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说完，顿了顿:“把门关上。”

乐行论清掩上厅门，转身就见簪獬歪着身体窝在椅子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目泪眼汪汪不受控制地闭上，嘴里含含糊糊嘟囔:“他们来了，喊我一声。”

话未说完，眼皮一落，已经睡着了。

乐行论清踟蹰片刻，想要进房拿一条披毯，簪獬倏地站起，额头冷汗涔涔。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没有说话，簪獬缓缓坐回藤椅，抽出手帕慢慢擦脸:“光是现钱就有的二千七百万……东州边境山沟沟里一个村子，不过一千多人，老百姓家里有口铁锅都是宽裕，瓷碗都用不上，倒把这些头人养得富可流油。”

“我估计再过两天，他们也该从屏风城回来了。上次钱少，买的东西肯定不够。离二月十还有几天，你跟狗鼻儿再去一趟屏风城，看看行情，那些抄没的家私价值几何，统统变卖了。”

不等乐行论清开口，簪獬又说:“你要是不愿意，看看谁合适派谁去。”

乐行论清微微摇头:“我去。”

簪獬将手帕折叠好:“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我也不想你车马劳顿。竹编村现在这样，我一走你要忙成陀螺。我想，要立个村长。”

“我原想大强子挺合适，他是修工具的，跟村里人都熟络，也有些威望。不过今天看来，不行，我不要没主见和稀泥的村长。他儿子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太小了。那个叫米路的，你看怎么样？我怕他不能服众。太年轻有时候也麻烦。”

簪獬见一直乐行论清默然不语，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不由心中揣度，口中试探:“我有意让你来做，但怕你不愿意。”

乐行论清道:“竹编村人多事杂，里正可先立府衙于此，再行挑验村长人选。”

簪獬王顾左右:“我还有许多事情，不能专注竹编村。”

乐行论清稍一思量:“可以选用三人，一主两辅，两辅一从务农中挑选，一从竹匠中挑选。村正可由乌乌藜来做。”

簪獬始料未及，脸上也遮掩不住神色变化:“嗯，也可。另外有件要事，我打算组建竹海卫，至少二百名精锐部曲。你算算花费，包括武器军服各种杂项。”

乐行论清难掩担忧:“里正准备几月出兵弓箭部？”

簪獬:“越快越好。”

乐行论清:“兵戎战事，不宜操之过急。”

簪獬有些烦躁:“我心里有数，这事你不用管。”

沉默片刻，乐行论清上前恭敬一礼:“里正你奉国家之律法，天君之懿德，以天官之职位临竹海，治理地方而非督军交战。弓箭部虽恶，亦不宜妄动兵刃。不妨抚宁上下，商贸怀柔。稍加时日，只需里正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兵不血刃。”

簪獬讥笑:“振臂一呼？可拉倒吧，粪坑里一个大贝都比我能从者如云。”

乐行论清抿唇不语。

簪獬脸色渐渐阴沉:“你是不是觉得，竹编村这事，我做得有点过。”

乐行论清垂眸观地:“竹编村之事本可徐徐图之，快刀乱麻虽好，终非王道行径。”

簪獬坐正，一手扶剑一手搁在扶手上:“死了梭镖部的人，心疼了？我理解，谁没私心？这儿谁没私心？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名，有人想温饱□□，有人想去屏风城，有人想要留竹海，有人想报仇。”

乐行论清听出她话中讥讽:“是，那次高扬带人到竹居里，你们走后，我看到礼单。我认得高扬笔迹，立即带人跟在后面伺机报仇。”

簪獬冷着脸:“何止啊，你厉害着呢。我千叮呤万嘱咐，让乌乌藜不要透露我杀了高扬，你不还是知道。”

乐行论清顺其自然:“他未说，我未问。”

簪獬一拳打空，有些气郁。

乐行论清道:“我问过你，为何着急。去向阳村你还未如此大刀阔斧，在竹编村必定发生大事。看你布局、高扬消失、哄走方孔等人，勉强猜到一二……你官袍裤腿有一处□□对穿伤口。 ”

簪獬蔫了脑袋，旋即翘起脚，拉起裤腿:“没有。”

乐行论清垂眼看去，硬朗的鼍龙皮靴掩过脚腕，少女的小腿柔韧均称，肌肤细腻光滑，没有伤痕。

“这才奇怪，也才说得通。”

奇怪的是:裤腿有对穿伤口，腿上却没有。说得通的是:显然簪獬经过一场恶战，而她怀有某种非凡手段。所以她回来了，而高扬没有。

簪獬小小的反击被推开，有些索然无趣:“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时间，高扬久不回去，他家里人、府衙的人，肯定要找。而且他已经调任别处，不可能在竹海久留。你说，能瞒几天？”

簪獬弯腰，将裤腿理好塞进皮靴:“我想瞒，可根本瞒不住，怎么瞒？死的不止高扬一个，更不是天地地知我知。竹海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刑辟厅不是吃干饭的，我以前不信，现在可以确信，他们肯定有特别手段。”

乐行论清问:“那些特别手段，要付出代价？”

簪獬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么聪明能当饭吃？不知道是刑辟厅的人来了，是先验我的尸，还是先验高扬的尸。”

乐行论清道:“金眼珠先生颇有手段，不妨问问。”

“是啊，你说一个鏐人，万里迢迢到竹海，没点故事？老簚匠能够驱使那只九窍怪，肯定有技巧。我让梭镖部和离村人迁入竹编村，竹编村村民没想法？一主两辅，乌乌藜做了村长，能平衡多久？后山那么多枯箨，如何安排？向阳村阳奉阴违怎么办……这么多事要做，我不得排个先后。”

话一挑破，簪獬便不再顾忌。“我也不管了太多，做一样是一样。不过我被抓、横死之前，一定要清剿飞箭部，为萝卜报仇。”

她说着，腾地站了起来，像是一头炸毛小兽，见谁挠谁。

“你当然怪我，怪我折损了梭镖部，这一番折腾，算下来你们最亏。不过你放心，我心里有本账。人死不能复生，我愧对他们。但我会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负责！我死之前肯定把债都还了。”

乐行论清道:“里正不必内疚，不垦者信奉轮回不止，死后变成魂魄飞向荒境，身体回归大地，两者在彼方重逢，再世为人。”

簪獬听了反而更气:“所以呢？他们是节节高的棋子，我可以随便怎么拿怎么放，输了也只是棋子撒了一地。我跟老簚匠有什么区别？多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乐行论清:“你可以信任他们。”

簪獬怒道:“信他们愚忠？”

她愤然往外走，走了几步猝然扭头，见乐行论清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不由怒气更重——

“我谁也不信！我让秋狝去给我母亲送钱，不得拿竹花拴着他？我拼死救了狗鼻子一条命，我信他吗？信一个蝇营狗苟的小贩？信他面对刑辟厅能不露破绽？信他经得起威逼利诱？让他一个人去屏风城变卖东西我都不敢，不得让你看着？就这样，就这样我都不放心！”

她走到乐行论清面前，轻声说:“牙铁跟我说过，他那县学夫子老丈人最爱吹嘘自己教出过泛舟旧京湖的学子。我翻过屏风城志，十年前屏风城连考上州府都没有。那个本该泛舟旧京湖的学子……是你吗？”

乐行论清一僵，旋即泰然自若:“里正思虑太重，不如好好休息。”

簪獬笑道:“求学一道，十年未晚，二十年不长。这趟你去屏风城，可以铺铺路。我一死，你就走。”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簪獬抬手拉开厅门。

乌乌藜领着六人进了院子，或精干，或壮实，一看就是精挑细选。七人一律换上青色棉袍，绑腿皮靴，腰间挂刀，背后有梭镖有弓弩有重剑。

七人走到簪獬面前，四人十指交叉高举过头行礼，三人弯腰行礼，声音出奇整齐:“里正。”

簪獬踱步走出，她戴环冠，穿官服，手扶礼剑，腰挂官牌，端是威仪赫赫。

乌乌藜抬头，又低下:“里正，好了，现在可以出发。”

簪獬站在竹楼二层，神情肃慎:“出发。”

竹编村和竹衣村有贸易往来，道路还算平整，走得快大约两天就能到。除了乌乌藜等人，此行还带上了小竹花，一行九人出了村子，竹编村村民一直送出村口，被狗鼻儿驱赶回去。

簪獬见村民都散了，这才上了背轿。这架背轿精致舒适，不知是高扬的，还是老簚匠的。“你怎么想起来带背轿？”

乌乌藜仰头露出骄傲笑容:“我没有，由淇淇让我拿这个，里正路上睡觉。”

簪獬朝竹编村看去:“哦，她应该很喜欢我吧。”

乌乌藜重重点头:“喜欢，您是神使，以后会很好，大家都喜欢里正。”

簪獬掩唇打了个哈欠:“那是，毕竟我可是连你们愚忠都不忍心的人。”

我这么好的里正，哪能让我人亡政息，不继承我遗志你好意思嘛？

乐行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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