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婵走入内院深处时，却看到了林慎居住的院落改造成了一座庵堂的模样，林慎跪坐在蒲团之上，穿着肥大的深衣，肩上披着一条雪亮的白绫，一副诵经超度的优婆夷装扮。王鹏与陈琦都不在，院中只有林慎一个人，搭配着周遭晃眼的白色，显得有些冷清而且哀戚。

向婵心中没来由的一痛，施施然走了进来，低声唤道：“娘亲，宝儿回来了！”

正在默默祷祝的林慎，身形明显的一颤，宝儿两个字，就仿佛是一柄利剑，刺透了她的耳膜，直达心间，她不敢置信的扭头回望，当看到眼前真真切切的向婵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滚落，如同将要遗落在尘埃中的珍珠。

向屠死后，向婵就成了林慎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若是单单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向婵在最近几年是做得远远不够的，尤其是这次闭关，一去就是两年没有音讯，连田涓、成纪、朱皖、马峰四人的丧礼都错过了，往小了说，这是礼数不周，往大了说，就是不孝顺，修士闭关，也是危险重重的，可以想象林慎一个人默默的要操多少心，尤其是又遭遇到了四个兄弟的新丧，一个女人，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庵堂的当中是一条长长的漆黑木案，上面放着四张灵位，分别写着田涓、成纪、朱皖、马峰四人的名字，林慎正是跪在四人的灵位之下，她只是起初真情流露的激动了一番，立刻就表情严肃了起来，恨恨的说道：“你这个不孝子，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亲吗？还记得有这些叔伯吗？过来，给我跪下！”

向婵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默默的走到林慎身旁，跪倒在了四张灵位之下。

林慎道：“娘亲从小就教导你，你这条小小的生命，饱含了辛酸与血腥，是向氏门庭的诸多叔伯们，拼却了性命才捡回来的。向氏门庭一百零八人，如今却只剩下这几个了，我们母子欠他们太多太多了，可是你都做了什么，修炼闭关就这么重要吗？当时你回转思过崖时，信誓旦旦的与我说只闭关数月，可你一走就是两年多，连四位叔伯的丧礼都不能参加，你这是大不敬，是不孝！”

向婵自是不会辩解，说闭关出了差错云云，他心中对四位叔伯的走也是异常沉痛，更何况让林慎呵斥几句，他也不敢顶嘴，林慎在旁边骂时，他只是不发一言，默默的冲着四人的灵位不住的叩头，每次都是以额触地，叩得梆梆作响。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表达歉疚的方式。

正在向婵叩头之时，庵堂之外老远就传来了两个兴奋的呼声，一个略带阴鸷，隐隐带着压制不住的高兴的声音喊道：“嫂子，听说宝儿回来了，我立刻就赶了回来。”

另一个声音就要敦厚的多，他说话时，已经到了庵堂的前门，正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向婵，立刻就疑惑道：“嫂子，宝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这是闹哪出，不回来的时候你天天念，现在回来了，你倒是又骂开了。”

林慎知道是陈琦与王鹏闻讯回来了，回首看了二人一眼，道：“连叔伯的丧礼都不能参加，让他叩几个头，还算是我仁慈处置的轻了，若是他父亲还在世的话，岂会如此简单就轻饶了他。”

王鹏走到向婵身边，拉住他的右臂，就要将他拖起来，道：“向老大在又能怎么样？莫非还要揍孩子一顿不成，四位兄弟疆场上壮烈而死，甚是光荣，他们当时前往两界山时，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讯虽然来得突然，却一直都在我们意料之中，向婵这孩子正在思过崖闭关，不知道消息没能赶回，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者无罪嘛！”

向婵并未顺势起来，而是依然跪在地上，说道：“王三叔，没能见上诸位叔伯最后一面，就是宝儿不孝，任何理由都不能搪塞，我多给他们叩上几个头，也只是略表哀思罢了。”

陈琦并未劝向婵，而是对林慎说道：“嫂子，我们向氏门庭的人，最重的就是情义与信用，宝儿也不例外，他是个守信的人，与你说好了数月就回，却整整耽搁了两年多，想必定然有特殊原由，你还是暂且别生气为好，免得冤枉了孩子。”

林慎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因此也就不再口是心非的去喝骂了，忍住心中的思念板起一张脸询问起了向婵在思过崖中的情况，向婵挑三拣四的略微讲述了一番，自然是一笔带过了其中的艰辛与苦难，但即便如此，三人听到近乎一年的时间失去了任何的感知，也是暗暗咂舌，体会到了当时的困境。

三人的一些闲话家常，姑且就不过多表述了，无非就是一些

相互宽慰。却说向婵辞过了三位至亲，便寻了一个弟子，问明了广元的去向，前去拜见。

广元并不在卧房之中坐禅，却是在须弥幻境的界碑处静坐，向婵来时，广元正端坐在原地，静静凝望着宗思一动不动的身躯炉鼎，眼神中尽是盛满的慈爱。听得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广元并未回头，只是低声说道：“宗定，为师不是说过，没有要紧的事，不要前来打扰吗？”

向婵望着广元似是稍显苍老的脸，道：“师尊，是向婵回来了。”

广元一惊，急切的扭头望来，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笑靥，看到向婵后，喜悦的道：“何时回来的？宗定那傻小子，这么大的事，怎的不提前通知为师。”

向婵笑道：“大师兄出去了，兴许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吧。再说徒儿回来，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事，不劳烦师尊去过多挂心。这两年，师尊还好吧？宗思师兄的身躯炉鼎上可有了什么特殊的征兆，需要师尊守护在这里。”

广元道：“为师一切都好。一月之前，守护在这里的弟子报告为师，说是宗思的身躯炉鼎上突然大放异彩，生出了逼人的威压，为师赶来时便看到宗思额间的莲花烙印熠熠生辉，强极一时，以灵识一探查，宗思的灵山中竟然在发生的剧烈的改变，他在须弥幻境中不知不觉，竟是已经跨过了鱼龙之别，到了禅修第五层法师境前期。莲花烙印生出如此剧烈的感应，为师觉得，宗思可能是要暂时结束须弥幻境中的历练了。”

向婵大喜，道：“这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宗思师兄历练了这许久，如今出关，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广元脸上的喜悦之色一敛，听出了向婵话中的弦外之意，正色说道：“宗思与你都是我智者一脉的命脉所在，两界山的事情，你不要打什么主意，为师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我智者一脉要崛起，是天长日久的事情，不需要去争这些朝夕之功，你不要想用这样的理由来搪塞为师。”

向婵话还没出口，已被广元完全截取了退路，不由得苦笑道：“师尊当真是思虑周全，我只是一动念，你就明晰了弟子心中的想法。只是有些问题，弟子仍是不吐不快，两界山的事情，疑虑重重，那些普通弟子不知道其中的蹊跷，难道师尊也没有一些耳闻吗？”

智者一脉虽然已经摔落，但终究还是唯识宗的一条支脉，广元作为当代智者，在唯识宗中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即便不是核心高层，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能量，对于两界山的事情，也应当会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广元皱了皱眉，道：“水月洞天兵发两界山，征伐大军却只是一些后生晚辈，此举天下皆知，如此明目张胆，我唯识宗自然也只能以后辈子弟应战，莫非还要以大欺小，留下口实吗？如今南赡部洲的形势，禅修已然势弱，我等若不光明正大，怎能在道修环伺的局面下立足！水月洞天包藏祸心，意图让我唯识宗落入陷阱，如此明显的举动，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向婵成竹在胸，笑道：“弟子疑惑之处，并非在这里，而是想问下师尊，可知水月洞天为何要在如此大张旗鼓之下，却只发来了一些后生晚辈组成的征伐大军，这样荒唐的举动，不显得太儿戏吗？”

广元的眉头简直皱成了一个川字，有些色厉内荏的说道：“水月洞天那些贼子做着打算，为师怎会知道？你小子究竟有何想法，只管直言。若是想借机去两界山，那是绝无可能的。”

向婵道：“师尊，弟子与悟慈祖师关系亲密，有些事情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绝对瞒不过我的。即便水月洞天是在胡闹，悟慈祖师爷绝对不会陪着他们胡闹，若只是坐镇两界山的话，悟慈祖师分化出一缕灵识化身便已足矣，何须真身降临？师尊，您对我恩重如山，有些事情我也不愿欺瞒于你，宗师殿中对弟子的一些看法，悟慈祖师是给我透露过口风的，他再三叮嘱我，跨越鱼龙之别时，定然要在他身边，以策万全。如今弟子的修为，晋升第四层上师境圆满已是指日可待，相信踏足第五层也就在不久的将来，两界山中迷雾重重，不知还有多少变数，若是突然又有一天，水月洞天真正的征伐大军发来了，所有的后辈子弟都被遣回，弟子再想去两界山，可就困难了。”

广元大感苦恼，普法对他的交待，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心中抗拒，却还是在按照普法的安排去做，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向婵竟会如此坦白的表露心声，一下子就将他弄得有些忙乱失措，瞬息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