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您知道人们为了能够好好走夜路，会做什么吗？”】

在晚饭送达前，结束了与红薯松茸手牵手狂奔的美梦，杏寿郎自发醒了过来。

他睁眼时，室内暖乎乎又静悄悄的，可能是门窗紧闭，只能隐约听到屋外寒风吹拂而过的些微声息。而眼前有的则是——

蓝。

浮世绘上静谧安然的蓝。

有时堆砌在富士山雪下，有时又翻腾在神奈川浪间，有时也只是悄然围裹起星垂平野阔的皎月……

又静又美。

杏寿郎眨了眨眼皮，不知不觉盯着那点蓝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佐江问：“怎么，还没休息好吗？”

“……”

杏寿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刚刚的无意识中，与佐江小姐近距离对视了很久。

没有睡意的佐江同样坐在矮桌前，屈臂支腮，灰发柔顺堆叠于桌面，似火似枫的坠饰又滑出了衣领。她的神情稍有些漫不经心，微微搭着眼皮，不知盯了他多久：“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

杏寿郎猛地坐直身子，生怕自己刚刚在睡梦中流了一桌口水，连忙抬手去擦，结果手快到嘴边才意识到他还圈着佐江小姐的手，动作生生一滞。

佐江同样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见他自己也有点懵，于是想要不动声色地把手挣出来。

但杏寿郎没有立刻松手，反而一本正经地问佐江：“佐江小姐，我有睡出口水吗？”

佐江：“……没有。”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杏寿郎带起笑意的眼尾一翘。他顺着刚刚的动作，飞快地将佐江的手送到唇边，在素白的指尖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自然地放开佐江的手，露出笑来：“这样就休息好啦！”

他揉着被自己枕麻的另一边手臂，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蝴蝶忍，于是又问，“蝴蝶已经走了啊……我睡了很久吗？”

“……”

佐江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好一会儿，这才温吞吞地将手缩回袖子里，语气如常答道，“没有，忍小姐说要去与她姐姐汇合，离开了不过半个小时你就睡醒了。”

“只有半个小时？”在梦中与红薯松茸一起奔跑了太久，让杏寿郎产生时间过去了大半天的错觉，“那晚饭还要再等好久呢……”

佐江就提醒他：“既然如此，去泡温泉吧。连忍小姐都把这里的温泉汤大力赞扬了一番呢。”

“嗯嗯，正有此意！”杏寿郎跳起来伸伸懒腰，活动活动坐着睡麻的腿脚，顺口问着，“您与蝴蝶都聊了些什么？”

佐江先把“聊你”这个回答咽回去，换了个次级答案：“关于鬼杀队的事。原来你们是同期啊，可她看起来还要你比小一些。”

而且那纤细娇小的身形着实不像有着能斩断恶鬼脖颈的气力，“你不是说，鬼的脖子比岩石还要坚硬吗？”

“可不能小看她，”杏寿郎纠正道，“蝴蝶或许没有那样的力气，但她很聪明又有在精修药理学，掌握了不需要完全斩掉鬼的头颅就可以杀死鬼的方法。”

“药理学……”被浦原那个瀞灵庭技术开发局局长精心“支教”了好些年，佐江几乎在瞬间就猜到了正确答案，“用毒吗？”

“没错！据蝴蝶说，那比用刀更能让鬼感到疼痛。因为斩掉头颅是瞬间的事，而毒性发作却可以漫长又持续。”杏寿郎说着，目光转移到佐江同样纤细的手腕上，“而且我们也不能完全依靠体型来判断力气嘛。”

“你这是夸奖吧？”

“当然！”

佐江还是斜了他一眼，把旁边预备下的替换衣服递给他。杏寿郎抓着肩头的茶羽织，有些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披上来的，但这显然是佐江小姐的，指腹稍稍摩挲了一下，然后还给了她。

佐江接过被暖得热烘烘的羽织没着急穿上，突然想起，就问他：“为什么这里的老板会称呼你为‘炎柱的儿子’？你父亲不是不再做猎鬼人了吗？”

杏寿郎提拿衣服的动作一停，虽然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但佐江敏锐地察觉到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无奈叹息的意味：“确实如此，但下一任炎柱没有确定，父亲也没有到主公面前正式提出退出，所以严格来说，他还是现任的炎柱＊。”

“没有正式提出退出？”

“嗯，父亲他……”杏寿郎的语气里有一个不明显的变动，“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在某天执行任务回来后，突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搁置了刀，悬挂起代代相传的披风，越发得酗酒，不再接受鎹鸦带来的任何传令，也不再指导我跟千寿郎的修习……”

炎之呼吸一脉的刀术与呼吸法几乎完全是杏寿郎靠着祖上留下的典籍自学的，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再回头看，他的脚印仍是一路追着父亲的脚印而来，再向前也是要延着父亲留下的脚印继续走，继续走，继续走……直到有朝一日，他也来到父亲曾遭遇的那个岔路前。

杏寿郎的语气未有再次改变，他慢慢把话说完了：“……没有才能，浪费时间，这是现在的父亲最常说对我的话。”

而这些话，杏寿郎以前从未与佐江提起过。就算是在信中也没有。

他是那么爽快开朗的性子，寄来的信上最大的烦恼一是吃不到吉松屋的芋馒头和佐江的松茸火锅，二是四处奔波陪伴弟弟的时间在减少，后来还加上了三：“真是让人难为情，我越来越想念佐江小姐了！”

正如杏寿郎自己所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浇息他的热情，佐江相信，他从未让那些丧气话打击到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仍是会在意吧。毕竟那样说话的，是曾经引领他在大雪天走夜路的人啊。

“你才不是没有才能，你很厉害，你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消灭了很多鬼，就连削萝卜你也能削得又快又好。”佐江稍微犹豫了下，又说，“而且……而且你才没有浪费时间。”

这让杏寿郎笑起来：“嗯！是啊，我没有浪费时间，至少佐江小姐现在就在我面前！”

他是真的很高兴佐江会这样说，重又伸手来想抓她的手。这些天来一再重复习惯的亲昵小动作，这次佐江却选择了躲开。

所有情绪悉数敛起，佐江抬头，用暗蓝的眼眸凝视着杏寿郎。她似乎有话要说。

年后相伴同行，走了这么久的路，同样一份静谧安然的蓝，此刻却让了杏寿郎感受到了某种注定到来、也终于在此刻到来了的紧张感——如果非要描述这份紧张的轮廓和模样，那么必然要用到缀着日光的橘粉洋桔梗，以及未能送达的岚山红叶。

杏寿郎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佐江小姐……？”

“你确定吗？”佐江端坐着，脸颊微扬，脖颈有着优雅的弧线，以更贴近武士的坐姿，却又如大家闺秀那样在膝头叠起双手，她以平静的声音说，“你真的要握住我的手吗？”

显然她想说的话不止这些，只是稍作停顿，没有给杏寿郎作答的时间便继续絮絮说了下去。

“我……自私自利，冷漠无情，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活着……”

门窗藏不住的室外冷风还一阵阵作响。这就是冬天啊。而在她的四季里总是重复着冬天。

佐江垂下眼眸，视线轻轻落在义骸具现出的纤纤指尖。

“握住我的手，你需要跨越的鸿沟，远比你想象得要宽。斩鬼的工作就像大雪天走夜路，你已经很辛苦了。而活着于我而言，也是一条一无所知的夜路。这样的我是没有办法给予你任何坚强的反馈的……”

而那条行于雪上的夜路，真的适合他们并肩吗？

佐江抿住唇，不再说话了。

杏寿郎却没有立刻回答。佐江也没有催促。

冬日的冷风也阵阵响在他耳畔。他深思了许久，最后语气郑重地开口：“老实说，前路如何，我也有些茫无头绪。不，令我茫无头绪的事还有很多。”

佐江抬眼，确有迷茫在他尚且年少的眉眼间转瞬即逝。

“每次我走出家门，其实都有在想：或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离家了。每次与佐江小姐分别，我也有担心这就是见到佐江小姐的最后一次了。但是这并不能让我因为恐惧而产生逃避的想法，相反，我会更加想要把该做的事做好……或许活着就是这样，我们永远都不清楚下一步会迎来什么，还是奋力地披风冒雪往下走，只希望能够不留遗憾。”

他朝佐江轻快地笑了一下，“您会认同我吗？”

“……我不知道。”佐江如实回答道，“活着对我来说，除了在原地踏步，重复已经有过经验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第一步。”

“这样啊……”

杏寿郎有些了然地注视佐江，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那您知道人们为了能够好好走夜路，会做什么吗？他们会携带灯，主动寻找火……所以，佐江小姐，不要担心，不知前路的夜里，请注视着我！”

……这是何等自信又温柔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您在笑，”杏寿郎目不转睛地看着佐江，再次去抓她的手，“这说明我的回答还算不错吧？”

“……嗯，”佐江把手递给他，微微笑道，“每次都是我想要的答案。”

需要用洋桔梗与枫叶来描述轮廓的紧张感顿时消弭了。握紧佐江小姐偏凉的手，杏寿郎却有瞬间蒸出一身汗的热感。

“我现在激动得能在山上跑一个来回！”他这样说着，神采飞扬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不，说不定三个四个五个都可以！”

“……别犯傻了。”稍稍侧脸藏起泛红的耳尖，佐江抬起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快去泡温泉吧。”

“唔……”

杏寿郎发出一声有些含混的不太想立刻离开佐江但仍会乖乖听话去的嘟囔声。

佐江便抽回手来推了他一把：“快去。这次可别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不会去温泉里捞你的。”

她站在那儿，一直看着杏寿郎快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伸手捂捂脸，揉揉滚烫的耳尖：“我警告你，什么都不许说。”

『那我就哭一哭。』

她的刀果真发出了正在泪目的老母亲般的哽咽声，『为庆祝佐江结束单身，我可以连着你队长跟浦原还有平子真子的份一起哭出来。』

佐江：“……这关前五番队队长什么事？”

『不知道，但人多力量大，反正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哭的。』

“……”

佐江忍住了抬脚踢自家刀的冲动。

杏寿郎走时乐呵过头，忘记了关门，室外的风不断涌进来。寒风的凉意让佐江很快冷静下来。

她迎着寒风，深呼一口气，穿好还暖烘烘的茶羽织，弯腰拾起躺在地上的朔风，语气恢复平静：“走吧。”

『真不打算告诉那小子吗？』

“如果忍小姐她们发现了，会来通知他的。”佐江说着，抬脚向外走去，“何况他的刀都断了……”

屋外，临近黄昏，有没有太阳，远方的雪云阴沉沉的滚作一团。佐江只偏头看了一眼，感觉夜色来势汹汹。

“我替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