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夹杂雪花，灌进簪獬耳朵，嗡嗡乱响。

她抬眼看向远方，极远天际投下一丝微弱的光。乌云幻变成半透的灰蓝，远山显出黛色轮廓，茂林影影倬倬伸出枝丫。

风雪中，有飞鸟划过天空。

簪獬开口问:“你先祖犯得什么罪？”

她问得突然，山子一愣，哑声道:“……我们向阳村先祖，是，是荒帝之后。”

簪獬长吸一口寒气。

拜喜古好史的室友所赐，簪獬对荒帝那段历史略知一二。

四百多年前，正是五季王朝末期。

彼时诸夏还有帝王，是子承父业的家天下，摄政五家是俯首听命的文武大臣。

而天君，还在供在山顶的活神像。

五季王朝与西焱碛边界，又一道持续千年不止的荒砂之怒。不知什么原由，尽然渐渐平息。

诸夏与西焱碛再次接壤，互派使节，互通有无。如此这般，又一二十年，西焱碛共主迎娶亲妹，邀请皇帝和天君观礼。

诸夏以礼不符拒绝。

原以为不过一场风俗不同的小事，谁料事后不久，西焱碛突然出兵边城国。边城国公主献城救援，五季王朝边将擅自出兵，两国就此开战。

此为“献城之战”，陆陆续续打了许多年，两国百姓都是怨声载道。随着西焱碛共主暴毙，西焱碛各部四分五裂，次年与五季王朝议和。

百姓以为天下太平，又是一场盛世。

当年年末，五季王朝皇帝驾鹤，去见了老对手。五季王朝最后一位皇帝，荒帝即位。

这位新皇帝雷厉风行，颇具明主气象。谁也不曾料到，他会暗中囚禁□□亲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走漏风声，朝中忠臣劝诫，荒帝设计屠杀，一时死者数千。

因事机密，彼时无人知道缘由。

这就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三缄冤狱”。取三缄其口之意，因为不论劝诫的忠臣，还是荒帝自己，对事情缘由都是三缄其口，不愿透露一字。

三年之后，荒帝长子孤群祜出生。孤群祜出生不啼，三岁不言，谣言渐起。

“荒帝携子，祭望斗拜天君，遇山崩，失皇子。”（诸夏州学历史课册《五季史·荒帝篇》节选）

八年之后，荒帝找回皇子孤群祜，立为储君。

此后便是暗流明涌，天下纷乱。

史书上语焉不详，众说纷纭。

传闻太子孤群祜被迫迎娶异母妹妹，随后几年长子次子陆续夭折。以至于后来孤群祜精神异常，弑父，杀妻，杀子。

传承千年的孤群皇室在这荒诞中覆灭，连同“王朝”都在随后的动乱中消失。

簪獬思量一番:“所以向阳村才会有这么多人，都患上失调症。”

颓然的山子打起精神:“不是，不是的。里正，不是的。竹编村和竹衣村也有的，只不过他们……他们不留而已。”

簪獬问他:“屏风城呢？也这么多？望斗城要是也是百人就一个失调症，还做什么上士，还要什么摄政官，反正不知那天就得失调症了。”

山子为了维护向阳村和祖宗名声，起身解释:“不是的，不是因为这缘由。里正，你说为什么国家一直没有将竹海收入疆土？”

他突然发问，弄得簪獬一愣。

山子继续说:“我想了很久，打小就听阿父念叨，说国家怎么还不把竹海纳入国土。阿父也是听祖父念叨，我们祖祖辈辈念叨这么多年，既是盼着回家，也是奇怪。”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簪獬却是明白。

“獠牙谷外是荒噬之地，不与任何国家接壤，竹海各村各部都是散兵游勇，就算划为诸夏土地，也不会遇到阻碍。或许竹海贫瘠，是块没肉骨头。”簪獬说着摇了摇头。

山子点头:“是，我也这么想。可是，里正您是读过书上过学的人，晓得这世上多少人求史书一笔，即便皇帝也免不了。”

他话中意思显而易见: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开疆拓土的威名，二百多年几任期摄政官不要，上千年几十任皇帝不要。

为什么？

山子声音坚定，对自己的答案坚信不疑:“因为只有过了屏风城，才是人住的地方。”

簪獬甚是无语:“少给我东拉西扯，莫不是你我都变成鬼了？再说，这跟你做的那些缺德事有什么关系？”

簪獬指向小蚕，“这要是你女儿，你忍心这么对她？”

山子面露迟疑，簪獬更气:“我告诉你，这件事没有一点退让。从今往后，向阳村所有婚嫁我都要……”

她的声音截然而断。

山子抬起头看去，只见里正脸上的错愕神情渐渐褪去，眉梢微微上挑，神色冷峻讥讽。

簪獬盯着山子:“我一直以为你背叛我，是因为高扬那些人的威逼利诱。”

她感慨地叹息:“一切早有预兆啊，唯我心盲眼瞎。”

簪獬犹记得，老簚匠家的宴席上——

竹衣村的大阿姆撅起嘴，意味不明的哼了声:“你倒是会讨巧。合着里正光来收税？回头婚丧嫁娶记得请里正坐堂，好处都让予你们向阳村。”

那位眉眼俏丽如春风的大阿姆，倒是洞若明镜的直白。

簪獬翘起嘴角，问山子:“早在竹编村的时候，你就动了心思。是不是？”

她并不期待山子回答，而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纸，细心展开摊在山子面前:“小蚕随身带着我的公告，我也随身带着你给我的万民书。”

大开张的白纸，不必展看，就能看到密麻麻的红色手印。

莫名渗人。

山子颤抖后退，不敢看那张纸，更不敢看簪獬。

在屏风壁顶，他就是用这份万民书，逼簪獬留在屏风城。他清楚记得，小里正眼中的火苗如何一点点熄灭，最后咳血晕厥。

只有刨开心窍，才有那样鲜红的血。

簪獬手握万民书，逼得山子步步后退:“你说这是万民书，都是村民自愿签的。是吗？那要我拿着这万民书去你们向阳村问一问，都是哪些人自愿的。”

山子慌忙摇头:“里正，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请您别怪罪他们。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簪獬翘起嘴角，笑靥如花，笑的山子毛骨悚然。

她笑起来，露出两排细白皓齿:“原来万民书不是万民心中所想，口中所说。只是你，是你们这些人的一言堂，是你们手里的行刑刀，是你们的挡箭牌。”

簪獬抬起手敲敲自己的头，手里万民书哗啦作响:“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喃喃自语，来回踱步，将平整的雪地耕翻的一片狼藉，露出下面的枯草腐叶。

簪獬突然停住脚步，歪头看向山子:“我想起来了，刚进村有家张灯贴红，是办喜事？办什么喜事？怎么不摆酒席不开院门？”

她问，然后自答，“嗯，是见不得人的喜事。”

说完，簪獬转了小半圈，从另一边歪头看向山子:“山沟小木屋地上有麻黄粗布、土布、花布、黑布。怎么会有花布？向阳村不种棉花，这太少见了。”

她问，又自答:“新妇。”

山子盯着簪獬，看她泛红眼珠中光华奇异诡谲，即便老林中里最饥饿的狼也不会这般可怖。

倒像是那些快变九舍怪的村民。

里正疯了……

山子扭头看向乌乌藜，不垦者少年站姿笔直而警戒，正用虔诚专注的目光仰视里正。

都疯了……

簪獬又歪头去看小蚕:“你在村外等我们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她自己郑重的回答:“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山子骗我说因为岁首节家家团聚，就接失调症病人回家过年。嗯，他骗了我一半，是接回去，接回去给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配种。”

簪獬自顾自点头:“你看到了，你没办法骗自己没看见，你忍不住要去管。五页可以不管那些人，但他不会不管你，所以跟着下到山沟里。拦住你们的不是那些失调症病人，而是表面没病的人。”

她言辞流畅，仿佛亲眼所见:“他们拦住你们，不许救那个女孩，甚至认出了你。你为了脱困，为了救五页，开门放出了那些失调症病人。”

小蚕将头埋在胸前，泣不成声的哭出来，风雪里都是化不开的苦味。

簪獬笑道:“哭什么呀。”

她负手在后，踱步走向山子:“我以为你早有预谋，就像山子以为我故意害死笃哥儿杀死博弟儿。其实不过恰好。这些行了四百年的恶事，让人撞破一回，倒是太晚了。”

簪獬抽出礼剑，架在山子脖子上，笑着说:“山子，你帮帮我。我一直在头疼，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和你那些村民都会把过错怪罪到小蚕身上，对吧？”

山子愕然醒悟:如果里正真疯了，那一定是被我逼疯的……

他呆了许久，认真说:“不要提，一个字也不要提。单单说笃哥儿变成九舍怪，杀了博弟儿。”

地上的笃哥儿听得真切，奈何嘴里绑了绳子，只能呜呜的求饶，脑袋拨的雪渣乱飞。

山子恍若不觉，反而轻声安慰簪獬:“里正，您不要着急，一件一件来。”

簪獬满意的收起礼剑，够起手拍拍山子的肩膀:“很好，你很聪明。怕是整个竹海再没有比你聪明的人。”

山子仿佛卸下什么重担，眉眼平和的走到笃哥儿面前，慢慢蹲下，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山子背后，簪獬扶剑走远。

此时，风雪初霁，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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