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瑟说着，吐了一口浊气，又是一杯：“还好有你和庄主在，忆煊想必也不会太难，只是难免思念哥哥。”

灵儿心疼忆煊，更舍不得羽瑟，现在还跟自己对饮的好友明日就不得不赴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杯接着一杯，灵儿似是跟自己过不去，眼神渐渐涣散，已经听不清羽瑟说的什么了，带着些许哭腔，一面打着酒嗝，一面自顾自抱怨：“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么好的姑娘，从来没有害过人，保家卫国，拯救苍生，事事担在肩上，凭什么到最后，还要你以身为祭？”

羽瑟原本还有些伤感，听到此处却是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灵儿说的当真是自己。征战大漠是保家卫国，数次犯险寻觅神器是拯救苍生，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竟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救世主？

灵儿自然瞧不见羽瑟面上的一言难尽，只是自顾自灌着酒，不多时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羽瑟无奈，指望这姑娘陪自己一醉方休怕是不行，也罢，最后一日，就静静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轻风也渐渐凉起来，羽瑟等的人，却仍未回来。

有生泉在体内，竟连醉酒都是奢侈了，羽瑟长长呼了口气，自房中取了件披风，给灵儿披上，看着她脸上的素霜被眼泪糊得厚一层薄一层，白花花得很是滑稽，一时没忍住弯了唇角，拿出巾帕替她擦了擦小花脸，轻声呢喃，也不知是问已经不省人事的灵儿，还是问自己：“若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还会为我的死伤心至此吗？”

“会！”璟然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灵儿认识的，从来就是真正的你，不是吗？”

“来了？”羽瑟闻声回首，顺手接了璟然递来的酒，掀开酒坛上的绸布闻了闻，“好酒，倒比这花酿合乎时宜多了。可惜灵儿这三杯倒的家伙，半点口福也没有。”说着，小心将灵儿手中捏着的酒壶取了出来，让她趴得更舒服些。

璟然见羽瑟对自己的态度与从前别无二致，心头一松一沉，闷声在她对面坐了，仰头灌下一口酒，这才干巴巴搭了一句：“从蓝玄那儿顺来的，他素来好酒。”

“唔。”羽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似是沉浸在美酒之中，迎着夏日的晚风眯了眼，一派岁月安好的模样。

璟然沉默半晌，其间很是闷了几口烈酒，终是没能忍住，低声问道：“怪我么？”

羽瑟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头：“你打拼多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会想不开，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璟然乍听那一句“非亲非故”，心中很是一窒，虽然早就知道羽瑟的心思，却仿佛是想要惩罚自己一般，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所以呢？”

“所以那日大殿之上，你无声应和了他们，也是情理之中。总不能指望你会为我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打乱那么多人的筹谋。”羽瑟饮下一口酒，觉出点微醺，撑着下巴笑道，“这世上，会不顾一切护着我的，从来，就只有枫漓，也只要枫漓，就够了。”

璟然轻笑：“你从来，都这般信他。”

“是啊。”羽瑟似是对璟然毫无芥蒂，带着几分小得意，炫耀道，“若他妖魂齐整，那日，怕就直接带了我瞬移而去了。”

“若真是那样，你怕是不会再冒头了。”

“兴许吧，说起来，就算这大阵不成，六界也未见得就要乱，只是无人愿意冒此风险罢了，所以我就不得不以性命来安你们的心。若我真能逃了，想必你会像当初遍天下搜寻神器那般去搜寻我们的下落，哪怕不亲自同我们对上，也少不得要给御山或是新皇递些消息，姿态总要做足。”

“我……”

“你那日不偏帮他们，不过是因为，对付那日的我和枫漓，只有他们就够了，不过是因为，你知道我会点头的，不是吗？”

璟然无以反驳，不知是在执着什么，哑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实，这一路走来，你救我助我的够多了，无论是归心丸还是除妖王，你已是仁至义尽，我真的万分感激。”羽瑟举起酒坛，对璟然扬了扬，“至于这次，说是说须得我亲身入阵念咒才能成事，那不过是先礼后兵。若我不肯，这年年岁岁的，世人总会有法子逼我就范。比如以大妖枫漓或是小魔头舒南为质迫我点头，比如像当初搅乱梦冠芳神思那样让我更识大体些，比如寻摸出个什么秘法让刻在我身上的符咒不会愈合。你瞧，我转眼就能想到三个法子，还有两个不怎么难听，实则我根本没得选。”

“更别说，你若不死，便是活的归心丸了，被天下惦记着血肉。他也就只能拖着残破的魂体，时时处处护着你，总有一天，逃不脱身死魂消的下场。”璟然又开了一坛酒，低声道：“说到底，你连丁点反抗也不敢，还是为了他。”

“为了我自己的私心罢了。若生泉真能保我永世不死，没了他，到最后，便只剩我一人求死不能。”羽瑟有些出神，喃喃道：“我总想着，我做过那么多错事，杀过那么多无辜，被诅咒也是应当的，怎配长长久久和心爱之人在一起？也许是上天将我的罪孽都报应在了哥哥和枫漓身上，他们才没了或长寿或安好的命数。兴许，这一世以区区肉/身抚就万万生灵，来世，就可以平安喜乐了。”

“你别这样，你……”璟然听羽瑟这样说，心头大为难忍，“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也不管，不管明日你是否全然真心赴死，这天下，都欠你。”

“你说的是，都欠我。”羽瑟不禁笑出声来，耸耸肩道：“如今我自请入阵，你我之还能和和气气把酒话别，不也很好么？”

璟然也冲羽瑟扬了扬酒坛，仰头灌下好些，不慎沾湿了前襟，心头苦笑，你知道么，我当真是爱极了被你说中心事，也爱极了引你说出和我所猜一样的思虑，只今日，每听你说出一句都很是……五味杂陈。

璟然将酒坛重重顿在桌上，形容难得有几分颓然，一字一顿道：“虽不系情爱，但你是我盛璟然此生最入心入骨之人，我……”

“嘁，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煽情。”羽瑟见不得璟然这副模样，不说劝他，反倒讥讽，“幸亏你来时将那些杂碎都放倒了，不然让他们见了你这副丝毫不谈笑风生的模样，指不定怎么惊掉下巴笑你呢。”

“你到这时候，还有闲心注意到那些杂碎？”每每和羽瑟一拍即合或是默契神会，璟然都会忍不住刨根问底，“可知有几个？”

“被人盯着的感觉也太过明显了，有几个暂且不论，但肯定有一个是玄海。”羽瑟见璟然一扫那丧气的模样，心头也舒坦了些，“说起来，他能这么无声无息被你收拾了，可见警惕太低。”

瞧见羽瑟那鄙视的模样，璟然也撑不住笑了：“确是警惕太低。”

“既然警惕这样低，找他算账也就不难了。”羽瑟素来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只是法阵还用得上玄海，自己不好亲手报仇，可也不愿轻易放过他，与璟然碰了碰酒坛，“如今我就要一命呜呼，看在相交一场，你应我三件事，可好？”

璟然在房中坐了一宿，其实早就接受了羽瑟之必死，方才不过是被她挑破心中念头而有些自厌，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只是难免仍旧觉得有些对她不住，当下就应了：“你纵是要我应下三十件，也绝无二话。”

羽瑟能在死前和知己如此轻松地聊上几句，心情也好了不少：“第一件，我要你在事成之后，替我找玄海报仇，不要他速死，叫他生不如死才好，最好是梦魇缠身，夜不能寐。”

璟然一挑眉，倒不知这玄海又如何踩了羽瑟底线，循着羽瑟此言细细一想，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将因自己对羽瑟坐视不理而起的自我厌弃也加诸到玄海身上：“定然做到。”

“第二件，我愿天下孤苦孩童，皆有所依。”羽瑟顿了顿，补充道，“我手头也算有些私产，想劳烦你用这些银钱，尽可能收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莫让他们被歹人抓去，受尽欺负，磨了心性。”

“好，自当尽力。”璟然早就猜测过羽瑟幼时曾有不堪经历，心头一酸，承诺道，“这也算得是个产业，这些孩子我都会好生教养，虽不会操纵他们什么，但好歹叫他们晓得感恩，来日他们成才了，我定然也不亏。”

羽瑟笑着对璟然拱了拱手，想到最后那件事，嘴角的笑意难免偃旗息鼓：“最后一件……”

“放心吧。”璟然叹着气打断道，“我定然好生看着枫漓，时时提醒他要好好活着等你投胎转世，绝不让他颓废自伤，可行？”

“多谢。若来世没有他，我死后也不必着急忙慌去投胎，更不必上赶着回我的世界磋磨着了，一死百了，还能不能回到人世，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