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点到为止，羽瑟扬眉瞥了璟然一眼，也不再继续方才那有两分沉闷的话题，应道：“如何就没酒了？我这坛才刚开，可别浪费了如此好酒。”说着，就朝璟然的酒坛里倒了小半坛子。

羽瑟仗着生泉，这一整日的豪饮半点不含糊。璟然同知交对饮，纵是再如何醉也畅快，只是怕送不了羽瑟，好在这些酒喝下去，还不至于醉得厉害。

二人碰了碰酒坛，不约而同，一口气灌下了各自最后半坛酒，酒坛落桌，便战在了一处。

璟然带来的酒毕竟性烈得紧，羽瑟虽仗着体内有生泉调节，喝起来也时时保有些微醺的慵然，打起架来最是痛快。

璟然收了内劲，一招一式仔细应对，全然就是如临大敌。

羽瑟人之将死，哪有什么藏着掖着，招招式式毫不含糊。

如此一来，二人倒当真是打得酣畅淋漓。

羽瑟本就是多年的杀伐中生存下来的，比起钻研武艺的璟然，在狠辣和出其不意上，还是略胜一筹，待二人收手，璟然竟难得有几分狼狈。

羽瑟拍了拍手，环胸笑道：“被我揍上这一顿，心头可好受了？”

璟然正揉着将将正位的肩骨，闻言不禁一愣，转瞬便摇头笑叹一声，不自在道：“到底被你看出来了……我盛璟然此生，得遇你冷羽瑟，也算是无憾了。”

“啧啧啧。”羽瑟好笑道，“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是你要挂了，不是我呢。”

璟然似是没听到羽瑟的嘲弄，虽然并未喝糊涂，但也难得的一吐心声：“有道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羽瑟一脸的笑意顿时收敛，撇嘴道：“什么有道是？这句诗，恐怕是路婉惜对你说的吧，恐怕，还是拿来说我和她的，是不是？”

璟然一噎，当初的确是从婉惜口中听了这句诗，初时也当真以为她和羽瑟是莫逆之交，谁曾想最后竟成了那个样子？只是头一次听到这句诗就觉得当真说到了心坎上，便下意识记住了，现下一想便知这诗句怕是羽瑟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才知晓的，不禁干笑道：“我方才也不过是觉得这诗应景，倒忘了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得得得，别再跟我提这败兴玩意儿。”羽瑟摆摆手，半点不打算在那个想要除自己而后快的女人身上浪费口舌，扬了些声音，“时辰也差不多了，既然要慷慨赴死，便不等人家来催了。”

玄海等人被璟然的迷药迷晕了三个多时辰，清醒时吓得一身冷汗，却见羽瑟好生地坐在院中和璟然对饮，顿觉无颜，又因须得早去大阵中各自的位置做些准备，便不再盯梢，只留了个与羽瑟同路去冰潺洞外的弟子，倒不是还怕羽瑟偷溜，只是免得她不上心误了时辰。

那弟子原本看璟羽二人过招看得沉浸不已，被羽瑟一句话惊醒，更是无地自容，连跟她同路的勇气都没了，干脆先去点位。

璟然虽然早有准备，听羽瑟这话也难免心头一沉，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两步。

羽瑟挑眉，问道：“跟去？”

“去，能没心没肺亲眼看好友去死的，怕是只有我了。”璟然苦笑，“你灌醉了灵儿，能送你的，怕是，也只有我了。”

羽瑟却不客气，喃喃道：“可我只想……”

“我知道你只想着他。”虽然晓得眼前这人就要与世长辞，璟然还是没好气道，“待他来了，我自会识时务，不打搅你们腻歪。”

璟然说的是“待他来了”，而非“若他来了”，羽瑟下意识弯了弯唇角，哪怕是骗人的呢，这么听着心头也觉得希望多了几分，当下便不跟璟然再推脱什么，朝那所谓的冰潺洞走去，一路懒散，叫旁人见了，免不得要以为她是在踏青。

可只有璟然知道，惯于独自藏起所有期待和伤痛的羽瑟，半点没有踏青的兴致，她只是在等，在等那个人，好像路上走慢一点，那个人就会追上来一样……想到此处，璟然不禁有些咬牙切齿，沐枫漓啊沐枫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万万莫再叫她失望，莫叫她连死都不安心……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羽瑟终于走到了冰潺洞，原先那无地自容而先至的弟子见了她，连头也没好意思抬，恭恭敬敬将她请到了洞内的阵眼之处。

两面洞壁从中架起石桥，石桥上下皆为三十余丈，石桥中心的阵眼亦是冰潺洞的正中，羽瑟孤零零站在那儿，倒真有几分献祭的味道。

那弟子走到桥下，朝羽瑟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这才敛神退出洞外，守在自己的点上。

洞中凉风习习，璟羽二人再无言语。

璟然不便入阵，走到早早候在此处的荆稞身边，站在桥下昂首，直直看着羽瑟的身影，这一别，便是永诀了。

羽瑟却是卸下了所有的包袱，痴痴凝视着洞口，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本该能看好远的，可惜御山植被颇多，这里一遮那里一挡，也只能瞧见洞外两三里地了。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这一次，自己真的等不起了啊……

没有人听见，羽瑟微动的唇，吐出的言语，轻缓而委屈：“枫漓，我冷……”

法阵终究是要启动的，羽瑟终究没等到枫漓，山洞中水波颤动之时，羽瑟难过之余，竟也冒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庆幸，枫漓不亲眼看着自己逝去，心中也许会稍微好受些吧？

将言渊所给法盘压于双手掌心，羽瑟盘膝而坐，念起那纸皮上的咒文。

一遍，身轻。

两遍，身悬。

三遍，人便定在虚空中的一处，周身疲软。

羽瑟只觉浑身的力气渐渐被抽离，肌肤也好似失了养分，触觉逐渐迟钝起来，盯住洞口不放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眼中只能看到那将自己层层包裹的碧蓝光晕，光晕之外，洞口的轮廓更加蒙眬。

璟然站在下头，看得自然更加分明，那团团裹住羽瑟的光晕正似一个巨大的莲花，细想起来，同那日羽瑟发间的冰簪分明一般无二。

生命的感觉，一点一点流失，羽瑟终究是又一次绝望了，缓缓闭上眼，心头那一点所谓的微末庆幸也消怡殆尽，一串晶莹滑落，枫漓，你当真这样恼我，恼到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么……

就在羽瑟将双眼闭上的一瞬，那满身的光晕忽而扩了些许，碧蓝的色泽瞬时褪去，只剩冰凉的银光。

羽瑟身子一凉，全然没了莲瓣的束缚，竟被凭空震开，却并无一丝疼痛，只是觉得漂浮在半空，错觉之中，甚至以为肉/身已然消融，轻得只剩一缕魂魄而已。

璟然心中一紧，看着羽瑟从虚空跌下，竟还有一丝生气的样子，难道，还能有救么？身形刚要展动，余光倏忽瞟到从洞口飞身而入的白影。

枫漓终于赶了过来，迎面看到羽瑟跌落，急掠而过，在半空之中轻柔而稳稳地接下，拥着心爱的姑娘落地。

羽瑟哪里站得住，枫漓也就顺着她的势头，半跪在地上，让她依偎在自己怀抱之中，温柔搂住。

枫漓如今满头银发，面容枯槁，周身狼狈不堪，看起来比羽瑟还要凄惨数倍，璟然虽不知他做什么去了，但也晓得一定是为了羽瑟，心头很是不好受，又怕羽瑟瞧见了会更难过。

然而，如今羽瑟魂魄之中精元散尽，不过是靠着生泉的余韵残喘，哪怕枫漓只拿出千万分之一的妖力，也足以迷惑她的神智。

好熟悉的清冽之感，羽瑟心中汹涌不已，蝉翼般轻颤的长睫带着双眼缓缓睁开，这一睁眼，便将这深刻到骨子里的俊颜迎入了眸子。

“枫漓……”羽瑟看着这熟悉的眉眼，心中就要融化了般，小手吃力地抬了起来。

“是我。”枫漓细细瞧着羽瑟神色，见她果然再逃脱不过自己的摄魂，心头一痛一松，忍着魂体的撕裂轻声应了，和羽瑟声音一般大小，生怕吓着她似的，忙握住她的手，带到自己面上，以唇轻吻。

“你终于来啦？”羽瑟满目柔光，想要抚摸枫漓的面颊，只可惜拼尽全力也只不过轻动了动指头而已，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傻瓜，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枫漓心中一疼，拉下羽瑟的手，垂首吻了吻她的额，“我只是想要堂堂正正将你娶了，你看，我带谁的魂魄来了？”

随着枫漓的目光看去，那可不就是郑勋和旸依他们么，只是他们的身体多少有些透光虚无。看起来，他们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哥哥还是那般意气风发，旸依还是那般娇俏明媚，父帅也是最开始那温和慈祥的模样……

不知所以又感动到无以复加，羽瑟回头看向枫漓，刚想张口，唇就被他指腹轻点，听他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借了他们的魂魄来，他们在异世都过得很好。”

见羽瑟思绪不清中似是模模糊糊信了，还很是开怀欢喜的样子，枫漓心中不知是苦是甜，哽声求道：“你父兄都已经答应把你嫁给我了，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你瞧，我都换上喜服了，红的可好看？这上头的同心结，也是你喜欢的样式，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