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丝曾经不是一个人。

她还有一个同伴，坠海之后，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在这个可怕的鲛族海域中求生。

同一艘船上的人们接二连三的死去，那些男人的尸体残渣被鲛人扔出水晶宫殿，徘徊在宫殿外的深海猛兽扑过来，不一会儿便连个渣子都不剩。

看到这一幕，玛莎抱着黛丝的头，明明自己也十分害怕，却一直在安慰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别怕，我们早晚可以逃出去的。’

在鲛族地宫，她们不能发出声音，自负嗓音优美的鲛族厌恶地上种族的嗓音，她们亲眼目睹过无数次那些每天呼救的人族是怎么样被割开喉咙杀死的。

鲛人喜食人肉，但自负的他们抗拒打上野蛮的标签，于是故意引诱意志力脆弱的人类犯错，最后以惩罚错误为借口光明正大的吃掉他们。

玛莎发觉了这一切后告诉了黛丝，两个人谨小慎微，处处仔细，生怕出错。

可是鲛人总要吃人肉的，如果没有人犯错，那他们就会无差别的吃人。

这怎么能行？她想要活下去。

玛莎太过善良，她希望每个人都好，没办法，为了让她们能够平安的活下去，黛丝只能背着玛莎故意引诱周围的人犯错，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在这样无穷无尽的囚禁当中，某些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玛莎是最信任她的，两个人是昔日最好的朋友，到了最后，也成了彼此心灵唯一的寄托，无数个夜晚紧紧依偎，交颈而眠，靠在彼此的颈窝上，抚慰着心灵。

她们变成了情人。

可是这种求生方式不是长久之计，人总有要被吃完的一天，而这一天到的也比想象中的快。

黛丝无意间得知了，鲛族礼宴，地宫要杀死五个年轻的女孩，可她们就只有六个人了。

谁能成为活下来的那一刻？

另外四个女孩在黛丝的引诱下犯了错误，被鲛族以光明正大的理由带走，可是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人，黛丝抬头看了眼玛莎，不是她就是自己。

可玛莎是她的爱人啊。

终于，那天深夜，黛丝叫醒了玛莎，让她和自己一起逃跑。

那个逃跑计划她准备了很久，出行出乎意料的顺利，黛丝牵着玛莎的手，一路顺着没人防守的地方狂奔，跑出水晶宫殿，跑出拱形廊幔，跑出了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黛丝松了一口气，站在地殿某个角落，给跑累了的玛莎顺气。

“我们逃出来了吗？我们可以活下去了吗？”玛莎喘息着，眼中含着热泪。

黛丝用力点头，“我们跑出来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玛莎抱进了怀里，玛莎的眼泪融入水中消失不见，只能看见一双眼睛越来越红肿。

“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她流着泪，亲吻着黛丝，“我们可以活下去了。”

黛丝温柔的安抚她，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红色的果实。

“饿了吧？把它吃下去。”

玛莎露出困惑的神情，“这是什么？”

“海里的果子，填饱肚子我们游上去。”

对于爱人的话深信不疑，玛莎接过果子，一口一口吞吃入肚。

黛丝想活下来。

从知道要杀死五个女孩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要怎么做了。

她出卖了自己的朋友，情人，引诱她吃下了地宫的东西，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哭着抱紧了她，告诉她考核已经结束了。

玛莎被暗处走出的鲛人捅穿了心脏，身体嚼碎，正剩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装饰品一样摆放在长长的餐桌中间。

瞪大眼睛，仿佛在震惊为什么昔日好友会在鲛人的餐桌旁服侍。

一直到最后一刻，玛莎都幻想着两个人一起逃出去。

被灌下了鲛人血液还保留神志的她看着黛丝穿着鲛族女佣的衣服，为鲛人贵族呈上盘子，盘中鲜红的血肉是刚从她身上切下来的，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伤口的疼痛。

但是死不了。

只能看正正的看着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吃干净。

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那双无法闭合的眼睛，惊愕睁大的眼睛，逐渐染上了恨意，变得血红。

诅咒你。

诅咒你以最残忍的方式死去。

诅咒你肉体和灵魂被撕裂，疼痛和恐惧常伴。

诅咒你灵魂不灭，受烈火煎熬。

诅咒鲛人，全族覆灭。

诅咒这个地方，这片肮脏的海，变成最惨烈的地狱。

……

偌大的房间正中央跪坐着一个女孩。

黛丝流着泪，讲到最后无助的捂住自己脸，埋头在掌心里痛苦。

她想寻求少年的安慰，却被他避开了。

鲛族的皇子一左一右钳制在巨型女皇两侧，而女皇心脏上插着一把刀，是黛丝刚刚亲手刺入的。

这个少年一向温柔，刚刚就是这样，站在她身旁，温柔的鼓励着她用手中的剑杀死毫无反抗之力的女皇。

那个可怜的女皇，直到死眼中都是屈辱和震惊，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宠爱的皇子会这样听这个少年的话，钳制住自己，让自己无法动弹。房间的角角落落里全是鲛人族的血液，她的亲弟弟哈布斯就死在她的脚边，被少年一剑砍断了脖子，人首分离。

至此，这个辉煌一时的海洋霸主彻底落寞，随着他们神灵的消失一并寂灭在这个可怕的海域里。

“我讲完了。”黛丝哭着抬头，“这些就是全部了，我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带我走？”

一刻钟前，少年忽然问她，身上那些人命是怎么回事。

黛丝本来想装傻，可那两个钳制着女皇的鲛人忽然直勾勾的转向她，似乎不说实话，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脖子。

至此黛丝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极其可怕的，比饮人血啖人肉的鲛族还要可怕。

整个宫殿飘荡着丝丝黑气，无数亡灵嘶吼着，哀鸣着。

跪坐在地的女孩身上满是罪孽，像浓稠的沥青一样淅淅沥沥透过魂相往下滴。

“她说的是实话吗？”少年顿了下来，定定的看着她。

黛丝泪眼滂沱的抬起头，却发现少年虽然面对着她，眼睛却没再见她。

她再次恍惚起来。

他不是在跟她说话？那是在跟谁说话？

猛然间，她感受到肩膀传来刺痛。

这次的疼痛比任何时候来的都要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生生撕裂皮肉钻进了骨血中。

“她没有离开。”像是在解答她的困惑，少年幽幽的解释来了一句。

女孩的颈间处，青灰色的手指死死的攀附着她。

“她在你的身上。”

黛丝看不见的维度里，她的背后站满了人。

一个个肩挨着肩，密密麻麻站满了她背后的空间。

在黛丝瘦弱的肩膀上，那个名为玛莎的亡灵死死的压住她，青灰色的双手正扼紧了她的喉咙。

一直以来，她都背着她的亡魂前行，肩颈当然会痛。

可死去的人们终究是在另一个维度里，她们一遍遍的企图掐死她，这么她，比肩接踵的挤在她身旁，最大的能力也只是让她时不时肩痛，或者做噩梦。

少年理了理衣袖，对着她身后的亡灵说，“不如我帮帮你们。”

至于怎么帮……

他们既然不在一个维度，那就把她也放进那个维度就好了。

“你要做什么！”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女孩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少年却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看她，只是专注的望向她身后那一片空白的区域，半晌后点点头。

黛丝骤然感受到背后冰冷森然的低压，几乎让她没办法呼吸。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少年曾经问她想不想报仇，他可以帮她。现在想来，他好像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不是在跟她说话了，更像是……黛丝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往下想。

所以从一开始，屠杀整个水晶宫殿的鲛族，都不是为她报仇，而是为那些……那些她看不见的人。

聆听完了那些亡灵的心愿，少年抬手，纤长凝白的手指像是巧夺天空的艺术品，黛丝看着逼近的少年忍不住后退，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要碰我！”

可这样的叫喊显然是无用的，那根手指就这样弹上了她的额头。

生生把她的灵魂从躯体内弹了出去。

黛丝质感到难以抗拒的压力袭来，整个人像是从高空坠落一般，眼前漆黑一瞬，可又像在原地没动。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黛丝眼中的世界扭曲起来，像是加热后的水咕嘟嘟冒出粘稠的泡泡，堂皇明亮的水晶宫殿变成怪异难看的灰绿色，周遭的华美衬设上覆盖了一层厚重黏腻的分泌物，像是腐烂的食物残渣。

困惑不解间，黛丝感觉有什么扯住了自己的身体。

“黛丝……”

有人在耳旁喊她的名字，声音冰冷嘶哑，像漏风的手风琴。

黛丝下意识回过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张脸挂在她的肩上。

一瞬间的惊恐让她连连倒退，可身后猛然伸出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的抓住了她。

痛，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却和肉体无关。黛丝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撕扯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让她几乎连哀嚎都无法发出，只能生生的忍耐着。

余光撇见窗边的落地镜，黛丝呼吸一滞，停止了挣扎。

镜子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镜子中的水晶宫殿仍然是明亮堂皇的，镜子中的“自己”仍然跪坐在大殿中央，但是头颅毫无生气的垂下，双眼紧闭，从睫毛根处渗出了两道凄厉刺眼的鲜血。

她死了？？

黛丝震惊着，猝不及防与镜子中的少年对视了。

他靠在落地窗前，静静地透过镜子看着自己，嘴角缓慢的上扬。

像是地狱的修罗。

在困惑不解中，黛丝的灵魂被前赴后继的亡灵撕碎，与那些深重的罪孽一并，彻底消失在肮脏的海域中。

事到如今，镜像人终于明白为什么箴言女神要给卡利卡亚做一个镜像人了。

因为卡利卡亚是神，即将出世的新神，他无法解除这个封印。而他，本身就从另一个维度诞生的镜像人，做起这些来轻轻松松。

原来是这样……镜像人垂下眼睫。

箴言女神果然是在帮他。

可是没关系了，现在自己拥有了意识，这一切都将会是他自己的，只要他占领了这片海域，不去陆地上，那个堕天使就没办法控制他。

丝丝黑色的怨气从亡灵聚集的地方逐渐蒸发，随着最后一道怨气的消散，地狱第二层的禁制解除。

少年浑身一荡，正准备迎接解除封印后的神力，却发现它们顺着光洁明亮的地板，水流一般向地下渗去。

少年猛的睁开眼，蔚蓝色的眼瞳中乌云遍布，满是阴森可怕的愤怒。

“那个堕天使，他究竟做了什么？”

……

唐昭昭不懂傀儡为什么要带着自己下到这样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

看起来已经有很久历史了的地下建筑群，上面覆盖满了浓厚的水藻和浮游生物尸体，乍一看像凹凸不平的乱石坑。

可傀儡却坚持着让她进去，指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眼神写满了焦虑。

石碑上覆盖着厚厚的水草，唐昭昭不确定的问，“你想让我擦干净它？ ”

傀儡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唐昭昭看着那些滑不溜秋的水藻，以及墨绿色的水藻间穿梭不停的海虫，一阵恶心。

她拼命的摇头，“我不。”

傀儡静静地注视着她。

又来了！狗狗眼！

唐昭昭一阵窒息，感觉他这个样子似曾相识。

“不可能的！装可怜也没有用！”唐昭昭转身要跑，傀儡又跟上来。

看起来焦虑不已，绕到她面前再次静静地盯着她。

“……”这他妈的。

唐昭昭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这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傀儡点了点头。

忍着恶心，她屏住呼吸撂开上石碑上附着的水藻，发现石碑上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正中央有几个大字，像是国界或者地界的石碑。

她皱着眉，看着因为栖息地被掀起而围着她游来游去的软体海洋生物，几次差点扔下手里的东西逃跑。

“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傀儡点了点头，安静的盯着那些文字，默默出神。

不知为什么，这个背影看起来有些许落寞。

他伸出残破的断臂，短暂的碰了碰，转身朝着冰冷陈腐的建筑群中走去，巨大的坑洞一望无际，像是陷落在海底的，被遗忘的世界。

唐昭昭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她转回头，注意力落在了石碑上镌刻的文字上，拼拼凑凑从那些被海水腐蚀了的文字上逐渐拼出了一个名字。

“埃……斯……”

唐昭昭忽然噤了声音。

埃斯帕尼大陆。

即将换地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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