。“有事?”

绣儿这才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

“夫人嘱咐厨子为苻大夫和水公子做了些点心,吩咐绣儿送过来,就在外房,趁热吃。”绣儿好奇的眼眸往床上溜去,只见一坨隆起,完全看不见水胤扬的人。

“谢谢你,去忙你的吧。”苻莲樗不着痕迹地起身,挽住绣儿的臂膀往外房走去,阻去绣儿欲探究竟的念头。

“绣儿告退。”绣儿一福,转身离去。

苻莲樗紧绷的神经在绣儿离去后告罄,她虚脱地扶着桌缘坐下,入眼的点心散发香味窜入她鼻门,诱发她的食欲。

然而她却只想着该怎么将水胤扬骗回家冬眠,对眼前的美食视而不见。

依据的秋季比以往冷上许多,让许多人措手不及,作物冻死,农人损失惨重,交不出赋税,爆发饥荒。

这一季,是所有人度过最严寒的秋天。

第六章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水胤扬,水胤扬,起来。”

呜……让它睡……

水胤扬困顿的意识被一道声音给刺穿,但它不想醒来,直想窝成一团好好睡觉。

“水胤扬!”

不要吵……

“水胤扬。”冰冷的湿意渗进它的身体,它不醒反而陷落更深的睡眠。

“呜……”好舒服,是水,是水。

它无意识地扭动身躯,往那湿意的来源靠去,显见那湿意是大片的水泽,让它足以伸展四肢的大水泽,它依偎在水波中,渐渐清醒过来。

睁开许久未开的妖眸,映入眼里的是飘在水面上浮萍,那与自己视线等高的水平线,让它体认到自己整个是浸在水里的。

它试着动动手脚,那舒坦的感觉它已遗忘良久。

“水胤扬。”那在睡梦中不断呼唤自己的声音,近在耳畔。

它望向声源,苻莲樗的容颜倒映,她提着一只灯笼,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眼眶泛红,神情焦急的看着自己。

“莲……莲樗?”发生什么事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苻莲樗有那么一刻以为它会死。

如今见它生龙活虎的模样,拉得死紧的心弦“啪”的一声断裂,这份放松化作一颗颗的泪珠自泛红的眼眸里滑出,止也止不住。

“莲樗?你怎么了?”水胤扬游近岸边,伸出手接住她滴落的泪,“为什么你的眼睛会有水流出来?”

这水,温温热热的,舌一舔,还咸咸的。

“因为我太高兴了……”天知道当她怎么也叫不醒水胤扬时,她的心有多痛、有多害怕。

原先以为让它好好的睡便是好事,却忘却它是水怪,在闷热没有一丝水气的房内无法存活,直到她怎么也唤不醒它时,方知事态严重。

所幸时当午夜,这座别院又偏僻,不会有人走动,她才也把水胤扬拖出来丢进池塘,直到它自池底浮出,这才软下膝盖,坐在池塘边它下心来。

文大富的“病情”日有起色,本认为他们离开指日可待;没想到发生这突发事件,让苻莲樗三魂丢了六魄。

“为什么高兴?”就着灯笼的微光,水胤扬瞧见她脸上布满水,不似平时它玩水时泼在她脸上,而是从她的眼睛流出来的。

不知为何,它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莲樗,眼睛会流水的莲樗,它不愿意看见,再次抬手想替她擦去脸上的水。

一看,抬起的手有麟片覆盖。反复再看,却发现它一直是人的模样,除了手有麟片之外,其余与人无异。

“啊!”它一惊,连忙潜下水面,久久不出。

怎么会这样?

“胤扬?”苻莲樗抬高灯笼照着水面,久久不见它浮出水面,想凑近瞧个分明,却发现她没气力起身,只好叫出声。

没有回应。满是浮萍的水面不现波澜,好似适才水胤扬未曾潜进去,而它也未曾存在过似的。

“胤扬?”会不会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到水,一时太高兴潜下去玩了?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苻莲樗宠爱的想着,比起它昏迷不醒,全身玩到湿只是小事。

再怎样,能活着是最好的,活着才能感受世上万物。

“别玩太久喔!”这儿毕竟不是家里,可以让它无所顾忌。“我在房里等你。”

苻莲樗吃力地起身,适才搬动水胤扬费去她所有的体力,一旦安下心后,才感受到气力的逸失,但外头的冷意侵袭,让她无法久待。

“咕噜噜……”

身后传来一阵水声,苻莲樗转身探个究竟,只见化为人身的水胤扬一脸慌张的站在水中,妖眸盈满焦虑,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水胤扬,别玩太久,这儿不是我们家,随时会被人发现的。”苻莲樗拨开被风吹拂阻去视线的发,笑着叮咛。

“莲樗……你……你不怕吗?”

水胤扬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想叫她不要走,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怎么了?是不是我刚刚弄疼你了?”见它要哭不哭的,她一细想,很有可能是她在搬动它的过程中让它的麟片刮伤。

她宰过鱼,可以理会鱼身上的麟片被刮掉时有多痛苦,同理可证,水胤扬想必是忍着巨大的痛楚。

“没有。”有也因为接触到水而痊愈,水是它最好的药剂。它疼的是跳动的心。每一次跳动都痛得它无法言语。

“那你是怎么了?”苻莲樗干脆坐在地上,省得自己一会儿腿软,将灯笼放在身边,仰高头看着站在水里的水胤扬。

它下半身整个浸入水里,凝望着苻莲樗,妖眸里的迟疑以及恐慌参半,俊逸的脸庞有大半是隐于黑暗的,教苻莲樗看不清它的表情。

“我是妖……”头一次,水胤扬痛恨起自己为何不是与苻莲樗一般的人类,这样它就不会被排斥。

它想要变成人,想要跟苻莲樗在一起,想要……想要……拥抱她不被烫伤……可是……可是这份小小的冀求却是极深的鸿沟,怎么也跨越不了。

苻莲樗闻言,扬高灯笼来,籍由那微弱的晕黄火焰看清水胤扬自怨自艾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本来就是妖,这是你我皆知的事实呀!”柔柔软软的嗓音送进它那教黑暗吞没的心,为它带来一丝光明。

苻莲樗笑望水胤扬,明白就算它是妖,她也不放手。

说她离经叛道也好、说她自甘入魔也罢,她只知道是水胤扬及时拉了快被孤寂灭顶的她一把。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会变不回原形……”水胤扬低垂着头,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上,掀起无数涟漪,一下子平静的水面即教这一番景象给搅乱。

它心底有个感觉,好似它原本便是人,只是被人变成水怪的模样,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妖当然会有原形,你在别什么扭啊?”苻莲樗说得容易,水绣扬挣扎得好困难,几乎要夺去它所有的气力。“也对,你是否该变回原形,这样对你比较好?”

久久,只听到它几不可闻的喃语:“我的原形很恐怖……而且我也变不回去了……”

水胤扬很不愿意这样说自己,但每当它见着水面上的“自己”时,都觉得又丑又难看。加之自己曾被人类捕捉到,得到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又曾被那些人类指称“不堪入目”,教它不想承认自己的原形长得很恐怖也难。

“胤扬自己觉得呢?”苻莲樗闻言,眉眼皆柔。

“啊?”水胤扬傻傻呆呆的吐出一个语助语。

“你自己觉得你的原形很恐怖吗?”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妖?苻莲樗所认知的妖不是像水胤扬这般无害,也不是像它这般的不解人事,甚或不解自己,但也是它这份无害、这份无邪,才能让她与它共处至今,不是吗?

否则她老早成了它腹中的食物,不知过了几个轮回。

想着想着,她心一柔,扬起迷人的笑。

“人类说我好丑。”水胤扬大皱其眉。丑到鬼神避之唯恐不及。这是那些人说的。“我在水面上看过自己,很丑,不像人类。”

“胤扬……”苻莲樗微睁杏眸,哭笑不得的一哂。“不是一定要像人类才好看,你知否?”

“可是……不像人类,不是妖,像人类就不是妖了。”

天!是谁灌输水胤扬这种想法的?苻莲樗又是好笑又是生气的敲敲他的头。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只要你是你,我就永远在你身边。”她勾起一抹柔媚的笑意,握住它又冰又湿的手轻语。

它哪儿也不会去,它会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她死。

此刻苻莲樗终于明了,自己孤寂一生,唯有水胤扬融化了她内心那曾经以为永远不会融解的冰冷。她的生命有限,水胤扬的生命至少会比她长,是以,她怎么的渴求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有他相伴,不为过吧?

“真的?”它飘着幽暗光火的妖眸霎时放亮,一颗提到喉咙的心像是停了又重新跳动般的测试着自己的能力,“怦怦怦”的猛跳。

“嗯。你前些日子不是才说要一直陪我到死吗?”苻莲樗肯定的点头。

“对,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死,你融会贯通,我也陪着你死。”

“那你就别再烦恼你的原形是否恐怖、是否丑恶,或是变不回原形,那都不是重点。”

水胤扬整张脸都笑开了,它的心塞满了很多很多的喜悦,很想很想拿出来同莲樗一道分享,但它不知如何拿,只好死命以笑来表达它内心的狂喜。

“我们进房去吧,我好冷。”夜晚不比白日,气温明显低到只着单衣的她难以承受。

“好。”水胤扬走回岸上,提起灯笼,跟着苻莲樗入屋。

寒风吹不散他俩的情谊,却为他们日后的命运悄悄写下注解。

“呼呼……呼呼呼……”

疾奔的脚步因气息紊乱而急急顿住,努力平顺气息后,因背后传来的轻响致使她吓破胆地捂住嘴惊叫,她盯着那大片的黑暗,好似厉鬼即藏身于黑暗之中。

救……救人呐!抱持着这样强烈的求生意念,她未经通报即冲到书房,直想通知主人家里有大事发生。

“谁?”文并茂找开门,只见绣儿往他身上瘫去,他一惊,将她推倒在地。“绣儿,你做什么?”

“少……少爷……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绣儿语不成句,颤抖不已的坐倒在地,怎么也直不起身来。

“有事起身再说。”这样成何体统?文并茂瞄眼深夜来访的客人,不愿自家奴仆的丑态见笑。

“少爷……奴……奴婢有事禀告……”绣儿起起跌跌好几次后,好不容易站起身,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般,连话语也跟着颤抖不已。

“何事?不能明日再说?”文并茂也瞧出绣儿的异常,眉只有皱得更紧的份。

“禀少爷……奴……奴婢……适才起来上茅房……”为了就近服侍兼监视苻莲樗和水胤扬,她就睡在苻莲樗隔壁的小房间,“看见……看见……”

一想起那景象,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牙齿打架。

“看见什么?”文并茂所能联想的不过是苻莲樗预备连夜伙同水胤扬逃离文家。

毕竟他们被扣在文家有一段时日,而文大富的病情日有起色,或许因为如此,她才起了逃走之心。

哪知绣儿说出的事却是超乎他的想象。

“妖……妖怪……苻大夫……还有……水……水公子……他……他……是妖怪……是妖怪啊!”绣儿惊恐莫名的抱住自己,神情呆滞,语间的惶然失措不是假的。

“你说什么?”文并茂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出手拉过绣儿,要她坐下。“再说清楚一点,什么妖怪?谁是妖怪?苻大夫?还是水公子?抑或是……他们两人都是妖怪?”

“奴……奴婢……他……他们……”绣儿不停的发着抖,好一会儿,她才深吸口气,又吐出话来:“奴婢看见水公子在水里……他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绣儿未再说下去,脑中塞满的情景教她深受惊吓,以致无法成言,只能不停的发着颤。

“你说水公子是妖?”文并茂对水胤扬并无多大印象,尤其苻莲樗又以他身体不适为由,鲜小让他露面。

现下绣儿指称他是妖怪,这……

“少爷……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水公子是妖怪……是妖怪……”如今教绣儿再踏入别院,八人大轿来扛她也不肯。

“绣儿,真是你亲眼所见?”文并茂深知绣儿这婢女忠心不二,否则也不会派她去监视苻莲樗,怕他们逃走。

可她所说的……让文并茂无法信服。

“文兄,这小婢女所言……未尝是假。”书房内一直未出言的另一人突然开口。

“高兄,何出此言?”文并茂不解的望着深夜到访的友人。

高进递给文并茂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朝绣儿微微一笑,给她一杯茶水,温言问道,“绣儿姑娘,可否请你将你今夜所见所闻,再重述一次?”

绣儿不安的看眼主子,不敢造次。

“说吧,若是被我发现你说谎,处罚可是很重的。”文并茂挥挥手,要绣儿全盘托出,不得有隐瞒。

“是。”绣儿双手死握着那杯子,先是喝口温热的茶水,定定心神之后才娓娓道出……

夜愈深,月愈隐,云愈浓。

“高兄,为何你对绣儿所言特别感兴趣,甚至带要夜探?”文并茂实在弄不懂友人心里在想什么,边拉紧斗篷边问。

“实不相瞒,文兄,你知道我在总督府当差……”

“我知道,这与我们像贼一般藏匿在花丛中有何干系?”呼,冷死人了!文并茂没想过在自己家里头还得像贼一般躲藏。

“总督大人与朝廷的关系向来良好,近来他收到一封朝中要人发的密函,文兄猜猜内容为何?”若非那封密函,高进怎么也不会做出这番偷鸡摸狗的事。

“什么?”文并茂盯着没有一丝动静的房门,开始怀疑绣儿所言是真是假,都近午夜了,连个鬼影也没见着。

“日前,陇西的总督捉到一只奇珍异兽,像马又像鹿,呈报朝廷,经国师验证无害后,圣上大悦,对此兽喜爱无比,赏黄金万两,加官进爵,一路连跳好几级啊!”

“这跟苻大夫他们有何关连?”

“文兄,若是绣儿所言属实,那水胤扬真是妖怪……只要你我两人将水胤扬擒住,呈给总督大人,让总督大人提报朝廷……若喜爱尝新的圣上见着欢喜的话……”

显然是想到接下来的利益不断,文并茂愈听,眼愈发光,脸也拉开大大的笑容,“高兄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想他文家不过是一城之首富,终究权力有限,若是擒得水胤扬,接踵而来的利益可说是数也数不尽。

“现下,文兄明白何以我会当真了吗?”高进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缥缈虚无。

“明白、明白,高兄,事成之后,可别忘了不才小弟我啊!”文并茂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咧开嘴直笑。

“是在你家捉到的,当然会有你一份,文兄。”

“好,好兄弟。”文并茂捂住狂笑的嘴,心甘情愿地同高进一道守株待兔。

未久,苻莲樗的房门开了,一抹灯笼的微光在寒风中若隐若现,吸引躲在暗处的文并茂和高进两人如同扑火的蛾般死盯着她。

苻莲樗打开房门,先是左探探右探探,见没人才出房,小心地阖上房门,来到隔壁房前,没有敲门便推门而入。

她点燃水胤扬房里的烛火,然后进到内室去看它,发觉它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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