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妄境的考验，于向婵来说，不过是呆立了片刻而已。至于其中的始末原由，他却是丝毫不知的。此时乍一听得广元让他破妄而出，不禁有些错愕。

“智者，我虽知道心中不存妄境，这妄境便自然消逝。但弟子实在愚钝，却不明白如何从心中去除妄境。”

广元道：“你这妄境的生发，皆因卢家杂役弟子的名额而起。只需要将你这次妄境考验的结果如实告诉你。妄境自然就不攻而破了。”

向婵有些紧张，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却又急切的问道：“那我可有通过考验？”

广元暗暗感怀，故作姿态，反问道：“妄境中没有日月，不识年岁。往往妄境里的一转瞬，外面的现实世界中已经过了数刻钟甚至数个时辰。你可知你的这次妄境考验，用时几何啊？”

向婵如实答道：“我甫一进入妄境中，就遇到一个童子与弟子打机锋，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实不知道已经进来了多少时间。”

广元状做遗憾的说道：“你若此时破妄而出，至少也已月上中天了。”

向婵一呆，顿时嗫嚅无言，心中涌起了浓重的失落，二十五个卢家少年中他排在第十九个，进入妄境中时，约莫是在酉时七刻，若依智者之言，此时出去已经是月上中天的话，那么至少也是到了亥时七刻，整整过去了两个时辰。

这样的破妄时间，是已经测试过的十九个少年人中耗时最多的了。

见得向婵这幅模样，广元心中大是不忍，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方才一番话，不仅自己犯了口业不说，还极有可能在向婵心中留下魔障，当下又自顾解释道：“妄境因心中执念而起，破除妄境所耗费时间的长短，一方面因为自身资质，另一方面也要看所执是否太过深重，你之所以耗费了两个时辰，犹自不能破妄而出，全在于你心中所执竟是佛土。”

广元轻轻拍打着向婵的肩头，以示安慰，又说道：“对于此次妄境考验的结果，你大可不必如此沮丧……你虽然由于所执甚重，不能放下，无法成为杂役弟子，但却也绝不会是毫无所得的。”

向婵的心思是何等玲珑，此时听得广元以智者之尊如此委婉的开解他，顿时若有所悟，问道：“若不能成为杂役弟子，就无法入得外门，得传唯识宗道统。除此之外，更能有何所得？”

广元见向婵这般聪慧，心中既喜且忧，只微笑说道：“唯识宗的道统之中，有一门法外别传，便是我智者一脉。你可愿拜入老朽门下，修炼这一门道统啊？”

向婵大喜过望，当下福至心灵，纳头便拜倒在广元身前，接连三拜，口中严肃的呼道：“弟子愿拜入智者门下，受持守戒，不敢须臾疏忽。”

这一礼拜，妄境的考验便算是有了结果。周遭的场景顿时光影变幻，有如梦幻空花，仿佛原本就不存在一般，竟是刹那间消逝无踪，化为了乌有。

向婵只觉得脑海中一囫囵，好似黄粱梦醒，南柯已去，抬眼望天时，果然已经月上中天，别院外的虚空中，那面昏蒙蒙的自性明镜仍旧高高悬着，散发着清冷的昏黄光芒，笼罩着别院。

广场上，燃起了无数的风灯与灯笼，照得亮如白昼一般。卢家家主卢东杰领着一众卢家的话事人与二十五个接受遴选的少年，仍旧殷切的在等待着。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遴选便到此为止吧。还没有接受考验的六个卢家才俊，明日巳时一刻继续在此等待吧。”

广元慈和的声音响彻当场，一直高悬在虚空中的自性明镜骤然一收，化作一道流光隐入了自身炉鼎之中。原本被昏黄华彩笼罩住的外院，此时再无遮拦，一览无余。

只见一身素色长衫的智者满面的喜笑颜开，与向婵在外院中执手而立，正缓步朝着众人行来。

见此情形，卢家众人顿时惊疑不定。向婵在外院中历时两个时辰仍然没有出来，若按照遴选的规矩，以耗时短者为殊胜，那么毫无疑问，向婵是断然不会合格的。但依此时智者对向婵的欢喜，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卢东杰领着众人迎向广元，疑惑的问道：“智者，敢问这卢家弟子向婵，可通过了遴选？”

广元纵声大笑，甚是欢畅，说道：“向婵与我智者一脉颇有缘法，已经拜入我的门下，只待到山河院报备，就是老朽的弟子了。”

卢家众人与那二十五个参加遴选的少年均是一愣，都不明白向婵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不过就是观澜茶肆中的一个小跑堂，修为更是只有第一层，而且还是修炼的道修法门，竟被智者看中，收为了亲传弟子，这远不是一个小小的杂役弟子名额能够比拟的。

众人之中，卢广最先回过神来，心下大喜，说道：“向婵这孩子身世坎坷，其实早在数年前，智者便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广元颇感兴趣的说道：“竟然还有此事，难怪看这孩子有些面熟。”

当下卢广便将向婵的身份解说了一番，娓娓道来，从向屠大闹胡家开始，一直到月前胡守信去观澜茶肆中挑衅，折辱向婵为止，其中添油加醋，火上浇油自是免不了，直说得声情并茂，言及向婵如何忍辱负重，如何假借卢家的身份来参加遴选，更是声泪俱下，感人至深。

“智者，向婵虽然并非是我卢家的后辈，但在我心中，一直都如同子侄一般的看待他，我给他一面卢家四代弟子的玉牌，虽是诳骗，却也是实情。”

卢广真切的解释着。向婵假冒卢家弟子的办法，本来就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一直欺瞒下去，此时借这个机会，将事情点破，正是恰到好处。

广元脸上怒色隐隐，扫了众位卢家话事人一眼，说道：“胡守信只是他胡家的公子哥，为何能够到你们卢家的市集中去耀武扬威。在唯识宗外门来说，他不过就是一介白丁而已，竟敢如此跋扈。”

向婵在一旁听得卢广述说胡家的不是，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开解。卢广作为卢家的话事人之一，如此做法，原就无可厚非。更何况卢广所言，大体还是属实的，只是这般在背后论人是非，不似大丈夫所为，也略微有利用智者的嫌疑。

广元掌管外门事宜，素来公正，也从不徇私，此时虽然愤其胡家的作为，也早已深信了卢广的言辞，但还是看着身侧的向婵，问道：“向婵，胡守信到观澜茶肆中折辱你们母子，可是实有其事？”

向婵点点头，答道：“确有其事的。”

广元顿时大怒，道：“戒律院中早已传下过戒律，外门中众多家族宗派修士，应当精诚合作，共谋进取。便是当做有恩怨，也要找戒律院仲裁，动手也该有分寸，胡守信小小年纪，折辱向婵母子，更视向婵如玩物，如此心性，当真是可恶。”

广元看着卢东杰、卢广等人，又怒道：“你们卢家在唯识宗外门中，好歹也是有分量的家族，就任由一个黄口孺子任性胡为吗？当真是成何体统！”

广元数落一番后，更不再多言，只是拂袖而去。那小沙弥与卢家众人告罪了一番，只领着向婵，也是抽身而去。

向婵随着小沙弥在卢家道场中漫步缓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楼阁之前。这楼阁别有奇趣，乃是依山而建，乍一看去，就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一般，颇为值得玩味。

楼阁正门之上，横着一块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禅意深深的草书，乃是“黄粱梦里”。

向婵忍不住问道：“这处楼阁，便是唤作黄粱梦里么？”

小沙弥答道：“自然是的。在唯识宗外门中，各家道场中都有这么一处楼阁，均唤作黄梁梦里，都是智者的居所。”

“黄梁梦里……倒是有趣！”

小沙弥道：“世人都活在黄梁梦里，只是不自知尔！何来有趣一说，我只觉得悲叹。便如同智者在卢家众人面前叱责胡守信为白丁，想必他们是喜不自禁的，可是他们又哪里知道，在唯识宗外门中，他们也同样是白丁，智者说白丁，同样也是在叱责他们。”

向婵一愣，深深看了小沙弥一眼，问道：“那智者的意思是？”

小沙弥微微一笑，答道：“胡家在外门中渐显一家独大，智者也是不愿看到的。如今卢家借你的经历说事，智者正好顺势而上。卢家想借智者为刀，杀一杀胡家的威风，却不知道智者也在利用卢家的声威。”

这时广元从楼阁中的一间卧房中走出，望着小沙弥笑道：“宗思，为师当真有你所言的那么多巧诈心思么？向婵今日不过刚刚入门，你可不要教坏了他。”

小沙弥宗思答道：“所有是非，都是卢家众人所言，师尊不过是依照戒律院所颁戒律秉公而断，何来的巧诈心思？而且我与向婵师弟各有所执，只需各执所执便可，哪里又能教得坏呢？”

“哈哈……”广元开怀大笑，颇为赞赏的看着宗思，说道：“看来这些时日，你对于【楞伽见性经】又有所悟啊，不错不错。向婵初入我智者一脉，你们又年岁相近，他的入门功夫就由你来教导吧。”

广元不待宗思回答，又说道：“明日领着向婵到山河院报备之后，便去胡家道场走一遭，替为师见识一番胡守信的嚣张跋扈。”

宗思点点头，沉声应道：“师尊放心，弟子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