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

冬至日。

行完祖祭，东方民见时辰不早，便命人直接在厅堂布餐。她三人才进厅堂，还未落座。东方民看到砚台从外头匆匆跑来，眉头一皱，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东方民所料不差，砚台疾行进堂，视线才与东方民接上，就张开喊到，“王爷，宫里来了圣上的口谕。”

东方民应下。这口谕来得蹊跷，虽然不是诏书，但也太过仓促了些。她命砚台先去招待，又让下人打来水给自己三人洗手净面，才与梅竹长宁一起往正厅去。

来传口谕的小太监东方民曾见过一次，恰好是中秋那日在太庙为她佩戴吴王印信的那个。那小太监见东方民带着人进来，先是给她三人行礼，又说，“皇上有口谕给吴王妃，除了吴王殿下和王妃娘娘，其他人还请退出厅去。”

东方民和梅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忌惮。但这既是东方宥的口谕，她们也无权拒绝。东方民转过身去，对长宁道，“你先去厅堂等我。阿哥和你嫂子接了口谕，就来吃饭。”等长宁应下，东方民视线扫过本来在厅里招待的几人，吩咐到，“你们也下去。”

不肖一会，正厅里就只剩了东方民梅竹及那个来传口谕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正对东方民二人站着，清了一下嗓子。

东方民知道他要宣读口谕，便又看了下自己的衣着，待确定了自己形容端正，就与梅竹一起肃立在原地。

小太监见她二人准备好，便张口道，“圣上口谕，问吴王妃，人心是会变的，是也不是？”

梅竹陡然色变。

东方民虽不知这话背后的含义，但她在小太监问完后就扭过头去看梅竹。待看到梅竹因这句话而变得煞白的面色，就算不明白这其中的暗语，也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梅竹。

梅竹踉跄了下。她方寸已乱，所幸有东方民在侧，让她不至于因为心情不宁而露了怯。梅竹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腰上东方民的手臂，鼓足勇气逼自己去看那小太监，“劳公公回话，皇上的这个问题，臣妇答，是。”

那小太监接，“王妃的回答，奴才替皇上应下了。皇上还有吩咐，若是王妃答是，就让奴才啊，把这个匣子交给您。”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原本放在旁边案上的一个紫檀镶金匣子拿起，两只手捧着，送到梅竹面前。

东方民的手臂被梅竹捏得生疼。她知梅竹现在定然惊惧难安，便默然忍耐。待那匣子递到梅竹面前，东方民感觉到梅竹的十指都在自己臂上颤抖。她察觉到梅竹的恐惧和抗拒，便出言到，“内子近日身子不适，我怕她手上不稳，损了皇兄的好意。这匣子，还是小王来接吧。”

梅竹被恐惧裹挟，无论怎么逼迫自己，都无法将双手抬起。她的脑内原只剩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现在东方民的声音破空而来，梅竹下意识抬头，惊恐的视线撞进东方民温柔的目光里，心中的恐惧竟慢慢平复下去。她稳了稳心神，想要拒绝东方民的好意，“还是让——”

那小太监见梅竹许久不接匣子，心中颇是忐忑。原因无他，皆是因得那日他在御花园里中了天香的圈套，让她逃出宫去。虽然东方宥并没有就这事处罚于他，但他还是挨了李旬好一顿教训，一直被关禁闭到昨日。现在他好不容易又得了个差事，还是替东方宥传口谕这种天大的事情，若是再被他不小心办砸，怕是真的再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他心里顶着这般的压力，就愈发地不敢将事情拖得更久。现在听到东方民的话，他在心里快速盘算，‘圣上只说了将东西送给王妃，至于是王妃自己拿，还是吴王拿了给她，应该都是一样的’。思及此，小容子从善如流，“既然王妃身子不便，那便有劳殿下拿了给王妃看看。”

小容子既已如此说，梅竹不得不咽下自己没出口的那句话。她将手从东方民臂上松开，稳了稳心神站好。

东方民等梅竹站稳，才将手臂从她腰间取回。她端正神情，上前一步，躬身从小容子手里接过匣子，捧在自己手里。

小容子心下大安，他等东方民捧着匣子退回原处，才接着传达东方宥的意思，“圣上口谕，请王妃打开匣子，看看里头的东西。”

东方民心知，东方宥是摆明了要让梅竹看这匣子里的东西，所以才让她当场打开。她看眼梅竹，发现她面上仍是毫无血色，现在听了小太监的话，就连先前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紧张，也开始重新出现在她眸里。东方民心一沉，若是这样下去，这小太监怕是要瞧出梅竹的反应有问题。思及此，东方民赶在梅竹说服自己动手前开口，道，“你手不稳，还是让我打开了给你看吧。”

她不知道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但也猜测这里头的东西怕是与先前那句话有联系。她怕匣子冲着梅竹打开，梅竹突然看到里头的东西会一下子承受不住，便将开口对着自己，打算等自己先看清楚里头是什么，再决定要不要递给梅竹看。

匣子没有上锁。东方民左手托着匣子，右手拇指拨开铜搭扣，小心地将匣子启了一条缝。似无异样，东方民冲梅竹露了个安抚的笑，缓缓将盖子继续打开。待盖子启到三分之一，将要看到匣子里的东西时，东方民听到极细微的一声“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就看到有个金色的物什朝自己的胸口直射而来。东方民下意识想躲，电光火石间，想起这东西是从东方宥送来的匣子里射出，若是一个人都没射中，怕是要有麻烦。思及此，她强忍了躲避的本能，站在原处任那物撞向自己。

那物什虽快，头上也算尖利，但东方民身上还穿着正德帝给的软甲，上等兵刃尚不能刺破，更何况这普通器物。东方民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东西上，等这物被身子挡了去势从她身上跌落时，一把将其捞在手中。只是还没等她看清这射出的物什为何，余光看到梅竹身形一晃，登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梅竹本就处在惊惧之中，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保持了面上的镇定。现在看到匣子里不知道射出了什么东西，正对了东方民的胸口就去，一颗心更是崩到了极致。她今日听到东方宥那句话，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让东方民替自己受了这苦。梅竹觉得自己的神经在那物撞击东方民发出的‘噔’声里断裂，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

东方民手一松，原先被她抓握在手里的东西就落在地上。她几乎在梅竹跌落的瞬间就跟着单膝跪地，手臂一展想去接住梅竹。但她先前开匣子时刻意走开了两步，现在动作再快，也只在梅竹倒在地上后捞住她的肩膀，免得她上半身也跌到地上。

梅竹被东方民揽在怀里。她扭过头，视线去寻从东方民手里掉下来的东西，这才看清，从匣子里飞出来的，竟是个涂了金漆的机关燕。梅竹感觉到一阵晕眩，脑中飞快闪过一句，‘原来如此’。

东方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喉咙甚至因为惊恐有些发不出声。她颤着右手，试图穿去梅竹膝下将她抱起，但手掌却在触碰到她腿根布料时，感觉到了潮湿。东方民觉得自己脑中空白了一瞬，她努力咽下一口口水，强迫自己说出话来，“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声音颤抖，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梅竹。

梅竹这一跤跌得太狠。先前在地上，她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麻木，现在察觉到东方民的异样，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下腹坠痛。梅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身体里流失，她看着东方民惊恐不安的脸，强扯了个笑，伸手去抚她面颊，“我没事。王爷不要慌。”

东方民如堕冰窟，她分辨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冻得她骨头缝都在疼。

这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天，到底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