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梦里，一间卧房之中，两个蒲团。

广元与宗思相对盘膝而坐，师徒二人均是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入定一般。

这时广元首先开口说道：“宗思，你觉得向婵如何？”

宗思闭着的双眼缓缓打开，在夜色笼罩下的卧房中，有如两颗宝珠。

“向婵师弟，有大智慧，大根器，大忍耐，大担当。如此良才美玉，怎会被列入智者一脉下，弟子实有疑问。”

广元道：“为师知你会有此一问。故而才会将你唤来。向婵之才，恐怕尤在你之上。可唯识宗中的诸多宿老祖师，却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不但不将他列入门墙，更告诫为师，要让他不能真正踏上修真之路。”

宗思点点头，说道：“师尊觉得没有尽自己的职责与本分，有愧于师弟，害怕会做出补偿他的举动，故而将他交托给弟子来教导，又担心弟子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教了过多的东西，所以才有这一番单独的开示。”

广元叹息道：“正是如此。”

宗思沉默片刻，转而说道：“恕弟子直言，这些年来，宗门之中的很多举动，弟子实在是看不明白。水月洞天虽然三次征伐我唯识宗，但是包括第三次在内，宗门中都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伤，为何要自闭山门，偏安一隅。”

“外门之中龙蛇混杂，不成体统。更有诸多心思叵测之辈隐藏在其中，宗门中明明已经有所察觉，却又偏偏不采取任何措施，任由其坐大，甚至为祸外门。”

“转而说到向婵师弟吧，如此良才美玉，若是引渡进宗门之中，不出一甲子岁月，恐怕又是一个第六层次经师境的高手，可宗门不引渡也就罢了，竟还要断了他的修真之路，这何其残忍。”

一连三个问题，处处透着蹊跷。恐怕也是唯识宗中很多人的疑惑。

宗思不解，广元也不能明白其中的究竟，但他毕竟是有道高僧，深明禅机，当下说道：“姑且不论宗门与向婵如何，且先说你吧。你的天分才情，虽然不及向婵，但也是万中无一的，你为何要随在为师身边，只参修一点微末的智者一脉的道统。”

宗思一愣，没想到问题转了一圈，竟回到了自己身上，只说道：“师尊对我有活命之恩，我此生此世服侍在师尊左右，原本就是应该的。何况智者一脉的道统，源远流长，有佛门时便有智者，怎会是微末道统。”

广元道：“你所行之事，皆有缘由。宗门所行之事，亦有缘由。我们身在局中，只需求自性通明。”

广元定睛看着宗思，叹息了一声，又说道：“你与向婵都是有大根器的，又一同皈依到了智者一脉，也可算是同病相怜了。佛门以下，相传有道统十万，事到如今，仍能保有旺盛生命力的，寥寥无几。智者一脉凋零如斯，虽惹人唏嘘，却也不必苛求。旧时佛家迎客松，化作寻常三两株，总算是没有断绝生机嘛！”

这一番感慨之中，有大担当与大舍弃。

宗思自是深解其中三昧，但他并没有接过话头，反是转而说道：“师尊，向婵师弟既然拜到了您的门下，弟子自会无微不至，处处悉心照料的。”

翌日，宗思并没有随着广元去卢家道场继续主持遴选，而是与向婵一道去了山河院报备。如今的智者一脉，在唯识宗中只是法外别传。

何谓法外别传，便是说智者一脉的道统，并非唯识宗道统，只是寄居在此而已。故而智者一脉的法号虽依唯识宗的辈分，但却并不是真正的唯识宗僧人。

智者一脉的道统，最擅御使外物，因而与天地有情之间的感应尤其殊胜，所以在唯识宗之内，智者负责弟子的引渡，再无其他司职。这也是有佛门道统以来，从古到今的智者一脉所传统的司职，在佛门昌盛的时候，智者号称佛家迎客松，便是说智者一脉负责引渡，责任重大。

山河院属于唯识宗内门，近于五雷仙山之巅，气象十分阔大庄严。这一处所在，对于整个唯识宗来说，都十分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整个唯识宗的根基。因为这里是对整个唯识宗内门以及外门弟子施教、管理以及报备的地方。唯识宗能够傲立于南赡部洲十大门派之一，此处正是基石。

唯识宗对于弟子的进阶，分作外门、内门以及真传。这也是南赡部洲上大多数门派所用的分门别类之法。真传弟子，一般都是宗门之中各脉道统的承继人，故而不会有很多，甚至往往只有寥寥数人。所以一个门派真正的中坚力量与活水源头，便是内门弟子。

唯识宗便号称有一万内门，雄踞整个南赡部洲。

山河院仍分作内外两院，以区分出内门与外门弟子。向婵拜入智者座下，能得一份道统，自然也就是外门弟子了。

宗思领着向婵在山河院外院之中忙碌了一番，在一处禅院中领过身份玉牌后，两人相挟而出。

“师弟，你所领的身份玉牌，乃是智者座下的优婆塞，故而并没有法号，也只算半个佛门中人，对此你没有异议吧？”

向婵并不知晓他拜入智者座下的桎梏，心中自然没有疑虑，当下只说道：“能得师尊抬爱，哪里还会有其他想法。”

宗思点点头，又道：“听闻你参加遴选的初衷，只是由于胡家对你的欺凌，要谋求一个存身之道。昨日师尊曾有言，胡守信的跋扈，他也想见识一番，今日我便与你走一遭胡家。”

师兄弟二人缓步行去，走得甚是随心所欲，仿佛在游山玩水一般，不多时，已到了胡家道场之外。

二人虽是来问罪，但却并非是寻衅，此时既代表了智者门下，故而也讲了些礼数。宗思将他与向婵的身份玉牌递交给胡家道场之外巡行的胡家弟子查验过之后，方才表明了来意，说是智者门下宗思，前来拜访胡家公子胡守信。

智者掌管一应外门事宜，素来威严颇重，宗思这个小沙弥时时随在智者身边，早有传言说他便是智者道统的继承人。这些巡行弟子也不敢怠慢，立马便进去通禀了。

不过片刻，那巡行弟子已然归来，言称胡守信已在客厅等候，并头前带路，领着二人一路行去。

宗思造访胡家，虽言明是拜访胡守信，但胡家自然也不会这样的不上道，怠慢了礼数，因此客厅之中除了胡守信之外，还另有一个胡家长老等待。

在宗思领着向婵进去的时候，胡守信明显楞了一愣，不过月前才欺辱过的小跑堂，他自然还有些印象，这些时日百无聊赖的时候，都还想着去观澜茶肆中寻些乐子呢。却没有想到他没得空去到卢家的市集，向婵却来到了他胡家的道场，还是随着宗思一同来的。

他早先听到巡行的弟子来通报，说是有智者座下弟子，宗思与向婵二人前来拜访，还只当是重名了，心中也因此恶趣味了一番，笑话智者座下怎会有弟子取了一个如此可笑的名字。没成想此时一看，却正是那个小跑堂，不禁有些错愕。

向婵笑靥满面，将胡守信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玩味的说道：“胡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当真是有缘。”

胡守信尴尬的一笑，只答道：“有缘，有缘。”

宗思做一副惊奇的模样，问道：“师弟与胡公子认识吗？”

向婵答道：“我在观澜茶肆做跑堂时，曾得过胡公子的一番指点，至今仍记忆犹新，永不敢相忘啊。”

这一番话一出口，客厅中的胡家众人，包括那胡家长老便都有些尴尬了。胡守信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说他指点一个茶肆里的跑堂，无非就是拳脚相向罢了。难怪宗思会莫名其妙到访，却原来是来问罪的。

这胡家长老唤作胡言清，是胡守信的叔叔辈人物，在胡家之中说话倒也有些分量，此时明白了宗思的来意之后，当下便说道：“却是我这侄儿太过孟浪了，开罪了小师傅。守信，还不与小师傅告罪。”

胡守信自知理亏，眼看向婵又突然成了智者的弟子，还跟宗思一同上门，虽然心中十分不情愿，还是敷衍塞责的说道：“月前在茶肆之中是我不对，在这里说声对不起了。”

胡守信虽然嘴上这般说，但他告罪之时既不弯腰也不作礼，甚至还有些趾高气扬的昂首挺胸，这样的态度非但没有诚意，还处处透着不可一世。

他胡家在外门之中一言九鼎，声威赫赫。并不怎么惧怕智者的制裁。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相信凭着胡守成的身份，到最后都能解决。

胡守信看在智者的面子上，能说出这么一番告罪的话来，其实已经很不错了。照常理来说，胡守信既已装模作样的服了软，宗思与向婵也应该见好就收。

但他二人哪里是这么好打发的，向婵的性子素来都刚直，宗思也是一身的傲骨，更加上昨晚早已得了智者的授意，此时哪里会善罢甘休。

向婵淡淡的一笑，看似云淡风轻的揶揄道：“不敢，不敢。小的怎么当得起胡公子的道歉，想当日在观澜茶肆之中，小的娘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仍求不来胡公子的一句原谅。事情本就错在小的母子，当不得胡公子的道歉。”

宗思玩味的上下打量着胡守信，说道：“师弟，你们母子二人道歉起来，倒是颇有诚意的。”

这诚意二字咬得很重，显然是在嘲讽胡守信的敷衍塞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