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东方翊捂着胸口醒来。他记得自己研究了一日的棋局。谱上黑子已将白子逼进绝境，只等最后几手，就能将其大龙绞杀。他在棋盘前枯坐半日，怎么也想不出解救白棋之法。天擦黑时，他终于是被这棋局搅得心力交瘁，至于何时睡去，却没有半分记忆。他不知自己伏了多久，只觉得肩胛背脊都酸疼得厉害，就抻着肩膀，打了个哈欠——入耳的声音太过年青，绝不可能属于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

东方翊心神巨震。幸而多年的帝王权术早已磨平他的心性，他知自己应在梦中，虽不知这梦境是何境况，但仍是在瞬息间就平稳了心境。他将手举到自己眼前，这双手白皙细腻，还没有变成后来干瘪粗糙的模样。东方翊贪婪地瞧着，手指一寸寸抚过自己手背，摸了半晌，才不舍地收了动作。

他欲起身。年青的身体健壮有力，脑中才转过这个念头，腿就瞬间站立起来。他想起自己现实中的模样，一股强烈的不甘就涌上心头。

东方翊环顾一圈。他看自己是在御书房中醒来，便知是回到了继位初期的时候。他在御书房中走了两圈，等年青身体带给他的狂喜淡去后，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处。

他听到外面风声呼啸。御书房的窗没有关死，几扇木窗被疾风推搡裹挟，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东方翊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丝悲伤泻出。他伸手捂着自己胸口，还没想明白这悲伤为何而起，就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白光。一声惊雷炸响，轰得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声惊雷，像极了一声报幕。而紧接着它发生的事情，曾经成了他心底里再不敢回忆的一道伤。

东方翊面上的气定神闲随着雷声消散，他几乎是跑到门边，将门一把打开。

正欲敲门的小太监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到。他瑟缩了下，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将念叨了一路的话报给皇帝，“皇上，长公主不好了。“

东方翊心里的悲伤在听到这句话时达到极盛。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小太监，也不管他在背后呼喊，用尽力气就往长信宫跑。

长信宫在皇宫东南隅。刘府被以谋反罪下狱后，东方翊将早年嫁与刘行知的安嘉长公主重新接回宫中，安置在长信宫。

东方翊跑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看到长信宫门。虽然身子回到壮年，但一路奔跑还是耗费了他不少的体力。东方翊大口喘息，他匆匆入宫，一直跑到正殿前，才停下步子。

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正是因为这份确定，所以现在站在殿前，竟然是害怕地连抬腿都做不到。

守在长信宫的大太监从殿内出来，他没有看出东方翊的踟蹰，只当他是将将赶来，忙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迎，“陛下，长公主两个时辰前说腹痛，请来太医后，约莫是半个时辰前将孩子生了下来。奴才们都当这是大喜事，可没曾想，孩子落地后，长公主竟然崩中了。”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陈述，预示着和过去别无二致的结局。

东方翊的眼眶开始泛红，他想起自己上一次来长信宫时的情形。那一次他没有提前预知，故而小太监来敲御书房的门时，他尚因为几份为齐王申辩的奏折怒火中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让他进来。后来，他虽听小太监说情况凶险，一路虽也算疾行，但绝不如这次这般放肆狂奔。以至于他到长信宫时，安嘉已经咽了气。

东方翊猛然回神。他一把抓住了那大太监的衣领，厉声问他，“长公主呢？朕的皇妹现在怎么样了？”

那大太监被东方翊目眦欲裂的模样吓到，但多年的宫廷生涯让他本能地接上了话，“长公主情况不大好，傅太医正在为她施针。”

那便是来得及。东方翊心中急切，他将那太监随手丢开，掀起衣摆就往正殿走。

殿内充斥着鲜血的味道。东方翊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冲动，小跑至床前。

傅太医仍在施针。东方翊在他停手前免了他的行礼。他在床边站着，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小声喊了句，“皇妹。”

安嘉额上细汗密布，她面色苍白，一头青丝早已凌乱不堪。她听到东方翊的声音，努力掀开眼看去，见东方翊是真的站在床前，毫无血色的双唇颤蠕许久，才嘶哑着声音唤到，“四哥。”

东方翊跌坐在床沿。他哆嗦着手，将安嘉的柔荑拢在自己掌中。他知晓安嘉已经撑不住太久，许多话堵在喉咙里，却不知道先挑哪句说。

安嘉看着东方翊这副模样，努力挤出个笑，道，“四哥来得及时。你想做的事情，成了吗？”

东方翊身子一震。他盯着安嘉的这抹笑，见她眼中光彩熠熠，并无半分埋怨，心里就更是悔恨——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她到死都没有怨过自己。东方翊觉得自己心里铸造了几十年的城墙顷刻坍塌，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眶里往下掉。他捂着安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点头到，“成了。都成了。安嘉，四哥对不起你。”

安嘉弯了眉眼，她看着东方翊涕泗横流的模样，手指动了动，想要替他拭泪，“成了就好。四哥是真龙天子，你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东方翊将安嘉的手握得更紧，仿佛只要如此，就能紧握住她不断流失的生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更久些，“安嘉，我们不说这个。你知道吗？你生了个和你一般好看的女儿。朕将她养在宫里，将她养成自己最疼爱的小公主。她是这个黑暗的皇宫里的一道光，她天真烂漫无拘无束，还学了一身本事，每天嚷着要出去闯荡江湖。”

安嘉扯了扯嘴角，有两道泪从她眼角往下，没入早已汗湿的发丝里，“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知道，有四哥在，一定会将她养得很好。”

东方翊跟着裂开嘴。他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又苦又咸，“后来，她长大了，喜欢上了朕的，朕的儿子。你见过的，是浣尘生的那个。那孩子文武双全，对香儿也很好，就是性格软弱了些。不过这样也好，香儿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受委屈。有一次她们吵架，朕从宫里紧赶慢赶过去，你猜怎么着，香儿竟是在罚她顶甘蔗。”

安嘉轻喘两下，道“好”，又说，“四哥，我好累，想睡会。”

东方翊哽咽了下，他紧紧捂着安嘉的手，道，“好，那你睡会，四哥在这里陪着你。安嘉，你放心，香儿福泽深厚，只要她想要的，朕都会给她。”

东方翊觉得自己胸口钝疼，他大喘口气，捂着胸口醒来。

李旬已经将殿内的灯都点着。东方翊躺在原地愣了许久。他扭头看到棋盘上的残局，才确认自己是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面上一片湿寒，拿手一抹，才惊觉自己竟是在梦里哭了出来。

东方翊又想起安嘉闭眼后的事情，他记得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泛凉变僵，一直到傅太医收了针，上前检查完安嘉的呼吸和脉搏后，他才在傅太医的那句“陛下节哀，长公主薨了”里两眼一黑，感觉到锥心的痛意。

东方翊闭目沉思。现在的皇宫就似这盘棋局，东方宥为黑子，东方民为白子。他用尽全力都无法制止黑子绞杀白子，所以才只能假借吴州之事，将东方民送出京城。他本不欲天香再与东方民搅和在一处，一来是因为东方民处境艰难，天香与她在一道，难保不受到牵连，这样就与他对天香一生安乐的希冀背道而驰；二来，就算她二人并非真实的亲兄妹，但东方民毕竟是女子之身，如此感情离经叛道，甚至会抹杀天香作为女子本该享有的天伦之乐。于情于理，他作为父亲，都不该也不能同意。

东方翊长叹口气，他又想起自己在梦里说过的话。他说，只要香儿想要的，他都会给。但现在看来，天香想要的，左不过一个东方民。

东方翊觉得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困局，他将自己陷在罗汉床上的软枕里苦苦思索，却一直无法得到一个答案。一直到李旬进殿添蜡，东方翊才认命般地长叹一声，吩咐李旬，“去公主府，把香儿叫来。”

罢了，孩子们的宿命，总该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