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是如今这般飞扬跋扈、刁蛮任性的模样。

记得安乐第一次参加宫宴时，还是武周时期，在姑祖母武则天强大的气场压制下，还是太子的李显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害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又得滚回房州啃树皮。韦后更是噤若寒蝉，生恐婆婆一个不如意，就将自己挫骨扬灰。

毕竟武则天曾一日之内杀掉了相王李旦的一妻一妾，吓得整个相王府，十几年不敢出门。

然而安乐却不曾畏惧。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黄昏时灿烂的晚霞照进承庆殿中，给所有在场的皇亲国戚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连殿中的琉璃仙鹤宫灯都熠熠生辉。

坐在雕花小几后的他，先是听见一阵环佩玎珰的脆响，紧接着安乐就在宫女的簇拥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当她穿着一席水红色广袖留仙裙，莲步盈盈地走进大殿，冲众人嫣然一笑时，整个大唐都为之震动！

那是他第一次深刻地了解到，什么叫“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如此美貌的女子仿佛从天上而来，她乌黑闪亮的秀发，只是随意地梳成当时最流行的云朵髻，上面并没有用那些俗气的金饰，只是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朵盛放的牡丹。

如羊脂一般的皮肤白皙娇嫩，小巧的鼻子配上嫣红的嘴唇，让她整个脸庞完美到无可挑剔。

特别是她的眼睛，明亮地足以让天上的星辰黯然失色。

如同洛阳城天下知名的牡丹，她的美也是国色天香、艳动京城。

一时间，倾慕、惊艳、嫉妒、不屑......无数复杂地目光交织在一起，如同利箭射向只有十几岁的她。

宫宴上的宗室贵女、武家命妇为了挽回自己丢失的面子，开始疯狂攻击她粗疏的举止。

她在房州出生、在房州长大，从没有进过宫，即便跟宫里的掌事短短地学过几天，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掌握繁复的礼节？

这群人就是在嫉妒她！

那些人拼命地嘲讽，说她美则美矣，却不懂礼仪，是个愚蠢的“村妇”。

可自己却觉得她天真可爱，不像那些娇小姐，要不就端庄贤淑的像块木头，令人索然无味；要不就嗲声嗲气、矫揉造作地令人作呕。

当一道道珍馐美味，流水似地送上黑檀木小几时，自己分明瞧见她眼中的惊喜，也许在房州，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美食。

听说她们一家人在那过得异常贫苦，有时候甚至要去地里挖野菜、捡稻穗，才能维持基本的温饱。

饶是这样，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用心观察周围贵女们的举止，生恐一个不留神，又被嘲笑。

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在宫宴结束时闹了笑话。

当宫女们依次跪倒在诸位贵人面前，捧起手中盛着清水的金盆时，安乐误以为放置在琉璃碗中、带着奇特香味的澡豆，是洛阳的某种美食糕点，将它放入口中。

此举引来哄堂大笑。

李显和韦氏都羞愧地低下头。

作为一个李氏皇族的贵女，居然连澡豆是洗手的东西都不知道，还将它放进了嘴里！

这样的事如果出在旁人身上，大家大概会一笑了之，而出现在刚从房州回来的李显一家人身上，就变成了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安乐急忙从口中吐出澡豆，用帕子包好，可还是于事无补，周围都是肆无忌惮地嘲笑。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呆在座上，满脸羞愧。

看见她被欺负，自己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脑顶，干了一件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自己站起来，将身前琉璃碗中的所有澡豆，一股脑地都倒进了嘴里，大声地嚼着，一边嚼还一边手舞足蹈地大喊好吃，吓得坐在一旁的阿耶以为自己疯了。

这下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再也没人嘲笑她了！

最后，自己索性连金盆里洗手的清水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在众人惊愕的表情中，武家武崇训傻瓜的声名算是坐实了！

傻瓜又如何？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看见她破涕而笑，看见她两颊重新浮现浅浅的梨涡。

那次宫宴之后，因为自己吞服的澡豆过多，整整催吐了几个时辰才缓过来，事后又在床榻上修养了半个月，整个人瘦了十几斤。

这期间，她曾来看望自己，并星眸含泪地笑骂自己是傻子，看到她轻嗔薄怒的娇羞模样，自己想着，别说是吃几粒澡豆，这条命给了她又何妨？

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反复在阿耶耳边陈情，说非安乐不娶。终于，阿耶被说动，去找了自己的姑母武则天，武则天听闻后，十分高兴，武李联姻本就是她既定的朝政方略。

盛大的婚礼在洛阳举行。

当时圣人李显被尊为太子，居住于东宫，而自己的府邸在天津桥南，为了让这场婚礼配的上自己对她的爱，他将传毡的红毯从府门一路铺到了太子的东宫！

过往所有的槐树上系满了红色宫绦，迎亲的朱轮华盖车镶满了猫眼、碧玺、砗磲、玛瑙……等璀璨珠宝。

他还寻遍天下的能工巧匠，为她打造了十二支青鸾凤钗，这些凤钗通体用黄金铸造，构造精巧，栩栩如生，青鸾的眼睛则饰以红色宝石，口中坠下的黍米大的珍珠，是他特意从东海寻来，颗颗圆润饱满，泛着迷人的光泽。

自己倾尽一切，只为帮她疗伤，希望她能忘记房州的不快乐。

新婚是甜蜜的，自己很快就拥有了爱情的结晶，然而就当自己以为日子会这样幸福下去时，她渐渐的变了。

以前的她并不崇尚奢华，可后来她的衣衫非金线织就的不穿，非宝石文饰的首饰不戴，每次用膳必摆开一百多道美食，即便吃不完，也绝不赏给奴才，而是全部倒掉。

以至于后来抢夺民田，大兴土木，纵容家奴打死百姓……

武崇训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再想。

突然远传来大公公王承尖细的声音。

“公主到——”

武崇训遥望着肩與上满头珠翠，颐指气使的安乐公主，心中凄然。

也许他曾经爱慕过的，为之疯狂的安乐，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